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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鼓·渔鼓·打渔鼓

作者:青梅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4824      更新:2016-05-29

       爹今年六十九岁,住在山里。
       山里有一座经年的山屋子,那是爷爷当年从山谷里寻来的石头,这一块一块的石头都是由爷爷一块一块垒上去的,垒起了屋脊,上了梁,屋顶上面的苫草是爷爷从山坡上割就的黄草,黄草长得歪七扭八,长短不一,被爷爷粗糙的手割来顺得整整齐齐,然后一层层被苫在屋顶上,疏落有序,倒也冬暖夏凉。
       因为长年累月的劳作已经使爷爷佝偻了身子。爷爷把自己的山屋子盖得有些低,爷爷与奶奶在这屋子里住了七年,后来先是爷爷走了,爷爷走后,只留下奶奶,奶奶就被五个儿子们接到各人的家中去,先前是半月一轮流照顾的,后来因为五个儿子在偌大的村子里,住得有些分散,那辆小推车推来推去的也有些麻烦,遂改为每一个月轮流一回,再后来改为五十天一轮流,到最后干脆直接改为每家每次七十天一轮流,五七三百五,余下的那十多天,都算到老大那里。这样一年下来,五个儿子家就都轮流了一遍。倒也相安无事。
       老大就是爹。
       爹不识字,因为不识字,爹吃了好多苦。
       爹是十三岁那年开始挣工分的。奶奶是小脚,三寸金莲一样的小脚曾经很让我纳闷不已,这样的小脚竟然能上坡下地,推辗轧米,还能挑水割草,家里家外,灶间田间,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更能体现奶奶的博大能量的,是奶奶一生中共生有九个孩子,最后留活下了六个,我爹他们兄弟五个,外加一个姑姑。
       爹十三岁时,奶奶还不想让他帮家里挑水,怕压下了个子,如果发育不了身子,会长不高。在农村矮个子的男人是不好找媳妇的。
        那天中午,爹从队里放了工回家,看见奶奶在灶间里烧水,饭桌上放着已经做好的饭菜,爷爷同三爷爷下乡串唱去了,除了每年年初二固定的串唱外,一等家里粮食短缺了,他们俩就会自动出门,他们两个会唱我们当地的拉胡调,一把三弦,两个人,两张嘴,一人一个布口袋就可以走四方了。
       奶奶没有从灶间里出来,而是在那里一直低垂着头烧水,并没有抬头看爹,在平时,奶奶总会问爹在队里干活累不累,总会劝他多吃一些饭的,那天,奶奶却一反常态,屋里的床上睡着三岁的四叔。
       爹觉得事情蹊跷,二叔三叔被奶奶支开的时候常有,为的是先让挣工分的他先吃饱。可是今天太不寻常了,爹走到奶奶的身边把奶奶一直背对着他的身子扳过来,奶奶正在淌眼泪,奶奶的脸让爹的心狠狠一疼,他当真骇了一跳,只见奶奶的整张脸是一片血淋淋的,一道一道的血道子,横七竖八又参差不齐。
       爹的头一下了就大了。奶奶还是哭,却只是低低的无比隐忍地哭。
       爹问奶奶:“我的娘,你莫哭,你告诉我,这是咋了?”
