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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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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一猜,谁和谁是情侣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334      更新:2014-07-29

  
  1

  
  公元前六世纪的某年五月,在雅典城埃尔大街,智者保罗身披黑氅,头戴黑披巾在接近哩拉酒馆时放慢步子。他留神过路人是否注意他,街拐角或某个窗洞里,有没有告密者的眼睛。他的脚向里撇,垂着头,手在胸前,拇指捻着食指,逡巡着。当确定街上无人,他像一只猫,迅速窜进哩拉酒馆。进了门,他像是从水里泅上来,舒了口气,细白的手指揩了揩额上的汗珠。 他很快镇定下来。谁会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他?他每天研读柏拉图,正在写一部《论崇高》的著作,怎会混迹这下等酒馆?他在最靠外的位子、面朝里坐下。这个位置能让他看到每个进门的人给酒客带来的骚动,从他们的表情可判断来者受欢迎的程度。
  保罗从掌灯一直等到钟楼敲23下,酒馆里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现在只剩下两个上点年纪的。他们头发花白,面皮松弛,神情沉溺于肉色。“他们的一生都在纵欲中焚毁,现在只能自暴自弃。”保罗忧伤地想。两个年轻侍者坐在柜台里面,在保罗思考《论崇高》的句子时,柜台挡板不时发出声响。
  沙漏又漏下去两成的沙子,拉里亚终于在酒馆门口出现。他的到来使酒馆里所有人都抬起头。两个侍者听到骚动从挡板后面探出头,随即露出柔美淫亵的表情,像杀人者看到素不相识的人慢慢流血而死。保罗脸上也慢慢泛出沉溺的微笑。
  “绸缎轻抚他百合花似的玉体,黑发围拢他桃花般的面庞。这众神宠爱的尤物,怎会出现在下等酒馆。”老男人之一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嘟囔道。
  拉里亚心满意足地看着大家的表情,轻浮地瞥一眼赞美他的老男人,身体一荡,欣快地坐在保罗对面。
  “你这是又去了柏多利酒馆,我的朋友?”保罗嘴角挂着酸笑,目光却火把一样,穿透黑暗。
  “没有。”拉里亚甜美地扯起嘴角,矢口否认。
  “你脸上还沾着柏多利酒馆的轻浮,我一眼就看出。”
  “哦,您真了不起!”拉里亚把否认改为称赞。他撒起谎来还那么纯真。
  “《理想国》读到第几页了。”
  “读了10页。‘你看喜剧表演或是听朋友们说笑话,可以感到很大的快感。你平时所引为羞耻而不肯说的话,不肯做的事,在这时候你就不嫌它粗鄙,反而感到愉快。’我在认真学习这一节。”
  “从上周四到本周四,怎么才读10页?”
  “因为……大师……你看我们酒馆来了两个女人。”
  保罗抬起眼,酒馆里的人都抬起眼睛,两个侍者也从挡板后探出头,但他们很快闪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一名侍者走出柜台,拉里亚看着侍者走路的姿影,略带嘲讽地扯起嘴角一笑:“他的臀瓣儿夹得真紧。”经过的侍者脸刷地红了。
  “将来你会写一本书,书中你会写上这样一句:通过夜晚之爱,一个男子在起床之时开始看到美的真谛。” 保罗不动声色地运用自己的方略。
  “太好了!你说这是我写的?”
  “是的。你终将写出一部杰作。”
  “你怎么知道?我一周只能读10页《理想国》。”
  “因为你还年轻,内心太浮躁。有一天,差不多到了我这年纪,你就会沉下心来关注精神世界,关照心灵。到那一天,你就会想起我今天说的话……”
  “您可真是先知!保罗先知——我始终不明白,我们天天见面为什么还要让我到这里见你——导师,我们约两个女子和我们同坐好吗?
  “我们在这里见面不是别有一番滋味么……昏暗,美酒涌涨的气味,人们暧昧的目光……整个晚上我都在亢奋中……”没等老师说完,学生的注意力已经在两个女人身上了。
  “导师,那个稍稍年长的、高大丰满的可能是萨福。”
  先知保罗意味深长地看着拉里亚。而后者,已经把热情的目光投向两个女人。他不看保罗,他知道老师会依从他,尽管心怀不满,却从未阻止过他的要求。他没等老师答应就站起来,笑吟吟地走向两个女人。他的面颊在侍者的目光中闪闪发光。
  拉里亚走近两个女人,当看到背对他的年轻女子,脸上立即有了笑容。
  “尊贵的夫人、小姐,我的导师,智者保罗,能否有幸请您们一起小酌?”
  “您的导师是雅典城最著名的学者保罗?”年轻女子扬起明艳的脸蛋,她的脸颊和眸子被聪颖和智慧从里到外照亮了。
  “我很幸运是保罗先知的学生。”被这光明照耀,拉里亚说话都嗫嚅了,但他没忘向万方仪态的萨福鞠个躬。
  “您可太有福了。”
  “师从萨福女爵爷,同样非常幸运。”拉里亚瞥见萨福穿透一切的目光,顺嘴说道。
  拉里亚侧身一旁,等着两位女士站起来,走出条形桌。“您叫什么来着?我肯定在哪里见过您。”等萨福转身,拉里亚小声对她的女弟子说。
  “优丽。我一直住在勒斯波斯岛,您不可能见过我。”
  “就在今晚上演《女神颂》的戏院,您在那里么?”
  “呃,是的,我在那里。”
  “那就对了。我在贵族席位上看到您了。我只能坐在卑贱的平民席位。您就像那出悲剧的女优,我在剧院就仰慕您了。”
  在萨福伸手给智者保罗亲吻时,优丽俏丽地回眸拉里亚。
  “可惜女优只能由男子扮演,那些娇柔的男孩迸发不出女人的激情。”萨福落座后威严地说。优丽垂下眼皮,遮蔽眼中热情的光彩。
  “您的到来,总使雅典城充满鲜花,阳光也格外明亮了。亲爱的夫人。”
  “雅典上空弥散着脂粉气,这种气味甚至浸淫到男子身上。”萨福举起酒樽,向保罗示意。“难道使人迷狂的东西只有美酒?我相信全希腊一定能找到第二种麻醉品。”萨福抿了一口酒对两位先生说。
  “您不喝点儿吗?女学生。”保罗意味深长地对优丽说。
  “不。”萨福打断保罗的试探,“难道您允许弟子饮酒么?”
  “我18岁时导师已应允我饮酒了。”
  “我已经21岁。还没被允许。”女弟子没看自己的导师,任性地说。
  “我的孩子,您是位女公子,将来还要嫁到体面人家。”
  “我记得您是第一位公开反对柏拉图那个著名论断的——女子和植物不属于同类。您是这样认为的吧?现在怎又将女学生的出嫁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保罗无不讥诮地说,并为萨福脸上短暂的难堪得意洋洋。
  两位导师炫耀各自辩才的当儿,拉里亚一直盯着优丽。她的脸庞像太阳下的果实,青春让她透明。许是不堪被年轻男子盯视,许是酒馆污浊空气让女子燥热不堪,她扇动着香帕站起身,礼貌地道歉,说要到外面透透新鲜空气。拉里亚立马站起来准备陪优丽,保罗用一种使拉里亚胆怯的口吻抢先说:
  “亲爱的小姐,这酒馆的确燥热,我陪您出去透口新鲜空气。”说着保罗站起身,伸出右臂让优丽挽着。优丽撩动眼皮看了一眼拉里亚,手臂不情愿地挽着保罗。
  
