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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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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朵(中篇)

作者:王喜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2851      更新:2018-11-04

云   朵

文/王喜


       这虽然是我虚构的一个故事,但在塔城市阿西尔乡的达斡尔人长达二百五十年漫漫生活里,这个故事就像塔城的喀浪古尔河水一样真真切切流淌在你我的肌肤之间。

       这是五月中旬的一天早晨,天还睡着呢,云朵就醒了。黑暗中她轻轻地从熟睡的小女儿伊桑身下抽出右胳膊,坐起来披上青色外衣,轻轻地掖好伊桑的被子,就穿上衣服下床,悄悄推开门,来到院子,望了一眼东边的儿子们住房黑洞洞的窗子,快步走到狗窝旁的墙脚去拿一把锄头。路过爬在地上的卷毛狗时,它站起来,抖了抖身子,伸着嘴朝着云朵哼哼叽叽地在她裤脚边上亲昵地舔了舔,用鼻子嗅了嗅,云朵用脚轻轻地踢了踢,小声呵道:“狗,去去,谁有空跟你亲热。”就直奔菜地去锄草。
       早晨的潮气很重,菜上、小草上、树叶上都凝结着一层露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而又闪亮。
       去年秋天,云朵卖了阿不都拉乡娘家的房产后,又添了一些钱,经过再三考虑,最后选择买了靠近马路的这所院子。这所院子有两间门面房,还有典型的达斡尔族坐北朝南的五间“介”字形红砖房,西边一间卧室,卧室里南、北、西三面盘着大炕占据了房子的三分之一,一间客厅里摆放着一对沙发,沙发前面是茶几,沙发的对面是一台十四英寸的熊猫牌彩色电视机。中间为厨房,东边是两个儿子的卧室,也是一面大火炕。这所院子还带着一亩半地、六棵丁香树、八棵苹果树、两棵酸梅树、六十棵钻天杨,外加一间煤棚和一个鸡窝。
       那时刚刚离婚的云朵赌了一口气,她不信那个邪,离开那个没良心的高长路就不能活。俗话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她云朵就是要活个样子让高长路和那个骚女人看看。
       高长路是她的前夫,彩霞是她前夫现在的老婆。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好上的,云朵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她只记得她和高长路的婚姻是双方父母包办的,结了婚她才知道,高长路在村子里有个老相好叫彩霞。彩霞是高中毕业生,人长得水灵灵的,个子细高细高的,上身穿着带垫肩的红色西服,下身穿着把屁股绷得滚圆滚圆的深蓝色健美裤。云朵第一次见到她时,觉得她那件红色衣服就像一团燃烧的火。云朵还记得高长路和彩霞在喀浪古尔河对面的那片空旷的草地上玩耍的情景。云朵的男人穿着一套灰色运动衣,彩霞头上戴着白色太阳帽,身穿红色运动衣,蓝色裹臀健美裤,他们在草地上一人弯着腰拍打着一个白色的球,彩霞一边拍打球一边前进,猛然,她腾空一跳就把球投进了挂在树上充当篮球网的破大筐里,彩霞高兴地喊:“长路,我进了!长路,我进了!”喊完她捂着嘴咯咯地直笑。在一边看着爸爸和彩霞阿姨打篮球的儿子钢蛋像小鹿一样奔跑着去捡滚在远处的篮球。钢蛋把球交给彩霞时,彩霞微笑地摸了摸他的头,说了一声:“真乖。”紧接着高长路也以一个弹跳,把篮球在空中旋转着投进了大筐里,钢蛋拍着手喊:“噢,噢,爸爸也进球喽!爸爸也进球喽!”便兴奋地奔跑着去捡滚落在草地上的篮球,而彩霞和高长路站在草地中央脸对着脸说笑着什么。不一会儿,云朵看到自己的男人掏出手帕去擦拭彩霞脸上的汗水,擦完了脸,还见他抬手亲昵地摸了摸彩霞的脸。那时云朵穿了一件洗旧了的蓝色坎塔斯(达斡尔族女人的长袍),一条蓝布裤子和一双自己做的黑色布鞋,头发用猴皮筋随便扎在脑后,她手里领着小儿子铁蛋,怀里抱着伊桑,孤零零地站在远处的一棵夏橡树下,仿佛像一根木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莫名其妙地又恨又气,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彩霞那样瘦,腿没彩霞那样长,脸没有彩霞那样白,声音没有彩霞那样甜;她更气高长路为什么那样嫌她笨,那样嫌她胖,那样嫌她脸黑……呜呜,云朵心里像是在流泪。乌鸦和麻雀在她的头上吵闹着,她想起来最近村里传的风言风语,她的心早就乱了,她的心早被怒火燃烧着,她想上去抓烂彩霞那个死妖精的脸,又想骂高长路。想到这里,她领着铁蛋,抱着伊桑,她觉得她有了这些孩子就有了力量!她扭动着大屁股快步走到他们身边,瞟了他们一眼,轻轻地说:“你们干啥呢?”大儿子钢蛋立即走到她跟前,指着高长路和彩霞高兴地说:“妈妈,爸爸和彩霞阿姨在打篮球呢!”
     “对,我和彩霞在打篮球。”高长路说。
       彩霞取下帽子,一头浓黑的长发瞬时披在她的肩上,她甩了甩长发,笑吟吟地说:“嫂子,我来抱伊桑,你也来打球吧。”云朵仰起她那张被太阳晒黑的鹅蛋脸,撇了她一眼说:“哟,这可不是在县城,还打什么篮球啊,在农村挖地种菜,喂猪喂牛喂羊喂鸡整天忙得脚都不沾地,谁还有空打篮球呢,我看啊,你们真是闲得发慌了。”
      “怎么说话呢你?”高长路瞪起一双眼睛看着云朵,走到她身边低声地骂了一句:“臭娘门,滚回家去!”
       云朵脸被气得发青,她上嘴唇紧咬着下嘴唇,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了。她边流泪边回敬说:“好你个没良心的高长路,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现在你想撵我走?没门!”说完,她抱着伊桑蹬蹬地往家里走。
       彩霞斜睨了高长路一眼,见高长路正盯着她看,便把头低下去,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高长路看到彩霞那瘦瘦的身影和披在肩上的长发,心里怦怦跳着。他转过身快速撵上云朵,挡在她面前,上去“啪”地就扇了云朵一巴掌。顿时,钢蛋、铁蛋和伊桑放声大哭起来。他们的哭声引来了附近的村民,有云朵斜对面的邻居娜塔莎、村子口的斯马胡力、阿依波塔夫妇,还有罗锅光棍达尔滚,他们一起围拢过来,三言两语地劝说着高长路。
       娜塔莎说:“高长路你怎么动手打人呢?”高长路瞪起牛眼睛,脸气得煞白,说:“我们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是打个篮球玩玩,她就吃醋喝酱油的,没有事找事。”说完,高长路指着云朵说:“你看看,你看看,她那个熊样子。”云朵一手抱着伊桑,一手捂着被打得火辣辣的脸,接着话茬提高声音说:“熊样子怎么了?熊样子也是你用八抬大轿抬进你们高家门的!”
       娜塔莎转过身,使了眼色说:“哎,云朵,云朵,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真是的,有话不能回家去说。”阿依波塔也附和着说:“有话嘛好好说嘛,房子里说嘛。”说着,众人都劝着他们夫妇回到家里。
       云朵更清楚地记得高长路两年前撇下她们母子四人跟村东头彩霞私奔时,钢蛋才六岁多,还没有八仙桌子高,铁蛋四岁多,女儿伊桑刚刚学会走路,看着这像台阶一般大嗷嗷待哺三个孩子时,心里想着那狼心狗肺的男人和那个下三烂的女人心安理得过着他们的小日子,云朵气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她那个恨啊,那个悲苦啊,想着她这一辈子就让高长路这个死男人给毁了,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但是再难熬的日子也得一天天过。
       两年前那个秋天的早晨,云朵一骨碌爬起来看到丈夫高长路铺盖空着,刚开始她想着高长路可能上茅房了,她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想,坏了,这个死鬼又去找那个臭不要脸女人去啦。一想到这,云朵的气就直往头上冒,她哗啦哗啦穿上衣服,气呼呼地往村头彩霞家走,她一路急急地走着,一路想,她要找那个臭婊子算账!
       云朵来晚了一步,到河边提水的阿依波塔看见云朵脚步停住了,远远地朝着云朵打招呼:“喂,云朵!你哪个地方去?”
     “我要找彩霞算账!”云朵往前急走了几步对阿依波塔说。
       村子口一年前从牧业队嫁过来的哈萨克族小媳妇阿依波塔围着带金线的大红头巾,穿着绛紫色的碎花连衣裙、一件绣着羊角花的黑色长坎肩和一双黑靴子。她放下水桶走到云朵跟前神神秘秘地说:“哎,云朵,半个小时前嘛,我看到高长路嘛,背了一个黑包嘛,还有彩霞嘛,坐在一辆马车嘛,往哪边嘛……”说到这里,阿依波塔停顿了一下,用手往右边一指,把音拖得长长的说:“往那儿——边——去了嘛。”云朵听了,两腿发软,脑子一片空白。她早就料到高长路会走这一步,但真真正正知道这事了,却感到很突然,她趴在阿依波塔的肩膀上呜呜地哭了,她感到委曲,感到害怕,更感到愤怒,她紧紧地咬住嘴唇,一股热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后来云朵想,难怪那几天,高长路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她和孩子们好起来,不仅不喝酒找她事,天天还按时回家,抽空帮着把羊圈、牛圈的粪都起了,又分别在羊圈和牛圈垫了一层干土;把院子里闲置的两个大树根用斧头劈了成小板凳腿粗的柴,整整齐齐码在煤棚里;给钢蛋和铁蛋分别做了两个铁牛儿(也叫陀螺,阿西尔乡男孩子的玩具),给小伊桑买回来了一个布娃娃和一个毛毛熊……云朵那时想,他高长路终于知道回头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啊,往后他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心里一时竟升腾起一丝丝幸福。现在回头想起来,那是高长路做好了要长期离开这个家的打算,是他高长路给她设的一个套,而她却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三个月后的一天,天空下着大雪,高长路出现在村子里,不久,他托人捎口信给云朵,只要云朵愿意和他离婚,他高长路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云朵听了也放出话说,让他高长路到家里来,让他当面对我说!第二天傍晚,云朵刚准备做晚饭,高长路提着一大包糖果和一包巧克力走进家,两个孩子见到爸爸,高高兴兴扑了上去,高长路笑着把糖和巧克力给了钢蛋和铁蛋,又到床跟前抱起小伊桑亲了又亲。这时,云朵上来一把抱过小伊桑,黑着脸没有好气地说:“你还知道你自己有孩子有家?”高长路皱了皱眉头,两眼风车似的转着,用他那骨节粗大的手指着云朵,嘴里不耐烦地说:“当着孩子的面,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说完他就让钢蛋和铁蛋拿着糖和巧克力到西边房子里去,他对两个儿子说:“爸爸和妈妈有话要说,你们去那边屋玩去”。孩子们走后,只有小伊桑咿咿呀呀地叫着,云朵把她放在炕上,给她嘴里塞了一个淡黄色的奶嘴子,又给了她一些红红绿绿的积木,小伊桑嘴里含着奶嘴,低头玩起积木不吭声了。房间里顿时深渊般安静下来。炉火却呼呼地烧得很旺,炉圈都红了。云朵那张像鹅蛋似的脸被炉火烤得像块红布,她心里涨满了气,胸脯一起一伏的,像一只斗架的母鸡,她挑了挑两条弯月眉说:“你不是有话和我说吗?”她又拽了拽身上的皱巴巴的衣服说:“你说吧。”高长路低着头,眼睛看着地慢吞吞地说:“这些年,咱们俩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没有用。”他掏出打火机,歪着脑袋把烟点上,猛吸了一口烟,抬起眼睛看着她说:“我……我说咱们还是好结好散,你也知道,我……和彩霞好,结婚以前我俩就好,她为了我等了十年了,现在彩霞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你让我咋办?”
       你……你……这种话你也能说出口来……云朵头颤抖着,嘴唇哆嗦着不听使唤。
       最后,云朵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她等了你十年,那么我算怎么回事?嗯?”云朵气呼呼地上去一把把高长路的烟抢过来扔在地上,并用脚使劲地踩了一下,抬起头接着说:“你还有脸说她还怀了你的孩子?”“呸!”云朵将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愤愤地说:“我生的三个孩子难道不是你高家的吗?你,你……你简直不是人!”
       高长路提高声音说:“别骂人好不好?”他的眼睛又像风车似的转了转,他自知理亏,便沉住气,一字一句放慢语速说:“他们当然也是我的孩子,分开后让钢蛋、铁蛋和伊桑他们三个谁原意跟着我过都行。”
     “你放屁!”云朵的心彻底凉了,她用手指着高长路大声骂起来:“高长路,你简直不是人!你简直不是人!你还想要孩子,你做梦去吧!我告诉你,离婚可以,把三个孩子全给我留下,你那两间破房子给我留下。”说着,她把一个带黑红格子的人造革皮箱子甩到他跟前说:“我没有按照我们达斡尔人的规矩让你匍匐在地,让我跨过你的头颅就算是便宜你了,你去死吧!”说着,她像疯了一样扑到高长路的跟前,用力往外推搡他,大声喊:“你个死人,你还不快滚!”
       高长路提着箱子一边后退一边说:“看看,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像个泼妇!恶婆子!”说完他转身“砰”地一声甩门走了。
       云朵的心随着高长路的甩门声“咚”地跳了一下,紧接着她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一时间,眼泪从她指头缝隙里流出来,掉在棉衣上、地上。
      就在那年的冬天,三个孩子归她,两间房子也归她,云朵和高长路平静地办了离婚手续。

       云朵一口气锄了一田子辣椒地,又锄了一田子辣椒地,再锄了一田子辣椒地,便拄着锄头站在地头,掏出手绢擦了一把汗,她抬头看天,天还黑着,星星稀少了,她看到远处塔尔巴哈台山尖上空有一钩纤细的弯月。
村庄一片安静。
       云朵又开始锄一田子茄子地,她要赶在天亮前把这一亩菜地锄完。刷刷,刷刷,她利索地锄着地,灵巧地拐着弯把长在茄子跟前的小草锄掉,这时鸡叫二遍了,天大亮了,春天里的凉爽气息轻轻地向她包围过来。阿西尔村的上空一片白,白得像鸡蛋皮,那远远的曙光正一点点从天际上升腾起来,落在山顶上。
       云朵低头赶紧加快速度锄了一会儿,便放下锄头,返身到厨房里提着一个铁皮奶桶来到牛棚下。她先把小牛从一根桩子上解开绳子,小牛撒欢似的冲到奶牛身下,前腿半跪着,仰起它的小牛脸,张开它的小牛嘴吃着奶。云朵看着小牛吃了一会儿,便上去用力把小牛拽离奶牛,原拴在棚子外边的桩子上,拿着奶桶蹲在母牛的奶膀下捏着奶头按摸了一会儿,两手交替着一上一下地挤着,牛奶像两条白色水注欢畅地流泻进奶桶里,发出悦耳的嗞嗞声。不一会儿,牛的奶膀瘪了,云朵放开了小牛,顺手给奶牛扔了一捆草,就提着奶桶来到了厨房。她放下奶桶,扭动着屁股来到西屋喊:“钢蛋,钢蛋,起床了!”她嘴里喊着,脚已经迈进屋,她走到儿子炕前掀开被子,朝着钢蛋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说:“钢蛋,起床了!起床了!”话音刚落,她看到儿子身下铺的蓝白格褥子上有一滩像地图一样湿湿的水印,便嘟囔着:“这孩子,都多大了,还尿炕。”云朵说着转身到柜子里找出一条裤衩扔给钢蛋说:“起来吧,换上裤衩。”钢蛋低着头接过裤衩慢慢往身上穿,这时铁蛋也醒了,冲着钢蛋叫唤:“哥,哥,我要尿尿。”
     “你先憋着,别尿床了,我去拿尿盆!”钢蛋说。
       说完他迅速溜下炕,趿拉着鞋子到屋子的角落里拿着一个磕去白瓷的尿盆立在炕前对铁蛋说:“尿吧。”铁蛋光着屁股,两只小手抓着自己像子弹头似的小鸡鸡哗哗地把尿呈抛物线尿进了尿盆。等弟弟尿完,钢蛋用力吸了吸快要流出来的两条清鼻涕,端着尿盆到屋外倒尿去了。
       云朵收拾着被钢蛋尿湿的褥子,看着他穿着黄秋衣走出去的单薄的背影,心里想她这个大儿子钢蛋刚刚七岁多一点,长得和锨把子一般高了。
       云朵把挡在额前的头发用手朝后拢了拢,随手拿起扔在炕上的一条破裤子把铁蛋的鼻涕擦了,麻利地给铁蛋穿上衣服,侧着脸往窗外喊:“钢蛋,快把弟弟领出去!”她又来到自己的房间给小伊桑把衣服穿好,背在自己的背上。
       云朵从院子的柴垛上捏着窄窄两条儿桦树皮,弯着腰,嘴里一边发出“嗯、嗯”的声音哄着背上的小伊桑,一边来到厨房的炉灶边,她放下小伊桑,低头把桦树皮小心地放在灶膛里,又添些碎柴掩在上面,划了一根火柴用手罩着火苗,挡住风,等火苗越燃越大,轻轻地搁上大柴,看着灶下的火苗吐着红红的舌头舔着锅底,抬起头往灶上放上茶壶添上水,放了一撮湖南益阳的砖茶,开始烧茶做饭。
       就这样,云朵像往常一样将清晨的第一缕炊烟飘在阿西尔乡阿西尔村那片低矮的房屋和树林间。而在院子的水压井旁,一棵柳树下,钢蛋和铁蛋正和家里黄色的卷毛狗虎虎玩得尽兴。
       厨房里,小伊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自家的大花猫逮上一只老鼠在地上一边用爪子玩,一边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她专注地看着大花猫把老鼠一点一点吃完。小伊桑朝着妈妈说:“妈妈,我也要吃饭。”云朵听了先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站起来踮起脚,从屋顶椽子的缝隙中掏出一个带红绳子的钥匙,直接走到厨房的一角打开一个旧木头箱子。这只箱子平时是锁着的,里面装着给孩子们的白砂糖、奶糖、水果糖、方块糖、果丹皮、酸奶疙瘩和两个水蜜桃罐头。云朵小心翼翼地从里面餐布包里取出一块奶疙瘩和一块大白兔奶糖塞给伊桑说:“快吃吧,别让哥哥们看见了。”她抬起脸往院子里玩耍的儿子们看了看,说了声:“钢蛋,看好铁蛋。”便往奶茶壶里兑了一碗奶子。奶茶烧好了,她把茶壶提到后灶上热着,端上铁锅,倒了半勺油,往灶里又添了两块木柴,洗了手,往碗里打了四个鸡蛋,用筷子快速搅拌搅拌,又切了几片葱,“咝啦”一声将葱片扔进锅里翻炒了两下,然后顺着锅边倒进了鸡蛋,再翻炒了几下,等到鸡蛋结块发黄,一盘葱炒鸡蛋就出了锅。这空儿,她又从墙角的麻袋里挖出一大碗麸皮用水拌了拌,给鸡喂了食。
       饭好了,云朵开始摆桌子,摆了碗筷,用小碟子盛了一坨奶油,一碟花花菜(这是达斡尔人用韭菜、青椒、红椒、胡萝卜、芹菜等各色蔬菜切丝,做成清淡爽口、营养丰富的一道菜肴),把巴勒木勒乌图木烤饼(是达斡尔人用向日葵的灰做成的碱水发面,后埋在麦秆灰内的发面烤饼,这种饼子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外面烤得焦黄,非常诱人)用刀切成一块一块撒在桌子上,又端上炒鸡蛋,就朝着院子喊:“钢蛋,铁蛋,吃饭啦!”
       云朵让伊桑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凳子上,给她围上蓝色餐布兜,拿起一块巴勒木勒乌图木饼,往上面抹了厚厚的一层奶油给伊桑,又给三个孩子倒了奶茶,并催着钢蛋说:“钢蛋,快吃,吃了去上学。”
       三个孩子围着云朵静静地吃饭,云朵看着铁蛋吃得狼吞虎咽的,噎得脖子像只小公鸡一样一伸一伸的,就举起手中的筷子敲了一下铁蛋的头,小声呵道:“你这孩子,谁和你抢饭了,就不能慢点吃,可别噎死了。”云朵的话音刚落,就听到院门响,院子里虎虎汪汪汪地死命地叫唤,紧接就听有人喊:“云朵!我把牛接走了。”云朵一听是达尔滚,摞下茶碗用一个方块餐布包了一个新鲜的巴勒木勒乌图木饼和事先用罐头瓶子装好的花花菜,走出厨房送给正往外赶着牛走的达尔滚,说:“这是放了奶油的巴勒木勒乌图木。”达尔滚接过餐布包放到他那扁平的狮子鼻子下闻了闻,他嗅到了一股子香喷喷放了酥油的巴勒木勒乌图木饼的香气。他咧了咧嘴,冲着云朵嘿嘿一笑说:“这巴勒木勒乌图木真香啊!”便左脚踩着马蹬,右腿一抬,一跃上马赶着牛群慢慢往田野上走去。
       远处的路上扬起一片尘土,尘土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腥臊味,随着早晨微风飘过来。云朵站在一棵有大水缸粗的百年夏橡树下看着达尔滚那背上的大鼓包压着他,使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矮,脖子也有点歪,头像栽在一边高的肩膀上。蓝天下,他的身材也变得矮小而丑陋。她望着远处的牛群,心想,这个男人如果不是个罗锅儿,他早就该娶上媳妇了。

