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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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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鸟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662      更新:2013-12-18
文/姚筱琼



下课铃响。

当一阵纷扰过去,课堂里留下矣心一人时,她又重新坐回桌前。

窗外流苏似的下着雨。重重的喧哗就像不甘寂寞的皇妃在宫中布置了一台闹剧。

这是一场肆无忌惮的摧花雨。早先在枝头亮出一团灿烂的桃花转眼犹如烟霭消散,而后开的梨花李花却在风中搅起阵阵飘雪,带着灵魂的颤栗,无可奈何地化作泥尘。

矣心对此置若罔闻。她的个性是“不管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面对艳阳当空,独我之心只在倏明倏暗中寂寞踯躅。”

楚教授讲文学理论提到废名先生的《桥》和《碑》,激动之下横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悟”字,转过身,他的眼光在每个学生头顶环绕一圈,最后落在矣心头顶上成定格。

此时楚教授的目光与其说有点儿迟疑,不如说是小心翼翼。他眼里流溢着像他这种年龄很少有的激动而又情绪化的波光,但由于克制得很好,那种光芒在平常人眼里只不过是燃烧后的余烬——一种琥珀色不带威胁的光芒。

最近上课,教授的第六感觉总是在提醒他,学生当中有一双被爱情圣火点燃的眼睛在焚烧和毁灭着教授。经过细心捕捉,终于发现是他的得意门生矣心。

想不到天份极高,悟性特好的矣心也会为爱情走火人魔。

教授从某种角度上替矣心惋惜,但从另一个方面,他又体会到一种悄然的感动和不知不觉的陷入。

“……关公被杀之后,他的马不吃草死了,他的青龙偃月刀落到什么人手上去了呢?”

楚教授用他惯常的悠悠嗓音讲着课。

“和尚笑着说:青龙偃月刀曾经落到我的手上,你信吗?”

教授充满善念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矣心头顶上,渐渐地,他仿佛已经不是在上课而是和矣心谈玄论道,暗忖着如何启发她灵魂深处的某种感悟。

“和尚曾经是一个多情的戏子,他会扮演许许多多角色,其中就有关云长,所以他说青龙偃月刀曾落到他的手上。”

讲到这里,教授的声音莫名其妙地顿了一下,全体同学仰起头注视着教授,唯矣心仍然保持一动不动的含首姿式。

“仔细想想,这是不是一种缩短了距离的轮回?”

教授将目光抽丝般从矣心头上剥离开来,然后喟然一声长叹:阿弥陀佛……

矣心一直在专心听课。

楚教授略带情绪渲染的讲课,在她听来,句句都是珠玑滚落玉盆。

然而,今天她的感觉不同。从一开始,她就觉得教授的眼光像张牙舞爪的蟹爪兰亮出一柄柄利剑似的光刃。她担心那逼人的眼锋会穿透自己的五脏六腑,同时,也担心过度的压力和紧张,会使自己全力建筑起来的防御一层一层土崩瓦解。

显然,她在低下头的时候很不甘心。她留给他的最后一束眼光既坚毅又执着,使人一下子想到千年巨石被一线水泉击穿的情形。

略微近视的眼睛使她的双眸总包含一股扑朔迷离的光泽,看起来,她神情有些恍惚和忧郁,而实际上,她灵魂深处正在咀嚼昨夜做的一个梦。梦中她来到一个绿树成荫,一尘不染的佛门圣地。

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一道紧闭的佛门,门上一个大大的圆,圆中央是一个凝重肃穆的“佛”字,矣心上前手扣佛门,佛门无声地开了——

“阿弥陀佛!”

这时候,矣心猝然听到了教授的一声喟叹。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一道禅机,一声阿弥陀佛,等于宣判了矣心的情殇。

矣心虽然没有抬头,但她已感觉到教授的犀利眼锋刺透了自己的心房。而他收回眼锋时,白刃已不是白刃是红艳艳耀眼夺目的凌霄花。

“啊啊……他敏感到了……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天哪,我该怎么办?”

