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邪恶的人,五官清晰,神态清晰,连举止都是清晰的。我心里知道他是蛇,会化出黑色的烟雾。他在一个车里。车像房子,土墙,草顶,在路上慢慢移动。他站在车上,整个身体从开着的车门里探出来,像斜插在车房子上的一杆枪。他没抓着车门的那只手里,拿着两根棍子。粗的被他挥起来在空气中挥动,击打;细的,他后来用来伸进我的衣领。他居然是个长相甜美的人。柔软的金色卷发上戴着黑色礼帽。是的,他的衣服也是黑色的。脸上居然很有礼貌。他冲着我们所在的方向挥舞空出来的手,挥了两下,然后优雅地划一个弧,停在胸前。他居然在车上向着我们行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这应该是一个绅士啊。
他从车上下来。他一下来车就停了。停下来的车子更像一个房子,从开始就长在那里的房子。他从房子起步,走向我们。确切地说,是走向我。他伸出粗棍子在空气中用力击打,仿佛空中有一个激烈的敌人,打了一会儿停下来,眼睛看着棍子,再看向我们,眼睛里一点一点漾出一个微笑。他的眼睛真美。里面有闪烁的火花。可我的心居然没有荡漾,甚至都没有感到暖意。他的样子只能增加我的恐惧。他越柔美越优雅我越恐惧。我是素来知道他是邪恶的吗?果然他突然就把细棍子伸向了我,直接伸进我的衣领。棍子一进来就变成了冰凉滑腻的蛇,在我胸前游动。我大骇,惊叫失声。
我把自己叫醒了,那声喊叫还留在口里。我的唇齿,仿佛刚刚打出子弹的枪筒,在黑色的夜里冒着蓝烟。天光微暝,没拉帘的窗呈麻灰色。室内的景物依稀可辨,却都仿佛不是原来样子。我试着翻过僵直的身体,趴着,慢慢将手伸进枕头下面,觉得枕头下面也藏着蛇。麻灰的窗帮我恢复了方向感,却还是分不清哪是哪。很过了一会,狂跳的心才安静下来。天光愈亮。窗台上的月季投影在墙上。月季不动,影儿也不动。笔记本电脑上的提示灯闪啊闪,像一点诡异的磷火。
地下有个道通,狭窄,矮小,却四通八达。所有人都在里面。所有的人排成一行。一个跟着一个地走。有一忽儿,觉得通道是用雪做成的,但我不确定是不是雪。只能看见有一些光从墙上隐隐透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进入这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裹进这个人群。人群里都是陌生的人。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走在这个沿着同一个方向川流不息地蚂蚁队伍中间,我的心里居然是安然的,没有一丝疑惑。
有一忽儿我觉得这是从前工作时的样子,领导班子检查秋整公路。这样想着那些人都变成了我的同事和全镇的三级干部。有人讲解。有人被批评。还有一个人,被打了嘴巴。骂他的人说,为什么打他?就因为他长了猪脑袋,让他把公路左边的边沟抹平,他不但没抹,反而把两边的边沟都修出来了。我低头看,果然脚下的水泥路两边各有一条窄窄的浅沟,用水泥抹得边沿齐整。沟使本来就狭窄的公路更加窄了。因为这个失误,他们村注定得不到好成绩了,全体村干部的奖金都会泡汤。
一忽儿全镇的人都在这个无止境的洞里行进,没有人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大家走着,都不说话,如同黑白电影默片。大家走得很快,仿佛躲避一场袭击。走着,突然被通知前方进来许多外阜的人。他们为什么来这里?他们来这里做什么?一些情绪悄悄在队伍里蔓生出来。人们担心着下一刻与对方相遇。因为洞很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行。如果两边队伍在洞中央相遇,那么所有人都会被卡在里面,既无法错身通过,又无法回头。那么现在最急需的是两个队伍互相通讯。可这似乎不能完成。大家只能走,只能闷不作声地在这个狭长的洞里沿一个方向向前行走,除此,似乎别的都做不到。有一刻我很焦急,很想找一个人探讨一下,但是前面和后面的人都不认识,他们的面孔刻板冷漠,似乎并不打算跟我交谈,我只能打消自己的这个强烈冲动。后来我们这一队人,被一个乡下妇女领着,从一个不起眼的旁边出口,飞快而诡异地撤了出去。
