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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之火

作者:傅玉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9611      更新:2021-09-03

       人年纪大了,就会怀旧,母亲就是这样。没事总说从前老家的人和事儿,还会说到老屋。我听得太多了,最后就跟没听似的。直到那年春天的一个电话打来。

      “谁呀?……唔……好啊好啊。”母亲颇为激动,“你们好吗?”电话是一连来了几天,母亲甚是欢喜,后来就叫我,“小力,小力,来——”让我分享似的,她把电话给我。

       我一接才知道,是母亲多年未联系的乡下亲戚的后代,两人说起从前的事儿好来劲儿。看到母亲想接电话的样子,我感觉自己真是没做好,陪她说话说得太少了。反正那段日子,母亲人也精神了不少。转身向我絮叨从前的记忆。

       过了约小半年,母亲跟我说,这亲戚提到不少在外的人卖掉村里老屋的事儿。

      “这怎么能卖呢?我家也有呢。”我不知道乡下的房子能不能卖,因为我很早就离开乡下,没在乡下待过。我问母亲:“妈,有什么?”

      “就是从前我们家的,你姥爷姥姥原来住的。那灶最好了,上面蒸饭,蒸得直冒气儿,下面可以捂鸡蛋烤土豆,后面还有鸡窝……”

       见我没反应,母亲提醒道:“你小时候可是没少划那门呢。”这一唠叨,我似乎想起来了,隐约有那么一座小小的老旧老屋,可其他不记得了,只对老屋的门还有点印象。

       那门很好玩。年月久了,色泽比较暗淡,像个老妇人的脸,守着炉火,熏得黑黑的。门上面每年都会换上不同的画,开始是画着两个凶巴巴的人,我问过母亲,说是门神,帮我们守门的。后来门神不见了,换上穿着军大衣的解放军战士,戴着棉帽,手里握着把枪,浓浓的眉毛,眼睛很有神,很威武。再后来,是胖娃娃坐在一条大鱼上……

       反正那厚厚的门就像块画板,画着不同的画。2岁离开,仅有的几次回去,这可是我在村里难得见到的。村里其他地方总是喜欢刷着标语,真不好看。我隐约记得那村边有条河流,被四周绿色的田野包裹着似的,河面波光粼粼。那扇门很厚,那木纹也像一张画,上面布满了流动的线条。里面用力会感觉还松软,我会用指甲使劲儿去掐,较劲儿似的,会掐出一个个小半月型来。

       从母亲一辈开始,我们就一直生活在城里。现在她年纪大了,几乎不出门。我脱口而出,“卖了算了,留着反正也没用。”

     “你就少这个钱?再说了,乡下房子什么卖不卖的,人家阿财都不主张我卖,说帮我看着呢。”母亲听了一脸的不高兴:“那可是祖上留下的,以后我还要回去住的。”我才知道,乡下是村民间自己交易,不同于城里的卖。但交易也能赚点钱就是了。但对母亲会回去住的说法我深表怀疑,出来几十年了,她已不习惯了,再说到了乡下谁照顾她呢。这是个问题。

       我就觉得卖了一了百了好。可母亲这样说,又听见有亲戚看着,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阿财真是不错。为我们着想。”母亲又告诉我,那个阿财跟她说了家乡现在变了,从乡下变成了近郊,不少人在那儿开小厂,村子人都不用外出打工了。

      “听说是做服装的,来了不少人。”母亲说。我们在城里,也该修下那房子。

      “……”我还未反应过来,母亲又说道:“你有空去看看吧。”

      “你清明就去。”母亲听了催促说,“阿财是为我们好。”

      “几十年没回去了,我谁也不认识,怎么弄呀?”母亲平时说话经常一行白鹭上青天似的,可这次不同,语气果断,“阿财是你爸爸表兄的儿子,我看着他长大的,他会帮你的。”

 

       母亲说的阿财站在了我面前,园头园脑,眼睛也园,腰也园,穿着很时尚的T恤,脸色白净园润,真不像个乡下人。他向我递来一根烟,“哎呀,几十年了,该来看看了。”得知我来,阿财特意在村口等我。

