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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乡心

作者:秦锦丽      阅读:11089      更新:2018-11-26

 

 

                                                                           

她名字叫美
——读秦锦丽新作散文集《月满乡心》

郭严隶

 
        捧《月满乡心》在手,确认自己何以会与牧子为友了。
       与牧子的友谊,开始于她的散文《东北看秋》。那是2010年秋天,在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习,开学不久,一天,牧子拿这篇刚作成的文章给我看,是她去东北参加会议,回来的乘兴之作。我被开篇一句打动:“出北京,过锦州、沈阳、长春、哈尔滨,一路扬长,我到东北看秋。”好一股气势!为女性文字所不易见。兴致盎然读下去,自觉相遇了一篇潇洒文章。它予人的突出感觉确是“潇洒”,不扭捏作态,不脂粉矫情,不琐屑零碎,追问关于土地和粮食的大命题。“看秋”不是看那漫山红叶遍地菊花一空明月风光景色的绮丽浪漫,是看东北大地独自铺陈着的广袤丰饶的田野 ——“被红的高粱,绿的大豆,黄的谷穗,大片大片褪绿成白的包谷,喧闹成丰收的大舞台。”
       似乎是告诉人们,何以她长路奔赴,来到这遥远陌生的土地,迥然不同的风物里独独被田野和庄稼吸引,她说起了自己的故乡,自己的童年。她的家乡地处土地贫瘠的黄河岸边,她又出生在三年自然灾害结束不久,饱受了饥饿之苦。——道出自己看到东北平原大片大片成熟的庄稼时感生巨大兴奋和震撼的缘故。阐述引发的思索:“虽然我们早已告别吃饭用粮票穿衣用布票点灯用油票供不应求的年代,再不用为吃饱肚子发愁了,但有限的土地要养活十三亿甚至更多的人口,粮食二字永远是我们的心头之重。纵然我们可以飞游太空,但不能从太空带回一粒米、一根菜;就是黄金、珠宝、钞票再多,终究要靠土地里生长的粮食和菜蔬活着。中国人用世界十五分之一的土地养育了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光东北凭借自己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光热条件,每年向国家提供占全国三分之一多的商品粮,我们怎能不感谢这片肥畴沃野的恩泽!” 便切题了:感恩。由重要的粮食感恩生长了它们的土地,“文人墨客们喜欢把土地比作母亲。不错,肥沃的东北大平原正是养育了我们的衣食父母。我去东北看秋,即是对衣食父母的一次膜拜和探望!”
       现在,要说,大气,不仅是文章语言的呈示了,更是它的内涵。作者的东北看秋,是探望和膜拜衣食父母——被誉为“米粮仓”的东北平原沃野,是个关乎人类生存冷峻深刻思考下的责任行为。大气,在这里成为“担当”的同义词。
        散文集把这一篇放在首位,我是赞成的,它在牧子的作品中具有代表性。这一辑共16篇,总名“山海行吟”。其中每一篇都包着个沉硬的核,让人在阅读之际不仅获得山光水色美丽风景的乐享,更随作者的思绪而进入超越一己之得具有普遍关怀意义的沉思追问。比如《古怪的河灯》,到了凤凰古镇,徜徉沱江岸边,为得寻觅四年前使自己“游览的心情更加芜杂起来”,执意要卖给自己河灯的那个留守儿童的记忆。“既想见到他,又希望见不到他。……盼望他合了自己心愿(曾许给八朵莲花灯的心愿),——像一只凤凰,从沱江边拍翅而起,飞回校园,飞向广阔的人生。”  
     《寻找一条河》,沿充满孤独和诱惑,每一粒沙子中都包含了神奇传说的著名古丝绸之路西行,是为去寻找在阔大荒野中滋养了一片显示生命痕迹的胡杨林的暗河,终而让读者一起体味了那寻之不得的失落和惆怅,“如今,那条河哪里去了?……我像一个战败的士兵,呆立在沙砾地上,握了两手软弱的失望。远处的村庄迁徙了,屋舍附近是残垣断壁,昔日的田畦依稀可见,只是上面很久没长过庄稼了。……皆因那条河消失了。”