      达尔滚七八岁时父母双双因病前后离开人世。他成了一个孤儿。没有人管的达尔滚一天到晚在村子里闲逛,钻树林,爬树,掏鸟窝,撵狗,抓鱼,打兔子,直到天黑,他才回到离村子不远的山坡上那两间破房子睡觉。村子里的人都很怜惜他,饿了,他随便走进哪一家,哪一家的人都会给他一口饭吃。逢年过节,也有好心人给他做上一件两件新衣服穿。
       达尔滚十八岁那年,村里给他分了八亩土地。春天,他把麦子种到地里,浇上两遍水就不管了,秋天他也能收十几麻袋粮食,吃喝是够了。其它的时间,他就给人放牛。每头牛一天三毛,他放七八十头牛,最多时一天能挣二十多块钱,这成了达尔滚收入中一笔不小的款项。但这种机会不是年年有,这几年,村里发展畜牧业,每家每户都有十几头牛,甚至上百头牛,户主雇人放牧不划算,都自己放牧了。而达尔滚却坚持给请他放牧的几户零散的村民放牛,这里也包括云朵家。
       达尔滚挣了点钱,但他攒不住钱,有一个花两个,他的钱不是被人借了不还,就是下馆子吃饭喝酒了,所以,达尔滚活到三十多岁,还是个光棍汉。村里的姑娘没有一个愿意嫁给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都嫌他个子矮,背上有个大鼓包,是个大罗锅,太难看。
       达尔滚三十六岁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个三十刚出头,长有满脸麻子的女人。她带着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村里人看到这个麻脸女人住在了离村子不远的山坡上达尔滚那两间破房子里。
       家里有了女人和孩子,达尔滚的衣服也穿得干净整齐了,头发也梳得光光的,像狗舔的一样。他每天脸上乐呵呵的,见了村里的人很有礼貌地主动打招乎,每天在放牛时,望着面前塔尔巴哈台山上满山绿草、山花,山谷间一条条蜿蜒曲折的羊道和汩汩流淌的喀浪古尔河水,用曼陀铃弹着《扎恩达勒》曲子的过门,即兴唱起了阿西尔乡达斡尔人的民歌 ——《心上人》
       时光像流水哟,春天又到我家乡,
  辽阔的原野哟,披上嫩绿的春装,
  嫩江深又长哟,船儿却又要远航,
  心上人儿你哟,莫非你不在船上。
       达尔滚唱完上段,自己对着下段:
       走进上屋里,唱的歌,讷耶哟 !
       唱给小叔听的是,鹌鹑的歌。讷耶哟!
       走出房门外,唱的歌,讷耶哟!
       寂寞时候唱的是,鸳鸯的歌。讷耶哟!
       唱完,他嘴里咬着一片树叶,想起了家里的麻脸女人,独自笑了。
       没几天,村子的人站在夏橡树下看到达尔滚把两间房子翻新了,还在房间的左侧又加盖了一间红砖房。也看到他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水塘,里面养了一群鸭子,远远地就听到他家的水塘里叽哩呱啦的叫声。他的院子不仅有鸡,还有一条黑狗。村子里的巴图笑骂达尔滚说:“x养的达尔滚,麻脸女人的奶子白不白?晚上对你好吗?”这话把达尔滚问得脸都红了,他举起手朝着巴图胸前打了一拳说:“你个狗日的,只许你巴图有家有蓝眼睛黄毛老婆,难道我罗锅达尔滚就不能有媳妇?我也是男子汉,裤裆里的球巴子厉害得很。”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但好景不长,第二年春天,麻脸女人撇下达尔滚领着女孩子偷偷地跑了。
       这件事对达尔滚打击很大,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蓬头垢面地拿了一个酒瓶子在村子里到处游荡,像换了一个人。村里人议论说,达尔滚这样喝下去,一定会把他自己喝成酒疯子。巴图说:“x养的达尔滚,他还跟我吹牛,说他裤裆里的球巴子厉害得很,厉害个球吗?都快一年啦,他也没有本事让那个麻脸女人肚子鼓起来,就这么白白地让到嘴的鸭子飞了。”贩羊皮的王胖子说:“达尔滚命中就不该有女人,他那个罗锅样子,让那麻脸女人骗了一点钱,骗点钱就骗点钱吧,钱嘛纸嘛,骗了再挣嘛。反正他也睡了那麻脸女人快一年啦,也尝到了女人是什么味了,一辈子总算是没有白活。”说完,几个人放声大笑。
       接下来,达尔滚听了这些人的议论,心里像着了火似的难受。他用近一个夏天的时间到附近的各个村队、阿不都拉乡和恰夏乡以及塔城市、额敏县、裕民县、托里县等地找遍了,但都没有找到麻脸女人,这个女人悄悄跑了时还卷走了达尔滚仅有的一千多块钱。
       达尔滚想不通,经常喝酒解闷儿。有一次,他喝酒喝得烂泥一堆,躺在云朵院门口的夏橡树旁边。云朵见了,心里很为达尔滚难过,她觉得人活着谁都不容易,看着达尔滚孤苦伶仃一个人过日子本来就艰难,现如今又让女人骗了钱,落了个人财两空,真是心酸啊。想到这,她立即叫来两个儿子一人抬一条腿,她抬着头,把浑身酒气冲天的达尔滚抬进屋,麻利地脱去了他身上穿着一套脏兮兮黑糊糊的外衣和裤子,给他擦了脸,让他睡在炕上。
       当塔尔巴哈台山头收走最后一抹阳光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达尔滚酒醒了,他睁开眼睛,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屋子四周,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秋衣秋裤,他不知道这是躺在谁的家里,他不假思索地一骨碌儿爬起来,穿上鞋就往外走。这时,云朵正拿着洗干净的衣服进门,看见达尔滚说:“你哪里去?我把饭做好了,吃了再走吧。”说完,云朵把衣服扔给达尔滚,转身走出了房间。
       饭间,达尔滚显得很拘束,他低着头不停地喝茶。云朵不停地倒茶,说:“你怎么光喝茶,吃菜呀。”说着就用筷子夹着昆布勒(时令野蒿、阿魏蘑菇与肥牛肉做的菜)放在他面前的空盘子里,诚恳地说:“以后不能再喝酒了,为了一个麻脸女人把自己的身体糟蹋了,多不值呀。”达尔滚狠狠地吃了一口菜,在嘴里嚼着,咽下去,喝了一口茶,抿了抿嘴,不好意思地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云朵听了又说:“快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了,都一个村里住着,谁还没有个难处呢?只是你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就行了。”达尔滚脸红着,把头点得像槌子捣蒜。
       从那以后,达尔滚仿佛忘记了麻脸女人的事了,他不放牛了,他开始给人打院墙、浇水、看麦子,干点零零碎碎的杂活,大部分活他都不要钱,管饭管酒就行,有的人家实在过意不去,也象征性地给他十块八块的,他搓着一双大手,笑嘻嘻地接上,说:“下次有活尽管吭声,我随叫随到。”但更多的时候,他最喜欢的还是黏在云朵家里,他觉得云朵家里孩子多,热闹。他常常逗孩子们玩耍,他发现钢蛋喜欢弹弓,他就抽空给他做两个弹弓,他看见铁蛋每天把手捏成手枪在院子里瞄天上的云、树上的鸟、房子上的鸽子,他就给铁蛋做了一把橡木手枪。除此之外,他帮着云朵劈柴,翻地,锄草,看麦田,修铁锨把,修锄头把,修镐头把,修钯子把,修炉子,修勺子,还把院子里一个歪曲扒拧的洗手壶,用小鎯头敲敲打打得把铝皮敲平整了,用手钳子一点点拧成水壶的弯度,再找来一块铁皮,又敲敲打打一番,做了一个壶盖,他蹲在水盆前用细泥沙把壶擦拭得白亮如新。云朵看在眼里,觉得达尔滚虽然是罗锅,长得难看,却心灵手巧的,也算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刚开始,达尔滚帮云朵干些活儿,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给他钱,他不要,硬给他,他就瞪着一双肿眼泡似的小眼睛说:“别把我当外人了,力气又不是拿钱买来的,我闲着也是闲着,帮你干点活,时间过得也快。”说完,他把目光穿过树荫盯向云朵的脸,云朵的脸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她低下头,心里想,她才没有心思跟眼前的这个达尔滚有什么瓜葛,她使唤他,对他好,就是看上了他的力气。这个家有他帮忙搭把手总是好过多了。
       云朵是家里的独生女,父亲去世早,母亲在她嫁给高长路的第二年也因肺病去世。如今她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管着一家四口人的吃喝拉撒睡不说,还要操心着村子里分给自己家的那三十亩土地,她一个人真是顾不过来。想到这里,她抬起头,看着达尔滚说:“话是这么说,有空的时候,我还是给你做条裤子呀、衣服呀什么的。”说着,云朵指着达尔滚的灰色外衣说:“看看,这衣服都破成什么样了,脱下来我给你补补。”
       过了几天,云朵到乡里的综合商店扯了两块蓝色罗麻料子,回到家里抽空裁剪了,又踩着从娘家带过来的一台蜜蜂牌的缝纫机,连夜给达尔滚做了一件短袖小褂和一条裤子。第二天,达尔滚到他家帮着往房上铺油毛毡时,她就把这套衣服送给他。那时,云朵心里想,这也算是顶了他整个春天干活的工钱,虽然不够,但总算是还了一些人情。