       奶奶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是三奶奶家的闺女桂荣,在三奶奶的支使下,同三奶奶一起来打了她,三奶奶就住在奶奶的隔壁。没什么别的大仇大恨,只仅仅是看不怪奶奶有这么多孩子张嘴要吃饭而已,就仅仅是奶奶不听三奶奶的摆布而已,就仅仅因为奶奶挑了水没有帮三奶奶多挑一担而已。
       爹把奶奶扶进屋里坐下,床上还睡着我的四叔。
       爹没有再咽下一口饭,他眼睛泛着嗜血的红,他走出家门,只三五步就来到三奶奶家,三奶奶正偎在她那张枣红木床上休息,爹的堂姐桂荣正坐在她家门槛的石阶子上,爹什么也没有说,他走上前去,一把把桂荣从石阶子上拎了起来,提着就向院外走。
       桂荣只看着爹的脸色就吓呆了,她已经在后悔不该对四婶子那样子放肆了。桂荣得到了应有的教训,她哭了,她跟着爹去给奶奶道了歉,从那天起,爹再也不让奶奶挑水了。
       爹开始帮奶奶挑水,因为个子矮,总是把扁担那里的钩子挽挂上一扣,这样扭歪歪能挑起两大半桶水来,慢慢地爹就能挑起整整两大桶了,渐渐的家里的水缸里便总是满满的了,这都让三奶奶扒着墙头艳羡不已。
       后来,我的姑姑出生了,再后来,我的小五叔也出生了,奶奶就彻底不下田了,她全力在家照顾着这一家大小,外面的事情,全部交给了爷爷和爹。
       爹督促四个弟弟和妹妹去上夜校,他一个人全力帮助爷爷承担了家里家外的所有的活计,就因为爹的无私,我的四个叔叔和姑姑都识下了字,识下字明事理的叔叔和姑姑慢慢长大了。
       从初二送完了家堂桌子,到正月初十三四回来,爷爷和三爷爷背回的布口袋里常常是五花八门的吃食。有玉米煎饼,有焦黄的窝窝头,还有人家过年时余下的炸货,却是炸的萝卜丸子居多,还有些粗面的馒头,还有些谷子高粱和地瓜干……因为去的村多人杂,给啥的都有。有一家喜欢听爷爷唱拉胡调的老奶奶,竟然给了他们一副裹脚布,爷爷眼尖,把这副裹脚布先三爷爷看到之前,揣进了自己的怀里,爷爷这时想到了家里等待他的奶奶。
       爷爷最爱唱得是“十八里相送”,是痴顽的梁山伯与多情的祝英台的故事,三爷爷唱九妹英台,爷爷唱呆子哥哥山伯。两个人唱得哀婉动人,情肠百结,大半天过去了,听众中的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一个都不曾离开,他们站在那里听着悟着感同身受着,祝英台的真情表露和梁山伯的风情不解,每每更让那些人群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听得是唏嘘不已,久久不忍离去,
        正月十三四三爷爷和爷爷得胜还家,这个时候,对于整个大家庭来说,他们两个是功臣,他们把融来的粮食,简单地先分一下类,然后再用公斤称称成四堆,由着大爷爷挑一份,二爷爷挑一份,三爷爷挑一份,最后那一份,便总是无可选择地留给爷爷。
       爹这时蹲在这一堆粮食旁边,透过煤油灯摇曳的火光,看着这些在火光中脸一会拉长一会又变短的大家庭的人,爹清清了嗓子,清亮亮地说:“我也要去下乡串唱,我会挣更多的粮食回来。”这是爹的理想。
       爹的话,让爷爷和奶奶都吃了一惊,哎,若是有活路,谁想跑去外面走街串巷啊。说是下乡串唱,也就是仅仅比乞讨要饭稍稍高尚一些的吧,最起码它是有付出,付出了演唱,算是娱乐他人的同时,也成就完善了自己。
       爹这年跟着老孙,学会了打渔鼓。
       老孙是爷爷出夫时结交的一个乡间说书人,他圆圆的脸蛋儿,鼻子是典型的酒糟鼻,红萝卜头似的卧在那儿,嘴巴是向里洼着,整张脸上,也只有那两只眼睛是灵动的惹人的,尽管这眼睛明显有些一大一小。别看平时里,这眼睛和鼻子嘴巴眉毛什么都了无生机的样子,可是等老孙手打渔鼓,一开始演奏就大不一样了,那眉毛会挑起来动,毛毛虫似的,那鼻子更是不甘落后,一息一张的好象是翘首待飞的蜻蜓,眼睛“嗖”一下子全打开了闪着睿智的光,那张向里内瘪的嘴巴开始珠光宝气,出口成章,那声音却又出奇的粗壮和沙哑,但就是这种别样的沙哑,把爹弄的五迷三道的。