矣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时间,天肃地籁,只有她心灵深处发出悲痛绝望的呼喊:谁?谁能救救我?快呀,我在向着世界末日沉沦……

静静等待,没有一丝拯救她的声音传来。

这时候,矣心大脑“轰”地一声响,就像断裂了一座大厦,倒塌了一座山峰,那痛苦之极,羞惭之极的灵魂倏地剥离了肉体,荡荡悠悠向着一个美妙的梦境飘游而去——

透过眼前这扇洞开的佛门,矣心看到那边有一个明媚艳丽的世界:晶莹的蓝天和脆亮的鸟鸣就像近在咫尺的画面和音乐,令人耳目全新。

矣心还看见许多人都从这门中走了进去。进去的人一旦踏上摇曳着婆娑翠绿的土地,脚下便升起一股祥和的白云,白云飘悠,衍射出绚丽多彩的光环,一时间,千万朵金叶莲花开放,佛光火焰顿时照亮整个乾坤。

此情此景令人心旌摇动,神魂痴迷。

矣心身不由己地伸脚从门的这边走到了那边。这一瞬间,她就像一个在荒漠之中跋涉了很久,历尽千辛万苦的人,终于来到一个竹林泉边,如释重负,身心有了一种回归的感觉。

“原来佛国是这样美好……”

她闭上眼睛,细细地感觉一番这种“回头已隔千山万水”的意境,生怕自己苦苦追寻到的美景会悄然失去。






雁南大学地处南岳佛地的光照圈内。

矣心在这个梅雨夏季决心去南岳进香拜佛。临行前,遭到班长石诠的反对。

“功课这么紧,你居然有心情去烧香拜佛?”

石诠来自真正的佛国圣地——一个生长着菩堤树的婆娑小镇。同时,他还拥有悉达多王子一般英俊的容貌和令人迷惑的声音。

可是,他从来不信佛国故事,只是执著地追求古典文学和唐宋诗词的完美。

“再说,梅雨天去佛门圣地有什么收获?雾失楼台,雨迷津渡,佛国望断无寻处……”

石诠将秦观的《踏莎行》改过来,毫不费力地使这雨中劝谏多少带了一点浪漫色彩。

矣心却丝毫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她奇怪的是,校园的路径和花草树木为何都成环形设计?

这又成了佛家的禅。绕来绕去,绕不出一个接一个的圆。

矣心停步在女贞树前。冷冷地说:你请回吧。她说话时眼神走得很遥远。但是,她的心就在身边徘徊。

一棵枝条垂地,繁花似锦的石榴被圈在女贞树之中,铺地一层落花,浸泡沤烂在雨水中,就像英雄和美人的鲜血共同溅在一起,洇洇地制造出一种悲壮和凄凉的图景,令人不敢触目,也不敢体会。

“好吧,我说不服你,希望你快去快回——”

“不,我不会回来啦。”

矣心平静地说。

“拜托你把这封信转交给楚教授……另外,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行踪……”

矣心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石诠看不透她的心。只觉得她的眼睛凝聚成一片漆黑的汪洋。

在这一片黑色死水面前,石诠怔呆了。

“哦哦,矣心,你真可怜……”

石诠发出无可奈何的喃喃痴语。

早在一个学期以前,关于矣心爱恋楚教授的故事就已经成了全班同学的公开秘密。石诠对此事的看法是:从小无父母的矣心也许是陷入一种恋父情绪不能自拔。而今,她断然绝然的出世之心如果也是因为此事,那么,为了解脱,除了神的力量,无法救她。

从不信佛的石诠居然冒出这种想法。

经过郑重考虑,石诠决定放矣心走。

为着一股行侠仗义的豪情,他把自己爱慕她已久的心情也封杀在心底,让它成了一株未出土便已夭折的禾苗。

矣心走了。

飘飘裙裾带走了一只白羽鹤。

身后的红石榴随风摇落一阵花雨。

此落红萧萧图景成为一种无名刻伤留在石诠心里。很久以后,想起来还有泪下的伤情。

当天下午,矣心来到南岳山下。

上山的路,她乘坐一辆轮胎上系着铁链,以防道路打滑的中巴。因此,一路叮咚声响又像沙漠中迷失了方向的骆驼。

只是沙漠中没有这么清新,这么湿润,这么飘逸的浓雾。

张开五指,伸手窗外,丝丝缕缕的雾就像网中的鱼儿一样,活蹦乱跳地从指缝中滑走。

这种清晰明朗的感觉,将矣心从恍惚之中曳回现实。

在现实的画面之中,她看到由于雾的飘逸,更显出天地的静止。同时,也使得她的思绪凝滞在一个任意的空间,仅凭感官接受这如梦如幻的风景洗礼。

“啊,真奇怪,雨停了! ”

车到山顶,有人先跳下车大声呼喊。

矣心感到很突兀。心想:怎么可能?一连下了十多天的潮霉雨怎么会忽地停了?