       眼前的村庄远远地就望见一片楼房,比从前扩大了几倍。一般三层高,还有许多网吧、小超市什么的。

      “那老屋,你家的,现在可是落伍了……”阿财笑容满面,他边带我往老屋走去边说。我都记不得在哪个位置了。走到进村的路边第三家,他指给我看。

       一栋不高的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透着岁月的痕迹,不过还算结实,只是小而高的窗子糊的是塑料,塑料纸在飘动。我移目大门,一副对联余了几条淡红色的细条,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板子裂口发黑,屋里面也是灰尘遍布。“我一直帮你们照看着的。”阿财说:“我现早建了新房。”他指着不远处说:“那是我的房子。”我没听他后来说什么,盯着木门细看,模了一下粗糙的门面,突然就像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似的,一阵麻木,继而一阵酸胀,心中升腾起一丝火苗,似乎一下明白母亲所忠告的不能卖的原因。我感谢阿财提醒,这与其它房屋比像叫花子的老屋,该修修。但是,我手触摸到厚实的大门时,我顿时感到与祖先通了灵似的。

       原来村里那条闪亮宽阔的河流,远看成了一条细线。“现在乡下不比从前了。我们这里想不到会来这么多人。”阿财还在介绍。我到的时候是上午,可并没有看到什么人,跟其他乡下一样,只有些孩子和老人的身影,许多房子安安静静的。

       恍惚中,我一时如入旧境。

       一转向边上的小巷,“得得得……”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一个人驾着马车迎面而来,驾车人与父亲打了个招呼,马车从身边开过,“哼——”马突然还打了个响鼻,把我吓得跳了起来。“远着呢,别怕。”父亲还拍了拍我。在老屋,我似乎在梦游。

      “小红啊。”阿财声音响起,打断了我。却见一个女人从巷口深处伸出脖子,望着我们。

       叫小红的人走出来,我发现她脖子真长,脑袋扭来扭去的,像脖子痒似的。

      “这老屋的人回来看看。他在城里工作的。”

      “唔。”小红收回狐疑的眼神,马上迎上来说:“好好,要看看,你家这屋子都是我们帮看着呢。邻居,多来往。从前我妈妈常常说到你妈妈的。”

       听了她的话,刚才还陌生的村子,我忽然觉得亲切起来。 回来把乡下的情况跟母亲说了。母亲听着听着,眼里潮润起来,“我做梦都会梦到那里,阿财说要修一下,要修一下。”

       过了两个月,我就着手开始修老屋了。

      “这是谁啊?”

      “听说好像是阿彩婆家的小子。”……

       离开几十年,以为没什么人来。不料修房子时,总有人来观望。他们会问站在一边监督修房子的阿财,阿财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还有的人会问起我父亲、母亲情况,然后说自己是谁谁谁,这一说可都是父亲母亲的亲戚。我顿时有一股暖流涌上。

       无论如何我没有想到,工程一开工,麻烦就来了。我真的体会到了装修房子就像上贼船的感觉。我住城里,又要上班不可能天天到现场,阿财很热情,主动帮我当监工,还招募了装修队伍。“村里搞房子搞得多了,我自己也搞过,比较熟悉。你放心好了。”感觉还是自己上好。

       只是,我没料到会有想不到的事儿发生。进了水泥时,我一转身新买回来五袋水泥不见了。我不知到哪儿去找,便跟阿财说。阿财脸上严肃起来“还有这事?我去帮你找找。”他不知从哪儿转了一圈回来,扛回来一袋水泥。“累死我了,在村里找了,都没有,结果跑到大老远的河边找到的。还好没被水打湿。我估计是有人想偷到河那边。”

       而找回被偷的水泥不久,施工的冲击钻又不见了。

     “哎呀,你天天在上班,还怎么管呀。这些小事你怎么操心啊。”见阿财跑前跑后,气喘吁吁。 我到时候感觉累,算了,由他来管吧。

     “啊,那怎么办?”