  桌子边只剩萨福和拉里亚。拉里亚不动声色地慢慢坐回座位。他垂着头,两只手伏在木桌上,轻轻抠着酒樽,等着萨福开口。
  “他问过我。”拉里亚等得不耐烦,自己开口了。
  “都在大家眼皮底下,有什么好问的。”
  “有三小时的空当。从学馆到您丈夫家。”拉里亚狠毒地说。
  “他问了?”
  “问了。”
  “你怎么答?”这个骄傲的女子终于还是问了,青年生出快慰。
  “您知道我怎么答。”拉里亚傲慢地看着萨福,嘴唇现出一抹讥笑。但他那张脸如此俊俏,那抹讥笑在他脸上也显得如此甜静纯美。
  萨福不动声色,轻蔑地看着拉里亚。
  
  “你们谈得可投机?噢,我差点忘了。你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我的学生曾为女诗人的才华和美貌倾倒过。你们算是叙旧了。”
  挽着优丽进来的保罗大声打趣道。他吵醒了趴在桌上睡着的酒鬼。老头儿迷惑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优丽:“这不是雅典娜女神吗?我已经上圣山,见到众神了?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轮到我?看来我是在做梦,到了这年纪,美妙只能出现在梦中了。我还是继续睡吧。”随即又趴在桌上睡着了。
  萨福撩起犀利的目光。拉里亚则把头低下。萨福伸手,把女弟子拉到身边。她摸着女弟子干燥柔滑的手心,就像摸水仙花花瓣。
  “尊敬的大师,很多男人都为我的才华和容貌倾倒,这是雅典城颓糜的风气,不能说明什么。女人还是被列入家庭财产,我的诗歌还是被当作书写情欲的低等之作。”她拍了拍优丽的手,目光如春。“过不了多久,雅典城就会为另一位女诗人的才华和美貌倾倒。她不仅会写诗,还会演戏。她有可能是第一位与男子同台演戏的女子。”她斜过眼睛,温柔地看着女弟子,“亲爱的,那当然是你!”
  “谢谢您,导师。”优丽被导师说得涨红了脸,目光潮润地看着萨福。
  “这可真是可喜可贺。您总是开女子先河。”保罗心不在焉地恭维道,之后,威仪地对拉里亚说:
  “我的好学生,刚才我和优丽小姐谈到好空气对健康的影响。你是不是也应该出去透口气?特别是对你这样正在长身体的青年。”
  拉里亚正伸着脖子,小声问优丽读过谁的戏剧。欧里庇得斯?是不是能背下他的所有悲剧?他不想现在离开酒馆,但导师脸上露出令他敬仰的威仪,那是由才学和智慧铸造的。他也知道自由的尺度,便涨红了脸,慢慢站起来,故作轻松地说:“我出去透口气就来。您等着,我将和您一起背诵欧里庇得斯。”
  
  拉里亚快步走出大门。之后,保罗也借口出去了。萨福和女弟子坐在酒馆里,昏暗的油灯把她们的面孔刻画得像大理石雕塑。优丽怏怏地抽回自己的手,脸上一副不以为然。
  “你得允许我饮酒。保罗先知允许他的弟子18岁可以饮酒……”她轻浮地说,对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视而不见。
  “上个月,你已经向我提出非分要求了。你不能得寸进尺。”
  “可我已经成熟了。我已经21岁了。您21岁时已经嫁了现在的丈夫。”
  “婚姻不值一提。当你得到时你会发现它庸常无聊。家庭,那个名义上的丈夫,只能给你一些钱财,其他的,他再也不可能给你。这些道理,你现在听不进,但你要相信,我是绝不会害你的。我们有八年非同寻常的友谊。”
  “您有的,您却不允许我也有。” 优丽避开老师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不是允许你进城、在我的监护下寻找合适的男子么?”
  “可是……”
  “好了,已经超过我的底线了。”
  “那您得允许我饮酒。您自己如此好饮……”
  “好吧,这件事依了你。不过每次不能超过一樽。”
  