一路上,她鼻子里浸透着石榴花被雨水泡烂的腐气。她认为,这场雨只怕要落到抹净枝头最后一点殷红才会停止。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第二个下车的人又发出喊声:

“呀!快看,南岳落日。”

经这么一喊,奇迹就像安排好了似的,灰蒙蒙的天空刹那间撕开一道两米多宽的帷幕,千山万壑一下子明朗亮开,云和雾立刻矮下去,退下去,直退到山半腰,形成一个涌动着波涛的大海。

云海之中,渐渐露出山峦翠脉,隐隐约约就像满池青莲浮动。

而天空帷幕之中,一轮硕大浑圆的落日金碧辉煌地喷薄而出------落日的辉煌就在于它不像日出那样冉冉上升,而是像婴儿出胎,“哗啦”一声,血盆中便有了一个涌动的生命。

“啊啊……”

矣心惊讶地张着嘴,发出激动而又痴迷的喃喃呓语。

这一刻,她浑身上下沐浴着泼血一般的晖映。同时,真切地看见了梦中的一切景象——云海滚动,满池莲花开放,美轮美奂的佛祖乘坐在大如车盖的莲花宝座上,着一圈火焰,驾万丈祥光向她缓缓飘来。

那时刻,辉煌的落日成了某种禅定的意义。

喜极怔极的矣心,早已听不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只觉得热泪“唰唰”流了下来。




黄昏。

天边正在收敛最后一抹余晖。光线倏忽一黯,霭云庵粉白的墙壁立刻被黑暗投入到斑斑驳驳的树影里。

山的轮廓骤然间朦胧起来。似雾,似烟,又似一滴淡墨落在宣纸上,洇洇浸润开来。

矣心抱膝坐在深秋沁凉的石阶上,星粒似的瞳眸凝望着庵背后的一片幽黑森林。半个时辰前,一群归鸦落在皂荚树上“呱呱”乱叫,声音像曳长绳子的风筝,在夜空中发出“嗖嗖”的震荡。

枝若蟠螭的皂荚树长在光线暗而幽静的西园角。伸人云天的枝桠顶端托着一大两小三个鸟窝,矣心注意了很久,这三个鸟窝做得非常离奇有趣,正面看,它们像个“人”字,侧面看,又是一个端端正正的“品”字。矣心觉得这种变化很玄机,很深奥,应了佛门一句禅:凡是存在,没有无因而自然的,没有常恒而独立的,一切的一切是关系的存在,因为关系和合而存在,因关系分离而转化。

矣心陷入冥思苦想。但她终究想不出禅的结果,也无法解释得清楚禅的起因。

盘桓很久的归鸦渐渐进入了梦乡。

矣心蓦然从冥思苦想中惊醒。睁大眼睛,茫然不知鸦们是怎么静下来并悄悄消失的。

暮色茫茫,天地静谧,鸦们肯定已将梦做得圆润而温暖。

矣心遐思不已。

这时,身形单薄的矣心抚着两手抱紧双臂,抵抗着深秋的凉意。

这时,她看见围墙西角的翘棱瓦上盘桓着一团黑影。

心想:奇怪,这么晚了,是禽是兽怎么还不归回巢穴?

随着夜幕降深,沉寂中唯有这团黑影的两只眼睛像荧荧的鬼眼倏明倏暗。

“阿弥陀佛,别是一个鬼罢?”