       老孙的渔鼓是用长九十公分的竹筒作成,鼓面直径十三公分,一头蒙着油膜,什么是油膜?嘿嘿,就是猪膀胱膜。
       老孙用左手竖抱渔鼓,左手手指还要间或夹击简板,用右手击拍鼓面。打渔鼓的指法是有规律的,简称“击滚抺弹”。击,四指同时拍击;滚,四指连续交替单击;抹,四指击鼓止音;弹,四指屈指连续交替击弹。
       爹跟着老孙,学会了打渔鼓,爹是在变声期学习打渔鼓的,所以后来唱着唱着,爹的声音比老孙的更沙哑了,这一沙哑倒显得爹比老孙技艺高了许多似的。
       爹说:“天高了,悬星挂斗;山高了,藏龙卧虎,水高了,四流八方,艺高了,四海名扬,各位看官,你就听我道来了哦……”
       爹把来听渔鼓的人们都聚合在了一起,爹边打渔鼓,边开唱起来:“说了个小孩恁听端详,正月出生,二月里长,三月里会叫爹和娘,四月里会跑又会跳,五月里长成高挑梁,六月里赶考京城进,七月里中了状元郎,八月里洞房花烛夜,九月里添了小儿郎,十月里白了满头发,十一个月里告还乡,十二月里一命亡哦。你若问他叫个什么名?起名儿就叫月月忙哦。”
       爹后来果然挣了好多吃食,当然不是打渔鼓挣的,因为爹被队里推荐去孙村矿一号井下了煤窑,为什么会推荐爹去煤窑呢,是因为爹与队长吵架了,吵得很凶。队长欺负爹不识字,故意在记工分的时候,少记得爹的工分。爹虽然不识字,但爹的心记能力不容小觑。爹把日子工分记了个一清二楚,并且还捎带着记了队长家的工分。
       吵过架后,不依不饶的爹成功的争取回了那些被包庇了的工分,这下,撞了马蜂窝。队长跑大队村委那里给爹开了介绍信,介绍爹去煤矿。当年窑伙子可不是个好活路,每天在井下不见天日地背炭挖煤,那时的煤矿安全设施什么的一律没有,在煤矿呆了漫长的十七年,爹每天是拿着性命在奔跑啊,这其中爹大大小小的工伤加起来了受了五次,轻些的工伤,是不会被上报到矿长那里的,怕防碍了当年煤矿的安全奖金,爹好多时候都伤得偷偷摸摸,被班长队长安抚了了事,常常这时候,爹是愿意受伤的,因为好象只有受伤后,爹才会被班长队长和工友们重视一样,大家彼此小心奕奕地共同保守着这个不能被说破的秘密,在这个秘密里爹是当事人也是受害者,爹会受到前所未有的呵护和待遇。受伤最厉害的那一次是井下瓦斯爆炸,“呯”的 一声,整条巷道都坍塌了下来,爹和他的工友一个也没有跑出来,等爹被扒出来时,血肉模糊。
       爹被送进了医院,这下工伤的事已经不得不捅到了矿长那里,矿长亲自来探望爹了。
       我的四个叔叔们一并坐在一起,连夜商议对策。四叔说,“不管你是怎么受的伤,到最后总会以违章操作定性的。”三叔说,“那就不提工伤的事,只提家庭困难。放心,矿上头头们这下子都知道了,他们怕我们捅报到上面去。全年的安全奖金是多少,他们最有数。”
       于是在这次工伤中,我家额外有了两吨大块头的煤炭,爹额外长了两级工资,我的娘额外地新得了一份矿工全年的福利待遇,我们兄妹四人更是额外每个人都有一件厚实暖和的棉衣和一双崭新的雨靴,尽管我得到的那双雨靴也是男式的,即使是最小号的,于我来说也大的出奇,可是我还是欢喜,这件雨靴,于十二年后在我的初中阶段时终于被得以重用。
       前三天,是爹最难捱的日子,几次手术下来,全身的肉皮好象都作了转移,后来才知道那叫植皮。
       因为受伤严重,爹在医院的时候,我们兄妹四个被允许带到医院里看他,那时大哥二哥和我,站在爹的病床前看着被包裹起来的爹,小弟弟还在娘的怀里,爹从纱布的缝隙里看到了我们,他好象还咧嘴笑了笑,因为家中少女孩的缘故,他尤其疼爱我,我记得爹那时是努力抬起了手臂,他好象是要拉我过去,却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看着爹被插了各种管子的身体和嘴巴,想到的却是爹的渔鼓,爹真应该去打他一直喜爱的渔鼓,爹打渔鼓的样子很酷,爹说唱渔鼓的声音多么地富有磁性啊。为了生活,爹已经把渔鼓抛弃了。
