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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梦

作者:王一敏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0725      更新:2023-01-06

 

A ——北极小屯

 

       那年我15岁,揣着无数纷纷扬扬且思幻不定的意识,从上海走向那个极远极冷的地方。

       不少去过黑龙江漠河的人,到了北极村,就以为自己已领略了中国一最,不过,在那儿真正生活过的人,却清楚,从北极村再往上,还有一个更北更远僻的小屯。

       那小屯,东经122度,北纬53.6度,冬季最低气温的历史记载为零下53度,年无霜期平均为62天。屯子很小,紧贴着黑龙江水源的发端部位,一片苍野荒芜之中。屯子里,有一栋瞩目的大木屋。这是用樟子松,一根一根四角交错横垒起来的结实建筑。我第一次走近它,充满了探险般的兴奋与不安。

       屋里住着一位30来岁的女人,姓名杨秀花。但是,在这纯粹的中国女性名氏底下,是高鼻骨,粉色肌肤和一杆铜质长烟枪。她敞开嗓门自称杨姐,胸脯在衣衫里晃荡。大屋里弥撒着松脂的清香,东西两壁,分别由南朝北砌成两道厚厚的火墙,火墙的尽头,用木板分隔成东西两间小屋,中间便为起居之用。新刷的墙头白灿灿的,贴着红肚兜子的喜鲤娃娃。

     “良柱,快把东屋的炕暖上,让上海青年住!”

      “嗯哪”,从火墙后钻出个壮实男子,浓眉大眼胸脯宽阔。他朝我轻轻一笑便低头过去。

      “抽烟不?”杨姐晃荡着长枪下的大烟袋,亲热地递上一杆黄澄澄的烟枪和一个盛满烟叶的笸箩。我点头,又摇头。这真是一副奇特的生活画面。

       夜很长,四周很静。偶尔,从西屋传来杨姐粗粗的呓语和悉悉索索的动响。偶尔,又听到远处突兀的犬吠。

       天一亮,我便朝东方寻去。这是一个寒气凌冽的晴朗之日,光线里没有热度,封冻的黑龙江面上,闪烁着无数片多鳞状晶体,越过它们,眼睛可以天天出国。

       回到小屯,推开杨姐蒙着狍子皮的家门,一股白花花的雾浪裹着嘶嘶的声儿扑面冲来。白雾后是一个干巴巴的老头,盘坐在西屋杨姐的炕上。他耷拉的眼皮下映着灰沉沉的目光,像猫眼珠一样不停颤动。老头毫不放松居于黄齿间的烟枪嘴,深深吸一口,又悠悠吐一口,那音律,就像长了锈的标枪从我耳边划过。一个整天,一直持续,直到地球又把它的影子抛回大地的时候,那声儿止了,那人儿也没了踪影。

       自从木屋出现了老头,我发现这个人几乎每个白日都要光顾杨姐家,时而在院子里码上一爬犁柈子,时而送来一条血淋淋的狍子腿,时而又扔给杨姐一堆埋汰衣服。碰到晌午,还和我们一起吃饭。杨姐什么都顺着老头,她说,咱屯后有片用白桦杆子围起的马号,里面除了马还有牛,三掌柜平时就住那儿。于是,三天两日一过,我也跟着杨姐招呼老头叫“三掌柜”了。