出来却见一处小房子,木刻愣的,披着桦树的白衣,童话一样坐在雪里。原来这里是一处原始的雪野。莫大一片白雪地里只有这一个小房子。所有人都拥在这个小房子里,站着,没有坐的地方。没有灯,有人在突出的墙上点了蜡烛。烛光里人影幢幢。烛光不稳,人影在墙上流动,时而倒下,时而起来。一个婴儿被什么人新生出来,一个一个在人群里传递。传到我们这里,浑身青紫地被用报纸包好。只露着头。大声地凄厉地哭。我想抱一抱,却感到十分害怕。我本能觉得它是魔鬼的孩子。是上一个梦里的那个邪恶的魔鬼的孩子。我在梦里居然还记得上一个梦。我这么想着,它果然转脸就笑起来。笑得狰狞可怖,目裂唇开。我又想我这样想一个孩子真是卑劣,它还这么小呢,一定是我出现了幻觉。我这样一动念,它又变成可怜的婴儿,凄厉地哭。这一次它哭得很长。哭声划破了我的梦境。我闭着的眼帘外面,天光已明。我色彩明艳的东北大花的被里,没有温度。
3
这次,他终于被发现了方向。他的枪里射出的钉,能够跟子弹一样穿透敌人的颅骨,却不能像子弹一样隐藏自己的航向。是的,它暴露了他的藏身位置。因此他在钢钉射出之后,被敌人追打,奔上了逃亡之路。开始,他有一匹马,红色的。马载着他跑出街巷,跑进树林。我判断他跑过了很多街巷,是通过他刚才藏身的阁楼。那种精致的楼阁亭榭分明出自江南水乡的闹市深巷。他必得经过长途跋涉才能抵达这里。现在,他们已经奔出街巿,两边开始出现树林。现在马疲累得在路边喘着粗气。他在路的另一边,有伤。血从他的身体里渗出来,染红了沾了尘土的衣。
我这时才出现在自己的梦里。远处有雾。白雾遮住了远山近路。我见到我的父亲卧在路边。路是岔路之口。马在岔路一边茫然站着。父亲看起来想只身逃向另外一边。我要助他逃亡成功。这是我心里唯一的念想。我扶起父亲,奋力向前。我知道敌人就在后面不远处。我没忘出发前打了马儿一鞭。我得让它跑起来,引开敌人,为父亲争取时间。我想让我的父亲活着。现在,在我的梦里,我的心里只有这一个疼痛的念想。父亲在出血。我顾不上查看父亲的伤口在哪里。我只看到血。血不断地涌出来,从父亲身上流到我身上,我的衣服和手上都是血。血还滴到我们走过的路上,滴成一排血印。
可能因为我太怕,我想我不能独自完成这个任务,应该有什么人帮助我才行。于是,四姐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在前面不远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知道她就在前面。她在找路。我扶着父亲,循着她的方向奋力前行。我的四姐,长相最像父亲。最得他的钟爱。我们常说父亲对四姐的爱,是由衷的,由内而外,自发出来。不像对我们,更像尽责。父亲一生虽然儿女众多,却仿佛只有四姐一个。父亲生前只与四姐感情交好。此刻,在我救父的梦里,四姐必然地出现在我看不见的前方,帮我找路。但我还是走到了尽头。
敌人太近了,我和父亲都听到了他们的吆喝。我的心里又怕又急。前面只有一处厕所可以避身。遍山大雪,厕所却发出难闻的臭气。地面布雷一样摆满烘臭的粪便。我对自己为父亲找到的这个容身之处极其不满。我多想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让父亲能够藏得舒服点,让父亲对我更满意点。我觉得我真是没用。如果换成机智的四姐,肯定找得到更好的地方。这么想我一下子陷入悲伤,然后堕入绝望。绝望使我的意识越来越清晰。清晰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清晰到发现天光已白,阳光照亮室内的白墙。阳光将窗台上的月季投影在白墙上做我梦里的布景。可我是这样不甘心将父亲一个人丢在残破的梦里,丢在臭气熏天的厕所旁边,丢在近在咫尺的敌人的恐怖的吆喝声里。