  智者保罗和他的弟子出去了很长时间。之后,保罗大师面色红润、心清气爽地回到木桌前,开始谈论柏拉图的《裴德若篇》,谈论灵魂在迷狂状态中对于美的理解和追求。过了一会儿,拉里亚也回到座位。那个趴在桌上睡觉的醉鬼这时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从身边经过的拉里亚,嘴里嘟嘟嚷嚷:“他的眼神些许迷醉,些许自嘲。他的面孔更加白净,更加凸凹有致了。”
  萨福瞥了一眼这张年轻的面孔,“哼”地发出一声冷笑。
  优丽倾慕地看着拉里亚,她被对方漂亮的面孔迷住了。
  “您已经开始研习柏拉图了?”聪颖的姑娘再也不能让机会流失于今晚。
  “是的。您主要研习诗歌和戏剧?”
  “是的。我能通篇背诵《荷马史诗》。”
  “呵,您真了不起。”
  “她比你年长3岁。三年时间可以背诵三部《荷马史诗》。”萨福揶揄道。
  “呵,老师,年长就一定博学么?有些人已经年近40,思想和学识却停留在自己28岁时候。保罗大师,我说得对吗?” 优丽热情地甚至有些风骚地看着保罗。保罗哈哈大笑:
  “这伶牙俐齿的小姐真是可爱得紧。如果您的导师肯放,我愿意教您三年哲学。三年下来,管保比年轻的拉里亚先生学得好。他太放任自己了。”
  “放任自己成不了大气候。”萨福狠狠道。
  “成了气候,就开始放任自己。” 优丽发现老师快被自己气疯了。
  “呵,萨福女爵爷,不要责怪年轻人莽撞,血性正是他们的优点。我的好学生,请带优丽小姐出去透透风,这五月的夜晚真是燥热难耐呀!”
  “呵,导师,您可真善解人意。我正准备带优丽小姐出去透透风。请吧?优丽小姐。”
  
  “亲爱的夫人,您对弟子管教可真严啊。”
  “您对学生管教得似乎不严。这年轻人身上有股脂粉气。”
  “呵呵,这正是您极力批判的。您对雅典城贵族生活的批判,真是让贵族们如坐针毡啊!我敬佩您的勇敢。不过您对妇女也可以进入下议院的提议我不能接受。妇女,除了考虑自己的情欲还能指望她们思考什么?对于那些希望到下议院展示她们漂亮服饰的贵妇们,多开几家风雅馆便是了。她们的情欲和罗曼蒂克的想法一得到满足,就不会再有什么要求了。”
  “大师,您把我开女子学馆、争取进入下议院,理解成满足情欲?”
  “女子的情欲不能满足,才会有这样那样的要求。而女子的思想和理性仅仅相当于一个没成年的孩子……呵——不谈论这些会激怒您的话题。不过女爵爷,我有时会想,如果当初我们两个定了婚,希腊两个最聪明最有学问的男女成了婚会怎么样?”
  萨福不易觉察地撇撇嘴:“不怎么样。如果我们两个成了婚,一个不可能成为雅典城最有学问的男子,另一个也不会成为希腊最负诗名的女子。”
  “呵呵呵,这是为什么?我们可以举案齐眉,比翼双飞。”
  “男子的学问是在幽闭中获得的。女人的学问是在压迫中获得的。您如果跟我生活,您得不到幽闭;我跟您生活倒有可能备受压迫。那么很有可能是,我成才了,而您没有。”
  “我会压迫您吗?您是如此张扬。”
  “张扬是对压迫的反抗。其情形可能成正比。”
  “这么说,婚姻生活让您备感压迫。”
  “这对外人是秘密。对同道人,还算什么秘密?您不会是假装天真吧。”
  “哪里话。我对婚姻生活一直不深入。我只是从母亲家,搬到妻子家。对婚内男女不甚了解。”
  “如果是这样,你我成婚,只能造就两个庸才。”
  “呵呵,那么历史上也不会留下两个人的英名了。”
  萨福又不易觉察地撇撇嘴:“他们俩出去很久了,该回来了。”
  “年轻人呆在一起比跟我们更快活。我们不要做绊脚石。”
  “您真假惺惺。我的学生还是处女,我得为她的贞操负责。”
  “呵呵,是吗?您到这个年纪还在写秀丽、声色的情诗,却要为21岁女弟子的贞操负责。您似乎才假模假式。”
  “您未必不为情欲所困,不然怎会在这种酒馆遇到您。您不会在这种地方向弟子宣讲柏拉图的《伊安篇》吧?”
  “呵呵,您真是不可理喻。我不是在这里也遇到您了嘛!”
  
  拉里亚和优丽相偎依地回来了。他们眼睛一直注视着对方,脸上流露甜蜜的笑意。
  “优丽,我们该回去了。”萨福皱着眉头,看着沉浸在甜蜜中的优丽。
  “老师,我现在似乎知道是什么爱情了?”优丽目不转睛地看着拉里亚,“老师,世界上真有比诗歌戏剧更甜蜜醉人的东西,那就是爱情!”
  保罗呼地站起身子,目光如炬,盯着自己的学生。拉里亚无地自容地摆弄面前的酒樽,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我们该走了。”萨福绝望地盯着优丽,一瞬间有些恍惚,接着生硬地低喝。
  “老师,我不回勒斯波斯岛……”
  “你说什么?”萨福眼珠都快瞪出来了。长期在昏暗灯下看书,她的眼珠已经突出来。
  “呵,老师!” 优丽猛然惊醒般地面向萨福,“您答应我好吗?我们再住几天,一周,五天,哪怕只有三天。然后我再跟您回勒斯波斯岛,跟从您学习诗歌戏剧。您答应我吧!过了这几天,您要怎样都行,您愿意怎样就怎样……”
  “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老师,老师,我真的疯了。我终于尝到您在诗歌中描写的甜美爱情。您不能不答应我留在雅典城几天。实际上,老师,我想留在雅典城一辈子。” 优丽对着拉里亚,目光忧伤迷离。
  “不行。我们还要研习戏剧。我要把你培养成伟大的女演员。你不能这么意气用事,把自己的前途毁了。一个要成为伟人的,必须牺牲庸常的个人生活,必须一切服从伟业。再说,回到勒斯波斯岛,我们同样有甜蜜的闺中生活。”
  先知保罗听到这里,不无讥诮地耸耸肩。他突然站起来,踱了几步,拍了拍拉里亚的肩膀,悄声说:“我会原谅你的。”拉里亚的头埋得更深了。
  而那边,优丽攥着两只粉拳,两眼熠熠发光:“会的老师,我会的。我回去会更努力学习诗歌和戏剧。我会像您一样,作为女诗人女演员回到雅典城。可是现在,请求您给我几天,让我把爱情的果子初尝。”
  “我说过不行。”
  “老师,求您了!”
  “不。我明早一定要回勒斯波斯岛。而您一定要和我同行。”
  “您不能这么对我。您都称我为‘您’了?”优丽探出身子。当看清老师决绝的表情,她也变得冷酷。“我要是不回呢?”
  “你竟敢说这种话?!优丽,你这是对老师说的话?嗬——又一个被情欲毁掉的女人!嗬嗬,算了。长大的女孩留不住。您愿意怎样就怎样吧。您要是现在不回,就再也不用回勒斯波斯岛了。”
  “您不让我回勒斯波斯岛了?您竟这么无情!”
  “是我无情还是你无情。仅仅两个小时,您竟把我们八年的情谊置之脑后。”
  “老师,您允许我自由表达的,可遇到具体事,您就变卦了。还有老师,您自己是爱情至上,您写了那么多血泪诗篇都是为了爱情。可是现在,我才感觉到爱情。我的身体在剧烈冲撞,我的情感在热烈燃烧,我为突如其来的爱情不能自拔,您却让我离开?!可怜可怜我吧,我的恩师!八年来我是第一次没有听从您,您难道不能依我一次吗?看在我跟随您八年,看在我们非同寻常友谊的份儿上,您不能成全我一次吗?这次我真的感到爱情了啊!”
  “我为您羞耻!”萨福站起来,准备走了。“您可以跟我走,也可以留下。我现在要走了。”
  “不,老师,我一周后回勒斯波斯岛,不管您收留还是不收留,我都会回去的。我现在回雅典城的父母家,即便被愚蠢的父母拒之门外,被粗暴的兄弟打得遍体鳞伤,我也要尝试这最初的爱情。拉里亚,我回去就给你写信。我也希望在天亮之时收到你的书信。你看到,为了你,我已经放弃了一切!”
  “天下最无耻的就是背叛。而且,这种事就发生在眼前,发生在我最得意最宠爱的学生身上。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信赖?八年啊,把一个小女孩培养成人,把一个懵懂少女雕琢成玉,她两个小时就会为轻浮少年舍你而去!呵——也罢。这苦难罪恶的世间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优丽,你会后悔的。这个青年不值得你这么做。但是,你既然做了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是,你失去我了!我!希腊有史以来最有才华的女诗人!萨福!你永远失去她了!”
  萨福庄严地站起来,昂然而去。
  
