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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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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哥

作者:张永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349      更新:2015-09-25
文/张永

一、发哥是个身上有不少故事的人

发哥也年轻过,虽然现在老态龙钟,翘着白胡子的嘴瘪着,没一颗好牙。
“年轻人,谁不干荒唐事。”他说。
“我的事,能写本书。”他说。
发哥愿意跟二嘎子唠唠过去。二嘎子也叫他发哥,是按了街坊邻居间通常的叫法。这条街上的人,大多都喊他发哥。大叶河边上的人发不清“ge”音,发“guo”。
二嘎子是我同学兼一家子的孙子辈,一块儿上小学,又一块儿上了两年初中。初二时,他辍学,不是家里不让上,是他自己打退堂鼓,嫌累。尤其头疼数学,得解应用题,几何图得学着加辅助线。化学也难,得写分子式,他烦。
吊儿郎当、没事可干的二嘎子盯上了发哥,他想让发哥教他点手艺,做个木匠师傅。为这,他就得设法接近发哥,听他絮絮叨叨、矛盾重重的讲他的“当年勇”。
发哥鳏居多年,膝下无儿无女,找到个话伴也不是容易的事。同龄人死的死了,活着的子孙满堂,没那么多闲工夫听他白活,一些人也不愿听他白活。他是孤寂的。
二嘎子是发哥很好的精神慰藉,让他在敲敲打打制作木器的时候,添个帮手,也添个乐子。夜长闷坐,喝二两地瓜干酒时,有个碰钟的。二嘎子隔三岔五会给发哥提瓶烧酒来,他大哥是县酒厂的会计。
发哥的脾气不好,不爱搭理人,人称老绝户脾气,可是与二嘎子合得来,谈得拢,仿佛有天生的师徒缘。
我忙着上学,一直上到省城,与二嘎子的联系越来越少。结婚布置新房时,需要订做一些简单的家具(房子小,不能复杂了,也不能买现货),我想到了多年学木匠的二嘎子。我们见了面,他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小菜一碟,瞧好吧!我看他的神情、举止、口气,都颇受发哥的熏染,却显得轻飘飘的,断没有发哥的话让人感到心里踏实。发哥不多说话,每一句都板上钉钉。
发哥是个身上有不少故事的人,和那些一辈子窝在老家种地的人不同,当然他们的一生也有故事。谁的一生没点故事?我和二嘎子几次谈论发哥,这一次是比较长的,我对发哥的一辈子有了大致了解,觉得这个人物有意思,他的一些遭际,确实值得写一写。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民间史的一部分;只写帝王将相的历史,其实那是很薄弱的。有时,甚至是历史的非真实呈现。
那天,我和二嘎子喝了不少酒,发哥的故事引动人的酒兴。他讲得很多,却有些不连贯、不尽合理的地方。在下面的叙述中,我将设法弥补一下,也可能补错了地方。