我闭着眼睛躺在这个冬天的早晨里,想像如果我将一些干草抱进厕所,在厕所里铺出一块干燥的地方,我的性格高洁伟岸的父亲会不会愿意委屈自己躲在臭味里。我一厢情愿地想像他是愿意的。并想像那些敌人来到此地,被臭味阻隔,被臭气熏天的地雷阻隔。在温暖的干草铺就的厕所之内,我和父亲脱离被人追捕的险境。
4
这一次我是一个武功高手,或许是谁的杀手之一。我站在黑色的夜里。四周漆一样黑。我无法知道这是一个空空的长街,还是一片荒凉的坡地。我仿佛被空降在自己的梦里。我失去了坐标。这个旋黑的梦里只有黑色。没有风,风被黑吃掉了。黑是太厚了。厚得不只吃掉了风,吃掉了光,而且直接压上我的头顶,与我的头皮紧紧贴着。我没戴帽子,我能够清晰地觉到黑的重量。我有一领黑色的披风,领口用一根带子工整地系在脖子上。披风“簸箕”样。我的十指手纹“斗”少“簸”多,拇指纹更是毫无一个完整的圆圈,所有细纹像扑克牌老K的头发一样,分成偏缝,工整而华丽地分向两边。我的黑披风像极了我的左手拇指的指纹。披风下摆一直垂到地面,与黑色的地面连在一起,将我整个包在里面。
在这里,裹在一领黑披风里让我觉得安全。这是这个梦让我满意的地方。黑披风让我不恐惧。相反我觉得很温暖很舒适。有一忽儿我甚至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时间不要走了,就停留在这儿。但它不能给我方向感。现在,我不知我将去哪里,有什么任务,或杀什么人。我的心下,都是空茫。空得有些疼,我不知我为什么而疼。我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我没有同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可以提问或回答。我也不能指望自己对自己给出答案。我的心是空的。我甚至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迈出一步,然后迈出第二步,然后开始走,随便朝着哪个方向。可我很快发现我没法走,我迈不出步。我的脑子没有发出指令,没有告诉我此时可以迈步行走。我觉得我好像被绑住一样,不能做出动作。但我的身上没有绳子。
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在一片漆黑的黑里总得做点什么。可我应该做什么呢?这好像很是个问题。我想我得想办法回答自己。这时我发现我没有剑。我的手上居然没有剑。我为什么没有剑?我的剑去了哪里?还是我开始就没有剑?我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在打斗中丢失了剑吗?我为什么打斗?我是谁?是啊,我终于问到我是谁。这时我发现我没有脸。或者,是我看不清自己的脸。在这个梦里,只有黑色的梦里,我完全没有脸的概念。现在,我想到了脸,知道脸在我的头上,在我的黑披风没裹到的上方。但我看不清自己的五官,我对自己的长相完全没有概念。我终于陷入了无措。
可我不能无措啊,至少不能没完没了地无措,我得找到答案,至少得找到一两个答案。比如:我是谁,我为谁而战。我越想越焦急,越焦急越慌张。焦虑使我陷入不安,我听见自己在床上翻动的声音,但其实我并没有翻身,我的身体像被绳子捆住一样。我心里明白那其实不是绳子,而是我的黑披风。黑披风成了我的囚狱。我在梦里还很清醒,明白自己这是被梦魇住了,我得想办法动一动。于是我心念集中,力量疑结一处,凝在左指尖上。我催动自己的全部力量,力图让左指尖动一动。只要动一动,我就能活。然后,它真的动了。我醒了。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我见到一个黑影从窗户飞了出去。