       云朵离婚三年多了,最煎熬的日子已经过去,她和孩子们都适应了现在的生活。
       云朵像许多达斡尔族人一样喜欢热闹,谁家办喜事、丧事,孩子过百天,哈萨克族人家里过托拖,俄罗斯族人家过鸡蛋节,蒙古族人家过“查干萨仁节”,等等,这些节日里总是有她忙碌的身影。
       这一年的六月八日,是塔城达斡尔人的“沃其贝节”。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居住在黑龙江的部分达斡尔族官兵将士奉命西征戍边,到塔城阿西尔乡一带驻扎下来,并一直延续每年举行祈求“风雨以时、灾病以消、五谷丰登”的祭祀仪式,就称为“沃其贝节”。 每年过“沃其贝节”(也称“斡包节”),阿西尔乡的达斡尔族男女老少穿上传统达斡尔族服装,来到斡包前举行祭祀活动。同时,他们欢聚在一起,表演吹木库莲(口弦琴),敲八角鼓,唱歌,跳舞,射箭,赛马,摔跤,拔河,打“贝阔”( 汉语为毛球,是达斡尔族的一种传统运动项目),以此纪念达斡尔族先辈们戍边卫国的辉煌业绩,弘扬和传承达斡尔民族的传统文化。
       云朵在头两天买来石灰调上半袋天山牌蓝色染料,把五间房子全部刷了一遍,把被褥都拆了洗了又缝好,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炕的一角,然后再盖上带着长长流苏的大方巾。这一天一大早,她先把屋子屋外打扫干净,然后挤了牛奶,生火在钢精锅里煮了半锅奶子稀饭,等奶子稀饭熬好了,她回到房里叫醒三个孩子说:“钢蛋、铁蛋、伊桑都起来吃饭啦,吃完饭我们去参加沃其贝节。”说完,她扭身来到厨房,打开木箱子,用小勺取出一小碗酥油和方块糖放在圆桌的餐布上,切了索伦饼块和新鲜的包尔沙克撒在酥油和方块糖周围。这时,三个孩子都洗了脸围着餐桌坐下,云朵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奶子稀饭,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就站在灶台边捧着碗匆匆地喝了。喝完,她放下碗指着三个孩子说:“你们快快吃饭,吃饱了钢蛋洗碗,铁蛋喂狗和猫。”吩咐完活,她随手拿了一张破报纸把伊桑掉在胸前的饭渣擦掉,便挪动着她那滚圆的屁股去房子了。
       云朵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八,但她腿长身子短,身材匀称,自从和高长路结婚生了三个孩子后,身材更加丰满了,她的胸前汹涌着两个大奶,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让人想起刚生产过的汁液饱满的母牛的奶膀。
       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肤色很黑的脸,还有脸颊上始终抹不掉的两坨红团,像一个长期在牧场上放牧的哈萨克牧人的女人。这几年,她觉得自己明显老了,细细的皱纹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眼角和嘴角。但从镜子里看,她也看到自己一张鹅蛋形的脸,一双不大的月牙眼上有两条细细的柳叶眉,一张樱桃似的小嘴和攥在手中满满一大把的又黑又亮的头发,都为她增添了几分姿色不说,还使她透着旺盛的活力和几分妩媚来。
       她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觉得镜子中的自己骨子里其实还是一个美人哩。她离开镜子,走到洗脸盆前,用勺子从水缸舀了凉水,又兑上半勺子热水,从洗脸架上拿了毛巾在水里浸湿,捞起拧干,打上香皂重新把脸洗了,对着圆镜子仔细打扮起来。她抹了霞飞牌擦脸油,用火柴烧了一块核桃仁,用黑色的核桃油一点一点描了眉,又抹了大红色的口红,最后往头发上抹了一点头油,用梳子把头发梳了又梳。她娴熟地将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黑黑的发髻,又往发髻上套上点缀着亮珠的黑色发网,再在发髻插上金黄色的簪筓,在左耳边戴上一朵用绸缎做成的红色花朵,往耳朵上戴上一对金耳环,手腕上戴上刻着花纹的银手镯,便从衣柜里拿出新近制做好的新坎塔斯。这件蓝色绸子长袍是云朵专门为了参加今年的“沃其贝节”做的,它袖子较瘦,除衣襟以外不开衩,在衣领、开襟、下摆、袖口等处,云朵都镶嵌上彩布花边,再穿上特意绣上海纳花和青青的小草图案的绛色长坎肩,然后在右衣襟上佩带绣花的红色荷包和白手绢。
       云朵穿戴打扮好了,叫来钢蛋、铁蛋和伊桑。钢蛋又长高了,肩膀也宽了,像个小大人了。伊桑见到云朵,拍着小手说:“妈妈,你今天真漂亮。”云朵笑着,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用指头轻轻戳了伊桑的头说:“就你嘴甜。”一把搂住伊桑,抱着她的额头“叭、叭”地连亲了两下。她放开伊桑,说:“伊桑,你把脸好好洗一下,洗完了妈妈给你穿新坎塔斯。”伊桑听了,朝着云朵抿着嘴笑,小兔子一般蹦蹦跳跳地跑到外屋去了。
       云朵把钢蛋叫到跟前,拿起一件长袍给大儿子往身上套,云朵给这件灰色长袍镶上黄色边,配上黄色腰带;铁蛋穿蓝色长袍,镶红色边,配绿色腰带;伊桑是粉红色的小长袍,红色小皮鞋,梳着两条小辫子,辫梢上还绑了两个红色蝴蝶结。然后,云朵往餐布包里装了六个黄灿灿的巴勒木勒乌图木饼、四节筷子长的合勒克确子(用米和动物的内脏及盐灌制的香肠)和用铁罐子装好的昆布勒(时令野蒿、阿魏蘑菇与肥牛肉做的菜)。这一切都准备好了后,云朵锁了房门,锁了院门,来到马路上。
       温暖的太阳照在村子的房屋、树上,照在清澈的喀浪古尔河水上,也照在了云朵和孩子们的笑脸上。
       云朵扭动着屁股,一手牵着女儿伊桑,一手拎着餐布包,钢蛋和铁蛋跟在后面打打闹闹地走着。当他们走在阿西尔乡通往斡包的那个流淌着喀浪古尔河水的一个小岔路口时,听到达尔滚远远向他们喊:“伊桑!啊伊桑!”听到喊声,云朵和孩子们一起扭头远远地看见蓝天下的达尔滚向他们跑来。还有几步远时,达尔滚停下来,用手拽了拽身上的长袍,扶了扶头顶上的帽子,确定都没有问题时才大步流星来到云朵跟前。到了跟前,云朵看见达尔滚一身节日打扮,他背着曼陀铃,身穿咖啡色长袍,腰中系黄色的腰带,头戴着灰色帽子,脚上还穿着一双黑皮靴子,他有些害羞地摸了摸帽子,说:“我远远地就看见你们了。”云朵睨着达尔滚背上的那个大鼓包,没有说什么话。远处有手风琴和木库莲(口弦琴)的声音和欢快的歌声,云朵抿着嘴笑了笑说:“你穿上长袍真精神!”
       达尔滚听了,脸“腾”地一下红了。云朵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温暖着,但她立即打消了这种念头,她真是让高长路伤透了心,她想这一辈子她是不会再嫁人了。但达尔滚歪着脑袋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云朵,云朵瞟了达尔滚一眼说:“哎,达尔滚,你看我干什么?不认识我吗?”达尔滚嘿嘿地笑了说:“你今天漂亮得像仙女下凡。”云朵乐了,瞟了他一眼说:“想不到你还挺会说话的。”达尔滚嘴一咧,说:“可惜你就像天上飘浮的云朵,我永远也够不上。”云朵装着没有听见他说的话,打趣地问:“你没带好吃的吗?”达尔滚说:“你的餐包里肯定有我一份。”
       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碰上了穿着新坎塔斯的郭勒图和娜塔莎夫妇,云朵见了郭勒图笑了笑,就夸娜塔莎穿上水红色的长袍真是漂亮极了。
       娜塔莎是俄罗斯族,中等个儿,皮肤白皙,金色卷发,碧蓝眼睛,十分漂亮迷人。二十二岁时娜塔莎从塔城市郊嫁给了阿西尔村的达斡尔族小伙子郭勒图,成了阿西尔村除村党支部书记、村长以外唯一一个带城市户口薄的“农民”。娜塔莎没有土地,也没有工作,婚前她跟人学过理发,利用这门手艺,郭勒图就在乡政府对面盘下了一间店铺,开了一个理发店,店的名称是“娜塔莎理发店”。
       最近这两年,郭勒图把土地转包了出去,开始跟人到哈萨克斯坦做起了钢材生意,娜塔莎的理发店就变成了“娜塔莎小商品综合商店”。店里经营着俄罗斯套娃,俄罗斯茶壶,雕花的小勺子,铜锅,斧头,铁锨,桦树皮的盒子,纯羊毛披肩,大方巾,貂皮帽子,胸衣,香水,各种金银手饰,望远镜,俄罗斯巧克力,树莓酱和黑加仑酱,还有俄罗斯瓶装酸黄瓜等。
云朵侧着脸倒退了几步,眼睛盯着娜塔莎问:“你这件长袍是谁给你做的?这么合身?”娜塔莎闪着一双蓝色眼睛得意地说:“漂亮吧,是我自己的手工艺,这上面的花也是我自己绣的呢。”
       云朵指着郭勒图说:“啧啧,没想到,没想到,你的媳妇手这么巧!”郭勒图咧了咧嘴,他扬了扬长着大红痦子的倒栽眉开玩笑地说:“这么巧,你们俩这是约好的吗?”云朵接过话说:“你们也和我约好的了嘛!”说完,云朵捂着嘴笑,娜塔莎抿嘴笑,达尔滚歪着脖子咧着嘴嘿嘿地直乐,他们说笑着慢慢地加入身着新坎塔斯的前去祭斡包的人流当中。
       云朵和众人来到长着一片绿色草地的高岗的时候,一些先来到的人在用石块堆成金字塔形的斡包中央已经插上了表示天、地、山、河众神之位的柳树枝。祭祀开始后,云朵跟随其他身穿节日盛装的达斡尔族群众到位于乡政府北面不远处的斡包前,将斡包边散落的石块拾起摆放在包上,将直径十多厘米的柳树插在斡包中央,又将红(代表太阳)、蓝(代表天空)、黄(代表土地)的布条系在斡包四周的柳枝条上,做完这些工作后向斡包鞠躬以示敬意。斡包西边的祭坛上,则摆放宰杀的牛羊头、各种食物和倒满的三杯酒。之后,祭祀人员在祭坛上点燃三炷香和三盏爪勒(类似火把灯),把众人带来的糖果点心等供品摆上,开启一瓶酒供来者祭用。
       时间近十一时许,云朵和众人一起跟着身穿土黄色长袍,头上戴着用剪、切、折、缠、打孔、弯曲、粘贴及插接等纸材加工技制作出具有浮雕效果鸟形与鹿角神帽的牙德根(萨满祭司)面向祭坛行礼,并围着斡包转三圈,一边转一边不时向斡包石上洒酒、放石头致敬,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
       最后,斡包节拉开帷幕,先是吹木库莲(口弦琴),表演《乌春》。等到欢快的曼陀铃、手风琴响起时,老人们开始唱起古老的民歌,年轻人和着,一首接一首,气氛越来越热烈。这时,男人们有节奏地跳起贝勒别舞。达尔滚放下曼陀铃和郭勒图相互比试、阻拦、绕圈,模仿出古老的狩猎、捕鱼、走马以及山羊顶角的动作,脚底踏得很响,表情和动作夸张而幽默。跳鲁日格勒舞(一种表达欢乐情绪的舞蹈)时,所有的女人都围成了圆圈。云朵终于按捺不住想跳舞的热情,她随着节奏进入跳舞的队伍中,一手叉在自己的粗腰上,一只手臂一收一伸地向上挥动着,与娜塔莎呈X线滑步,不断穿插着交换位置,也不断地与对方形成对打、对挡的架势。她们跳着舞着,节奏越来越快,云朵与众人同时发出“哲嘿哲”,“德乎达” “哈莫、哈莫”等简短风趣的呼号,脚上“嗒嗒,嗒嗒”踏出有力的节拍,场面越来越热烈,直到云朵跳得满面通红,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她才笑嘻嘻地站在柳树下拿着手娟一边擦汗,一边看着穿着节日盛装的人们把草地装扮成一幅巨大的美丽图画,载歌载舞地与蓝天与白云与草地融为一体。就在传统体育项目摔跤、射箭和赛马比赛开始的时候,郭勒图从人群里走出来,直接来到云朵身旁,手俯到她耳朵上悄悄地说:“云朵,你跟我来。”云朵摸不着头脑地说:“郭勒图,有话不能在这里说吗?”她带着疑问跟随郭勒图来到喀浪古尔河边,郭勒图站着,看看左右没人,说:“我在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市见到高长路了,他也在那里做生意。”云朵手里揪了一片柳树叶随便玩着,听到高长路这个名字时,心仿佛被一根针狠狠地扎了一下,她用手撕了树叶,脸一下就阴了,说:“郭勒图,你别给我提那个人的名字,我早当他死掉了。”郭勒图听了一时无语,他把眼睛望向远方一会儿,慢慢地从长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沓钱递给云朵,说:“这一千块钱是我在阿拉木图碰到高长路时他让我带给孩子们的。”云朵没有接那钱,眼睛盯着郭勒图愤愤地说:“三年了,他问过孩子吗?看过孩子吗?”云朵的脸由红变白,继续愤愤地说:“他还有脸说孩子,当年他只顾和彩霞没白没夜地鬼混,他的魂早让那个妖精叼走了,他还谎称彩霞怀了他的孩子,逼我离婚,像扔包袱一样把三个孩子扔下,急猴子似的和彩霞结婚,过着销魂的日子。”说到这,云朵冷笑了一下,说:“听说他那个漂亮的小妖精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母鸡,几年了连个蛋也下不出来。哼!真是老天长眼睛了。这会儿他想起孩子来了,拿几个臭钱到我跟前显摆起来,想收买孩子,做梦去吧!”说完,她一把从郭勒图手中夺过钱,又冷笑了一下,便往地下一扔,顿时,那一张张百元的钞票像树叶一样飘落在四周。云朵激动得肩膀抽动着,转身伏在那棵柳树上哭泣。郭勒图没有顾得上去劝云朵,他低下头迅速地去捡飘落在地上的钱,还有几张钱被风刮着跑,郭勒图快速地迈着碎步跑着去捡钱,等到他气喘吁吁地把一沓钱硬塞给云朵时,云朵已经恢复了平静。郭勒图盯着她哭红的眼睛说:“云朵,你傻啊,和高长路生气,也不能和钱生气,钱也没有招惹你,再说,他的孩子他也该出点钱了,叫我说这钱你就心安理得拿上,花在孩子们身上,让孩子们多吃几顿肉,好好补补身体!”云朵听了眼泪再次涌出来,她的眼前出现了孩子们一个个像麻杆一样瘦小的身体,她没有再推托,默默地收下了。