二、发哥说,他一生下来就会打铁

发哥是个手艺人,这一点是明确的。可他起初的手艺不是木匠活,而是铁匠活。
大叶河边上出铁匠,这是由来已久的,县志、府志,都有记载。二十年前,县里拨了专款,在十字路口一侧,造起一座高大阔气的石牌坊,将“铁匠之乡”四个大字刻在上面;牌楼边侧不是通常的狮子或赑屃,而是一边一个巨大的砧子。
发哥说,他一生下来就会打铁。因为他生在铁匠坊里,母亲拼力拉风箱时,生下了他,旺旺的炉火映得他浑身通红,像个火球。
他降生的那晚,父亲正在给人铸一柄宝剑,要求炉火的温度必须适中,而控制火候这活,非母亲不办。她也是铁匠的后人,心细如发。
要宝剑的大雇主据说当过前清的王爷,识文断字,知道历史上有名剑干将、莫邪之类,他要求给他锻造的剑,不必那么神乎其神,只要能落发而断就行。
发哥的爹当然是铁匠行里的状元魁首,王爷是慕名而来的。但断发的要求,仍然够高的,他在选材、用料、配比、温度、工艺程序等等方面,做了若干次的尝试。他高兴做这活,必须做这活。这是出名的事,也是挣钱的买卖。王爷许诺了重金。有了这笔钱,一辈子不再打铁也会活得有鱼有肉、有单有棉。
发哥的爹豁出去了,没白天没黑夜的反复试验、改进,一年中不干别的,只做铸剑一档子事,锄镰锨镢这类小活,让别人干去吧。
那晚,发哥的爹听见哎呀一声,老婆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这让他不知所措。是去抱老婆,还是继续盯着那柄炉火中半成型的剑?他乱了阵脚。撇下剑,可能这一次的尝试又会失败。王爷那边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开始怀疑他的技能。不去救老婆,那可是要人命的事呀,还是两条人命。以后他为了这一犹豫,悔青了肠子,悔得脑浆子疼。
他扯着嗓子喊人,声都变了。可小工高秃子——他打小头发稀疏,闹肚子跑厕所,就是拉不完。发哥的爹以后很不待见高秃子,终于没把一手绝活悉数传授给他。小高倒也不恼师傅,他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哪个师傅不留一手呢?
发哥的娘可惨喽,血流一地,把一堆松木劈柴全泡了。按规矩,锻造上等铁器,须用上好木柴加上亮铮铮的好炭块同燃。
眼见着那柄即将火炼成功的宝剑滋滋冒着红火,他知道,此时该有一股猛火催一催,让那剑冒出蓝火焰,方是正道。他一边扶着老婆的脑袋,一边将一段浸泡了老婆热血的松木填进了炉膛。炉膛的火焰扑的一声蹿高了半尺,飘散着奇异的香气……
宝剑炼成了。发哥的娘断了气。发哥大号李再发。

三、“看好剑。”

从小没娘照顾的李再发,没有过上他爹预想的好生活。他爹日夜向往的生活是上顿包子下顿面条,隔天一顿猪头肉或者炖白菜。他爱吃肥肉片子熬白菜,美。能放些粉条同熬,更美!
王爷没派人取剑,宝剑炼好前一日,王爷一命归天。儿孙们都不在身旁,家眷们都不知晓、不承认王爷生前曾许下重金托人铸剑之事。
发哥的爹没凭没据,他也不是惯于闹事的主儿,只能自己憋屈着。
“一把好剑,我这可是一把好剑呀!”他常常自言自语,咬着后槽牙。
在这种自言自语中,李再发喝着米汤渐渐长大,竟是无病无灾,体格健壮如牛犊,能举动中号的铁锤了。没活干的时候,他也要敲打几下砧子,砧子是他的玩具。
“砧子咋砸不烂呢?”
“它不疼。人怕疼,人砸几下,就烂啦。所以说,人禁不得打。”
李再发力气大,跟人打架,常会把人门牙打落,胳膊打折,每次他都说,俺可没使劲。他爹常常要去给人家赔礼道歉,赔上笑脸,赔上钱财,好话说尽。人家骂李再发缺家失教,跟个土匪似的,他爹也只得承认,这孩子没娘管,野惯了。
打得别人怕他,躲他,李再发感到孤单;孤单的日子漫长。只有小高还敢跟他玩耍,他年龄大。小高领他去树林子里捉蚂蚱,逮蝈蝈,粘知了,烤地瓜吃。
再发喜欢蝈蝈,养了仨笼子,它们叫得好听。
“花呢?咋都没了?”爹指着一架丝瓜秧质问。
“喂蝈蝈了。”李再发承认。
“败家子啊!你这个熊孩子!”爹发怒,脱鞋子追着儿子打。
每次挨打,李再发都不躲也不哭,他不畏惧那破鞋底子,他爹骂他犟种!
李再发十四岁时,父亲突然动了闯关东的念头。他收拾了一大包袱棉袄棉裤、棉被面褥,把铁匠家伙装了一个麻袋,让高秃子挑了个担子,煎饼咸菜让儿子背着,自己轻装上阵,只背了那口宝剑,三人向关外一步步移动。他们走的是陆路。走几天歇几天,歇的时候,可能会帮人打点零工,挣口饭吃。他们去东北的目的地是一个叫蘑菇屯的地儿。那里有个老乡邻,再发要喊二爷爷的。他十几年前就来闯荡,立下了根基。
在经历了千山万水,一个个市镇、村落之后,李再发三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而李再发的父亲像是耗尽了心血,精力散尽,把一子一徒带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后不久,便一病不起,
“以后你就跟着二爷吧,看好剑。”这是李再发父亲留给他的遗言。

