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上帝关上一扇门时，他会打开一扇窗。

        孩子终于出生了。

        那一声响亮的啼哭是婴儿向世界的宣告。当程婴第一次把孩子抱在怀里时 ，一股巨大的幸福如海浪般把她淹没。那是一种神圣、庄严又神秘的感觉，让她忘记身处何处：产房。她完全听不到那一阵阵产妇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强烈的消毒水味儿似乎也充鼻不闻。世界已悄然隐遁，只剩下婴儿的脸和襁褓溢出的奶香。

         准确地说，这是程婴第一个孩子，第一个活着出生的婴儿。两年前，她曾诞下一个女婴，七个月大，胎死腹中。那个紫色、赤裸的婴儿放在冰冷的白色手术盘中，眼耳鼻身清晰可见。一股悲凉涌上心头。她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她记起家乡话里最恶毒的咒人话就是赌咒他人断子绝孙。她反反复复回忆七月怀胎的每个细节，如侦探检查案件的每一个过程，竟没发现蛛丝马迹。她困惑、不安、夜不成寐。这个国家对此等 'still born'（亡婴）很人道，设有专门的心理辅导机构 'Victim support group'。协会的牧师建议她去吊念婴儿。她打破中国人对亡婴的禁忌，终于在苦苦挣扎四个月后，亲自来到婴儿安葬的墓园。

        这是一个大型公墓，亡婴安葬处是一个美丽的的玫瑰园。那日阳光明媚，天空蔚蓝。玫瑰园一片菲红，幽香阵阵。程婴看到数以千计的亡婴碑林，她那块小小的碑，如沧海一粟般被淹没其间。就在那个晚上，半梦半醒间，她看见一个大大的天窗，云蒸霞蔚，一群白衣天使徜徉其间，传来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其中一张她见过的绯紫色的脸冲她笑。“妈妈，我很快乐，你看我有很多小伙伴，这里四季花开......” 她睁开眼睛，一阵恍惚，不知自己身居何处。难道真的只是个梦吗？她问自己。奇迹般，打那晚以后，程婴动荡的心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有处安放了。她不再苦苦追问“问什么”。她恢复以往的平静，上班下班。这种宁静让她困惑。她自问是一名唯物主义者，对“托梦”这种事当神话听。但这种祥和平静是真实的。大学主修物理的她，不由记得大学物理课老教授的话：“科学是一个证伪的过程。不能证明其存在的事物，并不等于已证明其不存在。”“耐人寻味。” 程婴暗忖。第一次，她对心中那个坚定不移的信念产生质疑。书架顶端有一本满是灰尘的佛经，她翻开了书扉。

        那日生产完，按本地的惯例，她必须住院三天。她的房间是三人房，她的床位在靠入门处。中间床位是一位笑声响亮的波利尼西亚产妇名叫“玛雅”，最里面的对角处有一扇窗，那张床是一位名叫“玫瑰（Rose）”的西人女士，一头火红的秀发。她们比程婴早入住。

      中午午餐前的母婴时间，护士推来两名婴儿：程婴的宝宝和一个健壮、肤色黝黑的波利尼西亚男婴。玫瑰无婴，她诞下的是一名八个月大的亡婴。因脐带缠颈，窒息而亡。程婴的心一阵紧缩。幸好新生儿让她手忙脚乱。初为人母的她，诚惶诚恐地抱起这团粉嫩的肉，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幸好有护士一旁指导，她这才略得要领。临床的玛雅驾轻就熟，抱起婴儿又亲又吻，男婴虽未开眼，睡梦中大口大口地吸吮母汁，幸福温馨。只有玫瑰两眼出神地望着窗外，似乎游离在另一个世界里。

         当房间再次恢复安静，被幸福浸溢的玛雅似乎才意识到玫瑰的落寞，轻轻地说声“对不起” 。玫瑰淡淡地答：“还好。比第一天好过多了。” 玫瑰接着说：“你们看，今日阳光灿烂，天气真好！对面草坪上有一群孩子正在玩耍呢，有滑梯，跷跷板，还有几个在吹泡泡，那个红发小男孩的泡泡吹得最大，那张脸与我家的汤姆一模一样，啊，谁说他不是汤姆呢？......” 玫瑰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脸含笑意。程婴默然不语。若这扇窗户能带给玫瑰一丝安慰，足矣。

        第二日一早，待程婴醒来，玫瑰已悄悄出院了。中午，玛雅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笑语晏晏地离去。病房霎时安静下来。程婴叫来护士，要把床位换到窗口处。还有两天，她希望能看看风景。

       护士扶着程婴来到窗口处。她探头向外望去，只见一片黑，窗外是一堵厚厚的砖墙。

       但，程婴相信玫瑰的风景。

佩英，新西兰华文作家。作品有小说、散文、诗词、文学评论等，散见【诗潮】、【浙江诗人】、新西兰【先驱报】、【人民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