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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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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短信(中篇小说)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127      更新:2014-10-29

 
1


       丁香望了望浑浊的岷江,快速走过红军桥。
       平日里的红军桥,一定慢步着老人、小孩,还有十指紧扣,相互依偎的情侣,此时此刻,这座连接汶川新县城和老县城的跨江步行天桥,却冷清得令人心虚。天桥下有条弧形的公路桥,自然没有车辆行驶,因为不远的地方,山体滑坡,道路受阻。步行天桥和公路桥在岷江上空交叉着,重叠着,蜿蜒着,呈现出现代和磅礴之大美。桥的下面,便是奔腾不息,逶迤千里的岷江。江风吹来,有五月末梢轻轻淡淡的凉意。
       走到江岸,丁香回头望了一眼气势宏伟的天桥,突兀间伤感起来。七十多年前,红军走过的虽然是一座摇晃不定的陈旧索桥,但那是一支庞大而豪情万丈的队伍,今天索桥变成了造型别致,高大宽敞的钢筋混凝土天桥,整座桥上却只有她一个人经过。从成都出发,经雅安、小金、马尔康、理县到达汶川,一路上风雪飘摇,险象环生,经过近800公里的长途跋涉,最终到达的地方,竟然是一座与繁华和喧嚣毫无瓜葛的小城。
       尽管如此,丁香还是有一些欣慰,汶川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尸横遍野,房屋全毁。
       几个身穿绿色军装的战士,排成一列,迈着正步在街上行走,走到十字路口,一声口令,双腿并拢,一转身,又折回去,继续迈着正步,向远处走去。
       左边的一座楼房正在实施爆破,楼前围着绳子,绳子上间隔不一的拴着几条红布条,墙壁上用红漆写着几个大的“危”字,“危”字被或圆滑或粗糙的红圈圈着。正在忙碌的是几个身着迷彩服的人,戴着颜色不一的安全帽、口罩、手套。两个电钻竞赛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大理石门柱和水泥墙壁被钻出一个个规则的圆孔,尘雾中弥漫着浓烈的水泥粉末味。
       右边不远的地方,有二三十个军人正在摧毁几间平房,一面墙正中被粗壮的绳子拉出两个不规则的大洞。她走到近处,目不转睛的看着。没有人注意她的到来,这让她感到踏实和自在。丁香发现,人一旦脸上戴上口罩,头上戴顶帽子,而且是有檐的帽子,身体和心灵就完全一致了,自由和随意就完全属于自己了。
       战士们喊着口号,拉动绳子,房屋巍然不动,没有倒塌的任何迹象。一个战士喊一声口号,所有战士跟着他呐喊,有人还把绳子绕在自己的腰上、胳臂上,再一阵呐喊,哗啦几声,倒下的是一面绿色的墙,而不是房屋。战士们一个倒在一个身上,嘻嘻哈哈乱成一行。
       丁香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无遮无掩,酣畅淋漓。一缕浊气从她头上萦萦绕绕,缥缥缈缈,合着尘埃、惶恐、惧怕、疲惫,飘向汶川的上空。忽然,她感到自己身轻如燕,恍若天仙,在彩云和雄鹰间袅娜翩跹。三天两夜的西行路上,她一直神经紧绷,高度紧张,这一声笑,把她释放了,挽救了,安然了。
       丁香望了望天空,依然喜眉活目,放任自流的笑着,笑着笑着就不笑了。终于千里迢迢来到汶川,汶川却是一座孤寂破败的小城,接下来的时间里,该何去何从,作些什么。
       战士们你推我搡,陆陆续续站起来,相互拍打身上的泥土,继续作着摧枯拉朽的工作。丁香从飘忽不定的思绪中回归,安放好自己的身体和情绪。把帽檐压低了一点,向战士走去,直接走到喊号子的那位战士跟前,显然,他是这支队伍的领导。丁香看了看战士的肩章,知道他是一位排长。排长见丁香向他走来,眼神波动了几下,旋即就镇定了。
       丁香望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你们不能这样干。
       排长坚定的说:我们在奉命帮助灾区群众拆除危房。
      丁香本来不笑了,看见排长两只眼圈黢黑,熊猫一样怪模怪样,眼睛闪动的时候,睫毛尖上的尘粒跟着上下闪动,汗水在脸庞上曲里拐弯的散漫着,有雁过留痕的印迹。她又情不自禁的笑起来,但没有笑出声音。
       停顿了一下,丁香说:可你们的方法不对啊。
       排长快速闪动着长长的睫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客客气气的说:不好意思,这里很危险,请你尽快离开这里。
       丁香说:我马上就走,不过你们得找几根钢筋棍或粗木棍,竖在里面的墙壁上,再把绳子横着套在上面拉,这样可以增加墙壁的受力面积,就会事半功倍。
       排长疑疑惑惑的望着她。丁香整个脸部被口罩和帽檐遮挡着,露出的只是一双含笑的眼睛,她知道对方看不清自己,便放心大胆的继续笑着。战士们站在原地没动,神采各异的看着她,有的嬉笑,有的诡秘,有的忍俊不禁,有的惊惧,有的茫然,有的熟视无睹。稍倾,一个战士像突然间反应过来一样,高腔高调的“噢”了一声,眨眼间手里便多了两根不规则的钢筋棍,瞬间又跑进危房里面,竖起钢筋, 套好绳子,闪电般跑出来。排长迟疑的离开丁香,还没走到战士跟前,战士们全都收住斑斓的表情,握紧绳子,严阵以待。
        排长高喊一声——一二三。战士们齐声呐喊——一二三,一二三……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尘烟四起,纷纷扬扬,整面墙轰然倒塌,随之倒塌的还有亲密无间的房屋。战士们向后躲闪,欢呼雀跃,有的双手煽动袭卷而来的尘土,有的用手捂住鼻子,一个小战士三步跨栏,腾空而起,扑向找来钢筋的战士,双腿弯曲,从后背环住战士的腰部,双臂吊在战士的脖子上。遭到突然袭击的战士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差点倒下,立即被几个喜笑颜开的战士轰轰烈烈的拥抱住了。
       看见战士们围成一团,庆贺他们的胜利,丁香笑得更加开心。她向街道走去,刚走几步,被追过来的排长挡住了去路。排长急转身在她面前站住,啪的一声,立定,向她行了一个军礼。
       她慌忙站稳,不知所措,轻咳了一声。
       排长行过军礼,铿锵有力的说:我是XX部队一名战士,感谢你指导我们工作。
       丁香立即严肃起来,满脸真诚的说:不用谢,只是举手之劳。
       丁香继续行走在汶川的大街上,街上尘土飞扬,寥落荒凉。
 

2


       从成都出发的时候,丁香怎么也想象不出汶川的样子,甚至在十多天前,也就是5.12地震没有发生以前,她和中国大多数人一样,不知道川西北还有这么一个羌族、藏族、汉族人集聚的县份。十多天来,汶川像有毒的空气一样,紧紧伴随着每一个人,令人魂牵梦绕,焦虑不安。当她搭乘一辆运送药品的赈灾车辆前往汶川的时候,更多的是对未来路途的无知和茫然。
       出发前,卡车直接开到成都附近一家制药厂装车,一名女工单手提一箱二十斤包装的药品,一手大幅度摆动着。看见丁香,愣了一下,快速把药箱码到车上,在地上转着圈,转着转着就转到丁香面前,伸手拽了一下丁香的衣袖,一惊一乍的对她说:怎么穿这么少啊,可是要翻越夹金山和梦笔山的,当年红军翻越这两座山的时候,牺牲了好多人哟,不是打仗死的,全是冻死的。
