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婚恋情感

首页 > 小说 > 短篇小说 > 婚恋情感

方塔东街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156      更新:2014-01-06

     
 1


  西门雪纯本来要从乌鲁木齐乘火车下江南的,乌鲁木齐是大站,春运期间火车票难买不说,还要在乌鲁木齐等待,她受不了这份等待。况且,李思源要从乌鲁木齐的地窝堡机场起飞,从地窝堡直飞北京,然后转车去东北。他说自己多年没出去走走了,总待在新疆,会把人憋死。
  西门雪纯说:那咱们一起去江南吧,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
  李思源说:我忍受不了江南的小气,还是去东北,东北人豪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冬季气候也跟咱这儿差不多,在东北,有种回归感。
  西门雪纯就说:那咱们一起去乌鲁木齐,然后你乘你的飞机,我乘我的火车,咱们一个北上东北,一个南下江南。
  李思源说:哈哈,这也叫潇洒,谁让咱们是塔里木的石油工人哩,谁让咱们一年四季总在戈壁沙漠里钻来探去的哩。
  西门雪纯迎合道:是呀,谁让咱们挣了钱没处花哩。
  两人取笑了一番,各自准备行装。
  李思源先一天从库尔勒到乌鲁木齐,搭乘单位的运输车,单位是大单位,车辆多,熟人也多,经常能方便职工。西门雪纯不愿意搭乘单位的车辆,她怕熟人问她去哪里,为什么一个人出行,为什么不跟李思源一道去东北。她要把自己的行踪隐藏起来,不显山露水,不让别人知道她的秘密。就是对李思源,她也只说,想去江南看看,其他任何话,她都不说。是呀,此时的她多么幸福,多么急不可耐呀。
  临出发前,她给“森林与大海”发了份电子邮件,她说她是那样爱他,一想起他,心就碎了,就变成江南的雨了。
  邮件只这么几句话,既没告诉对方自己要去江南,也没有邀请他来新疆的意思。邮件发出去后,就检查厨房的煤气灶,检查门窗,把双层玻璃窗户用力关严。关窗的时候,心就倏地跳了几下。江南的冬天不下雪吧,江南的人家不用暖气吧,江南人家的窗户不会是双层的吧。
  她对江南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关注那块风景如画的土地。在此以前,她只知道新疆是个好地方,是个地大物博,人口稀少的地方。她的家乡在南疆,在塔里木盆地南端的一个小县城,那里有从昆仑山流淌下来的小河,也有从昆仑山流淌下来的五彩玉石。在家乡,玉石和牛羊一样繁多,名气也广播四野,穿越历史。所以当她有幸成为一名石油女工,走出家乡以后,一说起家乡,别人就说:噢,那个地方产玉石,怪不得长得这般晶莹剔透,唇娇眉媚,原来是玉石里浸泡出来的呀。
  西门雪纯从塔里木盆地的南端到了塔里木盆地北缘的库尔勒,库尔勒是塔里木盆地四周很肥美的一块绿洲。他们的工作范围遍及整个塔里木盆地,常常在广阔无垠的沙漠戈壁一干就是一两个月。或许是天生丽质的原因,尽管西门雪纯同样经受大漠沙戈壁风的洗礼,还是那样纯净,那样一尘不染,似玉似瓷的模样。就是和李思源结婚成家,也没有改变她的容颜。回到库尔勒,就像进了天堂,高大的白杨布满街巷,鲜艳的太阳花迎风招展,有时候,还会去一趟博斯腾湖,乘了游船,在湖水里荡漾。远处是白雪皑皑的天山,近处是低头吃草的羊群,湖岸有金色的湖沙。每当这个时候,西门雪纯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娇美的女人,有一张玉石般的脸蛋,有一个不错的丈夫,有一份不低的收入。西门雪纯常常在梦中笑出声来。
   