       高长路和云朵办了离婚手续没多久,就在塔城市丁香花酒楼风风光光办了他和彩霞结婚的喜宴,几乎全阿西尔村的人都参加了。这桩婚事在阿西尔村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吃了喜酒回来的人都悄悄议论高长路的婚事:说高长路的心也真够恨的,为了彩霞,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说高长路就是让小美人迷昏了头,心也花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是不是脑子进屎了?说,云朵长得也不难看啊,他怎么偏偏喜欢彩霞了?说,其实这女人黑了灯好看难看都那么一回事,难道彩霞的那个东西长出花来啦……
       云朵知道高长路和彩霞已经结婚的事,刚开始两天,她的心里像猫抓似的不是个滋味,哭了一夜,躺倒睡了两天,直到事情过去有半年了,她的心才完全放下来。她想,这没盐了汤淡如水,人没精神赛过鬼。她要打起精神好好带着孩子们过,让他们吃饱喝足,让他们上学,让他们成家立业。
       春天来了,喀浪古尔河水暴涨,紫色的丁香花开得一朵一朵的,浓郁的香气在阿西尔村上空飘荡。
       一天,阿依波塔头上裹着带有金丝线的绿色纱巾,两条长辫子梳得光光的垂至腰际。她手里拿着一个蓝布包,抱着两岁的多尔肯来到云朵家里。云朵正在院子给菜地浇水,见阿依波塔抱着儿子进来,她朝着穿着带有羊角花边的绿色金丝绒裙子的阿依波塔喊了一声:“阿依波塔,我马上就来!”她麻利地堵上菜地的豁口,把水引向院子的树林地,放下铁锨笑吟吟地用哈萨克礼节拥抱着阿依波塔,问:“阿依波塔你好吗?斯马胡力好吗?阿帕好吗?还有阿尔肯好吗?牛好吗?羊好吗?”阿依波塔笑着说:“胡大保佑呀,都好得很呢。”云朵双手接过阿尔肯朝着他呶起嘴,嗓子发出“嗯、嗯”的声音,逗着阿尔肯说:“阿尔肯,笑一个!阿尔肯,弹个冬不拉!阿尔肯,快叫阿帕!”接着在阿尔肯的胖脸上亲了又亲。亲够了,她喊来伊桑跟阿尔肯玩,才慢慢接过阿依波塔递过来的包放在桌子旁,拿来凳子让阿依波塔坐在院子的丁香树下餐桌旁。她赶紧去烧茶,在茶还没烧开的空当儿,她铺开餐布,切了新烙出的哈日木勒乌图木饼(在锅里烙出的锅盔),拿出早晨炸出的新鲜包尔沙克,拿出一小碗酥油、一小盘子花花菜、一小碗唐古来酱(哈萨克语,汉语称马林酱或树莓酱)、一碟子方块糖和一盘刚刚从地里摘下来的草莓,红红绿绿满满一桌,这是云朵照待客人最好的食物了。她心里想,如果能有一盘手抓肉或者是胡尔达克(哈萨克的一种肉和土豆、皮芽子混搭炒在一起的美食)那就更体面了。等到茶水熬好了,她兑了一碗奶子,又放了一撮盐,提起茶壶倒在碗里,用嘴吹了吹,轻轻撮起嘴喝了一小口,觉得盐味刚刚好,奶味也很香很浓。她便提着奶茶壶,拿了四个小碗,来到餐桌旁给阿依波塔和两个孩子倒茶,然后给自己倒了一碗,坐下来和阿依波塔一边喝茶一边说话。阿依波塔面色红润,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她喝了一口奶茶,便拿起三块包尔沙克,用小勺慢慢抹上一层酥油,分别递给伊桑和儿子阿尔肯,自己拿起黄色的铜勺挖了一小块酥油放进茶碗里,喝着奶茶,用一块哈日木勒乌图木饼蘸着马林酱慢慢地吃起来,嘴吧嗒着,感觉很享受的样子。连着喝了五碗奶茶后,阿依波塔用手盖着碗说:“杰,包勒得(够了,行了)。”然后微笑着盯着伊桑看了一会说:“伊桑长得太像她的爸爸高长路了。”云朵听了心一颤,说:“可怜这些孩子有父亲就跟没父亲一样。”说完,云朵把眼睛看向天上的一朵云彩,瞬间眼睛里溢满了泪水。阿依波塔沉默了,心里为自己的冒失有点过意不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突然想起自己带来的礼物,她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一包方块糖,一块湖南砖茶,一小袋塔尔米(哈萨克传统食品,形似小麦的粗粮,可以和羊油、蜂蜜炒着吃),还有一块粉红色底子上面印着向日葵的麻纱料子说:“这个嘛是我送给伊桑的,夏天到了嘛,你给伊桑做一条连衣裙吧。”云朵擦去脸上的泪水,接过料子说:“这几年多亏了你,还有娜达莎和达尔滚常常来照顾我们母子……”正说着,达尔滚手中提着一个羊腿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朝着正在井边打水的云朵,举着手里的羊腿说:“这是贩羊皮的王胖子送给我的工钱,我拿过来给三个孩子改善生活。”云朵擦了擦脸上的汗,不好意思地说:“你留着吃就行了,还想着我们。”她没有接羊腿,右手提着水桶歪着身子和达尔滚往丁香树下走,达尔滚刚要再说点什么,他一眼看见阿依波塔在餐桌旁,就立即用哈语打招呼说:“斯马胡里加克斯吗,巴郎子阿尔肯加克斯吗?”阿依波塔站起来笑着回答说:“我们嘛,都好嘛,你也好嘛,羊肉也好嘛,刚才云朵还说有羊肉就好了,达尔滚你可真会送嘛……”说完捂着嘴笑。达尔滚脸有些红,端起云朵奉上的奶茶一边喝一边默不作声吃着哈日木勒图木,他连喝了两碗茶,又吃了几个包尔沙克,才用手盖住碗,轻轻地用哈语说了一句“包勒得”。便逗了一会阿尔肯和伊桑,然后,站起来直接走到一棵苹果树前,将刚才的羊腿挂在树杈上,掏出别在腰里的印花刀子,用手拭了拭刀刃,觉得不快,又找来一块磨石把刀蘸着水嚯嚯地磨了一阵子,等感到刀刃锋利后,双腿叉开,一手拽着羊腿,一手握刀麻利地把羊腿上的肉卸下来。云朵端着盆子,让达尔滚把肉和骨头装到盆子里,她看着达尔滚额头上流着汗,脸被晒成古铜色,裤腿子挽到膝盖,脚上穿着一双黑雨靴,上面还粘了一些泥巴点子,就问:“你去大田上给王胖子家的麦子浇水啦?”达尔滚看了看天说:“今年老天爷下雨下得少,所有的麦子可要浇三遍水才行啊!”云朵说:“可不是嘛,今天我给院子里菜全浇了一遍水。”说着她突然想起往小树林浇的水,这会儿都浇满了。她把盆子往达尔滚身上一塞,说:“你先把肉放到厨房,我去看看树林子的水,别把墙泡倒了。”扭身就往小树林里跑。达尔滚把肉盆子端进厨房放下,他往阿依波塔这边看了一眼,他看见阿依波塔拿了一块毡片在绣花毡,旁边的两个孩子在和一只花猫玩,一切是那么安静。他顺手拿了一把铁锨也往树林子里走去。
       这片小树林种的全是碗口粗的钻天杨,树叶浓密,树杆笔直而精神。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明亮的水上,照在正在往喀浪古尔河里排水的云朵那丰满的身上,脸上。云朵穿一件淡青色坎塔斯,头上还戴着一朵黄绸花,脸上涂了一层薄粉,显得皮肤很白。她弯着腰一起一伏地半蹲着一锨一锨挖土堵住水流,她在想,要再来晚一会儿,这水就把院墙泡倒了。她更加费力地挖土,两个小山似的奶子一颤一颤在抖动,达尔滚站在她身边,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不知道要干什么,心里火急火燎地有某种渴望,可渴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他气喘如牛,但这声音被哗啦啦的水流声淹没了,猛然间,达尔滚一个大跨步抱住了云朵。云朵“啊”地一声,转过头来她看到一张涨红的脸和那背上的驼峰。她低声吼道:“达尔滚,你也不老实啊!”达尔滚像被电击一般放开了手,紧张地半张着嘴,结结巴巴地说:“云……云朵,你……别……别生气,我就是想抱一抱你,没……没什么意思。”云朵看到达尔滚被吓坏的模样,突然“噗哧”一下笑了,然后瞪了他一眼说:“哎呀,好了,好了,看你那个怂样子,快快堵水吧,我去做饭!”说完便扔下达尔滚向厨房走去。
      云朵路过柴棚子时抱了一些干树枝,她抬头看了一眼天,她看到远处塔尔巴哈台山头上有一大块黑色云在翻滚着,心里一阵喜悦,她对绣花毡的阿依波塔说:“阿依波塔,今天要下雨了,我们地里种的麦子高兴了,我也不愁浇三遍水啦呀。”说完她头一低走进厨房,用铲子扒出柴灰装进一个破铁皮桶里,又提到院门外倒掉,再折回头来到厨房,在炉膛里放柴重新点燃火烧茶做饭。阿依波塔放下花毡也来帮忙,她接着刚才的话对云朵说,还是他们牧业队的人更累得很,天天到远远的地方放羊、牛、马和骆驼,刮风下雨也要放,还要经常搬家,还要天天打扫羊圈、牛圈,可是钱还是不多嘛,羊肉贵了嘛。她就这么一边叨唠着,一边用一把小刀迅速地削着土豆皮,遇到结疤和虫眼,她刀尖子一剜一拨,转眼都削得干干净净。
       在娘家阿不都拉乡时,云朵在也曾到过夏牧场,那里简直美极了,草地绿得像地毯一样,羊多得像白云一样。她那时正巧跟一个名叫胡达别尔根的哈萨克族小伙子谈恋爱。胡大别尔根是个牧民,他们是在一场拖依的舞会上认识的,她几乎是一眼就看上了一个像骆驼一样瘦瘦高高、有着一头棕色头发、黑眼睛的小伙子。在灯光的映照下,只见他低着头,手里熟练地弹着冬不拉,叮叮咚咚地弹一阵过门,放开嗓子唱起了哈萨克族民歌《玛依拉》——“人们都叫我玛依拉,歌手玛依拉,牙齿白声音好歌手玛依拉……”歌声嘹亮,琴声时急时缓,急时如万马奔腾,缓时如山泉淙淙,溪流潺潺,云朵深深被他吸引,那个晚上为了接近他,引起他的注意,她主动唱起了达斡尔歌曲《彩云升起的地方》:
       故乡啊,我的故乡在彩云飘起的地方
       彩云啊,我留恋你那迷人的模样
       紫色的山谷,蓝色的河川,金色的田野,银色的牧场
       母亲的笑脸,父老的目光,顽童的酒窝,姑娘的脸庞
       故乡啊,我的故乡,彩云飘起的地方,
       故乡啊,我留恋你那迷人的模样……
       在一片掌声中,云朵提着茶壶走到黑眼睛的哈萨克小伙子跟前,给他倒茶时故意把茶倒在他胸上,然后急忙掏出手绢给他擦拭,嘴里还不停地用哈语说:“克西尔恩孜(对不起),克西尔恩孜。”胡达别尔根看了她一眼连声说:“吾卡西角克(没有关系),吾卡西角克。”然后用汉语问:“你会说哈语?”云朵歪着头自信地说:“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达斡尔人天生都是翻译家吗?”说完她笑了,向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我可以请你跳舞吗?”胡达别尔根觉得眼前的这个达斡尔姑娘很风趣,他挽起云朵的手臂就和她跳起了舞,他们一曲终了又一曲,直到深夜拖依上的晚会结束才依依不舍地分手。从那以后,他们就悄悄恋爱了,那年夏天她还跟随他去了夏牧场,还在茂密的树林中接受了他的初吻……想到这时,云朵心里涌动着好久都没有的情感,是什么呢?云朵收回了思绪,她把新鲜的羊肉全都切成小拇指大小的肉丁,又剥了皮芽子的皮,她让阿依波塔做胡尔达克。她对阿依波塔说:“现在有羊肉了,我蒸皮芽子羊肉包子吃。”阿依波塔歪着脑袋切着土豆说:“这个达尔滚嘛,一个人嘛,寂寞得很嘛,对你好得很嘛!”云朵听了说:“哎,哎,阿依波塔!”走过去“啪”地拍了她一下,指着她说:“你好好干活,胡说的不要嘛,他就是喜欢热闹嘛……”她用麻布擦了面板,洗了手挽起袖子,在面板上撒了一些面粉和碱面儿,从一个大搪瓷盆里把早晨发的、准备做巴勒木勒乌图木的面抠出来倒在面板上,左一下右一下用力揉起来,直到把面揉匀了,起泡了,便扣上盆子醒着,她腾出手来切皮芽子拌馅。这时,阿依波塔在大锅里倒了清油和羊油,用一把黑铁勺把羊油慢慢地搅动着化开,便倒进肉丁“嗞啦”一声爆响,接着翻炒着。看到羊肉在锅里水分快干时,倒皮芽子再炒,最后倒上切好的土豆块放进锅里继续炒,半分钟后放水熬,五分钟后胡尔达克就做好了。阿依波塔一勺一勺往一个大盘子里盛,一阵阵浓香的羊肉味混合着皮芽子的味道在厨房里弥漫。
       这时候,外面起风了,阿依波塔跑出去抱着阿尔肯,伊桑拿着一个小板凳走进房子里,云朵拍着沾着面粉的手走出来收拾餐布和食物,还有晾在绳子上的衣服,达尔滚抱着一大捆树枝从小树林子里出来,他放到棚子底下,走过来帮着云朵往房子搬桌子和小凳子。云朵重新铺开餐布,重新端上来一小碗奶油、方块糖,一小盘子花花菜、一小碗唐古来酱和刚刚做好的胡尔达克,还有刚刚烧好的奶茶。
       这时,铁蛋和钢蛋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他们看到家里面来了这么多人,还有好吃的,钢蛋一声不吭地坐下来拿着一个包尔沙克往嘴里塞,云朵用眼睛瞪了儿子一眼,说:“就知道吃!也不知道和客人打招呼呀?”钢蛋听了,脸很红,头低得更低了,铁蛋却高高兴兴地朝着阿依波塔和达尔滚说:“阿姨好!达尔滚叔叔好!”阿依波塔指着钢蛋和铁蛋说:“钢蛋和铁蛋又长高了嘛,大巴郎子嘛。”
       当面暄、肉多,还有皮芽子和羊肉羊油的混搭、散发着扑鼻香气的包子端上桌子时,达尔滚眼睛闪动着,毫不客气地裂开腮帮子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包子,咀嚼几下,伸着脖子,又一口一口地喝着奶茶,喉结在脖子上快速滑动着,把一枚不慎溜进嘴里的茶叶杆吐到地上,吧唧着嘴不停地看着云朵说:“这包子真香!我这辈子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的包子!”云朵一丝得意在眼里一瞬而过。她拿起一个包子吃着,看到阿依波塔和孩子们都不说话,围着矮桌美美地享受着包子带来的快乐感受时,盘子里的包子没有了,所有人的眼睛和嘴巴闪闪发亮。第二锅包子又端上来,阿依波塔连续吃了几个包子后,忍不住地说:“云朵,你做的包子太好吃了嘛!”达尔滚接着话茬开玩笑地说:“你要能开个包子店,生意嘛肯定好!”云朵说:“这话让你说准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在家门口开个包子店,自己当老板娘!”话音刚落,外面一阵雷声炸响,白光闪闪,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把窗户打得啪嗒啪嗒地响,天空瞬间暗下来,房子里也跟着暗下来如同黑夜,云朵站起来把墙壁上的灯绳拉了一下,叭地一声,房间里一下子亮堂堂的如同宫殿一般。