       另一名女工把怀里抱着的药箱码好后,也走过来,轻言细语的对丁香说:凑什么热闹啊,就在我们药厂帮包药、分药、装车、打打下手,也是为灾区人民作贡献嘛,跑那么远干什么,好危险的。
       喜欢转圈的女工立即反驳:那可不一样,历来战争都分前方和后方,汶川是前方,成都是后方,你去吧,我支持你。
       话刚说完,又旋转起来,转远了,又转近了。当她再次转到丁香面前的时候,变戏法似的抖落出两件厚衣服,直接塞到丁香怀里。丁香执意不要,她清楚来这里只是装药,装完药就走人,肯定难有专程送还衣服的可能。
       女工像猜出她的心事一样,边把衣服塞进她的背包,边说:只是可穿可不穿的工作服,不用还的。
       丁香迟疑着,心想夹金山和梦笔山真的那样可怕吗?既然那样危险,怎么还有赈灾车辆日夜兼程地奔驰在这条生命线上。丁香迟疑的当儿,女工已经给她装好衣服。丁香按住女工的手背,取出一件还给她。女工不乐意了,拉扯着她,要把衣服全给她。
       丁香说:真的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没干,反而得到你们这么多帮助。
       女工说:这个时候,没有人来四川观光旅游,幸灾乐祸,袖手旁观,只要能来灾区,我们都要感谢的。
       最终,丁香只留下了一件蓝色夹克衫。卡车驶出厂区大门的时候,丁香看见的是一派繁忙景象。两名女工继续把药箱从车间往外搬,再装到其他车上,女工匆匆忙忙,轻轻巧巧的走来走去,连望都没望她一眼。她知道,以后肯定不会再来这里,或许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来,也可能几天后就把这件事忘了。而就在这短短的四十多分钟的装车时间里,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工,送给她了一件御寒的衣服。这种毫无防范的交往方式,她觉得新鲜又亲切,女工们快乐热情的对待她,她却浮萍一样曼妙着,去了,麦香一样游弋着,走了。
       山路是没有路灯的,汽车在黑夜中独自前行。丁香知道,雅安通往宝兴一路的山有一些高峻,有一些巍峨,还会有一些瀑布飞流直下。瀑布真的就流泄下来了,飘飞在车身上,洒落下来的还有碎石和泥土,碎石、泥土和水花儿混合在一起,她分辨不大清楚,不知道是些什么稀罕物,惊愕的仰头观望,眼睛都困乏了,也没搞清楚是什么东西。第三次再有水花和碎石飞溅到挡风玻璃上,把挡风玻璃击打得叮叮咣咣的时候,恰好车灯格外明亮,发出柔美而淡雅的光芒,碎石和水花儿在夜色中光鲜着,飘摇着,窸窣着。
        丁香全看清楚了,一下子明白过来。明白后的她,脑袋嗡的一声响了。她希望车停下来,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返回雅安,不再前进。雅安离成都很近,有华美宽敞的成雅高速公路,可以轻快的返回成都,回到暖阳浩荡,蝶飞花舞,来了就不想离开的成都。如果现在不下车,不作出果断决定,到了更加幽深的崇山峻岭,就不好意思要求返回了,即使返回,也难找到返回成都的车辆。
       车没有停下来的任何迹象,继续行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高山峡谷。在稍微宽敞的坝子或平坦地带,透过车灯妩媚娇柔的光晕,能够看清雾霭在弥漫和升腾。水波在闪光,一点两点星的光芒。天上是没有星辰的,一定是车灯辉映在溪水上,映照出来的景致。
       戛然而止,车停住了,停得有些突兀,有些措手不及,还有一丝慌张。司机果真知道她退缩了,反悔了?知道她希望回到祥和温馨的大后方成都?她错愕的侧过脸,一动不动的望着司机。司机是一位藏族小伙子,言语不多,押运车的是唐山来的一位中年男子,很疲惫的样子,一上车眼睛似乎就没有睁开过,一直在昏昏欲睡。
       丁香想解释点什么,想对司机说,只是一点点动摇,没有完全放弃,还是希望跟大家一起上路,一起去汶川。司机手握方向盘,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丁香也随着他的眼神搜索,看见路面隐隐约约有东西晃动。会不会是大熊猫?这里是大熊猫栖息地,如果能在漆黑的夜晚路遇大熊猫,会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
       她把头伸出车窗,晚风妖娆着山花野草的清香,视觉也立即清爽透明起来。不远的地方有一辆白色面包车,一男一女正在路中间拉拉扯扯。司机按了一下喇叭,男人和女人还在撕扯,间或有争吵声和哭泣声。司机又按了两声喇叭,男人用力拉扯女人,女人极力反抗,反抗一阵,毫无起色,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心疾首的大哭起来。
       丁香自言自语的说:醉得真厉害。
       司机轻轻的叹了一声,推开车门下了车。丁香也跟着下了车。
       见有人走来,女人泣不成声的哭诉起来:他邀我弟弟一起去汶川收购樱桃,地震的时候,他跑出来了,我弟弟却没有了……
       女人的嗓子显然已经沙哑,黑夜里,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感觉得出她非常年轻。她一个劲的哭嚎,哭着哭着,声音就弱小了,不一会儿,又大声嚎叫一声,然后又渐渐变弱。男人一言不发,木呆呆的站着不动,任由女人高一声低一声哭泣。丁香在女人面前站住,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她知道,人最大的灾难就是失去亲人,最大的悲痛莫过于此,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空洞乏味,弱不禁风。掏出纸巾递给女人,女人接住了,但并不擦拭眼泪,继续抑扬顿挫的哭嚎。哭着哭着,浑身颤抖,一口气噎在喉咙,没了声音,一会儿,又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
       丁香的心向下沉去,意识告诉丁香,女人不能再哭了,这种哭已经抵达生命的底线了,虽然她不清楚生命的底线到底有多深多远,但女人快要耗尽和掏空自己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在这雾霭缭绕的空寂山间,这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哭泣,随时都会危及到生命。丁香返回驾驶室,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女人。女人摇摇头,继续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哭泣和呜咽。
       丁香再次掏出纸巾,弯腰帮她擦拭眼泪,并低声劝慰:或许能够联系得上哩,可能很安全哩,别太伤心啊。
       女人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找了,哪里都找了,他的手机停机,家里人手机白天黑夜都开着,专门等他联系,他却没有跟我们联系,啥线索都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呜……他一个人跑出来了,他活着,我弟弟却没了,我弟弟才十九岁。
       丁香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的,机械的拍着她的肩膀。
       司机发话了:是不是车坏了,需要帮助吗?
