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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号” 酱油

作者:陈佩英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974      更新:2019-11-01

      金婶一早起来,发现这天特别凉,赶紧披了件棉袄。说来也怪,才九月的天,感觉就像腊月似的,凉嗖嗖。屋外园子里种的芥兰盖着一层白霜。

       虽说大家都唤她金婶,其实她少说也八十了。别看金婶这把年纪,可耳聪目明,身子骨挺硬朗。

       金婶十八岁就嫁到这南津村。婆家三代都是开酱油铺的 。这南津村离城是不远也不近,走个半天能到古城门。别小看这座城,它可是南北交通要道,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城里有条大江横穿而过,叫东江。东江两旁住着青砖红瓦的大户人家,屋子栉次鳞比。城里有个集市,得花上半日才能逛完。那年头,这条江可是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商贾,都要打这落脚。城里的客栈是常年满客。酒楼食肆也热闹,点心罗罗总总。这给 “金字号” 酱油的买卖提供了便当。

       话说这金婶家的酱油铺子,在当地可是小有名气。一来婆家三代都做这个,有一套自个儿的祖传酿制方法。二来,“金字号”酱油向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城里的食肆客栈都成缸地买。这南津村左左右右的乡邻也爱来她家打酱油。每次,金婶帮乡邻把酱油瓶灌满后,不忘加一小纸袋的黄豆儿,若有孩子,另加一小块黄澄澄的黄豆糕。日子久了,大家都改唤她“乐福婶”-她整日笑瞇瞇的,脸圆耳阔,日子过得也舒坦。

       且说这日晌午时分,金婶刚端起一碗饭,夹起一块清蒸马臯鱼,正要吃午饭。只见儿子顺柱神色慌张地冲进院子。脚跟还没站稳,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娘,赶紧收拾东西,咱们走吧,鬼子要进村了!”

       金婶正要下口咬马臯鱼,“啪”,这鱼块落桌面上。“今晨我送货到张掌柜家的,他今儿半夜从城里逃出来,说鬼子昨晚破城了,见男人就杀,见年轻点的女人就抢!咱们赶快带春儿跑吧!” 春儿是金婶的小孙女,今年十七,白白嫩嫩,出落得水葱似的,已说好了一门亲事,给城里陈家船铺做当家大媳妇,明年一开春就过门。

       金婶二话不说,抓来一把铁锹,直奔院子南墻角,锄开草和泥,拔拉出一个瓦罐,伸手掏出一对金镯子和一对金耳环。“给春儿,你们快跑!”“娘,你不走吗?”顺柱着急地问。“娘不走了。娘活到这岁数,也够本了。再说,娘这身腿儿,不是拖累你和春儿吗?今辰娘负责盖上酱池板,走吧!” 这酱池在后院天井旁,约三米宽、三米长,深约五米。顺柱每隔几日就打开四块木板盖,透风。金家祖上一直这末做的。

       拗不过金婶,顺柱和春儿只能留下金婶上路。临行,父女俩向金婶叩了三个响头。“春儿,过来。”金婶瞅着孙女白糕馍似的脸,转身从炉头里抓了把灰,抹在她脸上。“快走!别管奶奶。” 这父女俩噙着泪、三步一回头地往大山里跑。

       且说这父女俩在大山沟里躲了约大半个月的光景,那心似井里的吊桶,七上八下。终于等来消息,说鬼子离开村子,沿江北上了。

       父女俩一路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往村子走。已有很多人比他们早回。走到近村口处,只见道两旁飘着不少白幡。这是当地人的风俗:谁家有丧事,就挂一面白幡。这父女俩的心是咯噔咯噔地跳。

       金家的屋子远看倒也无甚变化。待他们进屋一看,才知大事不好。铺子的缸缸瓦瓦打得稀巴烂,满地是酱油的污迹。饭桌上金婶那碗没来得及吃的白饭,已流出黄绿的霉水,桌面上那块马臯鱼已发臭,引来一大群嗡嗡飞的苍蝇。酱池的四块木板盖了三块,池上浮着一大堆稻草禾。唯独不见金婶。父女俩问遍所有能问的人,都说没人见过她。金婶在哪呢?是死是活?

      鬼子走后,日子渐渐回复往日的情境。左邻右舍依旧来打酱油。城里的馆子倒是没来买成缸的酱油了。这城里隔三岔五有轰炸,街上零零落落地开着三几家米铺和杂货铺。昔日繁华光景已不再。

       可这并不影响“金字号”酱油的买卖。大家都说,打这日本人走后,金家的酱油是更好吃了,用它做饭有一股说不出的鲜美,就是与别家的酱油不同。大家干脆直接拿酱油下饭。这兵荒马乱的,大家没菜吃,更别说鱼肉鸡鸭了,这酱油自然成美味了,顺柱不由得想。一传十,十传百,这临近几条乡的人和城里人都来金家买酱油。队都排到村口。

       这顺柱与女儿白天忙着招呼客人,晚上天黑后关上铺子的门,一声不响,早早上床。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着实让他堵得慌。

       就这样,顺柱父女俩等来第二年的立春。金家祖上有规矩,立春后,必须清洗酱池。把前年剩下的酱油装缸,重新开池泡制新一年的货。

       且说这天,顺柱请来两工人装缸和洗池。当酱池只剩约一米深见方的时候,工人大喊起来:“掌柜的,这是啥?”顺柱急忙跑到池边,只见池里飘着两具尸体,一具是着日本军装的鬼子,一具就是梳髻的金婶。金婶的肚子有个大口子,肠子散在池底。

       后来有人说,当日金婶故意留了一块木板盖没上,用厚厚的稻草禾伪装,鬼子是一脚踏空,落池子淹死的。别的鬼子就把金婶开膛破肚,扔在酱池里。也有人说,金婶还没来得及上第四块板盖,鬼子就进屋了,要刺金婶,金婶与鬼子搏斗,一起落酱池里的。

       不管是哪种说法,总之春儿打那以后再没碰过一滴酱油,顺柱改行种地去了。“金字号”酱油从此在市面上消失。

       这是奶奶告诉我的事。春儿是奶奶的小名。金婶是我曾太婆。

 

陈佩英,新西兰华文作家,祖籍广东惠州。【人民日报海外版】新西兰文学主编,居奥克兰二十载。作品有诗词格律、散文、报告文学、小说、文学评论及翻译等。作品发刊在国家级、省级及海内外各大报纸、杂志和平台如【诗潮】、【微小说选刊】、【浙江诗人】、新西兰【先驱报】、【人民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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