矣心冒出俗念,浑身不由自主地一紧。

“咚——咚——咚——”

佛堂里,华法师父的木鱼声使矣心很快冷静下来。

“瞧你,一惊一乍哪还像个出家人。”

矣心自言自语。

自从出家以来,寂寞中她养成了自言白语的习惯。

“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静,怕的什么鬼哟。”

矣心自嘲地伸手在额前抚摸一下。曾经,有过一绺飘逸刘海总爱遮挡她的视线。

“既然不怕,等我打他一下。”

矣心似乎忘记了出家人无嗔无喜,弯腰拾起一块土坷,向那面西墙砸去。

“嘭”一声墙响。

墙头“扑哧”飞起一只鸟来。

天太黑,看不清是一只什么鸟,而且,它也没叫,茫茫然没有目的地向空中震翅飞去。

“原来是只迷途鸟……”

矣心后悔莫及。她明白,如果不惊动这只迷途鸟,那么,到天亮它自己会记起回家的路来。

“矣心,你又废了功课?”

听到动静,华法师父在禅房叫唤。

华法师父的声音并不像一般出家人那样冷漠干涩,而是很有磁性,很吸引人。

在这深秋的静夜,伴着一声声木鱼的脆响,就像椿树上一串串金黄色的铃果在风中摇荡。

“你不记得抄写经卷,也应该记得添烛上香呵。”

师父只当矣心是顽皮的孩子,到了老来,愿意认真体会一下苦口婆心的滋味。

据说,释加牟尼还是孩提时,偶然看见有个姑娘拿着一些青莲花,他便花钱买了五枝,献给了燃灯佛,惹得燃灯佛满心欢喜,便收了他为弟子。

矣心与华法师父的缘份也是前生所定。

那天,矣心久久跪在蒲团上,一双空灵的慧眼迷幻地望着佛祖释迦牟尼,一柱香在她手中燃烧殆尽。

“施主想求签问卦,还是许愿烧香?”

华法师父慈念顿生,忍不住问她。

然而,矣心却沉默不语。

久久地,仿佛自天国飘来她冷漠的声音:师父,佛法万德庄严,我不求签问卦,也不许愿烧香,我只求真正达到不生不灭的涅般境界,彻底解脱一切苦厄,拥有无量慈悲喜舍之力,让内心获得自在清净……

就这一句话,叫满腹经纶的华法师父听了也吃惊地一怔。

此后,孑然一身的华法师父身边就多了一个年轻的徒弟

“矣心,该上香添烛了。”

师父耐心地又一次催促徒儿。

“知道了。”

矣心回头冲着师父的禅房回答。俄倾,手撑着膝盖站起来,眼睛依然望着夜空,倒退着一级一级上台阶,退到最后一级石阶上,仄身进了庵堂。

在一个充满花香的午后,矣心趁着华法师父睡午觉的时间,偷偷搬一个藕荷色的蒲团坐到香叶天竺葵花树下,读起席慕蓉的诗来:

就在众荷之间/我把我的一生都/交付给你了/没有什么可以斟酌/可以来得及盘算/是的没有什么/可以由我们来安排的啊/在千层万层的莲叶之前/当你一回眸/ 有很多事情就从此决定了/在那样一个充满了花香的午后……

霭云庵的花园并不因季节变换而显出衰败,恰恰相反,它处处伸展着新的枝繁叶茂。而且开在秋天的花也不少,有大理花,石蜡花,马蹄莲,还有美人蕉等等。开得最不俗最有仙气的当属仙客来,因它又名叫僧帽花,所以此花品种栽得最齐全,有白、粉、红、紫红、橙红等颜色,有些品种还飘溢着浓郁的香气。

矣心身陷花团锦簇之中,心情却置于踌躇而又不敢越界的危险边沿。

“矣心,你看的是什么书?”

华法师父的声音吓了矣心一大跳。抬起头,接触到的是一双审视的眼睛,想藏起书已来不及了,矣心懊悔而又心悸地将书面对着师父展开。

“是诗集。”

矣心小声嘀咕。

其实,华法师父并不是那种专横独断的性情,她因为溺爱徒弟,且又相信徒弟的自持能力,尽管明白诗集也是出家人所禁忌的杂书,但面对一张少不谙事的纯洁面孔,又怎么忍心将违悖的话说得出口?

“师傅父有事找我?”

矣心纵胆地抬起头,两眼深秋远水地凝视着师父。

“是……外面有个姓楚的教授找你。”师父这才忆起寻找徒弟的原因。

“啊?”