     “还怎么办?我也不可能一家家去找。施工要紧。再买一台吧。”

     “好,你先帮我买着。”我去不了,就吩咐阿财帮我买。我把钱打给他。我负责大件的物资购置,一些小事,就由他处理。他总说村里现在外来人多了,有点乱,防不胜防。

       开始挖桩的那天,我亲临现场。突然冲出个人,拉住了我。“房子要倒了——”拼命喊叫着。

       我惊得一身冷汗。老屋后侧有家低矮的房子,很破旧,年久失修,已有裂缝。“都是你搞坏的,把我房子的房基震松了,你赔。”拉我的老太太声音凄厉,左眼下有块大黑痣。 

       看着是个老人,我打算顺便叫人帮她修补一下。“老人家,别急,我正好装修。等我修好了,哪天我叫他们也帮你把那些缝补上……”

      “王阿婆,这是阿彩婆的儿子,你应该认识的。”阿财赶紧过来,对老太太严肃地说。

      “哎呀,我们这里讲风水的,他在这里动土,惊了土地神了。”老太太叫了一声。

      “不要乱说,村里不是修了这么多房子?动了什么神了。”阿财轻轻喝道。

      “神你看不见。我看得见呢……”老太太继续说。阿财一挥手,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说房子呢,你怎么回事,听见没有。”声音暗含威严。“嗯——”老太太声音像转了个弯儿,“房子?对,我的房子怎么动了,不能再打了啊。” 老太太抬头向我,马上拉扯了一下我裤角。

      “老人家,这跟我打桩没什么关系。”我辩解说。目测了一下距离,她的房子隔了一米多宽的巷子,怎么可能影响到?

      “啊,你不能不管啊。”

       这时周围晃动着几个村民的身影。我听见他们低声议论起来,“怎么跟老人计较!”、“这种人啊,城里好好的,又不回来,修来做什么?”……

 

       老太太立马又开始发作:“你这是欺负我啊,在城里那么好,跑到这里干什么呢,我真是命苦啊。”

       阿财敛住笑容,靠近我悄声说:“她是你太爷爷弟弟的小儿媳,一个人,哎——给点钱算了。”

       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还未开口,或许是猜到了阿财跟我说什么,老太太干脆躺到在地上。她一句话好像就划分了一条深深的界线,是我这城里人,专门回来欺负她。

       我难道吃多了没事干?!“塞点钱,就算了。”阿财仍在急切地压低声音道。我一时心里堵得很,非常的难为情,恼怒地摸出三百块钱,扭脸递给阿财。阿财转手交给老太太,她接了钱,马上起来走开了。

     “这个……唔,这个……”阿财好像在找字眼,“我家修房子她也来过,我也给了她钱的。她可不好惹。”缓了缓又说:“大钱都花了,这小钱就算了。一个村的,大气点,装修为要。”

 

       为这次装修,我准备了好几个月,可等我回来装修了,想把我的车停在小巷里,车头却进不去。我纳闷,这小巷就我们两家人比较多出入,比较宽敞的,停一台车没问题,怎么突然间停不了?我只好把车停在远处。下车后,我到小巷里看了看,小路依旧,但小巷旁多了一堵新砌的砖墙,墙上却写着一组数字“4月3日,10点”,崭新的、歪歪扭扭,不是粉笔写的,是油漆刷上的,很有力,像要刻进墙里似的。

       围上来的村民,有的抽着烟,有的背着手。远远地,我看见小红赶过来拿着皮尺在我老屋地基与她新盖的房子间,丈量来丈量去,我猛地明白过来,“4月3日”,不就是我上次回来的时间?那堵新砌的墙上的字是她写的。她本来就是住在小巷边的住户,她是在警告我不许过界。可前段时间还那么宽的小巷,一夜间被她家偷偷占了一半,这很明显。

       见没戏看,村民都散了去。我却气得没地方发泄,就把小红墙上写字、丈量尺寸的事告诉了阿财。 “这是个刺头。你别理她,有什么事找我。现在你也拿不出证据,没办法。”眼前晃动着小红扭动长脖子的身影,她写的那行字,跳字幕一样闪现,我脑袋嗡嗡地响起来。我这是来干什么呀。。

 

       我正想发作,突然看见了那个长脖子小红。这家伙远远地看过我修屋,脖子像条蛇似的,扭过来扭过去。她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干什么 ?