       就在这年夏天收了小麦后,云朵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她把属于她家的三十亩地以每亩八十元的价格转包给贩羊皮的王胖子。王胖子不贩羊皮了,他用贩羊皮挣来的钱,买来了一台康拜因,打了两口机井,承包了靠近他承包地村民的近五百亩土地,这也包括了云朵家的三十亩土地。
       达尔滚听说这件事后,抱了两个大西瓜急急忙忙地来到云朵家,进门,那只黄狗先朝着他“汪汪”两声,见是达尔滚,它摇着尾巴撒娇似的哼唧几声。达尔滚用脚轻轻地踢了狗一下,抬眼看到院子的铁丝上挂满了一根根豇豆角、豆角,一串串西葫芦片,黄瓜片,笋子片和红红的辣椒,地上放着满满一大筐从树上摘下来的力蒙果子和海棠果子。他把西瓜放在院子的小圆桌上,心里想,这是一个多么能干多么会过日子的女人啊,高长路却生在福中不知福。在柴棚子的下面,他朝着正在切西红柿片的云朵说:“云朵呀,你勺了吗?你把土地转包给王胖子,往后你和孩子们吃啥呀?”说完他用帽子反复擦脸上的汗水。
       云朵脚踩在小方凳上,把一板子刚刚切成片的西红柿往柴棚子上面一放,走下小方凳。太阳明晃晃照着她,照得她眼睛睁不开,她眯缝着眼睛说:“我急等着用钱嘛。”达尔滚一手插腰,一手拿着帽子当扇子,不停地在胸前扇着风问:“你急用钱?急用钱干什么?再说,你急用钱找我呀,我可以帮你嘛。”云朵拿着盆子走到他身边笑了笑说:“你们都说我做饭好吃,特别是我做的包子好吃,我跟你实话说吧,我准备把院门口租出去的两间房收回来,收拾收拾自己开个包子店!”达尔滚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愣愣地看着云朵那张鹅蛋形的脸看了很久,说:“那天我还当你是说着玩的,你还真干?”云朵点点头说:“我们达斡尔人什么苦不能吃?什么样活不能干?我们不但会种粮食种菜,也照样会做生意!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啦,现在已经决定了。”达尔滚歪着头沉思了一会说:“好!好!这个……这个我看还真行!”说完,迅速地用手拍了她屁股一下说:“看不出,你野心不小,就要当老板娘了嘛!”
        过了两天,等到云朵把审批的营业执照拿到手,她就开始大干起来。她推着架子车,带上巴勒木勒乌图木饼和水,领着孩子,到塔尔巴哈台山的南面坡上,用大半天的时间挖了一车梭梭柴,回到家把梭梭柴垛在棚子底下,又从煤老板那里买了五吨过冬的煤,把煤末子掺和着黄土脱成一百多块煤砖码在柴棚的一角。她收回了靠路边的两间门面房,叫人拉来红色砖铺在地上,买来石灰放在卡盆里泡开,用草刷子直接把两间房的里里外外刷成白色的墙壁;请来油漆工把门、窗重新打上腻子,漆成天蓝色,让达尔滚给她砌了火墙,盘了两个灶台,一个烧茶的炉子,做了两个锅盖和一个长一米五、宽七十公分的案板,用承包土地的钱,再加上之前高长路给的钱,买回八张长条桌,三十六个正方形凳子,六十个碗,六十个小盘子,三十个大盘子,十把筷子,八个小醋壶,八个辣椒罐,八张带着草莓图案的塑料桌布,一口水缸,一口直径六十公分的铁锅,两个大盆、两个小盆,四个暖瓶,八个小茶壶和两个大茶壶以及一摞五个蒸笼。还有二十公斤葵花籽油,一百公斤面粉,二十公斤皮芽子,二十公斤胡萝卜和六公斤羊肉等。最后她提了两瓶子塔城白酒,请在乡上开木匠铺兼经营摩托车修理铺的巴图师傅给她的店做了一块牌子,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哈、汉两种文字——“云朵奶茶包子店”。
       为了奶茶包子店开张,云朵忙碌了半个多月。她在店里看到崭新的桌凳,崭新的灶具和清洁的房间,她一时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开张的这一天是个星期日,天气无比晴朗。阳光照耀着村子,风从塔尔巴哈台山上轻轻吹过来,吹拨着一棵棵泛着金色的树叶沙沙作响,喀浪古尔河水欢腾奔流,在阿西尔乡错落有致的山村间绕出一条清亮的白光。一切都显得那样美妙,像是给云朵的开张一个节日的准备。
       云朵头一天晚上就用海鸥牌洗发霜把头发洗了,又洗了澡。第二天一大早,她把头发盘起,戴上红色绸缎花,穿上只有达斡尔人过沃其贝节才穿的领子、袖口和裙边都绣着满天星花和小鱼图案的坎塔斯长袍,带着事先准备的祭品,即:一个巴勒木勒乌图木饼,一个羊头,一包水果糖和一瓶子白酒,她出了村,视线马上疏朗起来,阔大的平原在面前徐徐展开。小麦田已经收割过了,玉米也收割过了,打瓜还在地里,一片接一片地连绵到山边。在阿西尔的土地上,除了小麦、玉米、打瓜,还有红花,还有啤酒花,还有橡树、榆树、杨树、柳树、黄波萝树、苹果树、酸梅树、杏树、桃树,还有喇叭花、芍药花、玫瑰花、刺梅花、菊花、洋芋花,月月红花、满天星花,还有喀浪古尔河发源地塔尔巴哈台山更是有成片成片的野草,数不清的野鸟、野猪、棕熊和狼……它们组成了阿西尔乡人的世界,一年又一年,大地养育了这里万物生长。刚刚下过雨,田野里透着一股香甜的青草、麦秸秆的味道,哎哟喂,空气清新哟!云朵猛吸了一口气,迈着轻快的脚步顺着喀浪古尔河来到阿西尔乡南面的高岗上。她是达斡尔人,她遵从达斡尔民族的风俗。她先将柳树枝插在斡包中央,又将红、蓝、黄布条系在斡包四周的柳枝条上,捡起一块平整的石头放在斡包石上以示崇敬,把羊头、巴勒木勒乌图木饼、糖果和酒摆在斡包的正前方,跪拜之后,她围着斡包转三圈,祈求众神和祖先保佑她一家身体健康平安,生意兴隆。
       做完了祭神,她走出斡包很远,阿西尔村的炊烟才东一缕西一缕飘出来,等回到店里时,天已大亮。斜对面的娜达莎家屋顶上的烟囱冒出滚滚的浓烟,安静的村庄一下子醒来了,远处传来狗叫声、鸡叫声、驴叫声、牛哞声和女人们叫骂声,还有欢快的木库莲乐声,还有门外公路上的马蹄得得声、小四轮的突突声、东风车的马达声和小车急驰而过的声音。
       达尔滚、郭勒图和娜塔莎早早过来帮忙,云朵麻利地在腰间围着上带花边的绛红色围裙,抖动着两个丰腴的乳房反复揉着发面,然后把肉呀、皮芽子呀、胡萝卜呀都一一切好、剁好。拌好馅,娜塔莎开始揪面几子,擀皮,云朵包包子,等到一百个皮芽子羊肉馅包子和一百个胡萝卜羊肉皮芽馅的包子全部上锅蒸时,云朵让儿子钢蛋点燃两挂两千响的鞭炮,噼哩啪啦一阵响,红红的纸屑落了一地。
       包子店开张了。云朵给娜塔莎、郭勒图和达尔滚端上刚出笼的包子时,斯马胡里和王胖子带着几个村民前来捧场,云朵知道食客就是上帝,她扭动着滚圆瓷实的屁股,挺着两个颤抖的乳房,热情招呼着客人,麻利地摆上碗筷,沏上滚烫的奶皮子茶,端上热气腾腾的包子,满面春风地与他们说话。还没有聊上几句,店里一下走进来八个人,一个光头喊:“老板娘!来两壶奶茶!四十个包子!”云朵立刻笑盈盈地又去忙着招呼他们,嘴里说:“好好,你们坐下!你们坐下!”说完又利索地摆碗筷,沏奶茶,端上四十个包子。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三男三女六个人,他们要三十个包子,又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说给她十个带走……不一会儿的功夫,二百个包子全部卖完。
       头一天奶茶包子店开张就迎来了一个开门红,云朵高兴得两眼放光,浑身是劲。她用白猫牌洗洁精刷了案板、刷了笼屉,洗了锅、碗、盆,擦了桌子,扫了地,晾了抹布,早早地关了店门。房间一下安静下来,阳光从窗户玻璃上透进来,照在她和最后一张桌子上。云朵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毛毛钱,块块钱,还有五块、十块、五十块的大票子,她坐下来用手蘸着唾液一张张点着钱算账,一个包子五毛钱,二百个包子一百块钱,除去四十个自己吃的,除去油盐酱醋、面、菜、肉等食材和煤、柴、电的钱,她粗略估算了一下,每天可以净赚三十多块钱,天啊,照这样下去,以后她家的日子、孩子们的吃喝、上学就不用发愁了!想到这,她小心翼翼地把钱放进抽屉并锁好,站起来伸了一伸胳膊,觉得浑身轻松。她开始和面,开始剁肉,开始切皮芽子,开始往辣面子里重新泼油,重新往每个醋壶里添上新醋,当她重新打开门时,看见远处的塔尔巴哈台山闪耀着金光,而眼前,一阵风吹来,门前的大橡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几个月后,阿西尔乡十里八村的村民、牧民、生意人都知道在达斡尔纪念碑前面的公路边有一个穿着坎塔斯的达斡尔女人做的包子好吃极了,纷纷都来品尝,食客络绎不绝,云朵的奶茶包子店生意日日兴隆。
       自从云朵开了奶茶包子店后,达尔滚来店里就更勤快了,他肩膀上搭了一条白毛巾,歪着个头,帮着劈柴,帮着掏炉灰,帮着剁肉,帮着收拾碗筷,也帮着招呼客人,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云朵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见他殷勤,总是不安,好言好语让他一边歇着去。越是这样,达尔滚越是加劲地对她好,这让云朵更加不安。有一天下午,店里没有人,收拾完碗筷,云朵说:“达尔滚呀,你今年也有四十五六岁了吧?”达尔滚坐在灶台旁擦洗着笼屉说:“我就比你大六岁,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云朵说:“我知道你比我大六岁,我是说你整天呆在我这里也不是个事儿,还不如趁着年轻出去干点什么,多挣些钱,将来娶个媳妇成个家呀。”达尔滚抬起头望了望云朵,说:“我这个样子,没人能看上我。”说完便低头使劲地擦拭着锅盖。云朵见达尔滚有点不高兴,怕再说下去伤了达尔滚,就停住了嘴,心想,你愿意干就干吧。随手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依在门框上一边嗑着,一边看路上过往的行人。这几年来阿西尔乡的人越来越多,有承包土地的,有摆地摊的,有贩羊皮牛皮的,有收购菜籽油的,有开大饭店的,平空冒出来很多店铺,如:摩托车、自行车修理铺,裁缝铺、弹棉花铺、索伦大饼铺、馕铺、沃通木铺,小百货商店,杂碎店、卤肉店、熏马肠马肉店,牛羊肉店,水果店,菜店,挂面店,凉皮子店,包括她的奶茶包子店等都一字排开,热热闹闹挤在这条一公里多长的公路两边。
       云朵看到离她奶茶包子店的不远处的索伦大饼铺西边,一簇簇密密匝匝的枝条直接从地上抽生出、相互交织一片的火柳树林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白色毡房,毡房的左边木桩上拴了一匹枣红马,毡房的前面扎堆着一群人,好像在卖着什么,她就回头对达尔滚说:“你看着店,我去去就来。”她走进人群一看,一个头戴一顶坎土曼帽子、身穿黑色夹克衫的三十八九岁的中年哈萨克男人在出售野木耳、羊毛、羊绒、羊皮、马镫子、马鞍、皮鞭、毛绳、牛皮绳,扎毡房围墙用的彩带、花毡,手工制做的哈萨克刀子和传统的压花牛皮靴子等,云朵拿起一把雕刻马头花纹的刀子说:“师傅,你这把刀子多少钱?”那男子猛一抬头,就在四目对接的那一瞬,云朵一眼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又高又瘦,面容暗淡,眼睛却又黑又亮的男人竟是多年不见的胡达别尔根!云朵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她有些惊喜地说:“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胡达别尔根也认出了云朵,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黑红的脸喜难自禁,他明显有些激动,眼睛一闪一闪,然后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说:“我昨天才搬过来的。”他指着身后的毡房说:“我的家就在这里。” 云朵更加惊喜地说:“这么巧呀,我家和我开的奶茶包子店就在前面,欢迎你到我的店里来吃饭。”说完她就离开了人群,而胡达别尔根扒开人群突然从后面跟过来匆匆说了一句:“我马上就来。”在回包子店的路上,云朵拐进娜达莎的商店,双卡录音机里播放着俄罗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娜塔莎穿着灰色布拉吉,上面套着藏蓝色开襟毛衣,金黄色的头发高高束起,露出雪白的脖子,她一边哼着曲子一边低头织毛衣。见到云朵走进来,她抬起头笑着说:“今天你怎么有空出来?”云朵没有回答她的问话,站在柜台旁指着一条麦子色的大方巾说:“这方巾多少钱?”娜塔莎说:“四十五块,你要的话可以给你便宜些。”云朵付了钱,把头巾直接披在她穿的坎塔斯长袍上。娜塔莎啧啧称赞说:“这方巾披在你的坎塔斯长袍上衬着你的脸又白又嫩的,多好看啊。”云朵站在一块镶进墙壁上的镜子照了照美滋滋地说:“真还不错。”她突然转换了话题打听起胡达别尔根的事来,“嗯,娜塔莎,西边来了一个做生意的哈萨克男人你知道吗?”娜塔莎继续织着毛衣说:“听说是从阿不都拉库吉拜牧业队转过来,这个男人挺可怜的,听说他老婆死了,自己带着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到处做生意……”云朵听了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嘴上哦了一声便站起来离开了娜塔莎的商店。
       傍晚,摆摊的小贩已经收摊回家了,路上的人已经稀少,包子店里的人也不多,只有一对戴着绿色绸缎做面的“三叶”狐狸皮帽子的哈萨克牧民和一个穿着紫色坎肩、围着带着长长流苏围巾的少妇在慢慢喝着奶茶。云朵知道今晚胡达别尔根要来,她趁着下午没有人的时候,特意对着镜子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上新近做的绛红色坎塔斯长袍,上面套着黑色毛衣,头上戴着镶着金线的绛红色头巾,腰间围着印有苹果图案的围裙,显得她微胖的身材凸凹有致,透着一股迷人的女人味。云朵忙着店里的杂事,脑子里想着下午遇到胡达别尔根时的情景,心里想,胡达别尔根也老了,看样子他日子过得也不好啊。又想,这山不转水转,两座山不碰头,两个人总有碰头的时候,世界真是太小了。
       那一年,她和胡达别尔根的恋爱关系维持了不到三个月,就遭到了双方父母的坚决反对,不久,就传来胡达别尔根结婚的消息,云朵知道消息后偷偷哭了一场,直到高长路的出现,她才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十几年过去了,她几乎都忘记有胡达别尔根这个男人的时候,如今却真真实实出现在她的面前——胡达别尔根背着一个褡裢走进了她的奶茶包子店,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子。胡达别尔根对云朵说:“他是我的儿子,叫阿曼别克。”阿曼别克瞪着一双大眼睛,不停吸抽着鼻子,显得很紧张的样子。云朵摊开双手,对着阿曼别克说:“过来呀,孩子。”她让阿曼别克坐在板凳上,塞给他一块巧克力,便热情地招呼着胡达别尔根说:“你别站着,快坐下!”胡达别尔根坐下后隔着两张桌子和前面正在吃饭的三个哈萨克牧民点头问候。不一会,云朵等到他们吃完付过钱,送他们走出店门后,云朵把店门关了,她从后门去家里叫来钢蛋、铁蛋和伊桑,一一介绍给胡达别尔根认识。胡达别尔根笑着对云朵说:“你的这三个孩子长得一个比一个漂亮,肯定取了你们两个人的优点啦。”云朵笑而不答,起身让钢蛋帮忙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她解开餐布包,摊平里面的包尔沙克和胡尔图,切了新馕,摆上塔尔米、葡萄干、杏干、酥油和白油(羊尾巴的脂肪),撒一些糖果在其间,摆上茶碗,最后云朵在自己坐的位置前摆上盛奶子的碗和圆勺,给每一个人碗里都舀一勺奶皮子,再往每个人碗里沏上滚烫的茶,笑着说:“喝茶吧。”面对丰盛的食物,胡达别尔根双手掌心向上,做起了巴塔(祈祷的意思),云朵带着孩子按照哈萨克的礼节也跟着做了巴塔,之后才开始一起喝茶。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云朵端上刚出笼的包子,孩子们都在吃着包子,云朵看着阿曼别克问:“你几岁了,你上学了吗?”阿曼别克低着头小声说:“六岁半,明年上学。”云朵把目光转向胡达别尔根问:“你结婚比我早,这是最小的一个孩子吧?”胡达别尔根听了这句话,心里仿佛被刺了一下,脸上却显得很平静,他喝了一口奶茶,停了一下,用手摸着儿子阿曼别克的头慢慢地说:“我就阿曼别克一个孩子,他的妈妈前年得了脑病,花光了所有的钱,最终人还是没有留住。”说完他叹了一口气,眼睛看着碗中的奶皮子茶,陷入深深的沉思当中。云朵从娜达莎那里知道他的老婆去世的事,现在亲耳听胡达别尔根忧伤诉说,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她怜惜地对胡达别尔根说:“噢,真是对不起,让胡达保佑你和孩子吧。”胡达别尔根说:“没有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完,他便静静地喝着奶茶,眼睛不时地盯着云朵看,云朵大胆子也看了他一眼,她发现他的双腮缩了进去,垂下的眼帘上也已堆满了皱纹,但他黑黑的眉毛和黑黑的眼睛以及两撇像马鬃一样又黑又硬的胡须依然让他显出年轻人的活力。她还发现他换了一件蓝色外衣,里面穿着烟灰色毛衣,头发也认真梳洗过,人比下午见到时精神了很多。她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生意的?”“已经有两年了。”胡达别尔根回答说。“生意好吗?”云朵又问。“还凑合,够我和阿曼别克生活的就行了。”胡达别尔根回答说。
       说完,大家都不说话了,各自喝着茶,只有炉子里煤火的呼呼声和茶壶里水开的滋滋声。孩子们都吃饱了,钢蛋说他要回上房去,随后铁蛋、伊桑和阿曼别克也跟随着他到上房,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胡达别尔根抿了抿嘴,用指甲剔着牙缝,然后掏出一沓剪好的报纸,又掏出一个小布口袋,绕开捆在口袋上的绳子,从里面捏了一撮莫合烟,自己卷上,用舌头舔着纸边粘合上,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咔嗒”一下点上烟,猛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问:“你过得还好吧?”云朵递给胡达别尔根一碗奶茶,自己收拾着孩子们的碗筷说:“你都看见了,挺好的。”
       胡达别尔根睁大眼睛看着云朵说:“我知道这几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肯定吃了不少苦啊!”云朵怔了怔,眼睛盯着他,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胡达别尔根抿了抿嘴,说:“我是今天刚刚听说的。”云朵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叹了一口气说:“哦,我们分开已经六年了。”
       面对云朵,胡达别尔根心里憋着很多话,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起,就像盲人摸到了一堵墙,半天找不到门。他沉默地看着云朵掀开锅盖,往锅里舀一瓢水,拿着锅刷子,快快地刷几下,又添上水,往灶膛里塞进了几条树枝,拉开鼓风机,把火催起来,起身拿上灶上的茶壶走到胡达别尔根跟前给他倒茶。胡达别尔根眼睛看着云朵,张了张嘴,嗫嚅地不假思索地说:“当年……当年都是我不好,没有坚持。”云朵摆了摆手说:“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呀。”
       话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更长久的沉默。外面的夜黑透了,黑暗中传来猫头鹰的声音,长长短短在林子里跳动。胡达别尔根把烟蒂扔进垃圾桶里,坐到原位又变换了坐姿,在橘黄灯的照耀下,云朵看见胡达别尔根那双黑黑的眼睛,那目光中的热切像寒冷中的两把火。云朵低下了头,突然不合适宜地打了一个哈欠,她有些困了,这些年她一个人撑着一个家,心本来就累,加上大儿子钢蛋很不省心,经常和人打架,不是把别人脸打肿了,就是自己脑袋被别人开了瓢,有一次放学,他手捂着脑袋,指缝里往外渗殷红的血,吓得云朵带着儿子跑到乡卫生院缝了四针……再加上自己还开了一个包子店,从早上七点起床,脚不沾地忙到晚上,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散了架了,往常的这时候,她已经睡了。胡达别尔根见状知趣地说太晚了,他也该休息了。临出门,他从褡裢里掏出了一把云朵白天看上的那把雕刻着马头花纹的刀子,又掏出两块风干肉和一包酸奶疙瘩放在餐桌上,说:“现在离得近了,都在一条路上做生意,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说。”说完,起身到上房叫了阿曼别克,云朵目送着父子俩一前一后进入黑夜中。
       送走胡达别尔根父子,云朵插上门栓,又到鸡窝门前检查了一遍,鸡们都在窝里的架子上打盹睡觉,狗也趴在窝里睡着了,远处的几点灯光,虚弱得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灭了。她提着壶回到上房,先到东边房间看了一眼两个儿子,给铁蛋掖好被子,她返回西房,自己洗了脸,又洗了脚,关灯上床躺下。窗外的月光盈满窗棂,刚才的困倦却退了潮,她睡不着,接踵而来的居然是莫名的喜悦。她侧身看了一眼伊桑,女儿满头的黑发铺满绣了牡丹花的枕头上,轻轻的鼾声在房间里响着。还是星月满天的时刻,她就开始盘算着明天的早饭,炒一盘鸡蛋,煮一锅达斡尔人爱吃的奶子面条,把胡达别尔根父子叫来,让他们一起吃一顿热乎乎的早饭。
       第二天早上,云朵精神好得很,里里外外彻底地收拾了一遍,把门前的杂草、树叶在院墙一角扫成堆,点火烧掉后倒入菜园,那可是很好的肥料呢!接着提着水桶把院子洒了水,才开始生火做饭。在烧茶的当空儿她叫醒了孩子们,吩咐钢蛋去叫阿曼别克和他爸爸来吃早饭。不一会儿,胡达别尔根穿着黑色皮夹克领着阿曼别克进了屋。看到好吃的,胡达别尔根眼睛笑成一条缝,说:“早晨就能吃上这么好的饭,我们今天太有口福了!”说完,他用手摸着伊桑的头,伊桑很喜欢不爱说话的阿曼别克,这会儿她和阿曼别克在给花猫喂奶子面条。云朵说他俩还合得来,又指着瘦小的阿曼别克说:“这孩子长得太瘦了,往后让他就在我这里吃饭,我好好给他补补身体。”胡达别尔根说:“这两年跟着我东跑西颠做生意,吃了不少苦。”说完,胡达别尔根的眼睛有些红了。云朵盛了两大碗奶子面条给阿曼别克和胡达别尔根,又给三个孩子和自己也盛上,他们六个人围着圆桌子呼啦啦地吃着面条,喝着奶子,把炒鸡蛋和花花菜全部吃光,一锅奶子面条也全部喝光。不一会儿,三个孩子呼啦啦背上书包上学去,阿曼别克在门口的夏橡树下继续逗着花猫玩,还不时地扭过头朝着屋里看。胡达别尔根点着烟一边慢慢往空中吐着烟圈,一边看着云朵洗碗,擦桌子,倒炉灰,封炉子,坐上一壶水。云朵做这些事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心又莫名地怦怦跳起来。她给胡达别尔根倒了一碗热茶,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两人慢慢喝着茶,他们说起了往事,特别是那一年在拖依的舞会上他们相遇时的情景 。云朵说:“那天是我故意把茶泼在你身上的。”胡达别尔根笑了笑说:“我知道,你的胆子真大,舞跳得也好,现在还跳吗?”云朵双手一摊说:“看看身体胖成这样,再说,看看三个孩子,再看看这个店,我哪里有时间呀!”胡大别尔根说:“你哪个地方胖了?我看你比以前更漂亮了嘛。”正说着,阿依波塔挺着个大肚子走进来,云朵赶紧扶着她坐在凳子上,指着她的肚子说:“这么大了,快生了吧?”说完,又指着胡达别尔根给阿依波塔介绍说:“他叫胡达别尔根,是新来这里做生意的,家就住在西边的毡房里。”阿依波塔朝着他礼貌性地点点头,胡达别尔根用哈语向她问好,然后站起来对云朵说了一句我该回去做生意了,头一低就离开了店。云朵站在大橡树下望着胡达别尔根背影好久才回到店里,阿依波塔笑着说:“这个哈萨克男人厉害得很嘛,刚来他跟前你就有点点喜欢了嘛。”云朵脸一下红了,学着她的声调说:“我跟前你不要胡说嘛。”说完两人抿着嘴笑。