       男人低声说:车没事,她还要去汶川,我赶来拉她回去,太危险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汶川。
       司机说: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男人不情愿的小声嘀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已经没有结果了。
       丁香听得出男人已经精疲力尽,心灰意冷。丁香继续拍打着女人,女人的身体不太颤抖了。她把矿泉水递到女人手上,女人接住后,向嘴边凑了两次,才喝到水,然后用游丝般的声音说:谢谢你们,汶川的路不好走,车开慢点。
       男人拉住女人的胳臂向上拽,女人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佝偻着身子,缓慢的向面包车走去。
       丁香和司机上了驾驶室,谁也没有说话。车继续行驶,继续行进在更加浓郁的夜色中。飞瀑稀少了,水珠儿不再飘洒纷飞,鸟儿受了惊吓似的,凄凄楚楚,懒懒散散,期期艾艾,落落寞寞。
       一个火苗,两个火苗,一行火苗。蜡烛,真的是蜡烛,一行飘飘忽忽的烛光,金光灿灿,摇摇曳曳,暖如春光。
        山高谷深,夜色空蒙,怎么会有蜡烛的光芒?仅仅是因为道路?山野间的漆黑道路?才有这一行晚风中的明亮烛光?是要照亮前往汶川的这条生命线吗?还是要祭奠什么?


3


       丁香发现,汶川县城有一种奇异的风韵,这种风韵究竟是什么,一时半会理不出头绪。
       街道上富有藏族、羌族建筑风格的白墙、黄墙、红墙楼房,似乎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丁香第一次这么集中的接触到如此亮丽、如此新颖的少数民族风格建筑,立即就喜欢上了。她想,如果在半个月前,或者一个月前,当然,只要是没有发生地震以前的任何一天来到这里,哪怕是漫卷西风,大雨滂沱,她也会喜欢,会放大对这里风和日丽,秀美山川的欣赏和想象。
       倒塌的房屋主要是低矮的平房和老旧的楼房。许多直立着的楼房也不能细看,一细看,就会发现不少楼房和平房一样危机四伏,破绽百出,随处可见或粗大或细小的裂缝、错位,
       丁香走到街道的一个拐角处,看见一面青砖墙上贴着几张寻人启事。其中一张是复印纸,文字显示这是一个五岁的男孩,头戴尖尖的帽子,左手叉腰,右手高举一支塑料手枪,神气得快要从纸面上蹦出来。另一张是个女孩,十一岁,喇叭花一样盛开的背带裙已经辨别不出颜色,双手捧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鸽,女孩仰起稚嫩的脸庞,望着鸽子想要飞翔的方向,而那个方向是一片空闲的白净。为了看清楚最上面的寻人启事,丁香踮起脚尖向上跳了几下,鼻子快要碰触的地方,是一张蓝色细横线的手抄纸,上面没有照片,从内容看是孩子寻找爸爸妈妈的启事。启事上说,爸爸妈妈在地震那天到汶川县城卖小猪崽,十多天了,音信全无,有知情者,请与本人联系,后面是一串手机号码。紧挨这张启事的是一张告示,告示上描述了一个孩子的特征,已经被某某人收留,请其亲人前来相认,后面也是一串手机号码。
寻人启事和告示还有好几张,丁香越看心里越沉重,她不想再看这些子弹一般的文字,信步向旁边走去。旁边有一扇开着的窗户,窗户边上贴着一张稍微大点的白纸,白纸上用毛笔写着——专卖老衣、花圈、香、表、蜡、纸等。
       丁香向窗户里面望去,看见一盏油灯,灯芯耷拉在灯盏沿上,伸不直腰的样子,火苗明明灭灭,飘忽不定,一会儿辉煌昂扬,一会儿幽蓝萎靡。一缕阴暗潮湿的气息飘出来,夹杂着淡淡的火纸和香表气味。在火苗幽幽暗暗的闪烁中,晃动着一尊若隐若现的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瞬间慈眉善目,端庄可敬,倏忽见又獠牙翻卷,面目可憎。观音菩萨旁边立着几个重叠着的花圈,花枝招展,扑朔迷离。花圈像一座活动着的坟茔,在幽静黯淡的灯影间摇曳婆娑,随波逐流。她不敢再看,怕变幻莫测的观音菩萨改了性情,怕花里胡哨的花圈翩然而至。
       看看四周,没有行人,没有声音,甚至连树木和尘埃都是那么静默冷清,她被这种漫无边际的无声无息笼罩着、裹挟着、浸泡着。她有点怀疑自己的视力和感觉,这可是风情万种,生机盎然的春末夏初啊,难道这真的是二〇〇八年五月末的汶川?是令人向往的川西北藏族羌族自治县汶川县城?汶川,真的成为一座耸立着的废墟,一座悄无声息的荒凉空城了吗?
       不远的地方,有几间尚未完全垮塌的房屋,从外表看不出是学校、机关还是社区。丁香走了过去,终于有了声音,她被这种声音吓了一跳,立即停住脚步。声音是从一堆废墟中发出来的,风在废墟中鼓噪着,凄婉着。废墟中有一些杂乱的物件,衣柜、碗筷、竹席、电话……其中有一张放大的照片引起了丁香的注意。照片是一张彩色结婚照,这是两张青春幸福的笑脸,新郎系着红领结,穿着藏蓝色燕尾服,新娘浓妆艳抹,洁白的婚纱上点缀着艳丽的花朵。
       婚纱一般都是白色的,上面怎么会有醒目的花朵哩,是不是在这少数民族集聚的汶川县城,有着与汉民族不同的习俗,觉得白色婚纱不够热烈,不够盛装,才要让婚纱点缀些花朵,令其璀璨夺目,光彩照人。但花朵怎么大小不一,色泽不同,有的地方还像泼洒上去的哩?婚纱再怎么浪漫,也不至于是泼墨画啊。
        丁香干脆爬上废墟,真真切切的看清了那张照片。新娘的婚纱上不是红色的花朵,而是血浆,婚纱上凝结着干枯的血浆。她像触电般弹跳起来,想赶快跑下废墟,脚却被坚硬的东西纠缠住了。低头去看,是一根弯曲的钢筋,把她的脚刚好套进去,她只好停止不前。屏住呼吸,凝神静气,才确定声音发出的地方,声音忽高忽低,起伏不定。
       原来是一本课本,课本翻开着,上面落了厚厚的泥土,从泥土的缝隙间,还能看清文章的标题,是胡适的《我的母亲》。紧挨着课本的是一册音乐书,音乐书被风吹拂着、翻卷着,哗啦哗啦着。伸长脖子去看,还没看清歌曲的名目,风过去,翻卷了。踮起脚尖踢了一下,把一小块砖头踢到书页上,书页不翻卷了,没有了声音。空气像犯了错误的小男孩,立即安静下来,但只是一瞬间,再一阵风过,声音随之飞扬,窸窸窣窣,哗哗啦啦。丁香又踢了一下,踢出一枚核桃,核桃在书面上滚动两圈,不滚了。一册音乐书就这样被强行展开,展开后,才发现是一首熟悉的歌曲,丁香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整首歌该怎样唱了。