5
这一次,我真的成了杀手。我是一个男人,面目清秀。另外一个面目清秀的,是我的朋友。我们都是从女人变成的男人。我们与在一个小店里认识的另外两人组成了四人组。他们中有一个跟我的朋友长相接近,也是年轻得来不及在脸上挂上风霜的人。我在心里猜,他们肯定也是女人变的,也是刚变成男人不久,因为他们的声音还女声女气,身形也是过于纤细。变成男人越久身体才会越强壮。我们四个人伸出不拿武器的左手,握在一起说我们是兄弟。他们伸的是左手,我伸的是右手。我是左手使剑的。店是大车店,招待过往大车司机那种。那些司机都是长相凶恶人高马大的混蛋。他们在楼下吆喝:来四个人,陪陪我们。
那混蛋把“陪”字说得意向清晰,我们都知道“陪”的意义是什么。店里没有女人。我在我的这个梦里没有见到女人。这个梦,有颜色,有声音,后来还有清晰的混乱场面,只是没有女人。是不是所有女人都变成男人了呢?我也不是女人。我的身材略高于我的朋友,却比另外那两人中的一个要低一些。相比我的朋友,我的面目有点扁平,身体也更壮一点。既然没有女人,“陪”的事情当然只好由男人完成。我们做好了“陪”的准备。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个装成“陪”的男人组是个杀手组合。
穿戴整齐,每人脸上罩着一只黑色面具。出发。经过一条走廊。然后坐船,然后到了一个所在,感觉似在大堂之外。在这里能清晰听见混蛋们的吆喝之声。我在心里疑惑,明明刚才混蛋就在楼下,为何却要走这许多曲折?难道这是另一群混蛋么?如果真是另一群,那么还要不要杀?他们武功怎样?我们几个力量能不能胜任?这些想法只是电光石火,一闪而过,并来不及仔细推敲。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在外面耗得太久,我们怕被里面的人发现。
我想我们肯定杀了他们。虽然我没见到杀人的场面。在梦里,在杀人之前,我想了很多处理血腥现场的方法。我甚至还想求老天爷下一些雨,那样洗得干净。但我没有杀人现场,至少我自己没有看到杀人现场。像电影的一个留白,杀人的那侦画面被剪掉了,我的梦境直接跳到下一个情节。可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小追问:我们到底怎样杀了他们的?我是怎样杀人的?我用的什么武器?砍在哪里?有没有流血?可我又很疑惑,我如果真的杀了人,我怎么没有恐惧呢?我是多么害怕死亡,连自然死亡我都害怕,何况是让我自己横刀割断一个人的命呢?
但我确定那些混蛋是被我们杀了的,因为之后我听见我自己一直在跟我的朋友说一句话:很痛快,有没有?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想说有,但他没说。我又说,很舒服啊,杀人的感觉,有木有?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想说有,可他没说。他的欲说还休,让我把另一句想说的话留在了心里。我想说的是,下次需要释放的时候还这样,有木有?我知道他一定还会用表情给我肯定。这个对话的场景特别清晰。我和朋友两个人的表情、心理,都特别清晰。是这个梦里最为清晰的一个场面。
接下来我一个人走进一家新开的早餐店,里面居然都是熟人。我装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掏出会员卡,刷了一只面包、一盘西红柿和一碗汤。放进一个托盘里端着,回来经过长长的曲折的通道,绕过两边座位上的熟人,边走边发现我的食物变成了一条鱼。一条黑色的鱼。那条鱼好味美,美得来不及端进餐位就被我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