       自从那天早晨胡达别尔根来到云朵的包子店之后,每天的中午或者是晚上,胡达别尔根把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八字胡修剪得整整齐齐,他穿着一套黑色西装,扎着麦子色领带,裤缝熨烫得笔直,皮鞋擦拭得锃亮如新,像赴宴一样领着阿曼别克到云朵的包子店坐坐,喝茶,吃饭,说话,说些生意上的事,也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更多的时候,他们一边喝奶茶一边沉默着打发着时间, 临走他都能规规矩矩付了饭钱。
       这天,吃过午饭,胡达别尔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他说他有点困了,想回去睡个午觉。云朵送他出门,还是站在夏橡树下目送胡达别尔根好久,才折回到店里。但云朵这时候干活就失去了一贯的注意力,和面时不是水多了就是面多了,烧的奶茶竟忘了放盐,给达尔滚倒茶时,将茶倒出碗外,达尔滚看出了异样,嘴巴一撇,心里想,这个长得像骆驼一样高的哈萨克男人脑子狐狸一样精啊,不但会做生意,还天天穿西装,像干部一样学会睡午觉,还会勾引女人!他瞥了云朵一眼,看见阳光扑了她一身,脸色白里透着红润,目光望向窗外,似乎在想着什么。达尔滚轻轻咳嗽了一下,云朵仍旧没有反应,他心里又想,就是高长路和她离婚时,也没有看见她这样魂不守舍。他站起来倒碗茶放在云朵跟前,返身又坐在小凳子上,用手把水泼在磨石上,用力磨着一把王麻子牌的菜刀,说:“你这些日子累了就关门休息几天吧!”云朵叹了一声气,扳着手指,皱着眉头说:“我倒是想休息,可这三个孩子张嘴要吃要喝,前些日子伊桑看病花的钱,两个孩子的学费钱,还有卫生费、工商管理费、电费都得从我这个包子店里出,我哪里能休息!”达尔滚摇摇头,说你要干活也行,不过干活要细心点,我看你这些天昏头昏脑的,实在不行,别硬撑着。云朵喝了一口茶,眼睛瞪着达尔滚说:“我说达尔滚,你管事管得真宽,管到人家的脚巴腕子了,你管我干得细心不细心!”达尔滚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小声嘟囔说:“我也是好心,我也是好心嘛。”云朵气呼呼地站起身走到达尔滚跟前一把夺过菜刀说:“去去,到菜园里挖一些皮芽子来!还有大白菜也该挖了!”说完她又突然抿着嘴笑了。
       达尔滚看见了她的笑容,像在两年前小树林见到时的那种笑,熟悉而又陌生,心里想,这女人真是天上的云,一时多变让他摸不透。
       这个星期天的一早,云朵照样是八点起床,从院子直接进到店里,洗了脸,梳了头,掏了炉灰,她提着桶子往外倒时,习惯性地往胡达别尔根的毡房里看一看,他家的毡房顶上的铁皮烟囱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一丝炊烟。心里想,天气这么凉了,这对父子还没有生火做饭。她回到店里,生了火,用羊肉做了一锅肉汤面条,自己去叫胡达别尔根父子来吃饭。快走到毡房跟前时,她看到胡达别尔根披着一件干板羊皮大衣骑马从远处走来,走到毡房前,云朵仰起脸看着他问:“这么早你去了哪里?”胡达别尔根跳下马从云朵身边走过,他牵着马拴在离毡房不远的马桩子上,望着云朵说:“我去找马了,趁着天还没有下雪,这几天我要去秋牧场收货。”云朵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有几朵云彩在移动,说:“我做了肉汤面条,你和阿曼别克赶紧来吃吧!”说完她先一步回到店里,三个孩子都已经围在桌子上了,云朵迅速打开餐布,切了新馕,端上酥油和方块糖。等到胡达别尔根和阿曼别克来到,她又一一盛着面条,最后给自己盛一大碗,坐下来吃饭。吃了一会儿,她看着胡达别尔根低着头,一筷子下去碗里的面条就没有几根了,然后吸溜一下吃进了嘴里,快快地嚼两下咕噜一声就咽下去,然后端起碗快速把肉汤喝完,他把碗递给了云朵,云朵又盛了一碗面端给胡达别尔根时,胡达别尔根眼睛盯着她的脸说:“这两天阿曼别克就放在你这里,我去牧场收货去。”云朵抬起微微出汗的脸,说:“阿曼别克交给我,你放心去吧。”听到这话,伊桑笑嘻嘻地向阿曼别克挤眼睛,阿曼别克害羞似的低下头吃面条。看到这里,胡达别尔根咧嘴一笑,说:“这阿曼别克就当是你第四个孩子吧。”云朵脸一红,摸着阿曼别克的头连声问:“行吗,阿曼别克?行吗,阿曼别克?”说完就用手亲昵地呼噜呼噜摸着他的头说:“这个孩子该上学啦。”胡达别尔根看了一眼云朵,一缕阳光柔和地照在她的脸上,显示出一层一层的红晕,一时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
       吃过早饭,钢蛋和铁蛋说要学校去踢足球,家里的花猫前几天下了五只小猫,伊桑带着阿曼别克去看它们。店里又剩下云朵和胡达别尔根两人。云朵洗了碗,刷了锅,擦了桌子,就开始和面,胡达别尔根依旧坐在凳子上抽烟,然后看着云朵和一大盆子面。面团放在案板上,云朵踮着脚尖左一下右一下在揉面,胸前两个小山随着她的一起一伏在抖动,这让坐在凳子上的胡达别尔根的脑海里出现了昨晚梦中的镜头,梦中在他身下的女人似乎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想到这里,他叫了一声:“云朵!”云朵停止了揉面,转过身眼睛疑惑地看着他,问:“你叫我?”胡达别尔根站起来走到店门口,把头长长地伸向门外,看见路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两条狗一前一后走着。他缩回头,扔了烟,直接走到云朵跟前用力抱着云朵,气喘吁吁地连声说:“这是胡大给我们的安排,这是胡大给我们的安排。”云朵愣住了,等反应过来才猛地推开了他说:“大白天的让人看见,门还开着呢。”胡大别尔根笑嘻嘻地说:“那我去把门关上。”云朵说:“伊桑和阿曼别克还在上屋呢。”胡达别尔根弯腰重又抱着云朵说:“那就让我抱抱你。”说完,他把手伸进云朵的衣服里,用力揉着云朵的两个乳房,云朵站着不动,腿有些发软,心里潮潮的,但脑子出奇地冷静,最后还是她用力挣脱了胡达别尔根怀抱,朝着他喃喃地说:“等你收货回来吧。”胡达别尔根认真地说:“这一次,我不能再失去你,等我收货回来,你做我的新娘子吧。”说完,他轻轻地亲吻了云朵的额头一下,松开手,他乐呵呵地拽了拽衣服,便一脚跨出了门,一阵风地走了。
       胡达别尔根去秋牧场的第三天,云朵得到阿依波塔于昨晚顺利生了一个女儿的消息,云朵很高兴,破天荒地关了一天的店门,她给钢蛋、铁蛋和伊桑每人两块钱,让他们到学校门口的主麻店去吃牛肉面。干完家里的杂七杂八的活,云朵开始给自己戴上金耳环,戴上金戒指和雕花的银手镯,又盘起了头,穿上紫红色坎塔斯,上面又套上咖啡色的开襟毛衣,披着麦色的大方巾,先到商店买了一套婴儿服装、一块茶叶、两包方块糖,带上最近家里攒的五十个鸡蛋,给阿曼别克换了一套带米老鼠图案的咖啡色衣服,锁上大门,领着阿曼别克朝阿依波塔家走去。
       阿依波塔的家和几户村民家零散地住在阿西尔村的西边,是喀浪古尔河上游的一个僻静之处,北边是一大片橡树林,东边是一座连着一座山坡地,南边是通往阿西尔乡的小路。阿依波塔领着阿曼别克来到阿依波塔的家里时,一股酸奶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定睛一看,屋子里有好几位戴着花花绿绿长长流苏头巾的哈萨克妇人已经坐在矮炕的圆桌上吃着甜食,喝着奶茶,闲聊着什么。云朵走进屋,她们全部把目光移向这个穿紫红色坎塔斯的达斡尔女人,阿依波塔的婆婆居努见云朵进来,热情地伸出双手拥抱着她,以长辈的口吻连声问:“加克斯吗?巴郎子加克斯吗?房子加克斯吗?买卖加克斯吗?”问完便在云朵左右脸颊上亲了一下,笑着唠叨着说:“我们两个人嘛,好长时间没有见了嘛,你跟前我有点点想念有。”然后接过布包放在婴儿的别斯克(摇篮)旁,又把阿曼别克也亲了一下。云朵脱了鞋上了矮炕,一一向炕桌上的妇人们握手问候,最后她才向刚刚生过女儿的阿依波塔问候。阿依波塔头上包着绿色头巾,半躺在铺上,身子靠在绣着蓝玫瑰花的白色鹅绒枕头上,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有些虚弱。她刚出生的女儿用小红被子裹着甜甜睡着。云朵很喜欢孩子,所以当年她坚决不让高长路带走一个孩子。她看着阿依波塔说:“她真是个漂亮的天使呀!”说完,她从坎塔斯斜襟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她把一百元钱放在婴儿的头边说:“这是我们达斡尔人的礼节,一定要给孩子压岁,钱不多,希望胡大保佑她。”阿依波塔说:“热合买提(谢谢)。热合买提。过来,让我亲吻你一下。”阿依波塔努力支起身子,仰起头,伸长脖子亲吻了云朵的脸颊,对她说:“今晚你留下来参加拜尔德哈纳(哈萨克人生了小孩,无论是男是女,都要邀请亲朋好友来庆贺,举行热闹的晚会)吧。”云朵点点头,她还想和阿依波塔说点什么,就被穿着用绸布吊面、水獭皮镶边的羊羔皮坎肩的居努婆婆请到圆桌旁坐下来,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奶皮子茶就端了上来,居努婆婆切了新馕,将包尔沙克撒落在食物的中间。云朵又和身旁的几个妇女重新相互问候,才开始慢慢喝茶。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云朵担心阿曼别克饿了,就用小勺将塔尔米泡进他的奶茶碗里,又拿起一块馕抹上酥油给阿曼别克,小声地用哈语对阿曼别克说:“杰(吃),杰。”这才放心地自己喝起了奶茶,吃起了包尔沙克。正吃着,云朵看到居努婆婆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走到她身边,小声耳语了几句,她告诉云朵,胡达别尔根从马上掉下来死了。云朵听了,脸一下子就白了,她哆嗦着起身跟随着居努婆婆来到院子,看到斯马胡力和达尔滚声音颤抖地问:“他……他怎么会从马上掉下来呢?”斯马胡力拍了拍云朵的肩膀告诉她,他听和胡达别尔根在一块的叶尔肯说,他们一起去收货,在回来的路上,羊道曲里拐弯的,但路还算平整的,走着走着,叶尔肯亲眼看见胡达别尔根头一低就从马上摔下来了,等到他把胡达别尔根拉到乡卫生院,胡达别尔根已经去见胡大了,医生说他是突发性脑溢血。红脸膛的斯马胡力望着云朵和达尔滚说:“真是生死不由人啊。”
       听到这些话,云朵的心隐隐痛,本来她和胡达别尔根已经有了约定,等到他收货回来,他就和她去领结婚证的。这让她刚刚涌起的兴奋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潮水般退去不说,还把她积蓄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热情一下子被胡达别尔根的突然死亡彻底浇灭了。她的心一时间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她无助地想,一个大活人说没咋就没了呢?生活真是无常啊!她默默地流着泪,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一切又回到原点了,这是她的命啊!又想,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胡达别尔根的葬礼由斯马胡力主持,在胡达别尔根的老家,三间破败的土屋里,他请了阿不都拉牧业队的老人为胡达别尔根净身,请了年长的毛拉带领大家给胡达别尔根超度,又给他穿上殓衣。这期间,斯马胡力让阿不都拉牧业队的几个壮年男人在塔尔巴哈台山坡他妻子的墓旁挖了一个坑,然后男人们扛着胡达别尔根的遗体,在村民和儿子阿曼别克的引领下把胡达别尔根埋葬了。

      连着下了几天的秋雨,雪跟着脚就来了。阿西尔乡的河流、树木、山地、道路和房屋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世界。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让云朵猝不及防、心神交瘁。她常常在吃饭时望着眼前这个酷似胡达别尔根的孩子一次次流下泪来。
       自从胡达别尔根去世后,她就把阿曼别克接回了自己的家,她对三个孩子说:“今后阿曼别克就是你们的弟弟,你们当哥哥当姐姐的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她把毡房拆了搬回了自己的家,把那匹枣红马折价卖给了斯马胡力,还有皮鞭、皮靴、马镫子、马鞍、毛绳、牛皮绳等物品有的留下自己用,有的变卖了钱存起来,给阿曼别克长大盖房子娶媳妇用。云朵心里清楚,自己的家本来就不宽余,现在又多了一张嘴,而且四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以后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化销一定很大。即便是这样,云朵在心里格外心疼阿曼别克,家里有鸡蛋呀、糖呀、肉呀、奶皮子呀、娃哈哈呀,她都先给阿曼别克,然后给伊桑,再然后给钢蛋和铁蛋。
       为了增加收入,云朵只有更加努力地经营好奶茶包子店,她在午饭的时间不仅卖包子和奶茶,又增加了拌面和汤揪片。这样一来,她更是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
      通常天麻麻亮就起床,洗脸刷牙后围上围裙捅炉子,掏炉灰,生火,烧茶做早饭,喂鸡喂狗,照顾着四个孩子吃过早饭。她又开始和发面,和拉条子面,揉完拉条子面盖上湿布醒一会儿,醒面的缝隙里她就争分夺秒地剁肉馅、切拌拉条子的白菜、芹菜、土豆丝、辣皮子、葱姜蒜和羊肉片,一盆盆整整齐齐一字摆在案板上。然后,她开始点火,烧茶,包包子,上笼蒸。这时候吃饭的时间也到了,食客们就开始一个个走进店里吃饭了。这是一天最忙的时间了,蒸包子,烧奶茶,炒菜,拉拉条子,揪面片……云朵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冬天里闲着没事干的达尔滚主动当起大师傅,他肩膀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歪着个头,手端着炒锅在炉灶上下翻炒,顿时香气弥漫整个厨房;有时候他也充当服务员,端菜送饭,满脸笑容地招待客人,有些客人喝酒,他也会陪着喝几杯。更多的时候,他坐在炉子的一角吧嗒吧嗒抽着烟,又一口一口地喝着茶,默默地看云朵干活。他看她刷锅、洗碗,扫地,擦桌子,看她烧茶、拌馅、蒸包子;看她缝衣、捻线、绣花,看她把一块块碎花布缝成小小的三角,三角对三角,拼成一个正方形,几十个正方形就做成了一个花布袋,挂在店里的墙上充当饰物;他还看她把一瓣瓣大蒜栽到大盘子里,放上水,等到大蒜变成青绿的蒜苗……他就这么一天天看下去,一月月看下去,一年年看下去,一点麻烦都没有。但在这没有麻烦的背后,却隐藏很大的麻烦。
       有一天傍晚,忙过了吃饭时间,云朵拾掇完碗筷、桌子,又扫了地,便坐下来休息,她一时觉得腰背疼痛,便攥着拳头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自己的肩膀,嘴里小声嘟囔着:“累死了,累死了,浑身都疼。”达尔滚用钩子挑开炉圈,往炉子里添了一大块煤,封了炉子,转回身推开房门,看到天上在静静地飘着雪花,他再往院子的上房看了看,见孩子们屋子里的灯已经黑了,又到街面上看了看,街面上也没有什么人,四周静静的,远处一家一家的灯火在闪烁,他缩回了身子,带上门,转回身凑到云朵跟前殷勤地给她捏肩膀。云朵没有反对,觉得达尔滚的手捏着她的肩膀酸酸的,麻麻的,还有些轻微的痛,让她好舒服。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说:“嗯,是这儿,嗯,是这儿……嗯,轻点儿……哎哟,真是……”云朵这种轻微的呻吟,似乎暗示着什么,一时间让达尔滚感到浑身躁热,他一边捏一边说:“云朵呀,是这么?是这么?”他捏着捏着气就不顺畅了,呼吸急促起来,裤裆里就支起了帐篷,情急之下他迅速地把手伸进了坎塔斯里面,他紧紧地捏住了云朵胸前像小山一样的两坨肉……
       事情就这样突然发生了,云朵的脸潮潮的,睁开眼睛她看到一张涨红的脸和一双有些自足,又有些不安的眼睛,他用不知如何是好的询问目光望着云朵,她推了他一下,说:“呃,都半夜了,你快回去吧。”达尔滚迅速穿衣服下床,没有等到他走到门口,云朵就安排他活,说:“你明天抽空给我家做两把木锨,房上的雪也该铲了。”
       她望着达尔滚的背影,觉得他背上那块疙瘩也不那么大了。
       自从和达尔滚有了那么一回事后,云朵使唤起达尔滚更加理直气壮了,她让他劈柴、脱煤砖、修煤棚、翻地、种菜,更主要的是帮她照顾店里的生意。当她摘菜时,她会说:“达尔滚你去剁肉!”当她绕拉条子面时,她会说:“去,把菜切了!”当她掏炉灰时,她会说:“达尔滚呀,去把炉灰倒了吧!”当她拾掇院子时,她会说:“达尔滚呀,你看那堵墙豁了一个口子,你去和些泥把它堵上吧!”总之,云朵使唤起达尔滚来就像使唤她家雇来的小工,而达尔滚心甘情愿听她使唤。他变得更加勤快不说,说话也体贴了,有一次,他看到云朵忙里忙外就说:“云朵呀,开包子店好是好,实在是磨人累人得很,往后你每个月来红时,你可得告诉我。”云朵听了脸一红,瞪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干什么?”达尔滚很认真地说:“告诉我,我就多干些活,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呀,哦,对了,那几天你可千万不能摸凉水,摸了凉水老了会浑身疼!”云朵心一惊,心里想,看不出这个罗锅还是个细心人,和高长路在一起过日子时,高长路才没有这么用心,给他生了孩子三天就下地做饭干活。想到这里,她竟感动得眼泪流出来了。
      不知不觉,云朵发现达尔滚这个人虽然穷,长得也难看,但他人很善良,脾气好,能干活,还会吹木库莲,会弹曼陀铃,更主要的是他对她真是有情有意的。时间久了,她对达尔滚有了某种依赖,如果有一天达尔滚突然有事没来店里,她会很不适应,手忙脚乱的,娜塔莎见了,就笑着说:“我看你呀,使唤达尔滚就跟使唤一匹歪脖子马似的,我看你呀,这么离不开人家,干脆嫁了吧!”云朵听了,脸“刷”地一下红了,她用眼睛瞟了娜塔莎一眼,说:“你说什么呢?”她拍了拍胸脯说:“我也是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人啦,还指着他陪我老不成?”娜塔莎嘴巴抿了抿不说话了,她心里想,云朵,你别在我面前装样子了,你和达尔滚眉来眼去的,谁能看不出来。想到这里,娜塔莎心里发笑,嘴里转了话头问起阿曼别克上学的事,云朵说:“这几个孩子里就数阿曼别克让我省心,在学校里学习好,体育也好,还是班长呢。”说完,云朵仰起她那鹅蛋形的脸,一副得意的神情。娜塔莎看了看手上的BB机,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做饭了。她站起来,拿下宽大的羊毛围巾在面前抖了抖,照着墙壁上镶嵌的一块方镜子重新把围巾围好,又往嘴唇抹了一点口红,用嘴抿了抿,回头对云朵说了一句:“我回去了。”便直接推门走出店。云朵朝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没事来玩啊!”
       娜塔莎离开后,云朵洗了手,揭开面盆,看到面已经发了,她麻利地扣出面,放上面粉和碱用力揉着发面,面揉好了,她把面揉成擀面杖粗的长条,再用手拽出乒乓球大小的面几子,开始擀包子皮。正在这时,娜塔莎神色紧张地推门进来,一口接一口地喘气,像是一匹跑累的马驹,云朵看着她笑着说:“怎么又回来了,落下东西了吗?”
       娜塔莎搓着手和脸说:“这天冷得呀真是冻死人啦,今天早晨我家厨房的抹布、洗洁精还有一摞子碗都冻在灶台上!”云朵说:“你别绕弯子了,你到底想说啥呀?”娜塔莎凑近云朵跟前说:“哎,云朵,你猜猜我看见谁了?”
       云朵手里继续包着包子,说:“天天来阿西尔乡的人像山上的树一样多,我哪能猜出来呀。”
       娜塔莎说:“我在街东头巴图摩托车修理铺看到高长路了。”
       云朵听了心里抖了一下,手里的包子差点掉在地上。她抬起头望着娜塔莎慢慢说:“我当是看见谁了呢,看见就看见吧,我可当他死啦。”
       娜塔莎是个快言快语的人,有话她也掖不住,她瞪着蓝色大眼睛继续说:“高长路到阿拉木图倒卖钢材发财了,瞧瞧,他那个摆阔的架势,好像全阿西尔乡就他有钱!”娜塔莎站在房子中间,指着自己的上衣比划着说:“高长路穿着黑色皮大衣,头上戴着黑色洋礼帽,鼻子上戴着黑墨镜,嘴上抽着比筷子还粗的烟,他往哪里一站,蓝眼睛高鼻子的女秘书马上就给他点烟,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蓝眼睛高鼻子的保镖!噢,对了,他不叫高长路了,他现在叫弗拉基米尔,他还开着一辆白色的伏尔加车呢!”
       云朵包完了一笼包子,给另一笼的蒸筚子上抹上油,又开始包包子。她抬头看了一眼娜塔莎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呀,左一个蓝眼睛右一个高鼻子的,你忘了,你也是蓝眼睛高鼻子。”娜塔莎说:“蓝眼睛高鼻子没有错,错的是高长路,我就看不惯他那个样子!”云朵听了收回了笑容,冷冷地说:“他高长路就是当了皇帝也与我没关系!”
       娜塔莎说:“怎么没关系?你跟他过了六七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他现在发财了,你为什么不跟他要孩子们的抚养费呀?这是法律规定的,是正当要求!再说,他也应该尽这份责任!”正说着,门开了,接着一股半米高的冷气跟着进来,孩子们随后也都进来了。娜塔莎换了话题,说伊桑又长高了,阿曼别克也长高了,钢蛋长成大小伙子了,就铁蛋个子不见长。她又说了一会话,拿眼睛看了云朵一眼,说:“我跟你说的话,你好好想想吧。”便再站在镜子前照了照,径直推门走了出去。
       等到钢蛋、伊桑和阿曼别克去上房时,铁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黑包,神神秘秘地走到云朵跟前说:“妈,我跟你说件事,不能让哥哥知道,这个包是那个人给的。”云朵看了儿子一眼说:“那个人?是高长路?”铁蛋说:“你知道了?他到学校找我们去了,哥哥不让我告诉你。”云朵用沾着面的手把包接过来,说:“妈妈知道了,你去学习吧。”
        那一晚,云朵失眠了。月光洒进屋子,如白昼般照在她宽大的床上,照在她和孩子们的合影照片上。她睁大眼睛盯着孩子,似乎想哭,可她又哭不出来,心中有口怨气被人撕扯着,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想用两千块钱收买孩子们的心,他能买回来吗?哼哼,她翻了一下身,冷笑了一下,又想,现在他想起孩子们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想着想着,眼泪流出来洇湿了她的半个枕头。