矣心大吃一惊,张了嘴一时合不拢来。

“他是来劝谏你完成学业的。可是,你已成剃了度的佛门弟子……唉,可怜天下为师心,你,还是去见他一面吧。”

华法师父宽厚仁慈的心总是替别人想得多。

“不。我不见他!”

矣心突然情绪激动地大声喊叫。

“矣心,你这是怎么啦?”

师父感到浑身一震,显然,她被徒弟的失态吓着了。

“看在菩萨面上,我永远都不会见他——”

矣心脸色苍白地从蒲团上站立起来,闪电似地双手分开花丛,身子转过冬青树绿墙,倏地消失了。

“阿弥陀佛……”

华法望着被矣心拨乱的飞花落英,心中充满怜悯的痛惜。



入冬之后,华法师父越发显得老了。宽大厚实的棉袍穿在身上,使得她行动很不方便。

除了一手捻佛珠,一手敲木鱼,她把全身都裹紧起来,即便是太阳天,也很少出禅房一步。

这样一来,矣心成了形只影单的孤雁,在一个个无风无雨的黄昏里,徘徊在冬日的迎春青藤墙架下,手里捧着释迦牟尼外传,身形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

霭云庵的迎春藤是从粉白色围墙外面攀越过来的,整个一面东墙绿茵茵地与含笑花树相对立,两下里长青碧绿,四季如春。

矣心嗅着含笑花飘来的清雅芳香,想着《群芳谱》对于含笑花的记载:含笑花产于广东,花如兰,开时常不满,若含笑然,很快即行凋落。无独有偶,释迦牟尼外传中有一段对王子妃耶输陀罗的描述也如含笑一般无二:妙目如兰,笑颜匆遽,很快即行收敛……

由于悉达多王子离家出走,王子妃耶输陀罗赤足踏遍万水千山寻找丈夫。她走到哪里,哪里便涌出泉水为她洗泪,而她声声泣泣的呼唤,使得天下的鸟类都学会了一种婉转的声音。

矣心呆呆地望着回廊下的麻雀在地上觅食婉叫,不知不觉想到这个佛国的故事。

她想:愚蠢的麻雀怎么会到佛门净地来寻食安身? 叫人无限伤感的是,它们居然忍饥挨饿地,在冬天的雪地上投下许多活泼的身影。

矣心的伤感虽然不是那么深刻,但却是无穷无尽的。

楚教授的突兀到来和匆遽离去,使得她又一次堕入那种恍若惊梦,痛入心肺的境地。

隔了一个漫长的季节,关于这人的一切记忆如水洗明月般清晰地涌现在她的脑海。他的一投手,一举足,无论从气质上,还是从风度上都赶得上二十九岁的净饭王太子悉达多离家出走时的潇洒。他的笑——那种神似悉达多的微笑就像一张幽悠古琴,具有不用弹奏就能醉人的神韵。还有他的声音——悉达多王子告别王子妃耶输陀罗时就是用的那种低沉而又温柔的声音……

想到这里,矣心感到一阵锥心刺痛穿透皮肤,没入肌肉,长驱直人地到达心脏,最后通过心脏扩散到每一根毛细血管。

风过处,含笑花无声无息地坠落枝头,一朵,两朵……

半响,矣心从窒息中悠悠吐出一口气来。

为了拯救自己,她曳开脚步往佛堂走去。人冬以来,夜长梦多,她给自己定下了长跪思过的功课。

深夜寂静,佛堂里烟雾袅绕。

形锁骨瘦的矣心匍匐在地上。面对佛祖释迦牟尼美轮美奂的微笑,她的灵魂不知不觉于迷幻之中飘飞起来。一时在大漠,一时在山川,一时又在平地。她的脚步永远追不上飘飘冉冉的佛祖。他飘飞的柔发,宽大的袖袍不时散发出木樨与天竺的混合香气,而他因急急赶路,浑身散发的汗气又使得这位英俊的净饭王太子更具迷人风采。

矣心为情所惑,拼命地沿着王子妃耶输陀罗的脚步追赶。同时,模仿她柔情的声音,呼喊着另一个“悉达多”的爱称。

……若所有的哭泣都是因为你/叫我如何能/不爱你静穆的面容

若所有的悲苦都为你尝尽/你又如何能/不爱我憔悴的心

“哦哦……所有的诗句都是为你而作,啊啊……”