       我们是五月的花海
       用青春拥抱时代
       我们是初升的太阳
       用生命点燃未来
       丁香站在原地没动,站在高高的废墟上,任凭五月的山风吹拂,身上有点燥热,有点出汗。不知站了多长时间,当书页像洪流般咆啸的时候,才小心翼翼的走下废墟。
       废墟的另一侧,有一个小小的祭台。祭台由三块红色的砖头搭成,两块砖竖立着,一块砖架在上面。砖前面的地上,一左一右摆着两只红色的可口可乐空瓶子,瓶盖上摆着燃烧过的烟头,烟头长长短短,或随便放置,或有意直立在上面。红砖上面堆放着绒毛小熊猫、布娃娃、水果糖,还有一朵枯萎的向日葵。向日葵的花瓣已经卷缩,但依然显示着春天的明媚,金色的华丽。丁香不清楚这个祭台祭奠着什么人,但她清楚这里曾经发生过凄惨的事情,失去过如花的生命。
       她下意识的掏自己的衣兜,什么也没掏着,长途跋涉从成都赶到这里,仅有的食品都吃光了。她把背包取下来,打开背包翻找一阵,还是没有任何可以当作祭品的东西。她有点犯难,再次翻找起来。找到的是那片梦笔山的树叶和那枚军大衣的纽扣。她犹豫了一会,便双手捧着树叶和纽扣,轻轻拿起向日葵,放好树叶和纽扣,再把向日葵压在最上面,然后,一瓣一瓣舒展好金黄的向日葵花瓣,在祭台前默立了一小会儿。


4


       丁香一下子喜欢上了这条山谷,森林茂密,流水潺潺,山花烂漫,飞鸟啼鸣,空气清新得令人陶醉,丁香兴奋得唱起歌来——
       杜鹃呀杜鹃
       可爱的花呀
       红如火 艳如霞
       撒满山谷香满崖
       丁香反反复复,激情飞扬的哼唱着,押车的唐山人笑着说:女孩子都喜欢花呀草呀的,高兴起来就管不住自己了。
       丁香笑呵呵的说: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杜鹃花,你看啊,那面山上,红色的、粉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全是杜鹃花,山有多高,花朵就有多高,简直就是花山、花海、花瀑布哩。
       司机说:别激动,前面还有更漂亮的风景等着你哩。
       丁香说:幸亏没有打道回府,你们看,好稀罕的黄尾巴鸟,三只,飞翔的样子真好看啊。
       唐山人说:大概是火鸡。
       司机说:不是火鸡,是锦鸡,夹金山是宝山,山下有森林,半山腰有牧场,山顶的雪莲、冬虫夏草金贵得跟娃儿一样,听说过百年雪莲千年夏草了吗?那可是中医世家求之不得的镇店之宝哩,谁家有这两样宝贝可就发啦。
      丁香吓了一跳,震惊的说:啊,我们到夹金山啦?夹金山很危险的啊。
       司机说:没关系的,不要先把自己吓倒,不过你现在不能太兴奋。
       丁香不解的问:为什么啊,这么秀美的山川,人在画中行,画在缥缈中,连鸟儿都流连往返,歌舞升平,我怎么能不欢天喜地哩。
       唐山人说:保存体力,作好心理准备,你看,咱们要翻越那么高的雪山呢。
       雪山真的就出现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小片白雪皑皑的山头,接着是连绵起伏的高大山脉。有的山头洒满阳光,有一种洁白的温暖感觉,有的山头云雾缭绕,神秘得不知内涵。
       丁香倒吸了一口气,急切的问司机:师傅,咱们不会翻过那些山头吧?
        唐山人说:怎么不会啊,当年红军走的就是这条路,《长征组歌》里唱的过雪山草地,雪山指的就是这些山……
        司机打断了唐山人的话头,平静的说:别紧张,你想想当年毛主席他们是步行,而且饥寒交迫,咱们现在是汽车,一会儿就过去了。
       唐山人说:不过海拔也在4000米以上,会费劲的。
       司机生气的说: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你吓唬她干什么?
       唐山人恍然大悟道:哦,是啊,没事的,咱们的车多快啊,眨眼功夫就过去了。
       丁香忐忑不安的遥望着雪山,雪山高高的耸立在高深莫测的天宇间,一会儿高峻伟岸,一会儿朦胧婉约。看得久了,就有点害怕,她把目光投向近处。
       清晨的阳光照耀着森林和花朵,照耀在鸟语花香的山谷小溪,羊群在花草丛中闲庭信步,晨雾海阔天空的曼妙升腾。美景缓解了她对雪山的恐惧,淡忘了暮色中的男人和女人,模糊了姐姐寻找弟弟的悲痛欲绝,忘记了深夜的摇曳烛光,甚至不愿想起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想一直就在这里,在清晨的花海中徜徉,在杜鹃的芳华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希望汶川人、北川人、青川人,所有饱受灾难和伤痛的人都来这里,一生一世都生活在这里,丰衣足食,繁衍孳生。
       真的是雨。丁香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阳光明媚,花海浩荡,忽然间就下起了雨。雨,点点滴滴,冰清玉洁,下着。阳光依然温馨着,妖娆着,花朵依然娇嫩着,绰约着,华贵着。
       司机问了一声:车厢的篷布扎紧了吧?
       唐山人说:本来扎好了的,走了这么远的路,不知道现在咋样,要不停车检查一下。
       车在一个缓坡地带停了下来,司机和唐山人跳下了车。路边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果实繁密而饱满,散发着晶莹淡绿的色泽,浓密的树叶遮挡在卡车上,卡车像高原上的说唱人一样神秘。丁香侧过身子,从驾驶室回头看着车厢,两个男人一左一右,从地面爬上车厢,忙碌一阵,又从车厢上面跳下去,把篷布四周拉扯平整,绑扎捆好。白花花的雨珠落下来,洒落在核桃树叶上,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俩人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丁香喊叫他们快上车,心里却更加着急,雪山上会不会也下这么大的雨,雪山上如果下雨,还能翻越雪山吗?如果翻越不了夹金山,还有其他道路可行吗?