  “优丽小姐,您真的背离自己的导师?她教育了您八年,您的所有教养都离不开她。您的父母,恕我直言,仅仅是付钱养活您的人,而萨福女爵爷才是养育您的人。”保罗看着彷徨的优丽,继续说:“您回父母那里,他们会收留您吗?他们把您交给女爵爷,就是希望您跟从她,不要半途而废。您这样,为了一时的情欲就背离导师,不顾父母的期望,这太自私了……”
  “我想听拉里亚怎么说?拉里亚,你让我留在雅典城吗?”
  “我……”拉里亚张惶地抬起头,优丽的目光让他惊慌。保罗站在面前,他不敢看导师。“萨福女爵爷太悲伤了……”他躲闪地说。
  “我问的是你。我要是回岛上,你悲伤吗?”
  “当然……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再说,我不值得你……正如女爵爷说的,不值得为几小时的欢愉牺牲八年的师徒情。您还得靠女爵爷出人头地。”
  “拉里亚,这是你给我的回答?”
  “我很羞愧优丽,我什么都不能给你,甚至学业还不如你,我得抓紧跟保罗导师学习。您,还是跟萨福女爵爷回去吧,她应该还没走远……”
  “拉里亚,真不愧是花花公子!”
  “对不起,优丽,我可能就是的。一晚上,您是第三个想要我爱情的人,我都给了,谁都没辜负。但爱情过去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算看错人了!” 优丽激愤地攥紧拳头,“我知道希腊的法律,女子是不能打男子的,否则,我会让你那张桃花脸变成烂苹果。保罗先知,好好教育您的弟子,不然的话,他会辱没您的盛名!” 优丽说罢,愤怒地扬长而去。
  
  酒馆里只剩下保罗和拉里亚。两个醉鬼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两位侍者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只有一盏油灯,两人的面孔淹没在黑影里。保罗先知的手跃过光亮,伸进拉里亚的头发。拉里亚的头垂在自己的手臂上,被保罗触摸而僵住。保罗将对方往自己这边拉,拉不动,便放弃了。手依然插在对方的头发里。
  “我会原谅你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拉里亚撑着不动,之后,把保罗的手从自己头上拉下来,让它整个抚在自己脸上。他“哧”地一下痛哭起来。
  “我会教给你所有的学问,把我的思想传承给你。你会成为大学问家,受人尊敬,受人爱戴。情欲的探讨是为了辅助思想的探讨,辅助对真理的追问。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智慧的人应该与智者对燃。”
  “嗯,导师。”
  “女人是情欲的、不可理喻的动物。她们会毁掉我们的理性和理想,会用无穷无尽的琐事占领我们的时间,还会用愚蠢的举动让我们蒙受耻辱。一个月以后,我们会听到萨福女爵爷跳海自尽的消息,人们会对她的死议论纷纷,她丈夫和家庭会为此蒙受耻辱。一位被柏拉图称为第十缪斯的女诗人,就这样殉情而死,这种牺牲毫无意义。”
  “您怎么知道女爵爷会死?”
  “你的导师是先知。”
  “崇拜你!”
  “我会用我的学识,我的思想,我对世界的洞察力为你搭一个梯子。你会踩着我的肩膀走到更高一层。只要你听我的,沿着我的思想走下去……”
  “大师,我会的。”
  “那我们就回去吧。凉爽的房间,干燥的被单,我们回去可以安寝了。”
  “好的导师。您得再给我一些钱。”
  “每次欢愉的时候你都向我要钱,你不能换个时间吗?”
  “白天向您要,您什么时候痛快给过?您要是白天给我钱,以后我就不在芳香四溢的夜晚要了。”
  “怎么又要钱?你的开支已是我的两倍。”
  “我欠了柏多利酒馆的钱,还欠了柳荫街上的钱。”
  “你去了柳荫街?”保罗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我看见一个俊美少年,十五六岁,美若天使,就不由自主跟上他。之后才知道,他是柳荫街的。”
  “你要是不好好做学问,也会沦为柳荫街上的男孩。”
  “可是他真的洁白无瑕。我都想赎了他。导师,您赎了他吧,让他跟您学习。”
  “他已不可能洁白无瑕,他的灵魂已经不可救药地堕落。他吃不了苦,好逸恶劳,习惯伸手向别人要钱。现在看上去还洁净,但过不了几年,他就像放在太阳底下的瓜果,迅速腐烂了。那时候,他则生不如死。”
  “是的。导师。我这就跟您回学馆。”拉里亚哆嗦道,他被彻底打垮了。
  保罗站起身,轻轻拉了一下呆若木鸡的拉里亚,拉里亚搓搓脸,站起来。保罗将薄披巾戴在头上,气宇轩昂地走在前,拉里亚垂着头跟在后面,离开了酒馆。
  小酒馆的灯因他们的离去渐次消失……