       时间一天天过去,生活又回到以前的轨道。只是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有些事情让云朵很操心。特别是大儿子钢蛋,高中没有毕业就不愿意读书了,云朵让他和她一起经营包子店,他也不愿意,他说他就喜欢开车。很快,他就跟人学开车跑运输了。看到儿子每次把挣来的钱都老老实实交给自己,云朵高兴得合不拢嘴,扭动着滚圆瓷实的屁股到乡信用社给儿子办了一个零存整取的活期折子,把儿子钱替存上。前不久,儿子提出要买辆小车跑出租,云朵二话没说,拿出一部分积蓄给儿子买了一辆红色夏利牌小车,儿子钢蛋天天在塔城市跑出租,每月能挣两千到三千多块钱,家里总算又有了一份不错的收入。铁蛋读师范刚刚毕业,已经分配到小学教书,每月也能挣六百多块钱,伊桑和阿曼别克一个上高一,一个上初三,正是花钱的时候。云朵再累再苦还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她继续经营着她的奶茶包子店,达尔滚依旧像走进自己家一样天天帮着云朵照顾着生意,时时听从云朵的使唤。
       但是,她和达尔滚的事,阿西尔村的人早有所闻,慢慢地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说:“达尔滚那个样子,天天往包子店里钻,就像一只猫闻到腥味了,想吃天鹅肉!”
       说:“云朵看上去算是一个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能和达尔滚混在一起?”
       说:“这是萝卜咸菜各有所爱,王八对绿豆,看上眼了呗。”
       说:“这个云朵,这些年何苦和达尔滚这个罗锅缠磨在一起,坏了自己的名声?真是不嫌丢人。”
       云朵听到娜塔莎传给她的闲话,用手拍着自已的胸脯愤愤地说:“我丢什么人?我丢什么人?我没招谁惹谁,也没有把谁家的孩子投到井里去,他们这么喜欢胡说八道,我撕了他们的嘴!”云朵狠狠剁着肉馅,把刀尖插在菜墩上又骂:“谁要是再在我背后嚼舌头,我让我的儿子把他们的屎打出来!”说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娜塔莎摇了摇头,笑了一下,说:“云朵呀,你也别生气了,我也是看不过去才把这些话说给你听的,也是给你提个醒,以后是不是有必要和达尔滚来往?我看这件事你还是考虑一下吧,再说孩子们也一天天大了,你总要考虑孩子们的感受吧?”云朵睁大眼睛看着娜塔莎,说:“你也觉得我和达尔滚在一起不合适?”娜塔莎说:“老实说,达尔滚怎么能配上你?在这件事上你要当机立断,越快越好。”说完,她买了十个包子离开了。
      看着娜塔莎的背影,云朵轻视地呸了她一口,心想:“要你管那么多闲事。”但有一个人她不能不在乎,那就是她的大儿子钢蛋。有一次,过了中午吃饭的点,店里没有人,云朵突然说:“达尔滚你给我弹弹琴吧。”达尔滚高兴地从墙上取下曼陀铃,坐下来,拨动着曼陀铃的琴弦,唱起《彩云之乡》:“故乡,在彩云飘起的地方;彩云啊,我留恋她迷人的模样……”云朵情不自禁地和着琴声翩翩舞起来,一曲终了,云朵满头大汗,达尔滚忙掏出手娟给云朵擦汗,正在这时,门开了,儿子钢蛋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睁大眼睛看了云朵和达尔滚一眼,什么话也没话,扭头就跑了出去。从那以后,云朵发现儿子钢蛋对待达尔滚再也没有以往那般亲热自然了,他见到达尔滚不是装着看不见,要么就是倔倔地把头一低,一语不发,仿佛前世有仇。这让云朵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她想说儿子几句,又不知道话该怎么说,她从儿子眼神中感受到他对达尔滚的某种敌视,儿子面对达尔滚时梗着脖子的样子一次次像一根根针一样刺着她。有一次,云朵还是忍不住教训儿子,说:“钢蛋啊,往后,你不能这么冷脸冷语地对待你达尔滚叔。”钢蛋听了脸色一下就阴下来,一条青筋像蚯蚓一样爬在他右边的额上角,他阴着个脸,不假思索地冷冷地反问母亲说:“那还让我怎么对待他?”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吞吞吐吐地说:“妈,我可姓高啊,我……我亲爹还活在这世上!” 云朵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她哆嗦着嘴指着儿子:“你你你……你怎么和我说话呢?你这个小兔崽子,现在翅膀长硬了是不是?”钢蛋看见母亲生气了,赶紧低下头不吭声了。半晌,钢蛋窸窸窣窣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百元钱,从里面抽出一张原塞回自己的口袋,其余的全放在桌子上,他用手慢慢推到母亲跟前,涎着脸讨好地说:“妈,这是我这几天挣的,你拿去花吧,儿子有能力养活你。”说完便梗着脖子从云朵身边嗵嗵走过,一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样子。
       云朵走到门口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自言自语地嘟哝着骂道:“都是一些冤家啊!”她想,等过了一些日子,她真要找儿子好好谈谈。
       但一切还没有等云朵来得及谈,钢蛋就先母亲一步找达尔滚了。促使钢蛋找达尔滚的原因是他越来越看不惯达尔滚对母亲的那份殷勤和从母亲眼神里流露出的温情,特别是这段时间里,他时不时地听到村子里一些人对他母亲的议论和他走过去就些人在他背后指指戳戳,他就感到委曲和难受,他在可怜母亲的同时,心里会涌出一股怨气,这股气在他胸前冲撞着,让他有种困兽般的感觉。他觉得他现在长大了,他完全有能力养活母亲和弟弟妹妹。再说,他是高长路的儿子,他为了高家,为了母亲和高家的名誉,他要让达尔滚尽快离开高家。于是,这天,钢蛋开着夏利车拉了几趟客,便趁中午吃饭时来到军分区一条街。他走进波司登羽绒服专卖店,按着达尔滚的尺码买了一件深蓝色带帽子的羽绒服,到百货大楼买了一条牛仔裤、两条床单和一双康奈牌男式棉皮鞋,又到南市场买了两公斤带鱼和一公斤冻虾。
       那天,钢蛋回到阿西尔村里已是掌灯时分了。
       第二天傍晚,天下起了小雨,路上没有什么人,钢蛋早早收了工。他让母亲煮了一锅风干肉,又做了几样菜,用饭盒装好,把一块肥瘦相间的风干肉用塑料袋装好,将其全部放进一个篮子里。随后,他背着一个装有羽绒服、牛仔裤和皮鞋的大包,手里提着篮子,对母亲说:“我要去看望一位老朋友。”便往身上披着一块遮雨布,慢慢地朝着西面山坡地达尔滚的家方向走去。这是一条窄窄的羊肠小路,两边都种的是苜蓿,经雨水的浇灌,田野里到处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气和雨水的味道。在一片黑黝黝的树林旁,钢蛋远远地就看见达尔滚亮着灯的两间平房,快走近时,达尔滚养的黑巴狗就汪汪地叫起来。 听到狗叫声,达尔滚走出房站在家门口,抽着烟往钢蛋这边看过来,他看到有个人影在走动,便询问:“谁在那儿?”钢蛋走到跟前,达尔滚一看是钢蛋,立即笑着说:“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钢蛋说:“我今天是专门想和达尔滚叔喝酒的。”达尔滚乐了,说:“我也正馋酒呢,你就送上门来了。”钢蛋嗵嗵地走进屋把大包往炕上一放,转身就从蓝子里拿出菜、肉和酒。达尔滚满脸的疑惑,笑着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你给我送什么礼物呀。”钢蛋没有吱声,用眼睛打量着整个屋子,看到床、被褥、双人沙发和桌子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单、窗帘都洗得干干净净,窗台上还养了两盆花,一盆是文竹,另一盆是月月红,其它的还是跟小时候他来玩时差不多。他瞟了一眼放在角落里的黑白电视,电视里正在播着《激情燃烧的岁月》。钢蛋眼睛看着达尔滚,说:“这是我妈炖的鸡汤,你拿去热一热。”达尔滚端着汤锅凑近鼻子闻了闻,抬起头对钢蛋说:“你妈炖的鸡,汤汁清亮,隔着老远我就闻到香味了。”等到达尔滚把鸡汤热好端上桌子时,钢蛋就把菜已摆好,把酒斟满。还没有等达尔滚坐稳,钢蛋端起酒杯自己把酒喝干了。达尔滚心里有些疑惑,这个钢蛋平时见到他爱答不理的,今晚这孩子是怎么了,又是酒又是肉的?他立刻把酒斟满,歪着脖子,瞪着一双肿眼泡的眼睛问:“孩子,你这是演的哪出戏啊?你有什么事吗?”说完他“嗞”地一声一仰脖子把酒喝干了。钢蛋赶紧把酒杯斟满,说:“叔,来来,先喝酒,先喝酒。”他“咕咚”一声把酒喝干,叨了两口菜,又拿起一条肋骨肉,用手撕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大口地嚼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用力咽下去。然后,他拿起桌上的毛巾擦了手,突然站起来,两手恭恭敬敬地把酒杯举到达尔滚面前,眼睛盯着达尔滚说:“叔,我知道这些年你帮了我们家很多很多,真是辛苦你了,这一杯酒,我替我妈、我替弟弟妹妹敬你,谢谢你。”达尔滚忙不迭地接过酒杯连声说:“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以后好好开你的车,家里有什么事不用这么客气,一家人嘛。”达尔滚的“一家人嘛”又刺激了钢蛋的某根神经,钢蛋心中不悦,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他很快调整情绪,进一步继续说:“叔,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我们现在都长大了,你也年龄大了,我不想让你老人家再为我们家操心了,更不想让人在背后戳你和我妈的脊梁骨,毕竟吐沫星子能淹死人,这……这人言可畏啊!”达尔滚瞪着一双喝红的眼睛,他突然明白了钢蛋的来意,一丝悲凉掠过心头,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眼睛盯着钢蛋嗫嚅地问:“这……这也是你妈的意思?”钢蛋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连喝了两杯酒。房间里安静极了,窗外的雨还在下着,院子里的狗不时地叫几声。达尔滚喝了一口汤,吧嗒了一下嘴,惨淡地笑了一下说:“这没什么,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来来,孩子咱们还是喝酒!”说完他连续喝了三杯酒,整个脸已变成了茄子色,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诡异。钢蛋说:“叔,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又是几杯酒下肚,达尔滚彻底喝醉了,他的舌头也不打弯了,他语无伦次地说:“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噢……噢,云朵,这这……些年,我……我和你们在一起,我很快乐,我快乐……”钢蛋听了心里一热,眼睛湿润起来,他在心里说,达尔滚叔,千万别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钢蛋把达尔滚扶到床上躺下,给他脱了鞋子,给他盖了被子,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把剩下的饭菜都放进了锅里。钢蛋拽了拽衣服,双手呼噜呼噜自己的小平头,站着听了听达尔滚的酣睡声,便关了灯,悄悄走出来。他站在黑暗的夜里看了看天空,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凉凉的雨丝打在他脸上、身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舒了一口气,便迈开脚步嗵嗵有声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十一