     “啊哈,俺屯小,可人都不孬,男人都象良柱,要个子有个子,要劲儿有劲儿,上了炕没个不稀罕俺娘们的……屯西那屋里的秋霞,脸蛋子花朵似的俊,可你瞧准了她那两瓣屁股,不一般大!一瓣鼓鼓,一瓣瘪瘪,准是让男人堵的呗……呵呵,岗子上赵四家的新媳妇,还没过门,马奶子就垂到了肚脐眼儿,赵四是傻蛋,懂啥呀……”杨姐恨不得一口气把屯里的女人们都说个遍,她说着乐着,粉色的皮肤娇艳无比。“那屯里的姑娘们呢?”“你问的是哪家大姑娘呀?”杨姐笑弯了眼,说得更放肆了……多年以后,当我再回想起北极热炕上那些碎叨叨的长舌,发现这是如今那些红男绿女言情小说中,决然体验不到的细节。可当时,我虽脸发烫,心里却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以后,我有了翻医书的兴趣。它其实是一本用12页最高指示作前言的薄薄的赤脚医生手册。仰仗着它,我竟不知天高地厚地行起医道。没料到,这一来居然又开了眼界。比如这个僻远的小屯,人口稀少,近亲婚配,繁衍子孙如同一张八卦图,结果是产生了不少低智力的傻蛋,那个嘴角喷之不尽白沫的赵四,是其中之一。但也产生精灵,杨姐算一个。精灵的血统有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乃至四分之一来自江对岸的俄罗斯村落。当地人按外来血亲成分的多寡而分类:老毛子,二毛子,三毛子……又如,北极冬夜特别漫长,女人们生育机能也就特别发达,屯里家家掀开门,都能撒出一窝欢蹦乱跳的小娃崽儿,这是屯里女人们最值得炫耀的功绩,仅此而已,否则,就成了“杨秀花”——秋霞她们常在背后嗤之以鼻。听说杨姐曾嚷嚷过好几回,说自己怀了娃子,下地干活时,拼命拔酸浆往嘴里塞。可时间一长,总不见她的肚子有长进,人们就像听放羊的娃娃老喊狼来了那样,不当回事。

       谁知,不久又发生了别的事。

       那夜,我回到木屋,屋里不见了良柱。刚翻开医书,隔壁西屋又有嘶嘶的声响压来,还是像生了锈的标枪从耳边划过。过了会儿,声音变了,好像有只老猫在呜咽,我好奇,过去轻轻掀开西屋的门帘,只见油灯下,炕上喘呼呼地扭着两个人,定神细瞧,竟是三掌柜全是脱得一丝不挂,瘦骨嶙峋地骑在杨姐粉白的身子上……我呆立着,一下子没了思想,等回过神,眼前只剩下杨姐一个人。她的脸儿粉得厉害,高鼻骨上渗满汗珠。她说三掌柜是她男人,男人要干什么,女人就得顺着。她压着嗓子,带着女人的柔媚和真诚,很动人,又不以为然。

     “那良柱是谁?是谁?!”我甩开杨姐的胳膊,逃回自己的屋。

       油灯那般昏暗,夜那般黑沉。我为自己亲眼目睹了世间的秘密而难受,这是一种混乱的抑制,说不清东南西北。半夜,脑幕前画面交叠,我看见大江上坚实的冰雪,一块块埋汰塌陷,那晶莹绚丽的鳞体光面变得狰狞……

       天,终于清亮,一切又为分明。良柱仍在火墙后架火蒸馍,杨姐像往常一样同我热情地打招呼,这一切,让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儿发懵,真正被这种男女之事搅乱了!

 

B ­——孕育之歌

 

       当冰冻的大地又苏生的时候,树干里蘸饱了树液,看不见的细流沿着树轮潺潺地唱起了生命之歌。这时,我终于脱去了厚重的棉袄,为自己正在战天斗地而满怀期待。

       漠河高寒且无霜期短,长年只收一季小麦,南方的稻米在此地为稀罕物,公社领国家口粮的干部逢年过节才能配给一斤大米。所以,当《大兴安岭报》报道了呼玛县三卡公社种植水稻成功的消息后,我便怎么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梦想了。在高寒禁区试验种植水稻的建议,立刻得到了公社革委会的极力赞赏和支持。公社主任特地派人从三卡捎来一包饱满的稻种,屯里派了良柱,帮助我在大江旁边开出了一块大约9平米的试验田。

       土地安然地躺着,被春日晒得油光发亮。屯里没有抽水机,水桶摇晃着我廋瘠的身骨,涉上涉下,幸亏有良柱赶着马号的老牛来助力。数日后的试验田,水土阳光养分相聚融融,孕育在黑暗中的神灵便迅速朝我走来。插秧的时候,水刺青秧漫漫平——我想起了一句古诗。