  
 2

  
  罗小左写好那出《猜一猜,谁和谁是情侣》的独木剧是在公元1988年底。春节一过,他领着一干人,在郑州国棉五厂职工礼堂排练这出戏。每天晚上,分散在各处的青年,啃着烧饼夹着卤好的烧鸡猪头肉,骑自行车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以为自己在创造历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许多青年人做事是不考虑有什么用的。他们写诗,写剧本,演戏,开讲座,听讲座,上夜校,也不知做这些最后有什么用,最后能达到什么目的,但并不影响干这些事的热情。他们热血沸腾地参与着,把时间和过剩的荷尔蒙,抛洒在这些奢侈而无用的事情上。
  罗小左就找了三个跟自己处境差不多的青年来演自己的戏。他演保罗。每天晚上,四个青年穿过八十年代理想主义空气,聚集在职工礼堂,在那个踏上去窟哩窟嗵的破舞台上,热血喷张地排练这出戏。
  这出戏有四个节点,每个节点都有两个演员下场。最先下场的是保罗和优丽,其次是保罗和拉里亚,再次是拉里亚和优丽,最后是萨福和优丽。每对下场的演员,都会呆在后台等着再次上场,也会跑到台下,观摩台上的两人表演。因为剧情的限制,总是固定一对演员在场下相会。这种被限定的一对一的对话,意外纪录了他们在1989年春天的个人历史。
  
  最先下场的一对演员是保罗和优丽。他们曾经有这样的对话:
  “我都不知道你写这个剧有什么意义。”半路扮演优丽的是个在校大学生,正是幻想一拳打出一个新世界的年龄。“别人都在演存在主义、后现代,演《苍蝇》、《魔鬼与上帝》,演《等待戈多》。你这个剧有什么?四平八稳,题材平庸。《猜一猜,谁和谁是情侣》,剧名都不爆炸。”
  “你那么想爆炸。”坐在包装箱上的罗小左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他是中学教员,只有在舞台上才能看到他犀利的目光,听到他凌厉的声音。
  “只有爆炸才能冲击人们思想,才能一鸣惊人。我太想喊出点什么,干点什么了!你笑什么啊!你才28岁,没保守到‘九斤老太’吧?我想演那种一石激起千层浪,把芸芸众生惊得目瞪口呆的戏。你这个戏,温温的,表现方式和思想情感都太落伍。”
  坐在包装箱上的保罗看着优丽,认真地点了支烟。他抽烟的架势有种表演感,优丽惊异地看着这个动作。保罗说:“我写了爱情,情欲,贪婪,背叛,决裂和顺服。这是人类的基本情感,哪朝哪代都会有,而且几千年来变化得不多。不论是存在主义还是后现代,他们涉及的无非是这些话题。”
  “但表现方式变了。你这壳子太陈旧。这个时代,各种思潮风起云涌,不用新方法你就会被淘汰。”
  “呵,年轻人总迷恋形式……”
  “我相信你也没老到害怕形式创新。”
  “我倒是有意避开这个主义那个思潮。我想用心平气和的方式书写永恒的男女冲突。”
  “但这样的戏谁会注意?我不相信你不想引起别人注意。”
  “我倒认为,应该警惕不能平静书写的下意识。警惕要么斗争,要么这主义那主义的文艺心态。”
  “不跟你争。没指望在这种小地方能演什么骇世惊俗的戏。我是为将来做准备。” 优丽正为“不许掉头”式的文艺精神鼓舞,根本听不进旁的话。“不过我还是给你个忠告,没有标新立异是出不了头地的。”
  保罗没再作声,目光深切柔软地看了一眼优丽,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意。
  “萨福演得太好了。我走近她,就感到一种气势,压得人抬不起头。”女大学生说。
  “人有了一定年龄,就只能靠经验和所谓的气势跟年轻人抗衡了。”保罗冷淡地说。
  “她是你女朋友啊。”
  “如果你看见她要求演萨福时的歇斯底里,你会认为她是恶妇。”
  “为啥呢?演这个戏又不会出名,争个啥呢?我看她挺端庄的。”
  “不说她了。女人过了30岁,除了怜悯就再也激不起任何情感了。说说你吧。学校里是不是很多男生追你?”保罗目光深切地看着舞台。
  “看不上他们。太浅薄了,简直像小男孩。我喜欢成熟男人。”
  “有头脑的女孩都这么想。”
  “这么想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的。你是你的真理。”
  “你说话挺有道理的。过去一直怕你,接触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可怕。要不是我现在爱着别人,说不定会爱上你。”
  “你不怕萨福?”保罗调侃道。
  “她爱她的,我爱我的,反正你们又没结婚。不过我现在爱着别人。”
  “我也爱着一个人。爱着他,心里特别洁净,特别安静,不求回报,只要每天看见他,呆在他身边就足够了。这个剧本就是为他写的。我要让他看见我爱他,我要看到他被人爱怜时身心的欢愉。”
  “你说的是我们这里的人吗?”
  “是。”
  “保罗……我在爱另一个人……”
  “嗬嗬,傻丫头,我们该上场了。”
  1989年的优丽惊讶又受宠若惊地看着保罗。保罗富有塑造力的身体、表情生动的脸还是能满足女孩虚荣心的。多一个爱慕者没什么坏处,每个自负又轻佻的女孩儿都这么希冀过。这幻想蒙住了她的眼,她带着挑战意味地把手插进保罗的臂弯,扬着下巴再次上台。
  