四、冷

李再发来到蘑菇屯后,只有一个感觉:冷。冷得他嘴唇发青,鼻涕老流,嘴唇上、鼻孔下老糊着一层冰冻的鼻涕。两只耳朵发木,结下的冻疮老是不能痊愈,又疼又痒。更难受的是他心里冷。自从父亲去世的那天起,他的心就没有感受过温暖,他想念父亲的破鞋底子。高秃子倒没觉得多冷,能吃饱饭就心满意足了,哪儿不能活人呀!哪个师傅不都一个“贼形”?
二爷这个师傅很抠门,也很邪行。做得小米干饭净是沙子,整天价地让吃腌咸菜,不见半点油腥。有时咸菜断了,泡盐粒水,让人喝。自己小酒一壶却是不断顿的。小高逮来一只野兔,再发心想能闻闻肉味了。没想到二爷供给的还是长白毛的老咸菜、照出人影的稀米汤。吃这样的饭食,人身上长不出力气,可二爷分派给他的活,都是重活。生了病,脸蜡黄,活一点都不减少。举一天大锤,全身跟散了架似的生疼,还不让睡个囫囵觉,有事没事都得早起,给二爷端尿盆、扫院子、打猪食、捅炉子。
李再发再也受不了,决心不再吃二爷这碗饭。

五、“木匠。”

李再发年纪比小高小不少,却比他有闯劲,敢说敢干。许多事情,小高都听再发的安排。
他俩都离开了二爷。
“不打铁,就去当胡子吧!看看哪里能养活你俩饭桶。”二爷愤愤地警告。
李再发没言语,高秃子也没言语,二人漫无目的地走出了二爷的铁匠铺,走出了蘑菇屯。
高秃子说,咱还是往家赶吧,饿死也别当外乡鬼呀。
李再发说,回是早晚得回,可我爹还在山上呢!再说老家正闹大旱,颗粒不收。老乡说连大叶河都干得见底了,有地也没法种,再说咱也没地种。我看还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这一“瞧”,两人就落了草,真的当了胡子。
山大王姓洪,外号洪三绝。哪三绝?
第一绝是枪法绝,说打左眼不打右眼。‘
第二绝是酒量绝,别管喝多少,没人见他醉过,不倒翁。
这二绝是他占山为王的看家本事,没这两下子立不住山头。
这第三绝有点怪诞,他竟然精通医术,尤其能配制一种丹药,可让不孕女生育;又配制出一味草药,用来熏蒸的,熏蒸女人下体,可让生男生女随心所愿。
做匪不免杀人,可这位大当家的又特别会救人,特别愿意救人。
投奔了洪三绝,李再发觉得不亏,他愿意为这样的大能人牵马坠镫。
洪三绝也喜欢李再发。再发两眼有神,虎背熊腰又心灵手巧,是块好料子。再发要以家传宝剑赠给洪大当家的。
“自家的宝贝自家留着!”洪三绝不收。
李再发渴望得到一支枪,哪怕是一支半旧的,只要砰地一声,有响声就行。他在铁匠铺里听惯了响声,没有不得劲。可是洪三绝没有满足他的要求。
“打打杀杀的事,你先别做。有弟兄们撑着呐!你给我学点手艺!”洪三绝说。
“手艺?”
“木匠。”
“木匠?”
再发领命学习木匠手艺,跟着山下一位姓穆的师傅。他学得很快,比学铁匠还有灵思妙想。
“你在山上秋千峪的狼窝掌,盖一溜房子,房子里的一应陈设家具,都要自己搞,搞得像模像样。像什么样呢?像华财主家的一样,还要比他家的更好!”
“华财主?”
“对!你不用去他家,我知道他家的啥样子。”
原来这位洪三绝从前是华财主家的大管家兼私人医生。华财主差一点就做到了张作霖那样的高位,两家还有姻亲关系。