       这是沉重的生态与环境保护问题,是现下直逼人面关乎全球性人类生存危机的重大思索与追问。
       文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都热衷于环境,热衷于行走,热衷于摄影,热衷于漫无边际地思考。面对戈壁独特生命的启示,我们只有仰视。想要把不屈、敬畏这些有形和无形的东西都定格在图片中。”这可是牧子对自己的解说?她要告诉人们,你须思考,发出自己的金石之声,以证明你是活着。
       近些年随着社会物质文明程度提高,广泛兴起旅游热,如果人们都能似牧子这样且行且思,把自己的行走山水变成文化跋涉,旅游的意义就真的存在了。
       牧子也让人看见她女性的细腻温婉体贴,那是“一枝一叶总关情”,一份份感人至深的情意,这由她第二辑总题“黄水歌谣”的25篇文章体现,尽呈她对于乡情、亲情、友情等等故土亲朋情谊的眷恋珍惜。这辑打头一篇是《淡淡娘香》,也是在高研班时就读了的,读出一怀苍茫和惆怅。母亲病逝后16年,父亲迎来继母,这是发乎本能从感情上排斥的,深感伤心之际,手足几个“统一口径,叫她姨妈”。从此,陷入矛盾之中,无数次“按下父亲的号码又压掉电话。”怅然难言。对曾经在文革批斗中失忆过,又遭中年丧妻之厄的父亲晚年的凄惶孤寂,是心疼体谅的,只是感情上,接受不了。
       终于由父亲打来的电话事情有了改变,父亲说“家里来了个做饭的,终于把我解放了。”“十几年了,父亲自己做饭做怕了,又不愿意跟弟弟们一起过,也是两难”。这是听了父亲的话,“我”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原因,“父亲终于可以吃口现成饭了!”
        就这一叹,孝顺女儿的形象跃然纸上,纵是心有千千结,只要父亲能得安生,可以顺应,不计的。就这么样,爱得以撑开,宽了,大了。之前的排斥继母,其实也是这爱的缘故,那是人性中固有的私窄所起作用。开始努力地建设和培养与姨妈的感情。春节临近,一番心理斗争后,决定回老家跟父亲和继母一起过年。归途中,不免生出期待,“陕北有个说法:姨妈怀里闻娘香。我能从这个姨妈怀里闻到娘香吗?”遗憾地,这期望落空了。“姨妈长相干瘦,性情寡淡,言语极少。有两次,我想靠近她,就像从前抵在母亲身上,说东说西。姨妈却连忙给我递过来一只枕头让我靠上。这个动作一下扑灭了我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热情。”却最终靠自己的努力渴望得慰,年前夕,“我”领着继母到县城的洗浴中心去洗澡,细心给她搓背而予她感动。洗完澡,领她去修剪头发。看她头发花白,不惜花费而给她焗了黑油,再次予她感动。“可能在小县城里,这么大年龄的老太太没人焗油,多用廉价的染发水。女老板有些惊奇地问,这是你姑娘?姨妈抬头看着我,底气十足地回答道:‘嗯,是我家姑娘。’”
       便是由这句话,“我”闻到了淡淡娘香。
       牧子告诉我们,她靠自己的爱赢得了爱。大凡散文里,总写着一个人物,便是作者自己。这个理念,由牧子的笔做了很好演绎。《淡淡娘香》用恬淡素净的笔触勾勒了一个靠自己淳厚、朴实、宽善的天性而终于化却千缠百绕满心纠结,敞开了胸怀的女子,用自己的懂事成全了老父亲和继母的晚年幸福。
       随后的两篇《山巅一棵树》和《二丑叔》,在这个意思上予以加强,《山巅一棵树》写尽了父亲鳏居的寂寞孤苦,让人知道这位历尽沧桑的老人迎娶晚老伴的顺人性合人情。《二丑叔》力呈一个被儿女阻扰了再婚而导致与幸福擦肩而过的两个人毕生的凄楚悲哀。这几篇散文,牧子以沉实细巧的笔致让人看到散文刻划人物直比小说之功的妙好。