  第二对下场的是保罗和拉里亚。拉里亚的扮演者是印染厂的漂洗工夏冬冬,他是诗歌戏剧爱好者,交谊舞爱好者。他已经不习惯去车间上班,所有病假条都是保罗的姐姐开出来的,每周一上午去车间送假条,是他心理负担最重的事情。他每天从城东赶到西郊的国棉五厂,带来穿过这座杂乱城市的各种见闻:行政区的小道消息,地下摇滚乐队的斗殴事件以及大厂青年的怨言。他曾对保罗说,如果再让他到印染厂干漂洗,总有一天,他会把那些布点燃,然后自己去坐牢。
  一天,他跑进排练礼堂就往一个包装箱冲,没冲到跟前膝盖先软了,上身匍匐在地,胳膊肘撑住了包装箱。等着排练的保罗连忙赶过去,拉里亚看着他,难过得几乎要哭了。
  “他死了。”
  “谁?”保罗盯着拉里亚,紧张地问。
  “海子。”
  “……”
  “你说,他就这么死了!你说?”
  “已经二十来天了吧……”
  “我今天看《诗歌报》才知道?你说,他死了,叫别人咋活?咹?你说说!”他一急,河南方言都出来了。
  “冬儿,不能这么想……”
  “他让自己轧成两截儿,你说,咹?‘从明天起, 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 劈柴, 周游世界。’这样的人,让火车把自己碾成两半。你说,他还让咱们咋活?你说说?”夏冬冬失声痛哭,把头靠在罗小左腿上。
  过一会儿他又破涕为笑,推了老罗一把:“妈勒逼,不要脸!这时候还硬!”
  老罗羞怯地红了脸,定睛看拉里亚没心没肺的笑脸,骂着反扑:
  “妈勒逼,你才不要脸!哭得跟娘们似的,搞得老子父爱都叫你哭出来了。”
  “你他妈球的父爱啊!他都死二十多天了啊,尸骨上都长蛆了啊……我特别不能忍这个!哇……”夏冬冬号啕大哭,然后把老罗一把抱住。这次老罗跟他一起哭,边哭边说,“我实际上早都想找人一块儿哭哭了。他没死的时候我也不怎么觉得他的诗好,他一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迷途的孩子,再也得不到认领了……”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有那么几天,因为海子的死,每次排练完,拉里亚和保罗都会在破礼堂再坐会儿,抽抽烟,说说话。这样过了两个礼拜。一次排练,又轮到他俩中途下场,保罗用身体挤拉里亚,把他挤到后台。
  “我妈来了,带了酒酿。给你拿了一盒,我还搓几个汤元下进去。”
  “真是的,你自己吃就中了。”拉里亚跟工友说话才用河南方言,跟剧社的人从来不说。
  “你不是爱吃嘛。”保罗佯装没在意拉里亚的方言。
  “中。你带了我就吃,下次不要带了,再带也不吃了。”拉里亚也假装满不在乎,呼噜呼噜很响地吃着。他眼睛看着舞台,不理会保罗盯着他的吃相。“呵——”看着看着他就笑起来,用普通话说:“那B太有魅力了,浑身是戏,站到那儿往外爆炸,感情从皮里往外挣。你说她怎么在研究所呆得住?”
  “她自认为是因为我。”保罗狡黠的目光像蜜一样,慢慢涌向拉里亚。
  “你已经不爱她了。我早看出来了。”推开饭盒,拉里亚看着舞台上的萨福。“她跟女王似的,既高高在上,又温柔可亲。她不看我,却好像从肩膀向后射击,站在她身后,被她一次次射中。”
  “从名义上,她是我女朋友……”
  “你不爱她,眼神就能看出来。不过她爱你,从眼神也能看出来。”
  “她爱自己心中的爱情。而这个爱情,现在正好对我。”
  “说那么难听……”
  “我跟她……已经做了,不然我早就……”
  “她还很看重自己是不是处女?”
  “简直为它活着。我甚至认为,她所谓爱我,就是因为处女膜是我破的。”
  “呵——我喜欢这样的女人。我爱上她了!”
  “尽管爱好了……”
  “你同意?”
  “这苦命女人有人爱,我为啥反对。”
  “啊……真是好男人!你还爱她吗?你们会不会分手?”
  “分不分手是她的事,一年前这权利就交给她了。我对她是责任。你要我分手我就分,不让我分我就继续。”
  “呵——老罗,你太有魅力了。你不要提分手好罢,这有点不讲理。但我不知道能坚持几天,也许我不能给她幸福。”
  “好说。可是,我自己有件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罗小左沉吟着,慢慢抬起眼睛,深情地看着夏冬冬:
  “我的事是,拉里亚,我爱的是你……”
  夏冬冬皱着眉头,把脸调到一边。他英俊的白里透红的面颊又一次击中保罗。
  “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可是我真的喜欢你……过去,我以为自己是不爱萨福,见到你之后我才知道,我是不爱女人。我已经把这感情压了一年了……”
  “别说了——”
  “既然咱们能摊开说你和萨福的事,也应该能坦诚说这件事。”
  “告诉你,别说了!”拉里亚涨红脸,而后者则不甘心地喊叫:
  “我相信,自始至终,你是知道的。”
  “你她妈找揍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老子就是自宫也不会让个男人操!”
  “你难道真的不能理解同性之爱……”保罗瞪着炽热的眼睛,看着愤怒的拉里亚。这个青年骨子里的美再次击中了他。
  “爱个王八蛋呀!你不恶心死我不算完是吧?你个鸡奸犯!”
  “你演这个戏,没受一点启发?同性之爱……”
  “你再说?什么爱不爱的?你咋这么不要脸!”
  “这部戏,就是献给你的!我认为,你心知肚明。”
  “老子打不死你个王八蛋!”
  恼羞成怒的拉里亚像发狂的狮子扑将上去,业余剧作家罗小左也反扑过去,抱住狂躁的拉里亚。拉里亚的拳头打在保罗的嘴上,保罗嘴里发出沙石乱滚的声音,很快,血从保罗嘴里流出来。之后,拉里亚的拳头不怎么管用了,保罗将他拦腰抱住.拉里亚一边捶保罗的头,一边想方设法挣脱。后台充满男性肉体碰撞的哐哐声。
  “你他妈松开我!你个鸡奸犯!狗屎!窝囊废!”
  “你等着,我他妈告你耍流氓!”
  罗小左和夏冬冬再次回到舞台,台上的两个女演员都看到拉里亚撕烂的衬衫和保罗嘴上的血。两个女演员谁也不看谁,默不作声。
  