      “你们不要过界,不要搞得人家走不了路。” 我还没回过神来,却听见那小红呵斥我的施工队的人。

      “对,乡里乡亲的,你爷爷和他爸爸还是老朋友呢,互相让一下让一下——”

       阿财马上笑着,大声接着小红的话叫道。还转向我,似乎在期待什么。我心里非常不舒服,可不能发作。与她计较,实在不值,想到今后这里会拓宽成能通车的马路,就叫工人停工,将地基线往里移动50厘米,重新让小巷能容得下一辆车通过。

      “我说了吧。还是我来,我来。”

        见我真的去修复老屋了,母亲那段日子情绪和精神异常良好。每天会问情况。你问阿财吧,他更清楚。我只能这样跟母亲说,实际情况也真是这样。

 

       慢慢我知道了,有好多老板在村里搞服装加工,大量需要工人。一些外来工就这里住下。来的一般一家人,白天上午睡觉,下午开始工作,直至深夜,甚至凌晨。我想,村里变得复杂,难怪施工东西总被偷。老屋两层,我就想越简单越好,不想变动太大。可阿财却替我紧张,拉住我的手,“你来,你来。”他把我拉到外面,指了一下周围,“这里可不是贫困村,要当贫困村还当不了。你得按照村里的规矩维修房子。”

      “什么规矩?”

      “搞两层,或加一层,每层改成有间隔的单间,带卫生间、厨房的。”

     “我家不住那么多人。”

     “听我的没错。”

       阿财告诉我,要想以后把房子租出去,就得根据租客情况建。来这里打工的都是一家人,需要这样的结构。我除了没有再加层,都依他的意见将原来的房间布局改了。后来阿财打电话给我:“我跟小红再沟通过了,不许她再移过来。否则以后过不了车。”阿财又说:“我说万一你家以后要买车怎么办?他家儿子也打算买车的。她答应了。”还说墙上的数字,被批荡上去的水泥覆盖住了。

 

       那段时间,有同事知道我去乡村装修房子,都羡慕地说,“啊,你有乡村别墅,真好啊。现在城市空气不好,吵得厉害,老了还是要到安静的地方。”我听了不置可否。。我在乡村与城市之间奔走,心里安慰自己,自己不回来,总要为老人做点什么吧。可我真不知道,母亲何时会回去。

       幸亏我家老屋装修动作不大,否则这一天天的还有完没完呀。房子装修好了,我也不想再在村里待了。阿财好像知道我心思,笑着说:“多回来住下。”

      “好啊。”我回答。可上了车,我却感觉自己在说谎。

 

      “我不想租出去。”我又说。 

      “房子要有人气的。不然就坏了。”阿财听了,马上就急了。

       其实不是我不想出租,而是装修完那天,我在村里转了下,不见有张贴招租的信息。“这里不贴招租广告的?”我问阿财。

       “广告?我们这里人嘴巴就是广告。”我没听他的,就自己写了个,张贴在村子中心的墙上。可是半天过去了,没一个人看,也没一个问的。

       “你要信得过我,就安心回去吧。我帮你看着呢。”许是感觉太累太烦了,时间耽搁不起,想起这几个月的来回劳累和经历,我感觉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就想早点回城。

      “你不能这样等。我在这儿呢。”阿财微笑了一下,关切地说。“我们是亲戚,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吧。”听见他的话,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我总不能不回城里。

       母亲也怪,没维修房子,她老向我唠叨,现在房子修好了,还在我耳边磨叽。说我还是能干的,帮家里做了件大事。我真的感觉不是我在装修,是阿财在装修,自己只是听他吩咐罢了。我只是付出了钱。就像被他推着走。