       两个人慌慌忙忙进了驾驶室,也不拍打身上的雨水。雨越下越大,丁香感到了冷,驾驶室的玻璃全关着,还是寒冷异常,司机问她穿不穿 军大衣,座位下面有一件。丁香想起制药厂的女工送给她的衣服,她转身去找背包,发觉手上没有力气,身体也困乏得厉害。终于把夹克衫翻找出来,勉强穿在身上,已经气喘吁吁,大口喘气了。她想大概是累了,刚才太兴奋,消耗了体力,便安静的坐着。
       车在鲜花和雨珠间静谧着,悠闲着。有白色的东西飘然而下,丁香以为是花朵,白色的杜鹃花瓣儿经不起雨珠的滴打,一瓣两瓣悄悄落下,花瓣儿渐渐多了起来,多得如同江南的温煦,西沙的骄阳。杜鹃花的雨滴。丁香越看越欣喜,越看越爱怜,觉得这不是花朵儿,是杜鹃花雨哩。杜鹃雨继续飘飘洒洒,飞飞扬扬,飘零在茂密的丛林,牛肥马壮的原野,莺歌燕舞的溪涧。夹金山可真奇妙啊,花山、花海、花瀑布,已经令人目不暇接了,还下起了花雨,杜鹃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景致哩。
       丁香索性摇下车窗,细细享受一番。车窗刚摇下一点缝隙,冷风冷雨便惊涛拍岸般荡来,她打了个冷颤,同时发现翩然而至的杜鹃雨,原来不是花瓣雨,是半雨半雪的雨夹雪。
       风,大了起来,把雪花吹拂得紧一阵慢一阵,车没有开动的意思。丁香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座川西北著名的高山上,她决定不了自己的去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只能纹丝不动,坐等观望。
       怎么会四肢无力,胸闷气短呢?越来越疲惫,越来越心慌,越来越恍惚。头痛得越来越剧烈,浑浑噩噩控制了她,窒息着她。
       当她的头在车窗上不知碰撞了多少次以后,精神了一下,她看见自己处在一个洁白的世界里,天空是白的,大地是白的,目力所能及的一切都是白的。仅仅只一瞬间,头痛、恶心、翻江倒海再次掠夺了她,五脏六腑快要爆炸了。她把头伸出窗外,刺骨的风吹来,把她的头吹打得摇摆不定,脸颊像封冻了一样,眼睛无力睁开。雪花飘落在脖颈上,耳轮上,冷冷清清的融化,肆无忌惮的漫流,一直融化着,一直漫流着,针扎般疼痛,旷日持久般麻木不仁。
       终于能哭了,终于有了哭泣的力量。哭声开始很小,哭着哭着就豪放了,就能大喊大叫了——让我快点死吧,为什么不快点死啊,我难受,我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我还没有活够,我不想死……
       哭喊声越来越小,后来就悄无声息了。世界和周身变得绵软了,丰饶了。
       她看见自己在大雪纷飞中跳舞,雪越积越厚,马上就要把她掩埋了,她没有停止歌唱,没有停止舞蹈,她跳的是藏族和羌族人喜爱的锅庄,唱的是羌族人逢节必唱的《咂酒歌》。晶莹剔透的冰雪掩埋了她的脚踝、小腿、腰肢、胸脯、喉咙、四肢,她还是手舞足蹈,歌之舞之,歌声甜美,身轻如燕。不一会儿,又升腾起来,从千年积雪中千娇百媚,娉娉婷婷的升起,双脚踩在温柔的积雪上,山色空蒙,落雪缤纷。一米阳光照耀在丁香的水袖上,水袖是金黄色的羽毛,羽毛便透明了,灵动了,顾盼生辉了,华艳动天下了。
       丁香被自己的水袖震慑了。稍倾,她又跳起来,舞起来,跳得更加欢畅,唱得更加豪迈。在银装素裹的山巅独舞,在冰天雪地的原野独唱……雪山的尽头有人在歌唱,有人在跳舞,她向那些人奔去,奔跑得轻盈水华,一路芳香。那些人也向她涌来,欢天喜地,歌声嘹亮。那些人有的穿着桃红色和藏青色的藏袍、羌袍,有的则穿着破旧的红军军装。他们汇合了,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山风呼啸,雪花飞扬,歌声浩荡,响彻云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好像有人在说话,她想直起身子,让自己抖擞起来,但丝毫无法轻松。她还在唱歌,唱得很卖力,还在舞蹈,跳得很顽强。歌声一会儿气壮山河,大气磅礴,一会儿气若游丝,婉婉约约。
       说话声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
       该叫醒她了,高原反应不能昏睡,一觉醒不来会死人的。
       这么大的风雪,她看见了,不吓坏才怪呢。
       把车窗开点缝,这样氧气就会多点。
       那她会感冒的。
       你把大衣扣子给她扣好。
       丁香终于醒了,是被热醒的,她感到大汗淋漓,又疲惫又虚弱。伸了一下胳臂,直起腰,还是感到沉重,有风吹过,非常清爽,摇了摇头,头痛减轻了许多。
       司机轻松的说:好了,已经下山了,不用怕了。
       丁香反问道:什么山?
       夹金山啊,你没事吧?唐山人笑呵呵的回答她。
       丁香随口说:我跟红军一起唱歌了,还跳了锅庄。
       司机说:你要是跟红军一起唱歌,我就是将军了,呵呵,不过可能是八宝山的将军。
      丁香说:我真的跟他们一起跳舞来着。
       唐山人说:你没有跟他们在一起,而是重走长征路,跟他们一样翻过了夹金山。
       丁香静静的笑道:夹金山原来是一场梦哩。
       依然感到身子勒得很紧,压得心里发慌。她望了望窗外,没有了森林,没有了花的海洋,没有了适合牦牛生活的地方。她看到了阳光,看到了麦苗和青稞,层层叠叠的麦苗地和青稞地一直攀升到高处。绿地的尽头,高耸着两座灰色的石头碉楼。这里应该居住着羌族和藏族人,碉楼是羌寨重要的标志。
       她仰了仰脖子,只听嘣的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一枚巨大的纽扣恰好落在她手心,低头去看,才发现整个身体被军大衣包裹着,胸前一枚大衣扣子崩掉了,被她握在手中。她转动身体,弯了弯腰,没有及时脱掉绿色的军大衣。双手合十,轻轻托住脸庞。很长时间以后,她感到手心的纽扣还是那么温润。


5


       眼前是几顶白色的帐篷,丁香向帐篷走去,走到帐篷跟前,才发现帐篷扎在一片裂了缝的地面上。帐篷四个角的绳子没有像其他帐篷一样捆绑着石头砖块,垂落在地面上,而是直接将尖尖的铁脚扎进地面的裂缝中,有些顺其自然,随行就市的意思。
       帐篷外面没有人,直接走近一顶帐篷,帐篷里有三个人,一位中年妇女,一位中学生模样的大男孩,一个老头。三张行军床并排摆放着,妇女在最外边。三个人或坐或躺在自己的铺位上,表情麻木,神情黯然,见丁香进来,三个人泥塑般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丁香走到中年妇女跟前,在她床沿上坐下来。妇女的一条腿打着石膏,直直的放在床上,另一条腿随意的放着。妇女似乎没有想到丁香会坐在她床上,见丁香坐下,慌乱的收了收随意放着的那条腿,双手环抱住小腿肚子,坐直了身子,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老头平展展的躺在床上,整个身体没有一点弧度,像贴附在行军床上,腰部显露在外面,一块巴掌大小的纱布包裹在腰部,跟皮肤一样褶皱。纱布上有暗红色的血迹,一只苍蝇嗡嗡嗡的飞着,不高不低的滑翔在空中,做着随时俯冲纱布的准备。丁香坐好以后,老人才转动脑袋,关注丁香。丁香感到老人在看她,回头望了他一下,冲他笑笑。老人受了惊吓一般,扑闪几下眼睛,转过头去,不看她了。丁香只好侧过脸,不看他,他又躲迷藏似的转过头,继续盯着丁香看。
       丁香觉得老人有些好玩,没有搭理他,微笑了一下,望着妇女,说:需要什么?