       第三辑总名“花开无期”的18篇文章,乍看不似前两辑各有鲜明主题,这些文章是闲逸的,随兴的,顺手拈来的。逐一细读罢,却也看到它们紧紧裹着一个核,那便是“美的发现”,每一篇文章都通过对生活中人和事的陈述而让人看到美的光辉。仍旧以打头一篇为有代表性,那年,“我”初识黄河奇石,饶有兴趣,在一个雪天,与友人一起去张秀菊老师家赏石,众多天然美石中,被一方小石头抓住眼球,大呼:看,弟子在向老师认错。这一眼,被主人称是石缘。告辞时,竟得舍爱相赠,揣石而归。珍惜地,给这方“高不过手掌之宽,宽不及手掌之长”的“师徒石”配了文字,放置在写字桌左上方。这意境深远的小石头便成为“我”的座右铭,每每凝视它,就想起小学课本上孔子历尽艰辛前往洛阳拜师老子,及“药王”孙思邈虚心拜两位山姑为师以学制药的故事,从而要求自己学习他们谦虚好学、不耻下问、勇于自纠的求知上进精神,坚定勤能补拙的信念。最后说“这是一方智石,它启迪我,面对恩师,或求教或认错,长拜不愧。”
       小小一块石头,由牧子的眼睛和心灵,成为美德教育的载体。她自己受着这教育,并让所有幸遇这篇文章的人一同获益。这个情形是牧子的人生常态了,几乎她走到到哪里,美便在哪里出现,似珍珠样闪闪发光于山水自然和人们的生活。《朝拜生命高地》中,在病房里由一位病友儿女的行为,看到孝顺美德;《绕不过的棣花》由去拜访清风街,而体悟贾平凹老师的作品对于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所做的贡献;《花开无期》由居民楼公共阳台上一些盆栽花卉的生机盎然看到一位独自默默挑着一付生活重担,却无私地为大家献出帮助令人尊敬的女性的美德。
       统观三辑文章,一个共同的特点,是真情自现。牧子以自己的走笔告诉人们,为文章者,须有一份真性情。只须托出一腔真情,便任凭繁华简朴,都是上乘。这是为文先为人的古老道理罢。行走茫茫红尘,真性情得来不易,那是一份“道不可须臾离”式的恒久卓绝修炼。文学从本质上,只跟心灵有关,第一要下的是心灵功夫,这上面要是差了,文字可以不用看,不会有大境界。这是我不着眼关于语言、技巧之类的缘故,思想境界之外,尽是末梢。或者,正如那句“文章极处无奇巧,人品极处只本然”的老话,只要具备了心灵境界,这些会自在其中,比如牧子的语言:“一年四季更多的日子,高山之上,只有父亲和他的树。父亲乐时,绕着树,又浇又淤,又修又剪。烦闷时,到树中走一走,坐一坐,看一看树的绿意,听一听树叶的喧哗,心里就轻松亮堂多了。”多么朴实,就是直话直说,却是多么美!人,事,理,情,都有了,生的寂寞与热爱被传达得淋漓尽致,让人眼睛触到文字,心中感到温暖和伤悲。文学的终极意义,就是这样地唤起人之感情,人,只要有了感情,就会有思索,就可以不至于悖离“人”这个字了。牧子是怀着对父亲深深的爱而下笔,才有这样的文字。而这样深的亲情只会生出于干净纯粹的心灵。
       我尝想,牧子所以成为这样,或者跟她生长在陕北大地有关?那是一块最具母爱范式的土地,举凡敦厚、忍耐、克俭、勤谨,诸般美德都突出而足量地蕴备着,大地母亲把她的品性毫不保留地传给了自己的女儿。
       热爱文学就是热爱善和希望,这个理念也由牧子充分演绎,关于何以会执着于写作?她这样回答:“写作的目的就是把自己发现、感受到的一切美好,表达出来,渲染开来,洇染出更大一片美好。通过自己的文字,让读者获得眼目到心灵的喜悦。”她很好地概括了自己的艺术人生。用自己细敏善爱的心,灵秀的笔不停地洇着,勤奋地染着,让美好由她所到达的地方,所立足之处花香一样弥漫开,传送四面八方。
        什么样的女人是真美女?我说,是牧子这样以心灵和笔触花朵一样昼夜吐散芬芳给世界香和美的生命。因为这样的一些生命的存在和努力,这世界的名字叫美。
       感谢牧子,如此优美地努力和存在着,使与她相似的人在这世间不孤独。 (注:秦锦丽的笔名叫牧子,我从一开始就喜欢叫她牧子。)
                                                               