矣心深深地将头埋在宽大的海青之中悄然哭泣。

“凄风苦雨,校园的石榴花为你而飘落……”

矣心柔肠寸断,嘴角流出一滴滴处女的鲜血……

矣心病倒了。

凄风寒夜,她躺着睁着一双干渴如沙漠的眼睛。

隐隐约约,她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冬青树上。

不久,寒风夹着雪粒又铺天盖地而来。

静夜听雪声,多么美妙,多么动人。只可惜,不一会儿,大雪就像月光覆盖了大地,同时,也覆盖了窗棂和竹影。

“如果天明了,有迎春花嫩黄地映着白雪,那又是一场什么样的图景?”

矣心痴痴地想。

可是她明白,迎春花要等过了这场雨雪之后,才能开放。

这时候,她忍不住的泪水就像一股沙漠中冒出的泉,泛着粼粼月光汩汩流去。

“阿弥陀佛……人生无常,多欲为苦。矣心,你为什么不听为师教诲?”

华法师父不知何时来到矣心床前。只见她衣帽鞋上都粘着雪花,眉毛也挂着冰柱。然而,她的两只手却奇怪地冒着腾腾热气。

“师父……”

矣心抬起头,泪流过后,她的脸就像一张湿透的纸。

“唉……”

师父望着她长长叹一口气。

借着雪光映照,华法师父久久望着徒儿的眼睛,这一望,心里便明明白白地写着:矣心是永远单纯,她的双眼虽如迷途鸟一般困惑,然而却依然如水一般纯洁。

这时,华法师父从袖中抽出一卷经书,轻轻地搁在矣心床头,压盖住那本磨旧的诗集。

“这是为师抄写的一部《大佛顶经》,书中述及一切世界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无性,心精遍圆,含裹十方,希望你潜心修习,不要辜负为师一片苦心。”

按道理,华法师父应该将那本害了徒儿迷失本性的诗集拿走。可是,她却并没有这样做,她想:出家人如果不明白心性净妙体,那么就会反复流转于生死俗念之中。而解决的最好方式,莫过于靠自身定力由低至高修习禅定,以破各种颠倒、妄想、执着之见,从而达到方尽妙觉,成无上道的境界。

她心里所想的,虽然并没有说出来,但是,感觉并不迟钝的矣心却能够从她那祥和脸色,以及宽容的眼神中找到一种点点滴滴成交融的理解和信任。

尤其是师父将视为圣典的《大佛顶经》传给自己,这更是一种无声的信赖和巨大的鼓励。矣心想。

这时,她悔恨成痛苦地发现:师父的手,在雪光映照之下冷得发抖。

令人惊诧的是,自从师父将经卷取出之后,两只手就再也没有腾腾热气。

而此刻,在矣心的枕畔,她却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一炉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在这飘雪的冬季,寒冷的禅房因此而有了一股融融的暖意。

尾声

雪溶后的一个晴日。

华法师父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矣心在扫阳光下的积雪。

竹丛中几枝迎春拱出新绿,枝条上绽开了点点嫩黄的苞蕾。粉白的庵墙及残雪都成为一种退后的背景。

这时候,师父磁性的声音自空旷中传来:

“佛问一个喜爱拉琴的和尚:琴弦如果太松,拉得出声音吗?”

师父的声音刚好使矣心听清楚,显然,她不是自言自语,是在问矣心。

矣心停下扫帚,回答说:不能。

“如果弦绷得太紧呢?”

师父的声音小下去。但她眯缝的眼睛骤然变成一道雪亮的闪电,掠过矣心的头顶。

“弦会断的。”矣心认真说。

“如果弦调得恰到好处呢?”

渐渐地,华法师父的声音几乎变成喃喃自语。

矣心望着师父会心一笑,两眼充满纯净和快乐地说:

“那就可以拉出多种美妙的音乐了。”

“阿弥陀佛……”

华法师傅说完这句话,再度睁开眼睛看了矣心一眼,目光中似含一丝笑意。

随后,师徒二人,一个扫雪,一个打坐,霭云庵归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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