       妇女的眼睛很明亮,有着少数民族特有的明澈目光,但看丁香的眼神很平淡,没有喜悦,没有忧伤,一副波澜不惊,事不关己的样子。妇女没有回答,老人和男孩也没有回答。这让丁香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刚才是不是太着急,只在心里表达了愿望,只是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或者,他们听不懂汉语。
       她咳了一声,大着嗓门说:请问你们需要什么帮助?
       依然没有回声,三个人没有任何人回应她。一阵风吹过,帐篷鼓胀起来,呼啦啦几声,又复归平静。丁香感到燥热,感到难堪,感到坐卧不安,有种想要躲藏的想法。她下意识的看看地面,地面上的裂缝曲里拐弯,蜿蜿蜒蜒,溪水一样向帐篷外面漫去。脸上有点发烧,有点僵硬,抬头看帐篷,帐篷只是一层薄薄的白布,上面印有红色的十字架。帐篷里面似乎比帐篷外面还闷热,她索性拉了拉衣领,作出一点动作,让自己不至于太尴尬,也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在她低头拉拽衣领的时候,男孩侧过头来。
       男孩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端直的坐在床上,显得僵硬而麻木。他的肩上搭着一件衣服,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迟缓呆滞。丁香向前探了一下身子,想离男孩近一些。男孩一改坐姿,向后快速躲闪,目光也变得怯弱而萎缩。丁香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知道口罩没有罩在脸上,而是挂在脖子上,心安了一点,觉得如果戴着口罩跟人交谈,对别人不尊重。她把帽子向后推了推,让更广阔的脸庞露出来。
       放下背包,从包里取出矿泉水,她只有这一瓶水了,拧开盖子后有点迟疑。送给妇女,还是送给男孩?她没有送给老人的想法,她觉得老人跟一具尸体没有多少区别,况且,他的腰部有伤口,如果水从口里进去,说不定马上会从腰上的纱布里冒出来。她把矿泉水递给女人,女人依旧双手环抱在腿肚子上,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也没有接过水的意思,眼神似乎比刚才更加木然,更加事不关己,甚至有些微的冷漠。
       丁香把水一直递着,女人一动不动,像战争一样,跟她打着持久战。
       老人和男孩全都望着丁香,望得专注而细腻,简直有点目不转睛了。丁香的手在空中悬着,伸着,做着递的动作。递的是一瓶开了盖的矿泉水,另一只手里捏着瓶盖。
       她想一扬手把矿泉水扔出去,随便扔到帐篷的哪个角落,或者从耷拉着的帐篷门帘扔出去。她吸了一口气,吸到的是满腔血腥味。这种气味挽救了她,她平静的收回伸展的手臂,将瓶盖盖好,把矿泉水瓶握在手中。老人和男孩见她泄了气般的坐着不动,放松警惕似的转动脑袋,一副放任自流,我行我素的样子。
       苍蝇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嗡嗡嗡得令人生厌。丁香把矿泉水瓶捏了几下,想喝一口,抬起胳臂,又放回去。血腥味比刚才浓郁多了,她看看妇女,妇女依旧无遮无掩的看着她,一只腿伸着,一只腿弯曲着,双手环抱住腿肚子。几只苍蝇在老人腰上飞来飞去,老人熟视无睹般的继续粘贴在床上,双臂与身体保持高度一致,严丝合缝的贴附在身体上,沉默得如同一块岩石。苍蝇似乎飞累了,飞翔了两圈,停了下来,停在男孩肩上。丁香想伸手帮男孩驱逐苍蝇,想一想也没有必要,几只苍蝇伤害不了一个大男孩,何况男孩的肩上还披着衣服。
       苍蝇全都停在男孩肩上,而且只停在一边肩膀上。男孩山峦般巍然不动,似乎比老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男孩坚硬的坐着,保持着挺立的坐姿。苍蝇停下来就不嗡鸣了,全都低头吮吸,偶尔煽动几下小小的羽翼,依然孜孜不倦,贪婪美食的样子。男孩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甚至连晃动肩膀的细微动作都没有。
       丁香看一眼男孩白纸一样的脸庞,看一眼尸体一样的老人,再看一眼木头一样的妇女,忽然害怕起来,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产生了巨大的怀疑。自己真的在一顶帐篷里吗?在一顶四周没有人烟,里面却僵尸一样,或躺或坐着老中青三个人的白帐篷里吗?帐篷不属于她,可能也不属于三个病人中的任何一个人,但他们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她,难道自己走进的不是人间,而是另外一个世界?
       丁香呼出一口气,苍蝇立即在男孩肩上翻飞、舞动、盘旋、流连,发出生机勃勃,春回大地般的嗡鸣。丁香再一次注视男孩,发现苍蝇萦绕的肩膀有些空荡,有些缺失。男孩依然无声无息,坚如磐石,但眼神发生了变化,男孩的眼神饱含着决绝和苦痛。丁香的心抖了一下,矿泉水瓶差点掉到地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绝望的眼神,这种眼神没有出自中年妇女,没有出自沧桑的老人,而出自一个花季少年,一个小小少年,便有了胆战心惊、深邃彻骨的寒意。
       丁香想伸开双臂拥抱男孩,想伸手抚摸一下中年妇女,想低头对老人说点什么。最终,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作,她把矿泉水瓶放在妇女的床上,背上包,走了。走得义无反顾,泪水涟涟。
       走出白花花的帐篷,心里仍然堵得慌,她发现自己非常虚弱,非常无助,还非常可笑。一瓶矿泉水,能拯救一条腿、一条断臂、一个好身板吗?能挽救爷爷、母亲和孙子吗?或者,能抚平痛不欲生,大难不死,伤痕累累的人的心灵吗?


6


       车到猛古桥的时候,再也无法开动了,左右两边挤满了人,有人伸展双臂,干脆挡住了去路。丁香害怕起来,这可是羌族藏族人口密集的地方,不会出什么事吧。车还没有停稳,一个中年男子就伸进手臂,递给丁香四颗鸡蛋,丁香向后缩了一下身子,没有接住鸡蛋,鸡蛋骨碌碌滚到座位底下。丁香低头去捡拾,心想赶快拾起来,还给他们,车上还有饼干和矿泉水,不需要买他们的食物。丁香低头的当儿,两只烧饼又递进车窗,唐山人接住了,问多少钱。
       没有人顾得上回答他的问话,三只纸杯继而递了进来。丁香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稀里糊涂就有了一只纸杯,她闻到了一种久违的清香,这是粮食散发出来的香味,不同于杜鹃花香,也不同于溪水的甘甜,更不同于空气的清爽,而是对味觉有着巨大冲击力的食物的香味。她端着杯子,望一眼窗外,车下全是笑脸,有光洁的笑脸,有褶皱的笑脸,有汉族人的笑脸,有藏族人的笑脸。她惊愕起来,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并且继续在发生着什么。
       车门被拉开了,一个身穿绣花长裙的女孩笑眯眯的望着她,手里高高的举着一只饭盒。丁香愣怔着,不知道该把纸杯放在哪里,也惊讶于女孩大胆急切推销盒饭的举动。司机和唐山人被快速拉下驾驶室,双手捧满了鸡蛋、烧饼、纸杯和盒饭,丁香看见两个男人已经蹲在路边吃起来,她还不知所措的端着纸杯坐在驾驶室里,女孩依然笑眯眯的仰望着她,她不好意思不理睬女孩了。
       女孩说:阿姨,下来歇歇吧,天气很热的。
       丁香说:没关系的,我不饿。
       女孩说:那你把绿豆汤喝了,喝了我再给你送一杯来。
       丁香这才明白纸杯里原来是绿豆汤。她说了声谢谢,几口喝了,然后把杯子递给女孩,并说:多少钱?