       良柱真像牛一样踏实耐劳。在过去相处的冬日,他寡言少语,两排白白的珐琅质终日藏在紫黑的唇后,但当禾苗们新生的那天,他也与我一样忘情地裂大了嘴,朗朗地笑,他的喉音很重,震得我心颤颤的,心里蓦然扬起一种说不明白的情愫,眼窝热辣辣的酸胀。这一天,直到黄昏的雾霭像白浪般朝我们淹来的时候,我和良柱才想起该往回走了……

       木屋里一桌好饭正期待归人。三掌柜在,不紧不慢地掀开酒盖,灰沉沉的目光里居然添了几分亲热。“吃吧!”他说。“吃吧!”杨姐也跟着说。我支起了筷,良柱也支起了筷,这实在是一顿好饭,让人心和睦,大家有说有笑。

       刚放下碗筷,杨姐就拉着我到她屋里坐。撂下门帘,杨姐忽地变了个人,脸蛋绯红,唇儿抖簌地先开了口,但吐出來的话儿有点玄乎,她說她那原先不多的月经突然断了流,素日爱食的喉道,突然酸水直冒还想吐……“求你个事儿啦,都说妹子是个有能耐的人,这回俺……能有个准信了么?”她紧张地望着我。我?一个女孩儿?我的脸打着问号,在发烧。杨姐盯着我翻过12页最高指示,去找一行行又密又黑的字儿,最后我合上书,慎重地告诉她,最好还是上漠河卫生院做个检查,那才可以八九不离十。话音刚落,杨姐突然像一个大彩球似地蹦了起來,在炕上连连翻了十几个滾儿,要不是我发出警告,她还將持续翻滚下去。突然,她捶着大腿,松松脸皮呜呜地哭起来,她边哭边讲起她的往事。她讲她是二毛子,从小就沒了娘只有爹,这些年两边不太平(指中苏边境),爹死后她的日子就不好过。她说三掌柜是眼里出过血,行过掏金生计的男人,就为了寻个乐得个崽才相中了她,可她指望的是娃儿。她又讲良柱是个苦小子,他爹死时拉下几百块钱饥荒,三掌柜仗义出面替他背,明里让他在家帮干活,暗里要他给个种。她还说像我这样有能耐的姑娘家,今后准能攀上个好小子,到時她一定要帮我也支这么个樟子松大木房……杨姐的哭述冗冗而长,夹杂着很多洩尽人意的咒语、脏话,让人惊吓。

       夜深,我在炕上碾辗难寝,白日成功的兴奋荡然无存,良柱——楊姐——三掌柜,灵肉交织着一个个奇特的人,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人活着, 毫无怨言地依附于他人而活着,这就是女人?凭什么?将来,如果将來也要我这样生活做女人,该多么可怕!我真不敢想下去,可还是在昏昏噩噩地想着……

       夜影围绕着小屯,在黑森森的野地里游动。迷朦中,楊姐忽然闯了进来,她已经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卷着铺盖滾到了我的炕上。她双手抚摸着小肚,从肺腑中呼出一串串帶着浓烈烟味的呓語,仿佛是一条缓慢舒展的混声音帶,粗糙而富有节律,一阵胜一阵!