       我不想多说什么,心里不想理阿财。可回城不久,阿财来了电话:“终于租出去了,三百一个月。村里招租这事儿,你一个城里人哪会这个,还是要靠我。”他电话里口气很大,带点自夸。听他说话,村里招租,不似城里,是靠关系。一个介绍一个。没人去看广告。想到他知道这个还让我去贴,去招,我就奇怪,他这是什么意思。敢情阿财就是想让我知道,乡村有乡村的法子,不能依我所想行事。我想到自己这次回村修房子,几乎是包给阿财做了,他开多少就多少,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也没法子。事实证明,如果没有阿财,那些七七八八的事儿还真不好办。当然阿财没少帮忙,我于是随便说了句:“什么租金不租金的,算了。”

      “哎,我阿财讲究亲兄弟明算帐的。你就安心工作吧,我会每月把租金打给你。”意外的是,阿财倒认真地说:“你看看,装修了下,你再来村里多有面子。”我心想,装得又不是我希望的样子,想起来就不舒服。何况谁认识我呀,什么面子不面子。还没想完,就听阿财道:“村里那些人一般只短租,又换来换去,流动性大。保证不了收足十二个月的,你就按十个月算。这情况你要知道,那也是不错了。我在村里可得天天帮你盯着。”搞得我没话说了。

       看到打来的钱,母亲感激地对我说:“还是阿财有办法,真得谢谢人家啊。等你退休了我们可以回去住了。”我“好好”地答应着,却不敢据实相告。

       我终究还是带母亲回去了一次。母亲“啊啊”地面对着老屋,连说“不认得了,不认得了。”阿财接话:“时代不一样了,该变变了。你看,这多新啊。”

       母亲僵硬地摸着大门,连说:“好好。”一圈下来,这成了她说得最多的话。其他时候都是听阿财说。还是后来,母亲到阿财家跟他说起从前的事儿,才缓过点劲儿。

       我重装了乡下的老屋,同事都以为我先行向美好的自然生活过渡了。听着他们赞叹的语气,我已经没有当初虚荣心泛起的满足,甚至感到有一种吃到鸡肋的感觉,嘴上不置可否地回应几句。我和母亲回来之后,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会叨叨过去屋子里有什么有什么。“你还记得?”我问。

      “那不是还在那里嘛?那土灶我最喜欢,下面老捂鸡蛋烤土豆呢,后边就是鸡窝……”母亲的话让我不敢再问了。难道母亲……我也是无论如果想不到,修来修去,到头来像修别人的房子,完全在听阿财的。比如大门,我想保留那扇木门,最后改成了同其它村民一样的金属大门,当我抚摸之时,只觉一冷冰冷、坚硬,没有了从前的自然与亲切。现在母亲如此,我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随声答应着

       我一点也没有心思回乡下去。母亲也没说这事儿。不过,看到阿财有钱打过来,还是显得高兴,每次都会说:“有房子真好。”“是啊是啊。”我附合着,似乎又让母亲在祖屋里又游历了一回,情绪有了稳定。

       断断续续地有些小钱打过来,由母亲收着;有时同事开我玩笑,说我是地主,我都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乡下别墅”。难道我真会退休了回去住?母亲都没有回去住,我就会?我想不清,不愿意想。五年时间如箭飞逝,有一天,我莫名地想到乡下转转。其实那天天气阴沉,像要下雨,不宜出行,我还是出发了。

       我还没走到老屋,远远看到老屋里一个中年妇女套着睡衣走出来,她一身的灰尘与疲惫,脸上呆滞,头上飘着似有若无的细线与布丝,无神地看了我一眼。“租房的?”她问道,不待我回答,又道:“我们刚租下,你到别处去看下。”我想什么眼神呀,是不是晚上一直盯着缝纫机,眼花了。老屋高大锃亮的铁门上重新贴上了门神,只是门神没有了小时候那种威势,再不吓人。