       女孩呵呵的笑出声来,笑完后说:阿姨,我们不要钱,我们寨子所有人都在这里给你们做饭、烧开水、煮绿豆汤,都十几天了,没有一个人收钱。
       丁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举目四望,看到公路两边真的有简易炉灶和锅碗瓢盆,有的人短衫短裤,有的人长衫藏袍,他们把食物递给每辆过路车上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笑容,都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可亲可爱。丁香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似梦似幻,好像在哪里见过。
       女孩身后走来一位中年妇女,对迟迟疑疑的丁香说:放心吧,我们的饭菜都很干净,饭盒是一次性的。
       丁香不能不下车了,下了车,才发现川西北的太阳真的比成都平原炽热,大有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感觉。她赶快接过女孩手里的盒饭,对妇女说:不是的,不是的,是我不太饿。
       妇女说:哪有不饿的,从成都到小金,几百公里山路,铁打的汉子都饿哩,快吃吧。
       丁香揭开饭盒,满满一盒米饭和土豆肉丝,肉丝是金黄金黄的腊肉。丁香细嚼慢咽的吃了起来。女孩再一次跑到她跟前,手里捏着几枚干枯的树叶,拽住她的衣袖向一棵树走去,丁香跟着女孩走,一直走到树底下,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地面上,树下只有一块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荫凉地方,女孩把树叶铺展在荫凉处,铺好后,笑盈盈的抬起胳臂,擦了一下额头。再拉了一下丁香,示意她坐下。丁香坐了下来,坐在女孩专门为她铺展的树叶专坐上,她坐着,女孩站着。饭很香,她吃得也很香。
       女孩说:阿姨,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车,这么多外地人,都是去汶川救灾的吗?
       丁香说:是啊,都是去汶川的,给那里送药、送粮食、送水。
       女孩说:这几天好多了,你们的车还能在这里停一下,那几天都是救护车和军车,开得飞快,一分钟都不停,我们也没办法给他们送水送饭。
       丁香说:前一阵主要抢救伤员,飞机救走的主要是重伤员,轻伤员和受灾群众主要从这条公路上运出去。
       女孩说:解放军叔叔坐在敞篷车里,好辛苦的,我还看见有两辆货车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撞了,流了好多血啊。
       丁香哦了一声,把饭盒放在腿上,停下筷子,跟女孩一问一答起来。
       怎么不上学呀?
       地震后学校就放假了。
       你们这里也发生地震了吗?
       没有,大人说可能会有余震,学校就放假了,到汶川的救灾车辆从这里经过,大家就来帮忙了。
       是老师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跟爸爸妈妈来的,我爷爷说,自从红军从这里长征以后,你们是第二支经过这里的军队,大家都很高兴,也很稀奇。
       我们不全是部队的人,有很多志愿者,各行各业的人都有,都是去帮忙的。
       我要再长大一点就好了,就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汶川救人了。
       你是藏族吗?
       我爸爸是藏族,妈妈是羌族,学生花名册上填的是羌族,上五年级。
       又一辆运送救灾物资的车开过来了,女孩和大人向那辆车跑去,丁香起身走的时候,顺手捏起地上的一片树叶。她不知道这片树叶叫什么名字,但知道这是夹金山和梦笔山脚下,猛古桥畔的树叶。她没有跟女孩说再见,没有给女孩留下任何礼物。
      猛古桥边,立着一块纪念红军长征的纪念碑。旁边有一座古老光鲜的白塔,白塔上经幡飘飘,彩条舞动,金轮闪光。路边不时有小孩子停下脚步,向他们行队礼。正在干农活的大人见他们经过,也停下手中的活计,向他们招手致意。
       在一个转弯处,她看见一面山坡被花朵渲染得姹紫嫣红,娇艳璀璨。她以为又是杜鹃花,仔细望去,是美艳绝伦的荞麦花。荞麦花怎么也这样艳丽娇媚啊,这是羌寨藏寨才有的妖艳风光吧。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阵歌声——
       你把美丽献给雪山
       养育你的雪山
       你把美丽献给草原
       养育你的草原


7


       丁香逃也似的离开白帐篷,向一片绿地跑去,绿地并不平整,也像遭劫一样毛毛糙糙,高低不平,间或还能看见不规则的裂缝。跑了几步,有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低头去看,原来是自己的手机,一只平板诺基亚黑色手机。弯腰拾了起来,握在手中继续奔跑,感觉怎么不一样呢。自己的手机是光滑的、温润的、轻巧的,而这只手机有些粗糙、冰冷、生硬,但外观和样式跟自己的一模一样。丁香放缓了脚步,最终停了下来。她把手机举起来,一下子就发现了破绽,手机屏幕有几条明显的划痕,还有一些泥土,而且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从包里取出自己的手机,将两只手机放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对双胞胎,不仔细分辨,很难分辨出哪只是自己的。
       叮铃铃几声,手机来了短信。丁香知道是自己手机发出的声音,还不放心似的看了看捡来的手机,明知故犯般的按动开关键,按动几下,没有任何反应,原来是没电了。查看自己的手机短信,是司机发来的,说他和唐山人已经翻越了梦笔山,唐山人的腿伤暂时处理好了,回到成都后就送他去医院,让她注意安全,自己照顾好自己。她快速回复司机,自己很安全,请他俩放心。
      发完短信,她把两只手机放在手心上下抛起,抛来抛去又分不清哪只手机是自己的了。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卡车,车上装了满满一车青笋,人们陆陆续续走向卡车,有的抱了满满一抱,边走边往地上掉,又弯腰去捡拾,有的只捏了几根,走得急急匆匆。一辆120车从公路的一头驶向另一头,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丁香很快就发现,汶川的120车和其他地方不同,汶川的救护车没有发出激烈的呼啸声,只是静悄悄的迅速驶过。
       飞机轰鸣而来,是绿色的直升飞机,两架,前后相跟着,在县城上空盘旋,一圈,两圈,三圈。飞到第三圈的时候,前面那架飞机飞得很低,都有点俯冲的意思了,向着丁香匍匐而来,丁香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倾斜着身子。飞机没有俯冲下来,飞机只是作了个假动作。眨眼间,第一架飞机沿着岷江下游的映秀方向飞去了。第二架在不高不低的位置盘旋了一阵,向岷江上游飞去,丁香想,这架飞机大概要去茂县,或者比茂县更加遥远的松潘或者九寨沟吧。
       丁香继续把玩着手机,一模一样的两只手机,抛起,落下,又抛起,又落下。在不停的抚摸、碰触、猜度中,还是很容易分辨出捡来的手机。手机的主人是谁呢,丢掉手机的人一定很着急,尤其是处在灾难中的人更着急,他们对信息的渴望和依赖更强烈。她停止了抛来抛去的游戏,立即进入战备状态。这个时候,怎么能玩耍哩。
       舔了舔嘴唇,嘴唇很干。她向一个男孩走去。男孩蹲在一只火炉旁,火炉上放着一只铁锅,铁锅滋滋的冒着白烟。不用问,就知道锅里煮着白开水,如果煮着食物,这样开放式的熬煮方法,食物的味道早就弥漫在空中了。
        男孩低头在给荒草编辫子,地上已经有五、六根草辫子了。丁香把手机伸到男孩的眼皮底下,问一声:是你的手机吗?