2

   
  当“森林与大海”出现的时候,她的这份荣耀和自满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森林与大海”是在她的电脑屏幕上出现的,那个时候她刚学会网上聊天,一有时间就坐在电脑旁边。聊天者的名字千奇百怪,有的叫“彩蝶儿”,有的叫“樱花美人”,有的叫“康巴汉子”,有的干脆就叫“123456”。她对人的名字很挑剔,大概因为自己有一个好听好看的名字。她用的是实名,一上网就招来许多质问:怎么叫这个名字,是西门庆的妹妹吗?
  她打出一行字:不知道与西门庆有没有关系,但喜欢自己的名字。
  对方打字速度飞快,屏幕上立即跳出几个字:有自恋癖呀!
  每次聊这么几句,她就自动退出,不想继续进行。还有一次,她觉得“康巴汉子”的名字奇特,就主动打招呼。
  西门雪纯:你好,能和你聊会儿吗?
  康巴汉子:好呀,你是女的吗?
  西门雪纯:你的名字很有意思,请问你是藏族同胞吗?
  康巴汉子:你多大啦?
  西门雪纯:你是不是对藏文化很感兴趣?
  康巴汉子:有男朋友吗,结婚了吗?
  西门雪纯有些生气,想跟他斗一斗,便抛出一个杀手锏:我是男人!
  康巴汉子:趁早滚蛋吧,我不跟同性胡扯!
  西门雪纯哈哈大笑,笑完了,打出两个字:无聊!
  “森林与大海”就是这个时候跳到屏幕上的。“森林与大海”先跟她打招呼:你好,多好的名字呀,西门雪纯!
  她回了一句:谢谢!
  对方:真是很好的名字。
  她继续打出:一般。
  对方:这是个勇敢的名字,自从有了西门庆,很多西门复姓的人都不姓这个姓了,虽然还不确定你用的是真名还是网命。
  她悄悄吃了一惊,然后打出一行:西门豹也是这个姓呀,又不只西门庆一个,况且,西门庆是作者随便起的名字,就像你叫“森林与大海”一样。
  对方:你很聪明。
  她说:谢谢夸奖,你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你们那儿有大片的森林和辽阔的海洋吗?
  对方:你说对了,我的四周长满了树木,也有成片的森林,不远的地方,就是东海,你喜欢森林吗?
  她停顿了一会,打出一行字:我没见过森林是什么样子。
  西门雪纯打出这行字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像是从高空坠落。从小到大,她确实没有看见过森林,在家乡的昆仑山脚下,在流淌的喀拉喀什河、玉龙喀什河和渐流渐枯的塔里木河河谷和河床上,只有零星的树木和小小的绿洲,更加广阔和繁茂的是无尽的沙海和褐色的砾石。她知道天山有森林,知道北疆的阿尔泰山有森林,但她几次去乌鲁木齐,穿越天山,都没有看见过森林,看到的顶多是孤独的树木和嫩绿的草坪,还有连绵起伏的红色山峦。她觉得森林应该是广袤和深厚的,而不是零零星星的。所以,当她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美妙的事物她不知道时,失落和沮丧油然而生。森林对于她,就像爱美的女人喜欢丝绸,神秘感和诱惑力是那样强烈。
  过了大约三四分钟,“森林与大海”没有回应。西门雪纯想,她把这个人给吓住了。但她说的是真话,网络是个随意的场所,想跟谁聊几句就聊,不想聊,招呼不打就溜了。就在这个时候,“森林与大海”发话了:你没看见过森林,不会吧,你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吗?
  西门雪纯说:哦,我不是小孩,我是个石油工人。
  对方:石油工人?啊,太好啦,真是个伟大的职业,你一定很熟悉“嘉陵江边迎朝阳,昆仑山下送晚霞”的歌吧!
  西门雪纯说:是呀,很熟悉,每年歌咏比赛都唱,有时候开会前也唱。
  对方快速打出:你在哪个地方当石油工人哩,东北、辽河、渤海湾还是东海?
  西门雪纯忽然想调皮一下,随即打出一行带引号的字:“头顶天山鹅毛雪,面对戈壁大风沙。”
  对方立即回应:呵呵,你在那么遥远的地方?真的在塔里木吗?
  西门雪纯说:我怎么就不能在遥远的地方啊?
  就这样,他们从公共聊天室进入到私聊室,后来,就有了悄悄话。

