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芳

门前的柿子树终于倒了，不是老死的，而是腰包鼓胀了的小老板毛球砍掉的。
毛球这几年去浙江，从干苦力开始，转眼成了小老板，成为院墙那边向家晚辈最有出息的后生。
毛球办事气派，他老爸前年去世 ，母亲刚过花甲。
他小子要修新房，一声喊就将一幢半新的木房子掀掉了，旧家具、陈瓦片、坛坛罐罐、箱箱柜柜没处摆，顺着坡连同掀翻的房屋滚到路坎下，任左邻右舍捡拾。
不几天，柿子树连同拣剩的家什和老房屋都深埋在了挖基脚掀翻的泥巴下，最后只露出柿子树那数人围不过来的根部搭在我家的土坎上，眨巴着眼诉说一个时代的湮没？
倒栽下去的柿子树，稍部是不是会长到黄泉路上去，给死去的八瘫子继续遮阴纳凉，送去它鲜艳的糖饴呢？
八瘫子比我大七八岁。听母亲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我们村没有养活过一个孩子，八瘫子就是生于三年自然灾害后。我满姨也是出生于六五年，呱呱坠地时，外公一声叹，取名“黄莲”，意即命比黄连苦。
八瘫子没有名字，一生下来就是个畸形儿，硕大的脑袋，脑门上最显眼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腿是萎缩的，走路双手爬行，屁股擦地。因为八瘫子排行第八，八瘫子就是他的名字。诚如九瘫子排行第九，就叫九瘫子。
九瘫子比八瘫子小两岁，一生下来跟八瘫子一样，只是九瘫子在两岁时被火烧了，头上的一大块疤就像一块明晃晃的镜子，连头发都长不出来，整天跟在八瘫子屁股后面晃荡。
八瘫子九瘫子是亲两兄弟。
笑英伯娘娘家殷实，长得富富态态，娘家兄弟是了得的角色，集体合作社当主任。
在那个怀不上孩子的年代，只有笑伯娘家还能得到娘家兄弟不时送来点猪零碎，一两二两冰糖，成为全村人羡慕的富裕户，但笑伯娘也是生得多，养的少。特别是在生下八瘫子九瘫子后，就再没怀过孕。
八瘫子的安哥哥是那时时兴的口头禅中“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解放军”的人民子弟兵的。
安哥哥从部队回来探亲，用一种文化人的口吻说：“八瘫子和九瘫子弟弟是娘胎里缺钙造成的，后天加强补钙，或许还能学会走路。”从此懂事的八瘫子就常问他母亲要钙片吃，说不爱吃饭，就喜欢把饭钱省下来吃钙片。结果，一把一把地吃钙片的八瘫子跟不爱吃钙片的九瘫子还是一样，最终也没有站起来。
八瘫子是我见过的最富有诗人气质的孩子王，是童年在我贫瘠的心灵里栽种过歌谣、故事的人。在爷爷和黑五类经常挨批斗，整个乡村笼罩着阴森恐怖气息时，八瘫子的歌谣，带我们做过的游戏，至今像开如荼蘼的花，照亮童年的路。
八瘫子家住在我家围墙的另一面，自从父亲将围墙砌起来后，我家就跟围墙那边的向氏族人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集体公社时，向氏把握了整个村民委员会，向家说的一切就是法律，而我父亲胆敢将围墙砌起来，严重影响了人口密集的向氏家族向我家地场侵袭的企图，在挖墙未果后，将父亲毒打致病住院，父亲急怒攻心，病中加病，不久就气急身亡。
从此，母亲极易动怒，也再不准我们跟八瘫子九瘫子们来往。从此守着各自地场四角的天空。
但我常常怀念八瘫子，怀念他的童谣和游戏。
星夜，一群流着鼻涕的孩子跟在八瘫子屁股后面追萤火虫，我们按照八瘫子的指挥，一边穿过小树林，一边念着：“萤火虫，小可怜；往上飞，雷打你；往下飞，火烧你；快来快来我救你！”我们快乐无比地念着八瘫子的童谣，将捉到的萤火虫交给八瘫子，八瘫子就将萤火虫一只只装进塑料管里，两头用线缝起来，做成了自己会发光的手镯；
带上萤火虫手镯的我们很得意，跑回柿子树下听故事。八瘫子指引我们找银河，看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我眼睛看痛了，也不见喜鹊搭桥，牛郎织女相会。迷迷糊糊地怀揣着对王母娘娘的恨意回家睡觉去。
八瘫子还能随手将我们猪草篓里的紫云英编成漂亮的花环，戴在我头上，扮成美丽的新娘子；
八瘫子不能跳跃，他会用铜钱、鸡毛缝最漂亮的毽子。我们在边上踢毽子时，他就在边上起劲地数：“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一百”等到数完一百，他的声音忽然一高，大家像听到了结束的号令，脚步一停，下一位又从他手里挑选一个鲜艳的毽子继续踢起来......