  第三对下场的是拉里亚和优丽。我们撷取的这个片断发生在五月下旬。郑州的马路上广场上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人,人们听到一些平时不怎么说的词汇,说着比平时多得多的话。拉里亚和优丽越来越不能按时来排练,他们白天混迹街头,晚上带着亢奋和疲惫姗姗来迟。
  “这戏我演不下去了。”拉里亚捡起一块砖头,狠狠砸在木箱上。“我他妈越演越绝望。这是干啥?班不上,工资没有,演这种毫无公演希望的戏,有什么意思?我得出去,到能欣赏我的地方,真正干点事儿。我都25了,老得自己都慌了。”
  “你去哪儿?”女大学生这些天也跟打了鸡血一样满脸喷红。
  “去北京。这儿都快把我憋死了。”
  “我想跟你一起去,可我还得上学。”不知哪来的勇气,优丽脱口而出。
  拉里亚掉过头看了一会儿优丽,然后把脸扭过去。
  “你是大学生,我是臭工人。你跟我不一样,”
  “大学生不也快闷死了?”
  “别说了!”
  “为啥不让我说?”
  “别说了。朗朗,你干啥都得等毕业后。别的先别想!”拉里亚举起一只手,模仿了一个港星发哥的动作。
  “你走了会给我写信不 ?”
  “不会。”拉里亚垂着头,根本不看优丽怨恨的目光。“你根本看不起我。你就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喜欢你,让我讨好你,围着你转。你想错了,我不想给你这种小姑娘当跑腿的,忙了半天啥也捞不到。我要找关心我、心疼我的人。我想要啥她都能给我啥。”
  “那种围着男人转,围着锅台转的女人,我才不当呢!”
  “我说的跟你说的是一种人吗?你懂个屁,只会拿概念套。好好上你的学,等毕业分到北京,至少还有我这么个熟人。”
  “别把我想得那么幼稚。我年龄不大,但心理成熟!”
  “你成熟不成熟我不会看?你可能比你同学成熟,可让我看差得还远着呐。咱上场吧。”
  “你不是不演了么?”
  “好歹把老罗这个戏演到北京。老罗奋斗了这么多年不容易,即使毫无用处,咱也得把场子撑下来。”
  “你和老罗为啥打架?”
  “丫头片子的,管这些干啥?上场!”
  优丽没等拉里亚说完,就桀骜地走在前面。之后每次排练,他们除了剧情不再交谈。
  
  最后一对中间下场的是萨福和优丽。她们在整个排练中很少交谈,优丽把这归结为萨福的傲气。她们之间有价值的谈话是五月底,她们在北京参加民间剧社展演的当晚。她们情绪高涨地表演了背叛和决裂,像两团火一样冲下舞台。
  “我们成功了!” 优丽热血沸腾地攥紧拳头,激动地对萨福说。萨福的扮演者,那位高大雍容的试验员瞥了优丽一眼,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是。”试验员很快收住笑容,叹口气说,“总算来北京演出了,老罗的梦想也实现了。不过,我们的合作也结束了,我对你的忍耐也到头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出自己的一口气了。”
  “红姐……”
  “别装了。你装得很单纯,实际上放荡贪心。你霸了一个霸两个,只要好的男人你都想霸过去。你喜欢成熟男人,但你不能置别人不顾。我爱罗小左,我们本来已经谈婚论嫁了,可一演这出戏,一见到你,他再也不说结婚的事了。你喜欢打别人男朋友的主意是不是?喜欢拆散别人还说那是你的自由是不是?冠以自由恋爱的名义,你就可以原谅自己,纵容自己是不是?”
  “我没有……”
  “你给我闭嘴!我不是瞎子!我看见罗小左为你跟夏冬冬打架!还看见为报复你和罗小左,夏冬冬对我大献殷勤。你当我是瞎子!你以为能瞒天过海?也罢,你有你的自由,我也有我的自由;你能夺走我男朋友,我能让你身上少几件东西!”说着,萨福抡起早已准备好的红布包,包里包着一块木板,一板子下去,“啪”地拍在优丽的嘴上:“罗小左被夏冬冬打掉两颗门牙,现在轮到你了。这下,你可以跟罗小左天生一对了!”
  “红……”优丽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嘴里像炸弹爆炸,整个牙床都碎了。
  优丽是把两颗门牙吐出来,攥在手心里,噙着满嘴的血,上台谢幕的。她要让台下所有人都看到她嘴上的血,看到她忍住眼泪的倔强。
  之后,一切都过去了。大幕拉下来,保罗问优丽嘴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她不理保罗,走到拉里亚面前,把攥着的牙齿和手上的血,狠狠甩到对方脸上。  