   
3

   
  自从和“森林与大海”接上火以后,西门雪纯变得爱看地图,爱在网上搜索江南的资料,逛街的时候,还会钻进书店,买上一两本介绍江南的书籍或图片。有一次在一个书店看见一本介绍江南名镇的书,立即要买,可一个比她来的早的顾客也看上了这本书,书店只剩这一本了,她急得没办法,那个人也不礼让。正在她着急得不得了的时候,风起云涌,飓风呼啸,沙尘卷起千层浪,树木被风吹弯了腰,小树发出咯巴咯巴的断裂声,街上的行人纷纷躲藏,一会功夫,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店铺门窗紧闭,街巷游荡着垃圾和尘土。书店老板自然关门,但他把顾客也关在里面,这是当地人的规矩,保护遇险客人是每个草原民族的起码素质。虽然库尔勒已经是座现代化城市,但良好的民风还在发扬和流传。西门雪纯利用避难的时间,看完了那本图文并茂的书。一看完就想跟“森林与大海”聊天。想把喜悦和震惊传递给他,把水乡古镇的美丽和神奇说给他听。她已经想好了怎样开头,用什么样的文字,达到激情飞扬的效果。他一定会喜欢她的称赞,虽然他只说自己在江南,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居住和工作,但她从来不打听。他也不特意打听她的事情,他跟那些一上线就问年龄、性别、婚否的网民不一样。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没有约定,但很默契。飓风刚停,天空依旧弥漫着昏暗,这种天气,要等大半天,天空才会明净。赶回家,发现李思源已经回来,高高地打了声招呼,就往电脑桌跟前跑。因为工作岗位不同,两个人休假时间前后不大一致。平时两人一见面,就要亲热一番,然后逛街购物,大吃一顿。还没跑到电脑跟前,看见李思源正在电脑前跟人聊天。见她进来,关闭了窗口。西门雪纯阴了一下脸,但她立即热情洋溢地说:咱们下午吃拌面呀,还是吃红烧牛排?
  李思源站起来,把她往跟前拉了拉,但并没把她揽进怀里。
  晚上,两人按部就班地做了功课,乘李思源沉睡之际,穿好衣服,打开电脑,“森林与大海”发来的电子邮件吸引了她:吃过晚饭,向方塔东街走去,一路上灯火通明,人流如潮,踏入步行街口,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壮观的玻璃喷泉,蓝色的灯光映照下如同一块巨大的银制屏风,屏风上流淌着晶莹的水珠。雕塑喷泉下面是水池,池水清澈见底,在水里,一颗颗鹅卵石有的像贝壳,有的像珍珠,在灯光下散发着朦胧的光辉。
  西门雪纯微微颤抖了一下,裹了裹衣服。把邮件从头至尾又看了一边。呆呆地坐着。她忽然想起白天看见那本书的惊喜,又想起整座城市被沙尘淹没的情景,看见人们在街上的慌乱和逃窜。而他,那个还没见过面的,远在江南水乡的他,竟那么悠闲,那么从容,在优雅曼妙的环境里漫步。她没见过步行街,不知道步行街有多好。他知道那是有钱人的天堂,是都市人的乐土,可以购物,可以散步,还可以进酒吧。这些东西是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也是她向往的。她没有按计划给“森林与大海”写邮件。她静静地走回卧室,悄悄地躺在李思源的身边,好久没有入眠。
  第二天,她还是没有回复邮件。她忽然感到自己的文字匮乏起来,根本没有合适的话语答复他,对他发来的邮件,她无法评价。她有点苦闷。李思源坐在电脑跟前没有起身的意思,她也不催他,甚至有点不愿再上网的想法。坐在阳台上,无聊地打望四周,天空比头一天明亮多了,街道上走着三三两两的行人,远处的天山影影绰绰,公路铁路向山峦的方向攀爬蜿蜒。开始她并没有奇特的想法,当她清清楚楚地听见火车长鸣,汽车喘气时,一个想法唐突地冒了出来:这辆鸣着长笛的火车开向哪里,能开到江南吗?能开到方塔东街吗?
  在她二十多岁的时光里,最远去过省会城市乌鲁木齐。昆仑山下是美丽的家乡,库尔勒是天堂,乌鲁木齐是殿堂,她就是这么认为的。她在天堂里生活,偶尔出入一次殿堂。比起家乡的姐妹,她是那么满足,那么幸福。她自小玩到大的伙伴,没有几个走出过南疆,没有走出过昆仑山的怀抱。在他们的视野里,哈密瓜是最好的水果,玉石是最好的商品,雪莲是最美的花朵。离她家不远的地方,就是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漠公路,公路刚开通的时候,一个维吾尔族老大爷经常在公路上行走,有人问他为啥总在路上走,他说:自己一辈子没有走过这么宽阔平实的道路,他要把几十年没走过的路走回来。
  好多同事都知道这个故事,也有人拿她开玩笑,问她是不是也几十年没走过公路。她就跟他们取闹,说自己不但走过公路,还走过乌鲁木齐宽阔的街道。而此时此刻,她一点都自豪不起来,她曾经不止一次地给“森林与大海”描绘塔里木河岸的胡杨,告诉他又有人去楼兰探险了,又有人去寻找彭加木了,又一眼油井架竖起来了。每当这个时候,她都热情奔放,思维敏捷,豪气冲天。她常想象,他们只是网上聊天,互发一下邮件,如果面对面坐着,眼睛望着眼睛说话,她一定会眉飞色舞,妙语连珠。
  而现在,她有点措手不及,毫无防备,有点惶惶不可终日。她并不坚定,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不再上网。第二天,她又上网了,“森林与大海”好像专门等待她一样,在她的邮箱里一下子放了两份邮件。第一份是这样写的:街道两旁有许多小长凳子,人们一个两个的坐在凳子上,或吃零食,或观赏眼前的美景,地面的瓷砖忽然变成了透明的玻璃,玻璃下有潺潺的流水,走在玻璃街面上,如同走进水晶宫……
  第二份邮件跟第一份邮件相隔半个小时:在方塔东街,喝了很多茶,我觉得既然茶叶是女人的话,那么茶水当然是男人,能多喝一点就多喝一点,把他们喝到肚子里,解解恨也好,从茶艺出来,下起了雨,我没在意,不想及时回去,独自坐在凳子上,人们打着伞,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有人问我需要帮助吗?我望都不望他们一眼,继续坐在雨幕里。
  西门雪纯不能稳如泰山了,她得给“森林与大海”回信。一个原因是她感到“森林与大海”遇到了麻烦,心情不愉快,另一个原因是,明天她就到工地了,一下工地,一两个月后才回来,就没办法给他发电子邮件,没办法跟他聊天了。她给他写了几句安慰的话,并告诉他,四十天以后才能给他发电子邮件。几分钟以后,他就回信了,他说:雪纯,有个想法一直萦绕着我,跟其他人聊天,会互发照片,或者视频聊天,而跟你,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提过任何要求,在我心里,你一直是神秘的,美丽的。但想要一见庐山真面目的想法越来越强烈,现在,我郑重的请求,能不能让我看你一眼,请回复!
 %E

上一篇:金色就是温暖
下一篇:飘远的小巷
评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