       爹丢开渔鼓的时间,细细算来,已有十七年了。
       十七年后,爹托着一条残腿,顺从了矿上的决定,内退了。 这一年,爹五十一岁。
       退休后的爹,接管了爷爷的果园,给大哥二哥都盖了娶媳妇的房子,然后把我泼水出了门,我们都离开了家,家里宽敞了,爹和娘把奶奶接在自己身边全年照顾,这一照顾就是六年。
       奶奶活着的后两年,有些老年痴呆,她总是记不住这偌大的家族里谁是谁的谁,哪些小辈们在身边转她也搞不清楚,但她唯一记住是爹,是爹的渔鼓。
       每每爹的渔鼓打动,奶奶总会安静地在听,她一定是听到了当年爷爷的梁山伯了,她一定是记起了当年爷爷唯一送与她的那副礼物了,她一定记起了那些个儿女成群她在灶间忙碌的日子了,她一定一定,一定记起了往昔的那些苦涩的却总也难忘的曾经了。
       后来,奶奶失语了。
       医生让爹多与奶奶说话,要不奶奶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会说话了,爹每天就多了一份必须的任务,陪奶奶说话,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两年过去了,最终奶奶都不能说话,但她有时候会看着爹,她的眼神爹是晓得的,她每每这样看爹的时候,爹就会拿出他的渔鼓,铿锵有力地打动起来,唯有这样,奶奶才会安详而宁静。
       奶奶走的那天,是个很普通的日子,她拉住爹的手,示意爹坐下来,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眼泪就流了下来,爹从懂事起就不忍看到她的眼泪,奶奶一哭,爹就受不了了,爹把渔鼓拿了过来,奶奶一只手拉着我爹,一只手摩挲着渔鼓,爷爷当年用过的三弦已经陪葬了他,奶奶想念爷爷的时候,就只会摩挲渔鼓。这天夜里,奶奶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爹把渔鼓放进了奶奶的棺木里。奶奶与爷爷终于团聚了。
       这以后,爹从大宅子里搬了出来,分家文书上有说明,这位大宅子是分到小弟名下了。
       爹与娘搬去了山上的山屋子。
       山屋子是爷爷垒就的,山屋子有些矮,爹因为身材比娘高,每每进屋子总是稍稍弯着腰,这一弯就到了六十五岁。
       爹已经年迈了起来,他每天总会呆在他开垦的自留地里,侍弄着他的那些与他相好的庄稼们,玉米小麦地瓜高粱谷子,山上有专门的菜园,种着芝麻南瓜冬瓜豆角辣椒西红柿,山上还有爷爷种下的那些果树,桃子杏子李子山楂石榴枣,还有那漫山遍野的石头和野草。
       爹在山梁那开垦了更多的山地, 这些山地的周围,被爹种的花椒树围成一个大大的天然农场,爹和娘是这农场的主人,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里的时光过得温暖而又漫长。
       爹六十六岁这一年,搬进了新家,这是大哥二哥和小弟共同出资筹建的,新家离了山屋子不远,搬进新家的那一天,爹拿了一把煤矿工会发的掉了大块瓷的白茶缸,爹坐在新家的堂屋里,他左手横拿着茶缸,右手拍打着茶缸儿,“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爹又打起了他的渔鼓。“正月里来正月正,张家姑娘要陪送,叫声爷娘恁莫怪,听奴试讲恁试听,别的样式奴不要,就要满头的金镏宗,三金三银三流苏,外配尺半一品红……”
       ……
      为给爹找一把像样的渔鼓,这两年我跑过很多地方,照着当年的记忆,我总是走在寻找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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