郭严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现居北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浮途》(上、下卷)《十步莲花》《锁沙》《畏果》;中短篇小说集《红草莓·蓝草莓》;散文集《春天的禅意》;长篇纪实散文《和春天一起来到映秀》。曾获首届全国优秀民族图书奖、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多项,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秦锦丽的田野
——读散文集《月满乡心》
                                            
文/张庆豫


 
      田野和村庄的故事,就像炊烟和禾苗,早上飘散,晚上又升起,今年收割了,明年又会长起。   ——《月满乡心·住在田野中间》
 
                                                                                         一

        我和秦锦丽同志算是熟人了,但比较集中地阅读她的作品,是从这本《月满乡心》开始的,是从其中的一篇题名《住在田野中间》开始的。在这本挺厚挺大的书里,我不敢说此篇最好,但它的确写得很美,又恰好暗合了我的一种向往、志趣,诱使我走进这位作家的散文世界。不能不说是一种机缘。
        小秦谦虚、热情、忙碌,又很能体贴老年人,她匆匆送来自己的新作,特意只勾选了其中的四题。她和我都没想到,一个七八十岁并非健康的老人,能够挣扎着老眼,饶有兴致地读完二三十篇。这是个有趣的过程:当天傍晚,我把她那本书随意一翻——61页:《住在田野中间》——感觉里,这标题,这“田野”,是从哪儿跳出来的,如同打卦抽签,是因我而来,心里便微微一震……
        在我家原生态的墙上,挂一副手绣,一处极安静的林野小屋。是我退休当年,为祝贺老伴生日,从亚欧商场选的,耗洋500元,空前高消费,还打了车。当晚就挂墙上了,持续欣赏了三四天。画面是林间小屋的背面一侧。看不见的“前面”,为我们提供了无尽的想象空间,于是出现了要不要养条狗、喂几只鸡的争论。……“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们始终没能走进田野。这个“谜底”,忽然间被熟人写的一篇文题“挑”开,便有了曲径通幽之意,之寻。“追寻”的结果是满意的,丰收的,认识了一位散文作家,见识了她的黄河,她的陕北,她的田野,她的父老乡亲,特别是她信天游样朴实的语言。
       《月满乡心》收入散文60篇,内容涉猎广泛,不乏上乘之作,《九寨烟岚》、《朝拜生命高地》、《绕不过的棣花》等,都是我所喜欢的。但最能体现秦锦丽写作风格的,我以为还是第二辑《黄水歌谣》。这组散文计有25篇,大半是写她陕北家乡的,崖上崖下,窑内窑外,亲情乡邻,几十年的变迁与不变,不息的黄河,新生的、死去的男男女女,以及神秘的狐则,还有信不信由你的“鬼捏腿”和“叫魂术”,于宏大的现实中洇染出几分虚幻,扩展了对地域文化的触摸。
        作者的父亲是位至老不肯离开土地的老教师,母亲默默奉献一生辛劳,爷爷则是位体魄健壮的艄公。幼小的秦锦丽,有点像小说《边城》里的翠翠,常伴爷爷往返黄河渡口。和翠翠们相比,他们似乎缺少了一条黄狗,富有的却是家族兴旺,热热闹闹,幸福美满。所以,作者对她的家乡有着极强的归属感,不论置身何处,一旦念及陕北吴堡,便情思涌动,文采飞扬。下面的文字,是作者客居天水时对家乡的一段回忆。
         村庄中央或四周有大片或小片的田野,田野劳作的人,可以和村庄休闲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调皮的二喜慌里慌张地从田野跑过来,跑到坐在院子里纳鞋底的三小子媳妇面前,捏着指头说,三嫂子,快求你给我挑一下刺,锄头把上的木头屑戳进肉里了,唉哟,疼死我了。就在三嫂子弯腰挑刺时,汗衫领口向外扩开,一对白面馒头般的秀乳被站着的二喜看个清楚。……这情景正好被坐在炕上煽凉扇的三小子的妈看见。老太婆忍不住迈着小脚走过来,“啪”一声,当头给了二喜一芭蕉扇,骂道:这鬼崽子人没长大,脑瓜子先熟了。……(《住在田野中间》)
       这段童稚式的“性骚扰”比电影好看。小脚老太适时地当头一击,惊跑了偷觑正酣的二喜,他便又喜又惊,边跑边喊,宣告他“知道了!”于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在勃勃生机的田野上,完成了一次性的启蒙教育。当然,家乡的田野,并非总是欢乐着。
         那时侯,农田年年歉收,口粮不够,……邻村几户人家移民(女儿远嫁山西)后,饱吃饱喝,惹得村里人蠢蠢欲动。有一晚,月光下,躺着乘凉的爷爷奶奶给行将长大的四姑做工作。四姑呜呜哭了,奶奶骂道:叫你嫁人又不是叫你死人!……那个月夜奶奶的谈话,明晃晃地刻在我的脑海。(《一月乡心处处同》)
        叫你嫁人又不是叫你死人!——这句出自奶奶的“家骂”,胶合着太多的悲愁酸辛,不论怎样的作家,坐书房里是“创作”不出的;那个不大不小的历史场景,因了如水的月光,“明晃晃”地“打印”在作者脑里,致使她闻“嫁”色变,惶恐数载。
我从五六岁起就去贾家坡串亲戚。那时姨妈家有一炕碎娃,这个哭那个叫。姨妈给我下一碗挂面卧上两个鸡蛋,调上芝麻盐,酱油,香气扑鼻,惹得碗里爬满眼睛。(《枣树无辜》)
        碗里爬满眼睛!——合共6字,写足了“一炕碎娃”之家的清贫和那碗面条的轰动效应,也写足了作者到姨妈家吃“眼睛”的尴尬。
 
