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到国内大哥的电话，说父亲病危住院了。她马上订机票。幸好，最快的航班在第二天晚上起飞。她草草收拾行装，上路。

      飞机由南向北飞，横跨大半个太平洋 。整个航程用了十三个小时。一下飞机，顾不得疲累，她马不停蹄，直奔父亲住院的病房。

      机场到医院也就是三十分钟的时间，一路她听得到自己蹦蹦的心跳声。是否来得及看父亲最后一眼？想想过去的二十年，她回家次数有限，深感愧疚。早年是没时间也没钱，后来有钱却没时间，等到有钱又有时间的时候，母亲早已辞世，剩父亲一人，由一位保姆常年看故。每次回家，父亲总声称自己身体很好，还得意地拿出他遒劲的书法作品展示给她。可她自己能看得出，老父已今非昔比。当年那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已头发花白，腰背佝偻，口中喃喃自语陈年旧事。大哥悄悄提醒她，这两年老父非常健忘，有时连家在哪都不记得。医生说这是老年痴呆症。所谓英雄迟暮，美人白头。想起父亲，她鼻子一阵发酸。

       在离病房不远处的走廊上，她听到喧哗声。“ 让我回家，我没病！”  声如洪钟，气发丹田。她不觉笑起来，这是父亲的声音。雄风犹在，不改当年！

       当父亲看见她时，双眼放光，声音更亮了。他对站在病床前的医生、护士嚷起来：“我说没病嘛，你看，我女儿从国外回来啦，专门接我回家！”

       医生悄悄把她拉到隔壁的办公室。医生说，父亲也是时候回家了，因为他的心脏极其衰弱，只有健康人百分之十的工作效率。换句话说，随时有生命危险。八十五岁的老人家，再做心脏搭桥手术会致命。“ 回家好吃、好喝、好睡吧，安享生命的最后时光。” 医生语气沉凝地把话说完。

       她忍住泪花，带着父亲回到小区的寓所。一路上，父亲兴高采烈，喋喋不休，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父亲说过，最恨病床，“死也不死在那儿！”父亲早发过话。父亲念叨着：“去哪都说我老，不让我做这事，不让我做那事。就在前天，我要去西湖划艇，他们说我年纪大，不让我上船，岂有此理！我堂堂海军出身，五岁游泳，八岁游遍西湖和东江。那会儿他们还没出世呢！” 父亲忿忿不平地自说自话。她哭笑不得。哎，父亲一辈子都不服输。

       她吩咐保姆做父亲爱吃的东江酿豆腐作晚餐。睡前，她特意腌制了父亲最爱吃的东江盐焗鸡。这个菜要隔夜腌制。次日晨起，她打开腌盘，鸡色嫩黄，一道好菜。正在这时，保姆一脸惊慌走进厨房，说父亲不见了。她找遍小区的角角落落，也找过他常去的西湖公园打太极的地方，不见人影。不一会，同住一个小区的姑姑叔叔们也赶来，大家心急火燎。叔叔发话了，说今晨一大早父亲来敲过门，拿了他的身份证，说是女儿帮他办理医院相关手续需要。叔叔也没多想，就交给他了。老父要叔叔的身份证干啥？

      太阳已爬过正顶，已是下午。老父若再不见人，她打算报警。正在大家焦虑不安的时候，父亲突然出现在大门口。他眉开眼笑。“ 哼，不让我划艇，我偏要去，奈我何！” 他洋洋得意地扬起叔叔的身份证。叔叔比父亲小十五岁。大家恍然大悟。原来父亲一早偷偷溜去西湖划艇了！西湖管理处有规定，老人超过七十岁不让上船，怕发生意外。

      那晚，父亲很快乐，那只盐焗鸡很合他口味，大快朵颐。他高兴地说着早上是如何骗过管理员，一览湖光山色。说到得意处，父亲像个偷拿了宝贝玩具的孩子，咯咯笑出声。

      第二日天还没亮，她听到保姆阿姨急促的拍门声。她一跃而起，冲到父亲的房间，只见老人双目紧闭。她伸手到他的鼻翼处，已无呼吸。父亲的嘴角上扬，挂一丝微笑，手上握着一张划艇的票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