       一切被蒙在鼓里的云朵完全不知情。一连两天,她都没有见达尔滚来店里,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一天,仍然不见达尔滚的身影,她有些担心了,她想,别是达尔滚病了。她麻利地做完一切杂七杂八的店里事后,就锁了店门,朝着西面山坡达尔滚的家走去。这条小路云朵很熟悉,以前她不定期来达尔滚家里帮着收拾房屋,拆洗被子,顺便也和达尔滚温存一下。太阳朗朗地照着,六月的苜蓿长得绿油油的,她迈着小碎步急急地往前走,那样子就像前面着了火。等到她来到达尔滚房前,只见门前的那只黑狗没有了,大门紧锁,她扒着窗子往里看,窗帘拉着,什么也看不见。她心里骂道,这个老家伙死哪去了?到哪去也不招呼一声。她悻悻回到店里,心里七上八下的,像丢了魂。她在想,达尔滚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从那一天开始,云朵每天下午都去找达尔滚,大田上,喀浪古尔水库,克孜别提村,阿不都拉乡……凡是达尔滚以前给她说过的地方,她都去打听,都去找,一连二十天,她也没有找到达尔滚。她问来吃饭的食客,都说不知道。没过多久,云朵找达尔滚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
       说,“云朵找达尔滚找疯了。”
       说,“达尔滚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让云朵对他这么牵肠挂肚,一往情深。”
       说,“也难怪啊,这么多年,她的家没有达尔滚帮忙,她一个人能把这些孩子拉扯大?要说啊,这云朵也是有良心的人。”
       听到村里人的议论,最不安的人是钢蛋。他原想着,只要让达尔滚离开店里,母亲和达尔滚就会慢慢断了来往。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向视生意为命的母亲竟然为了找达尔滚,连生意都不做了。特别是近几日,每天看到母亲早出晚归,人不仅一天天消瘦下去,母亲的背也有些驼了,母亲的额头上有了一排细密的皱纹,左额头上长出一缕白发,眼角上的皱纹也密实了,他的心颤抖一下——母亲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神采,突然变老了。这让他心里就更加不安。他想,母亲要是这么一天天没有目的找下去,也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啊。他突然心疼母亲起来。钢蛋知道,自从父亲离开他们之后,母亲真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流了不少眼泪。他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决定把达尔滚找回来。他在出车做生意的同时,开始四处打听达尔滚的下落,他抽空到南湖去了一趟,也没有找到达尔滚的影子。过了几日,他又去了北山,从一个铁匠师傅那里打听到了达尔滚的下落。他说,“有一个从阿西尔来的达斡尔人,是一个罗锅,约六十岁左右的样子,他领着一只黑狗,在对面的破屋里住了几日,就坐着一辆马车去托里的加依尔山去了……”
       终于打听到了达尔滚的下落了,钢蛋早早收工回到阿西尔的家,一脚跨进了家门,就看到母亲坐在凳子上发愣,他发现母亲眼里布满血丝,还发现母亲的眼里有一种东西在游移。母亲突然变老了。
       云朵问:“吃饭了吗?”钢蛋说:“还没吃。”说完,就从水缸里拿葫芦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地喝尽,又舀了一瓢水倒在洗脸盆里,双手掬一捧水哗啦哗啦撩在脸上,手随着撩起的水反复在脸上快速地搓抹几下,又掬起一捧水,如是几下,脸上就泛起一层潮红。他直起腰,长长地舒一口气,走到镜子跟前,歪着头用电动剃须刀嗡嗡地刮着胡子。云朵这边赶紧和面,切菜切肉,之后,大锅里烧水,小锅里嗞啦嗞啦地大火炒着肉,不一会儿,一盘过油肉炒辣子、油泼大蒜和一大盘子拉条子面就端上了桌。钢蛋坐下来,把一盘子过油肉炒辣子整个扣在拉条子面上,又倒上半碗油泼大蒜,再调上一股子醋,用筷子拌了拌,低下头呼噜呼噜地吃起来。云朵望着儿子,笑着说:“慢点吃,别噎着啊,真是饿死鬼托生的。”钢蛋往嘴里吃最后一口面,鼓着腮,用力嚼了几下,一伸脖子咽下去,脖子上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用手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渍,说: “妈,给我盛碗面汤来!”等到钢蛋满头大汗喝完面汤,云朵起身要收拾碗筷,钢蛋用毛巾擦了一把汗,一把用手按住了云朵的肩膀,说:“妈,你歇着吧,让我来洗碗吧,一会我有事和你说。”说完,他倒了一碗茶放在母亲面前,转身洗碗去了。云朵坐在椅子上,一脸的疑惑,儿子要对她说什么事?是他新近谈的对象小青?还是高长路?好像都不是。她呷了一口茶,眯起眼睛望着儿子的背影,忽然发现儿子的背影什么时候变宽变厚实了?胳膊都比她的小腿粗了,他后脑勺子上的两块横刀子肉像极了她那个没良心的爹。再看看他的身板、头形、声音,甚至连走路的架势都和高长路那么像,简直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她又呷了一口茶,望着儿子问:“钢蛋,你要对我说什么事?”
       钢蛋擦过手,嗵嗵走到云朵身边坐下来, 他犹豫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舔了舔嘴唇,笑了笑说:“妈,嗯……达尔滚叔找到了!”云朵听了先是一愣,接着一下子睁大眼睛说:“找到了?他在哪儿?”钢蛋喝着茶慢慢地把他如何找达尔滚谈话,如何让达尔滚离开,又如何去找达尔滚都一一对云朵说了。他说:“妈,我们把达尔滚叔接回家吧。”云朵听了怔怔地看了儿子半晌,心想,儿子终于长大了,她脸上挂着笑,嘴巴鼓了一下,慢慢地说:“这些年你达尔滚叔对咱们家有恩啊!”说完便连连点头说:“那我们明天就去接。”
       第二天,云朵安顿伊桑和阿曼别克吃了早饭,便带着一个哈日木勒乌图木和一些风干肉,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坐着钢蛋的车前往托里加依尔山。
       加依尔草原位于托里东南六十公里的加依尔山山坡地。快到中午时,云朵和儿子一起来到呈现出千姿百态、怪石嶙峋景象的加依尔山,一路上向牧民再三打听,才得知达尔滚就住在加依尔山石人不远的地窝子里。
       云朵走下车,手搭棚朝着红脸膛、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牧人指的方向看去,她看到天空是蓝的,远山是白色的,而眼前的草是绿的,野玫瑰是白的,零星的几座毡房也是白的,一群羊和天上的云朵是白色的,还有几只白色牧羊狗。但隔着老远,有一条黑狗向他们跑过来,云朵一眼认出它就是达尔滚的狗,她蹲下身来抚摸着黑狗的头,那狗摇着尾巴亲昵地亲吻着她的手,然后跑在他们前面,像是在前面引路。
       达尔滚的地窝子屋顶是用几根木头和树枝直接搭建的,它们的上面是青草和泥土。钢蛋在前,云朵在后,从一条斜斜的通道一步步走进地窝子时,她的心狂跳起来。他们推开简陋的木门,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莫合烟的气味扑面而来。突然的黑让钢蛋和云朵很不适应,等到他们适应了地窝子的黑暗,云朵才看清了地窝子内的陈设。用草泥抹的墙,墙上挂着一把曼陀铃和一件土黄色夹克衫。在墙边靠着两个圆木搭起了木板床,床上铺着一块羊毛毡,毡子上铺着褥子,褥子上有一团露出棉花的被子和一个黑得不知道什么颜色的枕头。在床的右角边有一个土块砌的炉子,炉子旁有一个茶壶、一口铁锅、两个碗、一个炉钩子和一把铲子。云朵坐在床上不一会儿,房顶上簌簌地掉下沙土和草屑……这就是达尔滚在这里的全部家当。不知怎地,云朵一阵阵心酸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钢蛋悄悄地把手绢递给云朵,云朵接过手绢把眼泪擦了。正在这时,地窝子像“咚”地掉进来一个人,只见他头发草一样乱着,胡须花白,眼睛深陷,脸色蜡黄,如果不是他背上的那个大鼓包和那身她给做的蓝色长袍,云朵几乎都认不出来他就是两个月没有见、让她天天牵肠挂肚的达尔滚。云朵惊喜地叫了一声:“达尔滚!”达尔滚也是一脸的惊喜,两眼闪闪发亮,他搓着两手,望着云朵和钢蛋说:“噢!噢!你们怎么来了?”云朵眼睛瞪着达尔滚说:“嗯!你长本事了,学会离家出走了?”达尔滚看了钢蛋一眼,说:“我……我……”他话没有说出口,钢蛋赶忙站起来向前握着达尔滚的手连声说:“叔,我们接你回家!我们接你回家!”达尔滚听了拍了拍钢蛋的肩膀,向前一屁股坐在床边上,用帽子捂住脸抽泣起来。云朵也跟着再次流下泪水。钢蛋见状,眼睛也湿了,他知趣地走出了地窝子。
       当大而圆的夕阳在一点点向塔尔巴哈台山头沉去,最后一抹余辉在地平线消逝,蔚蓝的天空洁静幽远又空渺,一种亘古的寂静笼罩在阿西尔乡的时候,云朵的家里传出了达尔滚弹的曼陀铃声。

十二

       时令又到了秋天,红色的爬山虎火一样爬满一面山坡,满村的树叶金灿灿地飘落一地。自从云朵把达尔滚从托里加依尔草原接回来不久,达尔滚就病倒了。云朵和钢蛋一起把他送到医院里做了检查,很快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肝癌晚期。医生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拉回家吧。”
       云朵听了这话,腿发软,脸白得像一张纸。她想,达尔滚的命咋就这么苦啊,她刚准备和他一起肩并肩地一起开店做生意,一起给孩子们成家立业,一起度过晚年,可眼下他就要离开人世,离开她了……众神啊,你显显灵,救救这个好人吧!云朵站在病房外哭泣了半天,最终,她抹了一把眼泪,瞪着一双哭红的眼睛对钢蛋说:“先别告诉你达尔滚叔,就说没什么大毛病,回家吃吃药,打打针,过两天就好了。”
       回到家后,云朵让钢蛋收拾一间屋子,安排达尔滚住下,可达尔滚执意要回到他西坡上的家。云朵听从了达尔滚的要求,先把那两间房用石灰水刷了,一切收拾干净,就把达尔滚直接从医院拉回了他的家。
       刚开始,云朵每天都去给达尔滚送饭,陪着他说话,达尔滚精神稍稍好的时候,云朵还扶着达尔滚到院子里晒太阳,渐渐地达尔滚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一天一大早,云朵抓了一只老母鸡炖了,提着饭盒去看望达尔滚,这一看让云朵吃惊不小,才一晚上的功夫达尔滚就双眼深陷,额头上爬满了了皱纹,一张脸完全被枯败占领,格外蜡黄,身体也格外消瘦,还有像一个孕妇一样鼓起的肚子……这哪里是那个充满活力、拥有浑身力气、天天听从她使唤的达尔滚啊!不是,肯定不是。老天爷分明给她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一瞬间,云朵别过脸去,心被刺痛着,她感到一阵阵悲伤向她袭来,她忍不住泪流满面。不一会儿,她平静了心情,凑上前用手探摸了一下达尔滚的额头,滚烫,他还在发烧,她迅速用凉毛巾给他敷在额头上,然后把枕头垫高,用小勺给他喂鸡汤。达尔滚喝了几口,歪着头,全哇哇吐出来。一股刺鼻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云朵迅速拿来毛巾和水给达尔滚擦洗,又让他漱口,慢慢地扶他躺下。云朵不敢大意,从乡里请来了医生,但吃药打针就是不见好转。有一天,达尔滚缓缓地睁开眼睛,咧了咧嘴,颤抖地叫了一声:“云朵。”“嗯。”云朵答应着,手里洗着达尔滚换下来的衣服。“云朵!”达尔滚又叫。“嗯。”云朵答应着,把洗的衣服晾在外面的绳子上,刚进屋又听到达尔滚喊:“云朵!”云朵慌忙走到炕前俯下身子看着达尔滚的脸笑着说:“你叫魂吗?你哪儿不舒服?”达尔滚咧了咧干涩的嘴笑着说:“云朵,我想吃你做的皮芽子羊肉包子了。”云朵听了高兴地唠叨着说:“你以前吃我做的包子一顿能吃六个,还喝上七八碗奶皮子茶,饭量大的呀跟一头牛一样!”她拍了拍达尔滚的脸,像哄小孩子似的说:“想吃我做的包子啦,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做去。”说完,她给他倒了尿,掖好被角,带上门离开了。
       几个小时后,云朵提着包子和一壶奶茶走进来。达尔滚还在睡着,云朵上前小声把他叫醒,达尔滚疲乏地睁开眼睛,咧了咧嘴说:“我闻到包子的香味了。”说完,达尔滚示意云朵自己要坐起来,云朵立即给他后背上放了一摞被子,让达尔滚慢慢靠上,就这么一个小动作,达尔滚仿佛是跑了几公里路的样子,虚弱地喘着气,大汗淋漓。半晌,云朵喂他一口奶茶,他喝了一口,又张嘴咬一口包子,嚼了两下,头一歪,还是全吐出来,污秽中还伴有血。达尔滚喘着气,摆摆手对云朵说:“你……你别忙了,我这病吃……吃不进去饭,怕……怕是治不好了,我知道是肝上的病,千万别再浪费钱了。”云朵听了抹了抹眼泪,给他掖了掖被角,说:“你就别多想了,我去请个中医来看看。”
       陆续来了六七个医生,西医、中医、蒙医、藏医都有。“人是没办法了,准备后事吧!”离开的医生都摇着头说。
云朵表现出了难得镇静。她暂时关了奶茶包子店,一大早她收拾院子,做饭、吃饭,然后提着饭盒去给达尔滚送饭,在那里,她一边给达尔滚缝制老衣(去世人穿的衣服),一边静静守候着他。
       达尔滚常常在昏睡中。他昏睡时很平静,胸脯平静起伏,嘴唇平静呓语,像是要说什么话。每当这时,云朵会趴在他的耳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达尔滚,达尔滚,你可千万别睡过去啊。”有时达尔滚会突然醒来,他用眼睛看了四周一眼,他叫:“云朵!”“哎,你要干什么?”“扶我下床,我要解手!”“你能有力气下床吗?你就在床上拉吧。”“那怎么行呢?”“怎么不行呢,你身上的啥东西我没见过。”
       云朵给他脱去裤子,又给他屁股底下垫了一块塑料布,又塞了便盆。达尔滚吭了半天说:“那我就拉了。”云朵说:“你拉吧。”
       云朵给他清洗屁股的时候,看到他裤裆里黑乎乎的东西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达尔滚歪着头,不好意思地说:“真是难为你了。”云朵低头麻利地铺好褥子,又盖上被子,抬头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说什么客气话。”说完,她转身把粪便端到外面倒掉,洗了手,把熬好的中药端到床前,坐在他身边,一勺一勺给他喂中药汤。云朵每喂一口,达尔滚就像孩子似的张口把中药喝下去,然后又一口一口吐出来。尽管云朵知道这些药汤对达尔滚的病无济于事,但她还是坚持每天熬两次药,一次半个小时,顿顿不拉,做得极其认真。她在想,万一天神开眼了,出现奇迹了呢?
       达尔滚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越来越短了。偶尔他醒来,眼睛勉强地睁一下,嘴巴咕哝一声,又闭上眼睡去了。达尔滚最后一次醒来是在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房间的桌子上,照在墙角的电视机上,也照在达尔滚那蜡黄的脸上和那隆起的肚子上。达尔滚仿佛从一个深井似的梦中醒来,他眯着眼看看四周,当他看到云朵时,眼睛变得异常明亮,他舔了舔干涸的嘴,不停地呼唤着云朵的名字,“云朵,云朵。”云朵俯下身子轻声问:“你喝水吗?”达尔滚摇摇头,张了张嘴,悄悄对她说:“云朵,我不想死。”云朵听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说不出的无奈和悲伤。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抠出达尔滚左眼角一块芝麻大的眼角屎弹在地下,洗了手,又拿来毛巾把他的脸擦了一把,抚摸着达尔滚的脸说:“你会好起来的,你不会死的。”达尔滚点点头,笑了一下。偶尔,他也会对来看望他的人说一句:“麻烦了。”又过了两天,达尔滚滴水不进了,肚子越来越大,像一个透明的大皮球扣在他的肚腹上。
     “这是严重的肝腹水,就这一两天的事了。”医生说。
       一拨一拨的村里人都来看望达尔滚,看过的人都摇着头坐在院子的一条条长凳子上,默默无语。坐着坐着,就会有人拿来一块木板当桌子,四个人一堆开始打争上游,一些人站在他们身后观看。还有那么一两个人站起来重新回到屋内看看达尔滚,不一会儿低着头就出来了,坐在外面的人会问:“怎么样了。”回答说:“还睡着。”然后都不说话了。村民们打牌的打牌,晒太阳的晒太阳,所有的人都听着远处的鸟叫、毛头鹰叫、老鸭叫、狗叫、羊叫、驴叫声音,默默地等待一个人死去。
       达尔滚在太阳像一个泛着红晕的孩子的脸落在塔尔巴哈台山顶上时,身体猛烈地抽搐了几下,腿一蹬,就离开了人世。
       云朵按照达斡尔的礼节,请了村里的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达斡尔长者为达尔滚更换衣服、剃头、剪指甲、洗脸,然后这位长者捋着山羊胡子命郭勒图、巴图、斯马胡力等人把达尔滚装入棺材。并命云朵将达尔滚生前用过的碗、筷、烟具、锅、小刀等用品和米、面、玉米等食物,用线网包起来装入棺内的左边;把银箔纸剪成牙形,贴在棺内的右边,用来象征日月。 云朵还在达尔滚的一只手中放些瓜子,另一只手中放桨。到了晚上,她在达尔滚的灵前放上糖、沃通木、索伦大饼、羊头和苹果等供品,并点上一盏灯。在出殡之前,儿子们一一给达尔滚烧纸,守灵。
       三天后,达尔滚安葬在塔城达斡尔人的坟园。

尾声

       云朵的奶茶包子店在阿西尔乡一直经营到她的最后一个孩子——阿曼别克大学毕业、工作,云朵才将其彻底关门歇业。
      闲下来的云朵,喜欢穿鲜亮的坎塔斯和皮靴,喜欢参加村里人家的红白喜事,喜欢过春节、鸡蛋节、肉孜节、库尔邦节、查干萨仁节、西迁节和沃其贝节。而更多的时候她喜欢干活,春天种菜种花,夏天浇水晒太阳,秋天熬酱腌咸菜,冬天煮肉烤面包饼干。她还把五间房子打扫干净,被褥洗好叠好,她随时准备迎接她的四个儿女和六个孙子孙女的到来。每当这时候,她都笑眯眯地把好吃的全部拿出来与儿孙们分享。还有一件事她也爱做,那就是她常常拿了一些烧纸和供品到达尔滚的坟头坐上一会,嘴里念念叨叨给达尔滚诉说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诉说完,她会对着达尔滚的坟头说:“达尔滚呀,给我托个梦吧。”
       后来几年,云朵背更跎了,头发白得像雪,走路拄着阿曼别克从乌鲁木齐给她买的不锈钢拐棍。儿女们轮流把云朵接到钢蛋所在的阿西尔村,伊桑、铁蛋所在的塔城和阿曼别克所在乌鲁木齐的家,但更多时候,她还是喜欢住在阿西尔的老宅里。她坐在店门口的长木凳子上,眯起了双眼,望着远处的塔尔巴哈台山。塔尔巴哈台山舒缓美丽,像女人的腹肌,山顶是墨绿的森林,山中是百花争艳的野花,山下是清澈的喀浪古尔河水,清幽的天空散着几朵白云,天地间的阿西尔村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喧嚣。这时候,云朵脸上表现更多的是一种沉静,一种与以往不一样的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喜。她很少说话,只有听到村里说起达尔滚和她的孩子们时,她才有了笑容和安慰。
       在那棵橡树下,与她朝夕相伴的是另一只叫虎虎的黑毛狗和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

 

创作手记:寻找云朵
 

       在塔城有五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有一条河流叫喀浪咕尔河,它的源头是塔尔巴哈台的山泉水,它清澈甘洌,九曲回肠,蜿蜒地流淌在阿西尔达斡尔民族自治乡的土地上。
       今年春天的一天,我去了塔城市阿西尔乡,并沿着喀浪咕尔河岸走,我一直走,一直走,走过树林,走过田野,我看到了村庄,看到错落有致的房屋和宽敞的大院子。我站在路边驻足观望,我看到在一条长两米,宽三十公分的长凳子上,坐着一位达斡尔族老妇人。她柱着拐杖,身着灰色夹袍,夹袍的上面套着绣着云纹图案的坎肩,头上包着蓝色头巾,露出的金灿灿的耳坠,她骨节分明的手上戴着一枚韭菜叶宽的金戒指和一副银手镯,她鹅蛋形的脸,皱纹密布,满目慈祥。在她的身边还卧着一条黑狗和一只猫。她的头顶上是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时不时有微风从她身边刮过。这个场景像一副精心设计的图画,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就这么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心里在想,眼前的这位晒着太阳的达斡尔族老妇人,在过往的生活的长河中,她的青春是否转瞬即逝?怎样在这片土地上慢慢变老?是否经历过无数个令人感动的爱情故事? 这一连串的凝问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久久不散。灵机一动,她不就是我要找的小说主人公——云朵吗。
       回到家里,我坐在电脑前敲打着健盘,一点一点还原着和想象着那位妇人年轻时期的面容以及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三个月后,这篇虚构的小说把我对生活在塔城的达斡尔这个民族的敬仰已经真实地呈现在文字里了。当我完稿的那一刹那,我很不安,我想,我的表达总是那么有限,那么不足,我不知道这篇小说的命运到了读者那里会是怎样的。
      然而,无论如何,我应该感谢喀浪咕尔河,感谢生活在那里的各族人民,更应该感谢那位在太阳底下晒着太阳的达斡尔族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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