                                                                                              二

        在亲属群里,作者叙述最多的是她早逝的母亲,字里行间,流淌着深深的怀念。
        要是夏秋季节,母亲会源源不断从自留地提回新鲜的瓜果蔬菜。记得最早吃到的是粉粉的西红柿,不放糖都是甜甜的……母亲捞出又白又胖的玉米棒子,递给我们。太烫,来回倒着手吃,又香又甜。《家是那块地》
        收拾玉米棒子的时侯,母亲说,最里面的两层嫩皮要留着,这样煮吃更清香,就像包粽子。母亲把她积累的知识,随时讲给孩子听,唯独没教他们包粽子。原因是母亲苇叶过敏,一接触苇叶便刺痒难忍,红棱棱泛起一层疙瘩来;她是等孩子们上学走了,家里没人了,便才忍着强刺激,包出一堆又一堆。盛夏时节,最欢畅的便是吃西瓜了,自留地里的西瓜,也是母亲特意为他们种的。
         就在地边,母亲用手掌磕开西瓜,给我们一人一块。红瓤黑籽,沙沙的,像一座座红红的小雪山。我们从山顶下嘴,一大口咽下去,差点呛出眼泪来。怕打开的西瓜放地上沾了土,母亲两手托着西瓜,等着为我们递下一块,那出神样子俊美极了(《家是那块地》)。
通过“吃”, 作者把母爱写得淋漓尽致。这是“心”的回忆,情的流淌。
         像城里人晨练一样,母亲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挑水。当然我们还在熟睡中,即便醒了,也要等到母亲回来才起床。……有时侯母亲挑水好半天不回来,我虽眯着眼,耳朵却一直支楞着,直到“吱吱”的扁担声由远及近响起。等母亲回来迫不及待地问,没摔跤吧?然后掀起被角,让母亲暖手。
        我们就盼着放寒假,在外教书的父亲就能回家。父亲一回家,母亲的脸就像太阳,放出温暖的光。(《那时侯的冬天》)
        掀起被角,让母亲暖手的女儿长大了,脸上能“放出温暖的光”的母亲却过早病逝,离开了他们。若干年后,作者跋涉返乡,探访业已荒废的老屋旧址。那里有她们早年的自留地,是母亲为她们种瓜种菜劈西瓜的地方,也是老人家长眠之所。满眼看去,恍若隔世,衰草萋萋,物非人亦非,唯独溶入血液的母爱,温馨如初。
        我趴在母亲坟头,这儿捱捱,那儿拍拍,悄声地告诉她老人家,我的工资涨了,房子大了,儿子长高了,只是忙于工作回家看娘不多,请娘一定放心。(《家是那块地》)
 