       第二天,全屯的女人們都撑着倦怠的黑眼,涌进了杨姐宽敞的大屋……

 

C ——白夜

 

       临近夏至的日子,白昼变得漫长。每天阳光普照大地长达20个小时。晴天日,无数的光束从云端里倾泻下來,注入那片小小的水洲。我也无数次地俯视着它,那悠悠碧叶綠汁浓浓,很像一首纯净的诗。不久,试验田的禾苗迅速拔节,而后又扬起了细细碎碎的稻花。我感到了幸福,从这变幻的自然景观中,自己直想放声豪言壮语。比如:“人定胜天!”“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6月22日。夏至。北极的白夜。昼夜交替之际,太阳的红晕还贴着西山顶,东方已透出霞光。每逢这天,屯里的人們便常常露宿在屯外高岗,等着黑夜擦过天边的那一刻。

       深更,天色依然朦胧。我来到木屋,见杨姐独自躺在西屋炕上,两眼望着窗外出神。几个月过去,杨姐同所有的女人一样,履行着生理变化的一切过程。原先粗粗的嗓门里,富有女人音韵的细流娓娓而來,她笑的姿,走的态,肩部、胸部、臀部,都变得绵软而具有一种奇特的魅力。有时,她会得意地撩起衣衫,在黑枣般的乳头上拧出几颗黄黄露珠。后来的情形更是日新月翼,先是人的脸型日益四扩,胳膊日益粗壮,肌肤日益透明。接着腹部也极力膨发,并迅猛地发展成一座很大的山包,出奇的大,质量很重。这時,她的双手常顺着山包的斜坡來回巡抚,整日亢奋不己。她一会儿惊喜地叫我贴着肉皮听她肚里的擂鼓响,一会儿又觉得肚里好似填滿了潮水和风暴,稍有转侧,便会翻江倒海般地将她撕扯。对此,我曾多次劝她上漠河卫生院作检查,但她十分自信,总说沒事。

       现在她很安靜,脸色骄嫩,凝眸中充滿希望,这神情给人一种特殊的感觉。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天际仍半明不暗。这时,杨姐说自己不太舒服,又说自己能熬受。过了一会,我見她开始大口憋气,伸手一摸,发现她的衣衫全湿透了,人缩成一团,我猛然惊醒:杨姐身上可能发生了什么,急忙拔腿去找三掌柜,可馬号里无人。哦,想起来了,今天是白夜!

       再回木屋,杨姐一见我,突然低声吼叫着朝我扑来,我慌忙把她安置躺下,她却又一次企图从炕上掙扎跳起……她抱住我绝望地哭嚎着,我喘着气再一次将她按倒躺下,接着她就神志不清了。我吓哭了,连滚带爬往漠河边防站打电话,请漠河卫生院派人来……

       白夜过后的清晨,金霞满天。边防的吉普车送来了卫生院的马大夫。马大夫摸过杨姐的腹部,说不见胎位,又查宫体,才核桃般大小。于是,马大夫仔细地询问了她身体变化的一系列过程,听后,这位哈尔滨医科大学毕业后下放到漠河的大夫,沉思了很久,过后,他向人们宣布了一件闻所未闻的事实——他说杨秀花患了一种叫假孕症的疾病。假孕是一种病理现象,是人的神经系统出现紊乱性障碍所导致……我听得谜谜津津: 难道这全是人心深处的妄想所致?!

       杨姐一灌下马大夫开的药方子,便上吐下泻了整整两天两夜,终于她的腹部开始平复……

       经过这场自身的分裂与磨难,她变得苍老,颤抖而发呆,这是从心的根部往外投射的枯萎。这样,杨姐在炕上经历了一个月的内心苦斗和三掌柜灰沉沉的冷眼之后,這个可怜而自信的女人终于离开了中国北极这个寂寞的小屯。不久,三掌柜把西屋的炕扒了,说到了冬日再盘个新的。

       是日,江边的水稻已抽出了长穗,穗把上挂满椭圆形的谷衣,秋风拂过,送来阵阵谷物的芳馨。8月上旬,稻泛黄,尽管这时凌晨已有霜降,但我燃起火把将它们驱赶。我以为,人应该以自己十足的信心与努力,向自然挑战,向自己创造性的胜利作最后的搏击!

       8月17日,终身难忘。这一天,我用镰刀小心地割下第一束金灿耀人的稻穗,碾开了谷衣,此时我发现,手心中的谷壳里竟然沒有米粒,一颗颗,全是空空的瘪谷子!

 

       2022年9月2日于日本横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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