 3

  
  起风了,真想找个人聊聊。
  我已经一天没说话了,没人跟我说话,我也不想找人说话。当发现自己竟一天没说话,你会觉得很荒诞,又会觉得无以名状的孤独,会想到,即使你现在死了,也不会有一个人知道。于是你不免恐慌起来——我就真的恐慌起来。我打开电脑,登陆,点击,点击,再点击,找到我要去的门户。那是一条熟悉的路,就像回家,你怎么走,都会走回家。我进入网络之家,“戏剧聊天室”,然后说,“我来了。”时间或长或短,总会有人进来说,“我也来了。”这些,都是陌生人。
  我没有门牙,门牙是假的。我的左耳有点聋,是一个英俊男子在我24岁时打的。我的第二胸脊是断裂的,是一个强有力男人在我27岁时把我从床上推下来摔的。我还有这样那样的伤痛,我的躯体早已不是母亲当初给我的那个,它已经备受摧残。
  你现在知道了?是的,我是优丽,优丽的扮演者。16年过去了,我没成为演员,也没成为诗人,我的理想一样都没实现,却一晃到了中年。我现在是一个区政府的信访办事员,我对那份工作一点兴趣都没有,纯粹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单位之所以没让我下岗,完全因为公务员没有下岗一说。
  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败得一无所有。过去我有激情,我把时间激情消耗在诗歌戏剧这些高尚而无用的事上,却没有收获。相反地,我的身心伤痕累累,家庭生活一团糟,混饭吃的单位对我怨声载道。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我只感到一次又一次地挫败,一次又一次颗粒无收。我也是一次次抗争的,弄得身心俱毁,人几近崩溃。突然有一天,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屈服了。我放弃了演戏的梦想、写诗的梦想,回到日常生活,而这时我发现,一旦放弃奋斗了十几年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我能抓到手的就是曾经演出过的剧本《猜一猜,谁和谁是情侣》,唯一可以称为“文化活动”的,就是在网上“戏剧聊天室”,跟陌生人一起朗读台词。我把剧本重新整合了一下,把罗小左那个版本和我们排练时发生的故事糅合到一起,整合成一部两个时空的戏,我撰写了现代时空的台词。我设想把舞台分割成上下两部分,后面高一层演古希腊的戏,近前台演我们在1989年发生的青春故事。演员既演戏,又演自己。
  老彼,烈焰红唇,未未,T,是我在网络上认识的人,我们在“戏剧聊天室”混得大家都成了熟人,相互间还有点故事。我把整合后的剧本贴在网上,一人分配一个角色,在东南西北中五个地方,对着白花花的屏幕,朗读剧中的台词。我还是优丽,我总逃不脱优丽的命运。老彼演保罗,烈焰红唇演萨福,未未演拉里亚,T是个同性恋,扮演同性恋酒馆的侍者和客人,如果哪天哪个男角缺席,他就自动补上。当然我们聊天室不仅仅我们五个,也不仅仅演这出戏,但这是保留剧目,也是联络我们五个人的介质。当我们中间某个人寂寞难耐时爬上网,进入聊天室,从某一段开始朗诵,总有一个人会接下一句。我们在声音中相互知觉,在声音中相互温暖。
  “我爱上你们了!”有一天,烈焰红唇说。
  “我也是。”老彼沉郁地回答。
  我在屏幕前看着,我“隐身”,假装没上线。
  有时候我会没头没脑地说:“你的声音很浪漫,人浪漫吗?”
  未未马上从隐身状态跳出来,好像就等着我如此发问。
  “浪漫总被风吹雨打去。我不知自己还浪漫不浪漫。不过能守在屏幕前,守着一个剧本,守着看不见的四个人,我想,我还是浪漫的。”
  在屏幕上,我给这个声音像王子的男人一个笑脸。
  “你好看吗?”未未问。
  “对于我这个年龄还不算逊色。”
  “我不会问你的年龄。我知道你很美。”
  “美,也总被风吹雨打去。”
  
  时间长了,我和未未腾挪躲闪地生出隐约的暧昧。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爱上一个人,在情场上我已经饱经沧桑,与其说我相信爱情,不如说我相信腾挪躲闪的游戏,或者不如说相信情欲。我们总是错把情欲当爱情。而未未有的,我猜想,也不过是情欲。一个风流男人,是情欲得逞培养出来的,这从声音就能听出。我自己是不敢苛求爱情的,特别不能苛求这个年龄男子的爱情,但我愿意跟未未腾挪躲闪,因为,很简单地,如果没有这些,日子简直他妈的没法过了。实际上,我们在网络上朗读《猜一猜》有什么用呢?青春、快乐、事业、理想,哪一个都挽回不了,但我们还是聚集在一起,耗着时间,互相感觉着烛灯般的温暖和相互照亮。
  老彼和烈焰红唇应该也生出点儿情愫吧,中年男女,除了相互之间弄出点暧昧,似乎也没啥可干的了。
  我们在聊天室相守了一冬一春,当我们用声音把这个剧演绎得炉火纯青,当我们的声音不仅抚摸这个剧,还开始抚摸拥有这个声音的人时,我们已经不满足于此了,我们想见见面,想用形体、用表情、用眼神来演绎这出剧,我们还想用眼神、表情、形体来感受已经如此熟悉的陌生人。
  “我想见你们。”这回是我说话了。我是剧本的主人,我拥有绝对发言权。
  “我也想。”烈焰红唇立刻附和道。
  “憋死我了,早都想说了。”老彼说,“我们都得去,一个也不能少。”
  “我要见你,优丽!”未未说。
  T说:“即使你们都不想见我,我也要见你们。”我们都说想见T。
  我们约了一个中间的城市见面,还是郑州,这部戏诞生的地方。有一年我路过郑州,又去看了国棉五厂。在原来礼堂的位置起了一家名叫瓦格纳的酒吧,我们就相约在那里见面。我为这件事筹划了两个月,等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我们五个人的关系在迅速变化,暗藏的激流涌上了表面。仿佛提着裤子找茅坑,谁和谁都想找到自己那个坑。未未不再回避现实中的交往,开始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跟我调情。老彼公开说,他若见了烈焰,他要狂吻她的红唇。T说,烈焰是唯一的、女性的、智慧的、博大的、爱的巅峰。她的方向是人类应该的走向。烈焰反戈,说T:“你应该去操自己的妈。”这两个月就这么纷乱极了。
  呵——好了。现在,我又来到郑州,来到我读大学、并把生命的很多记忆留在那里的城市。手机短信告诉我,已经到了三个。
  给予我们激动和感慨的即便只有三五天,我们也终于为了一个剧本走到一起,或许我们都知道,能为梦想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瓦格纳酒吧。就在我要进门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人喊:朗朗!
  天!你还记得我叫朗朗吗?我有时都会忘记,我常以为自己是优丽。我没转身,但我知道事情复杂了,有人认识我,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他的出现会不会改变这两个月建立起来的脆弱格局?谁又会跟谁是情侣呢?你猜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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