                                                                                                三

       《二丑叔》的故事有点离奇,有点伤感,有点违背婚姻法。鳏夫、寡妇天作合的一对儿,又扯了结婚证,及至合法夫妻入洞房时,却因女方儿女骤发的一通哭天抢地,棒打鸳鸯散了!
       作者先就为二丑叔铺设了一种不祥的可能:“农村有句土话:亲大的,惯小的,凄惶不过是老二。”继而亮出了故事发生地的人文背景:“村子相挨,地界相邻,一个井台吃水,两村庄里大人小孩祖宗三代全都认识。”平实又生动,明白无误地作了交待。然后二丑叔出场,写他终获寡妇认可,踌躇满志地去帮女方干活,一显身手。
        到地头,二丑叔一下活泛了,熟练地锄起了地,两只粗壮的胳膊一伸一屈一伸一屈,地皮和草根蹭蹭地响着,……不一会儿,一块苞谷地就被锄得熟溜溜的,望秋的心也被“锄”得热腾腾的。
        不贴近土地不熟悉农活的人,怎想得出“熟溜溜”这个贴切极至的描写呢?接下去,二丑叔的好事顺顺溜溜地往前行走,彼此约好了时日,未婚媳妇即将光临,前来视察评估男方的家业成就。
        二丑叔一听暗自心喜。有心有劲地把家收拾了一通。把陈旧的箱子柜子扔了,添置了一对新式大衣柜,一只三人沙发,经衣柜上的镜子一照,家里明晃晃的,立时有了新房的感觉。
        尽管他“不差钱”,却难防命运急转弯,棒打鸳鸯散。“到手的桃子吃不到嘴,莫提二丑叔的心多晦暗!这事像一堆稀泥,摊到地上再剥不起来。……”把二丑叔的婚事,比做一堆摊地上的烂泥,多么形象,多么透彻!作者笔下的文字,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鲜活,蓬勃,富有生命,此类因时因地因情而发的语言形象,当与信天游同源同宗,天地雨露,一脉相承。秦锦丽怀里,像是塞满了原汁原味的“信天游”,随手抓把出来案头一洒,足以点石成金!
        前面提到“地域文化”。对二丑叔充满同情的作者,一旦身临其境,又是一番滋味了。
        我一直担心的事情去年到底还是发生了——父亲给我们娶回了后妈。
        这是《淡淡娘香》里开篇第一句。弟弟打来电话,因为他不肯喊她妈,遭到父亲训斥。作者听了特别恼火,告戒弟弟说:“妈不能随便叫,我们今生今世只有一个妈妈,她不在了,无人可以代替她。”
        这是个和《二丑叔》类似的故事。好在姐弟们敬爱着他们的父亲,绝不想“棒打鸳鸯散”。经过一个时期的磨合,思父心切的秦锦丽启程回乡了。她要看看父亲的生活现状,看看他为她们娶回来的“姨妈”。
        “陕北有个说法:姨妈怀里闻娘香。我能从这个姨妈怀里闻到娘香吗?”
        走到大门口时,父亲已经冲出院子,后面跟着那个姨妈。我一下扑到父亲怀里,抑制不住哭起来。……我感觉背后有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下意识里认定那是姨妈的手。于是我转向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姨妈—”
……姨妈长相干瘦,性情寡淡,言语极少。有两次,我想靠近她,就像从前抵在母亲身上,说东说西。姨妈却连忙给我递过来一只枕头让我靠上。
        为了父亲,为了这个令她牵挂的家,她想贴近姨妈,像依恋母亲似的贴近她。不料,她被谢绝了,得到的不是对方的身体,却是一只枕头。这只没有体温、客客气气的枕头,像只无声胜有声的“道具”,置于舞台中央,聚光灯下,台上台下为之愕然。
        这个动作一下子扑灭了我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热情,心里再也热乎不起来,感觉她就是来我家串门的邻居大娘。”(以上均引自《淡淡娘香》)
        这位送枕头的“邻居大娘”,是因为“女儿”骤然择放的亲昵令她消受不起吗?是曾遭冷遇耿耿于怀的她着意要宣示的一份自尊吗?“台下”的我们无从判定。但这个内涵丰富的细节,瞬间激活了全篇却是真的。在这个三人出演的舞台上,两个女人都有了属于自己的“戏”,唯独第三位“空白”着。妙在作者无意补白填空,对在场的父亲未着一字。因为这个半生不熟的三口之家骤然相聚之时,父亲他作为这戏的编导和领衔主演,不正是那只枕头吗?
        为了这只难忘的枕头,我二读复三读《淡淡娘香》。我不能确定我的解读是最佳的,可以确认的是,这是个可遇不可求的细节,被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成为全篇最闪亮之处。
        秦锦丽的《月满乡心》,像只从田野腾飞而起的大鸟,一只翅膀是语言,一只翅膀是细节。我作为一名写作者,作为她的一名读者,衷心祝愿她坚守“田野”,创作出更多无愧于黄河,无愧于那块热土的作品!
                                                                                                                                                                                                     