他还会做风筝、削木头抢、雕刻小虫小鸟.......
总之，八瘫子是无所不能的。
时间能够走进柿子树的杀声里，柿子树却走不进八瘫子的世界中。
八瘫子死那年二十八岁，听说是喝剧毒农药死的。
八瘫子死的时候，没有棺木，就是临时用木头钉起来的几根木头。
八瘫子的棺木就停放在柿子树底下，因为他是在柿子树下死的。
八瘫子死时，九瘫子哭得很凄惨。
他们两兄弟终于分开了，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
其实，就是在地上，八瘫子跟九瘫子也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长大了的八瘫子，望着望着柿子树稍，眼里慢慢就有了哀戚；
长大了的八瘫子，望着头发花白的笑伯娘割完牛草回来，匆忙从柿子树下去河边洗他两兄弟的衣服，看着看着眼睛就红肿了；
长大了的八瘫子，在安哥哥结婚后，又带着安哥哥的儿女们戏耍，听着小孩子口中“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从哪里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八瘫子知道，侄儿侄女们以后也是那美丽的燕子，要飞到遥远的地方去看不同的春天。
诗人气质的八瘫子有一天听到屋坎下的哭声，哭声里还夹带着骂声：“哭！哭！哭！咯咋嘎不听话，长大把你嫁给安婆屋咯崽，伺候两瘫子！”
听了这话的八瘫子，脑中雷攻火闪，身子骨里有千万只马峰叮咬，骨头都快散架了。
瘫坐在地的八瘫子从此决定要先做那只小燕子，飞到另一个世界去。
诗人气质的八瘫子，靠着虚幻的翅膀活了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后，八瘫子那双梦幻的翅膀再也飞不动了，就像柿子树上久经风霜的叶片，心已经苍老，它希望随着秋风飘落。
八瘫子给侄子侄女做完很多很多玩具后，死于一个秋天的黄昏，那个秋天的黄昏，柿子树的红叶子飘落下来，铺成了一片绚烂的锦绣。
八瘫子最后都没有给村里人留下任何负担。
抬棺木的后生们说，八瘫子很轻很轻，轻得就像天上的一团云絮。
黄昏，我又从屋坎下过，那露出半截的柿子树蔸根好像最后一次跟我、跟八瘫子、银金、四妹一起呐喊，这是最后一次我听到八瘫子用尖细瘦长的声音呼喊：
“秋风凉呀，呦嘿！，
吹落红灯笼呀，呦嘿！。
凉风凉风猛劲儿吹呀，呦嘿！
吹倒柿树我好造条船呀，呦嘿！
把船划到外婆桥呀，呦嘿！
外婆杀鸡煮饭我要吃个饱呀，呦嘿！，
吃个饱......”
柿子树终于可以去另一个世界给八瘫子造船了。
八瘫子能够忘记在世上饿饭的年月吗？能够忍受住饥寒，撑着人世唯一留给他的船儿，渡过阴风凄惨的阴河吗？
那个晚上，我梦见八瘫子骑在柿子树稍吃红彤彤的柿子，还看见他跟鸟儿一起飞。
八瘫子终于有了一双真正能飞的翅膀。
八瘫子埋葬后，失去了伴侣的九瘫子就像树上稀伶的叶片，在秋风中晃荡，人愈是瘦弱，四肢萎缩成鸡爪了。
但我长长怀念八瘫子。
怀念他的儿歌和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