       那女人似也没有与我交谈的兴致,就趿拉着拖鞋,得得地进了边上的巷子一会儿不见了。我转身走向车,想把车拐向这小巷里,但我的车又一次开不进去,小巷像橡皮筋又变窄了。没法,我又得把车又停到老屋之前。下车向小巷走去。边走边看,却发现,原来长脖子小红家还有另一个门,在小巷尽头拐弯处,她们完全可以不走这条路,就能开车进门。

       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个呢?阿财没说,她也没说。我还想着让路,不是白让了。我是哑巴吃了黄连似的,嘴巴里涌上一波酸苦之水。村子很静,空气似乎也凝滞不动,一条大黄狗低头匆匆而过,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一扭头,我返身走出让我感觉到窒息的小巷,我也不知往哪儿走,信步往前。还未到中心,便见好些牌子立于路旁边。有宣传牌,也有广告牌。

       就在一块上面,七歪八拐地贴满了招租的信息“一房一厅,租金一千。”、“大房一千,套间租金一千三……美观大方。”……

       时代变了,我感叹道。我拿出烟,点燃,猛吸了一口。这时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呀,你……不是?” 一个老太太声音。

       有个老人弯着腰走到我面前。左眼上有个痣!这不是那个耍赖躺地上要钱的老太太吗?!几年不见,她变老了,腰弯了。

      “我现在也有新房子了。”她这次没乱叫,而是自豪地指着老屋方向的后面,那里露出一座新盖起的楼房一角。“政府帮盖的,不像你们要花钱。”说得好脸上的痣似乎都在抖,看来她的日子现在好了,向我宣传呢。

      “那好呀,祝福你。”我想她不需要讹钱生活了,真诚地说。

      “你家的房子不是卖给阿财了?”老太太疑惑地问。

      “卖了?我没卖呀,只是让他帮我租出去。”我吃惊地说。

      “有钱了,都在打麻将呢。”老太太鼻子哼了下,嘴巴朝向阿财家楼顶一呶。她着急地压低声音说道:“我可没神经呀,不要听村里人乱说。那时我清楚看见他叫小红把水泥扛回家,他也扛过。现在你家房子又成了只生蛋鸡,生金蛋呢。” 

     “你说什么?”

     “我老了,可我知道小红家肯定可没少给他钱,要不然她家院子怎么那么宽了?”老太太得意地摇着头,我惊讶不已。“可是个会赚的人呀,整天不干活,收租金就行了。他赚了租金不说,还故意让租客再转租,然后再向那些人收转租费……”老太太还在絮叨。可能见我神情有变,老太太可怜地扫了我一眼,改口了,可说出的话差点让我跳起来。“呀,我可没怎么你。那个,还是阿财叫我去拉你的。他后来从我这儿,还拿走了200块……”

       真是个神经病!我听到心里咚咚响起来。

       我的脚自己倒退几步,带着我转身向老屋方向快步走去。

       我边走边拿出手机,想打阿财电话,可拨了三个数字,却停住了。我一口把烟吐出,开动了车子。

       一路上,绿色的田野迎面而来,我望向那条小河,虽依然舒缓地流动着,却如一条爬动的蛇似的。它难道干枯了?怎么不闪亮呀。我胡思乱想着,老屋木门厚实、沧桑、贴满各种图画的画面也闪现出来。难道我错怪了那些来打工的?!装修老屋时的情景也涌了上来……

     “我做梦都梦到那里。”突然耳边回响起母亲的声音。我使劲踩下油门,速度提到150,像逃离什么似的飞跑起来。

      回到家里,见到母亲,我什么也没说,也说不出。如果不重修老屋,是不是没这些事?如果不去老家,是不是不会烦恼?好几年了,我想不清这个问题,也不愿意想这个问题。可是不想不想,还是会想;会想会想,还不能跟人讲。尤其是母亲,我不能跟她讲,不能跟她提。这一想,我突然发现,这几年,母亲也没跟我提那老屋重修之事,难道她也是和我一样……

       我感觉心中曾经升腾起来的那丝细细火苗,已在风中飘摇,慢慢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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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信息
艾平(2021-09-03 12:28:39)
接地气,不愧十二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