       张庆豫:甘肃省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小说集《苦送》、报告文学《共和国不应忘记》(合)《跨世纪的桥》等。
 


 不负那轮永恒的明亮
 ——散文集《月满乡心》创作谈
 文/秦锦丽


 
       我的故乡在秦晋交界的黄河边上。小时候,黄河经常发大水,一发水,河面上飘来家具、柴炭、人畜……等到河水一退,河滩上就闹腾起来,打捞漂流物。最热闹的当属捞河炭。山水把上游矿山的煤炭冲下来,水一退,塔在滩上,有的隐,有的露,人们拿了钯子、锄头,钯呀,钩呀,一窝一堆的河炭,连泥刨出,铲在筐里,挑到河边摇来晃去冲掉泥沙、捡出石块,挑回院子晾晒干,垒在炭仓里,一烧一两年。
      河水长距离地冲刷除掉了炭块上的附着,它们变得素净光溜,烧起来银白的火苗“哧—哧”直抵锅底,火力强几倍,惹人喜爱。那可爱的火苗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当琢磨关于散文写作时,它一下闪亮起来,照得我脑子一片亮,使我觉得写作那么像是捞河炭,生活正如汹涌的洪水,泥沙俱下,欢乐愁苦交杂,珍珠破铜烂铁共存,写作的笔就是剥离欢乐,拣拾珍珠的锄钯。 
       而这般乐着写着,我想应与自己有一位当语文老师的父亲有关。父亲在外地教书,未曾直接教过我。他的讲故事成为启蒙,西游记、水浒、三国、当地神话,一讲一箩筐。父亲一两周回家一次,我上学后,他回来常要看我的作文本,边看边在上面划道道,给一些句子坐高凳!(表扬)。父亲一表扬,我脚下像安了滑轮,走路干活做功课都风生水起。常常父亲前脚表扬,老师后脚就夸奖,这样家里学校我都风光着。被夸出来的上进心里一股浓浓的虚荣让我尤爱写作文。
       再就是故土予我的恩赐了,陕北那块曾养育过中国革命的黄土地,生长高粱黄豆小米南瓜,生长勤劳朴实憨厚倔强,也生长了兼具这一切气息和特质的我。庆幸自己生长在农村,那么切近地与土地交融着,知它感受它,如它一样的心底天然种下了热爱,朴素而热烈地,爱生活和宇宙间一切的美好,因为热爱而易感,细腻,便常有关注,常生感动,不由自主要把这些记下来,讲开去,这便是虚荣长大了,长成了责任,靠近了文学。
       不拘泥题材,不受限长短,我感动我思考我表达,“山歌全是心头出”,就这么样成了一篇篇散文。我喜欢这真性情的文体呀,它虽篇幅短小,题材零散,似是不易成气候,却最直呈人的文字功力和文学素养。看那诸子百家流芳于世的名篇,无一不是散文,宏观世界,微察人心,上溯千万年,下追亿万里,恣意纵横,竟是最自由而大众的文体。
       在散文写作中,我注重立意和真情,觉得对事物有深刻感触,立意鲜明,感情真挚时,直抒胸臆即可。而淡于揣摩技巧。设如没有真情感高立意,技巧再玩得好又有何用呢?当然三样能兼具,将是锦上添花。
        如此,一路感动一路喜爱着写了下来。2006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月亮没有爬上来》出版。当时朋友们笑议:你干脆写个月亮系列,下一本叫《月亮正在爬上来》,下下本叫《月亮早已爬上来》。朋友的话,虽为笑谈,倒是点透了一件事:我的写作和月亮的关系很密切,这第二本散文集子叫了《月满乡心》。这乡心,既是思乡之心,更是抚摸大地之心。全书三辑,涉猎山野、土地、乡情、社会多方面。是对大地之上山川河流、 田野村落、 五谷人事的一次次造访、叩问、怀念、歌咏所成。