       男孩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丁香,眼睛都没眨一下,继续低头编辫子。丁香倒吸了一口气,口里立即湿润起来,她咽了一下口水,愣在原地,好一会反应不过来。这是一双刚刚在白帐篷里见过的眼睛,呆滞、麻木、幽怨、空洞、哀伤、孤独、无聊、敏感……总之,这是一双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眼睛。她慌乱起来,紧张起来。
       不一会她就平静了,平静后的她有些纳闷。怎么会被一双眼睛吓倒,被一个八、九岁男孩的眼神吓倒,太不可思议了。小男孩的眼神,怎么跟帐篷中那个少了一条胳膊的大男孩的眼神如此相似,如出一辙呢。她怕了,真的怕了,怕汶川男孩的眼神了,大男孩的,小男孩的,她都怕。
       在走向几个志愿者的时候,她重新戴上了口罩,将帽檐拉得很低。她为自己的这一动作感到不解,完全是下意识的。
       志愿者说,他们没有手机可丢。
       说完后转身走了。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小伙子突然转过身来,他有一双犀利的眼睛。丁香哦了一声,尽管声音很小,还是听出了自己的畏惧。
       小伙子说:你是志愿者?
       丁香再次哦了一声,这一声显然大了一些,算是对他的回答。
       小伙子嘴角上翘,一副不屑的样子,似笑非笑的说:哈,志愿者?一看你就是个给汶川人民添麻烦的种,戴什么口罩,戴什么帽子,你以为你是张艺谋,你以为你是范冰冰,怕粉丝认出你,哼,去你的吧,汶川还没有瘟疫,用不着你这样装蒜,别对灾区人民说你是志愿者,说了丢人,懂吗?丢人,丢我们志愿者的人。
       丁香以为听错了,以为小伙子跟别人在发闹骚,或者在自我宣泄。望了望旁边,没有其他人。她张了张嘴,还没等嘴张圆,小伙子已经一溜烟走了。她感到被烧灼了,被大火烤焦了,被滚烫的开水烫着了,全身都高烧不止,摸到哪里,哪里都厌恶得拒绝,像世家的仇人。
       她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检讨自己的过失,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觉得自己没有错,没有犯下滔天罪行,不至于遭到别人的破口大骂。她把口罩和帽子摘下来,装进自己的背包。当她深深的吸进一口空气后,咀嚼出了五月的暖风和汶川的尘土。汶川的空气中无时不夹杂着尘埃,一种大灾大难后特有的粉尘和气息,但许多人没有逃难,没有回避,依然坚守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大批外来支援的军人和志愿者。
       丁香对志愿者这个称呼本来是喜欢的,刚才那个志愿者或许来汶川的时间太长,看到了太多残酷的场面,或者干得太累,已经精疲力竭,无处释放,便对她咄咄逼人一番。想到这里,丁香的脸和脖子不那么灼烫了。
       她向一个妇女走去,妇女在一个窝棚前切菜,菜是青笋,菜板是桌子,一张平时用来办公的桌子。这一次,丁香没有直接把手机伸向妇女,而是先在妇女旁边站住。
       妇女见她走近,没有停止手中的活计,用下巴指了一下旁边的方凳,随意的说:坐吧。
       丁香在方凳上坐了下来,看妇女切菜。看了一会,才说:你家丢手机没有?诺基亚黑色的。
       妇女继续切菜,没有答复她。丁香以为对方没有听见,将拾来的手机展示给她,大了点声,说:是你的手机吗?
       妇女摇摇头,冷淡的说:不是,要手机干么子,急着要用的时候用不上,不用的时候尽添乱。
       说完后,妇女咣的一声放下菜刀,哗啦哗啦翻动水桶里的碗筷,翻动一阵,取出一只瓷碗,前后晃动手臂,甩了几下,甩出几滴水珠。顺手提起一只水壶,哗啦啦一阵,热气腾腾,满满一碗开水。妇女把碗捧给丁香,丁香赶紧把手机装进衣兜,双手接住瓷碗。她喝了一口,很烫,再喝了一口。妇女拿起菜刀,继续有条不紊的切菜。没有主动和丁香搭讪的意思。丁香有点坐不住了,想走,但又能去哪里呢,汶川县城不大,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还算热情的人,得跟她说点什么。
       丁香喝了一大口开水,烫得有点受不住,还是心甘情愿的喝着。她太渴了,太需要补充水分了。她把空碗放在桌上,长长的嘘了一口气。妇女再次用下巴指了一下水壶。丁香看见了,客气的说:谢谢,够了。
       然后,丁香感到一阵奇异的情绪纷至沓来,铺天盖地,汹涌澎湃。她想倾诉,是的,她想说话,想跟这位妇女说很多很多话,到汶川后,还没有人跟她说几句话哩。她想把从成都到汶川一路来的惊心动魄,万紫千红,痛苦不堪,幸福快乐,全都说出来,全都喷发出来。她太想说话了。
       她拍了拍巴掌,如同重要人士做报告前,主持人要求会场肃静一样。丁香自己给自己拍了两声巴掌。
       她自言自语,又好像专门说给妇女听:梦笔山,多好听的名字,跟诗情画意一样,说起来没有夹金山高峻,但梦笔山险啊,万丈深渊……山石的缝隙间不停的冒着白烟,一大网山石浑然垮塌,公路被掩埋,车辆被砸坏。道路崎岖陡峭,路面下陷,飞石滚滚,撞车翻车是家常便饭,我们一起的一个人腿骨折了,伤得很厉害……
       咔——
       丁香整个身子弹跳起来,她摸了一下方凳,方凳好好的,她坐得也好好的。定眼望去,菜刀直愣愣的扎在桌面上。菜刀怎么会扎在桌面上呢。
      丁香目不转睛的盯着妇女,妇女一转身进了窝棚。丁香没有看清妇女的脸面,妇女背朝着丁香,在一张遗像前续了一根粉红色的香烛。
       丁香一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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