       和月亮有什么关系呢?作为一个体制内的写作者,有繁重的本职工作,那么这一次次的造访、叩问、怀念、歌咏,可以说都是在月朗星稀、夜深人静中完成。明月相伴,明月为证,月儿照着我的心我的情。
       《月满乡心》中,月光赐予我很大的穿透力和联想力。它也代表了我这颗善感、驿动的心。曾被多少真实故事感动数不清了。只记得,有五六次,我的采访停下来,与采访对象一起抹眼泪。被那些细碎的感动撞击着,我看见生活是如此美好,人性中总有金子般的美闪现。一个细节就是一粒种子,落进不同的心田,生长不同的喜悦和感动,启迪不同的智慧和人生。这,就是我写作的目的——让美好洇染美好,让感动激发感动,让情操熏陶情操。
       感谢这宽阔、鲜活的生活呵。从事了20多年新闻工作,我跋涉过的山水、接触过的人、聆听过的故事、感知过的心灵,要比从事别的工作的人多一些吧?自然,受到的感动和触动、引发的思考也要多一些罢。这些,是何等宝贵!鲁迅先生譬喻过,从干荔枝的味道,是没法推想鲜荔枝的风味的。说的便是丰富的切身生活体验的重要性。我鲁迅文学院高研班时的导师,《民族文学》主编叶梅老师曾赞我:“你有生活,你的文字有质感,有温暖的底色。”成为我莫大鼓励,也成为我心里一盏指引的灯。
       缘于通透的心灵感应力,生活赐予我格外的看见。生活也不断奖赏于我。2008年的一个夜晚,宁静的阅读中,突然一个家长来电话,说我的散文《黄河缘》被甘肃教育出版社选入人教版七年级语文《集优方案》。欣喜以至于泣下,泪流满面立于阳台,朦胧的月光把天、地、心照得恍如白昼。次日我去兰州纸中城邦(书店)买回三本珍藏。这是生活酬我写作的褒奖。有什么比自己的创作成果得到社会认可,启迪和教育幼小的心灵更有价值呢,文学引领世道人心我践行了一点点,写作更加恒心坚定。
       写到奖赏,我又想起父亲。2012年,父亲和继母来兰州小住。有一天,我下班刚到家门口,听到屋里传出洪亮的声音,既像广播声又像交谈声。来人了?我捏住钥匙定耳细听,哦,父亲在朗读我的文章。说来也巧,那两月,我陆续收到《西南军事文字》《语文导刊》《大地文学》《金城》等几本样刊,父亲一一阅读。我开门进去,76岁的老父亲踱步阳台,腰身挺直,昂首捧书,声如洪钟,浑然不觉我至。我突然看到,父亲虽平日注重修仪,都没有他此刻朗读这气质儒雅、教范十足呢!
       有人说,一个作家,七分靠天资,三分靠努力。我自知天资不足,努力也不够。可我分明感觉到我身体的某处潜藏着文学因子,我的头顶悬挂着一轮明月。当我握笔而书,耳边就响起父亲的朗读声;当我思索,就看见曾在新疆喀纳斯朗月清辉的夜半那匹吃草的马……。这是伟大的文学对心灵的撞击呵,是禀赋对我的催促,你当努力,不可辜负!
       香港诗人、作家冯唐说,文章般若,千年不朽。如果你要说的东西没有脑浆浸泡、没有心血淋漓,就别写作。我赞同此言。我将用脑浆浸泡,用心血淋漓,呈现文字于世界,不歇不休,求举头仰望之际,自慰不负旷宇间一轮永恒的光明皎洁。
       那我的明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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