六、日本娘们儿

洪三绝油煎火熬数载,山头已渐渐立牢,手下有近千名死士,心腹干将数十,他有一个宏大心愿,那就是效仿水泊梁山,积聚起一百单八员干将。李再发是他有意栽培的对象。他把督造厅堂房舍的事体委托于李再发,是想考验考验这个小伙子。
再发在这儿不但有吃有喝,还把他山下两年学来的手艺实用起来,心中安逸。他喜欢干事。喽啰、小工不听话,他还可以大吵大骂、耍耍威风。刚刷威风时,有的敢顶嘴、瞪眼,等洪三绝配给他两名扛枪的随从,大家伙只能低眉顺眼地听他叫骂了。李再发爽快、恣悠。时间稍长,再发发脾气的时候并不多,他渐渐能克制自己了。只是尤三胖子让他气不过,尤三胖子自恃哥们弟兄多,常找再发的茬,他看不得别人比他还得瑟。
工程马上就要竣工了。洪三绝看着山坳里耸立起的巨宅美舍,心下欢喜。更让他欢喜的是,刚跟一队日本兵开了一仗,自己伤了七八个弟兄,却打死三十几个日本兵,缴获一卡车的东洋吃食,外带一日本娘们。
缴获的枪械和食物都好办,分着享用便是,只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娘们让人坐蜡。洪三绝坚决喝止了一帮弟兄的吵吵嚷嚷、跃跃欲试,有的把裤子都褪下来了。他在想如何妥善处理此事。弟兄们没等他想出辙来,又嚷嚷上了。
“让兄弟们开开洋荤,尝尝日本娘们啥味儿呀?”
“排队,排队,让大哥先尝第一口!”
“要不就给大哥做压寨夫人吧,长得白生生的。”
“要我说,一枪崩了拉倒,省心!女人是祸水。鬼子哪有好的,都是来祸害咱们的!”
“对呀!这帮王八蛋把六里屯杀了个精光。那里的女人更惨,来不及投井、撞墙的,都让野兽们糟蹋了,糟蹋完了,还得死。刺刀乱捅,奶子血乎流拉的。”
大伙纷纷骂起日本鬼子来。
“这位兄弟说得对!咱不能跟鬼子学,像野兽一样糟践女人!”
洪三绝大吼一声,全场安静。
他决定把这个女人关几天再说,以免她通风报信,节外生枝。
“关在屋子里,按时送水送饭。这事交给你了。”洪三绝把女人交给了李再发看管。
“新屋子让这日本娘们先住了。”
再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乐意办这件事。这是大当家对自己的信任!能得到这般信任的人不多。再说了,别看这个女人惊魂未定,眼神慌乱,的确是个娇艳的美人儿,那华丽服饰层层包裹的肯定更诱人。谁不愿看着一个美人儿呢?
“你老背个包袱干吗?解下来!”李再发冲女人喝道。
“傻小子,人家穿的是日本裙子,叫什么和服,都得背个包袱。”洪三绝笑呵呵地说。
李再发看管日本女人十分尽心,一天数次去查看。每天都有让他赶跑的人。这些人都垂涎三尺,阳物直直,翘在裤外。
“李再发,你小子再护着她,我可骂你汉奸了!”尤三胖子跟李再发再次冲突起来。
“我不管什么奸。我得按大当家的吩咐办!”
李再发没想到的是,尤三胖子几乎决定了他后半生的命运。这个肥头肿脸、双腿矮壮的人,这个平时常凑几个人掷骰子的人,爱借用李再发吃的用的、假意称兄道弟的人。
洪三绝听闻了李再发的忠于职守,对他更是放心。
可是几条后他却看到了万没料到的一幕。
由于这一幕,李再发被洪三绝抽了一顿马鞭。

七、李再发终于还是离开了洪三绝

“打死俺,俺也不下山!”
“我非打出你血来,替你放放脏血!”
洪三绝将李再发打了个半死,让人拖进一个大木槽。大木槽中放满了浸泡着中草药的热水。
泡药水成了李再发的功课。
不到十天,全身愈合,连疤痕也几乎看不见了,而且浑身通泰,他都洗上瘾了。
这天,洪三绝来看他。
“谢谢大当家的不杀俺。”李再发惶恐地说。
“岂止是不杀,我在替你小子治病呢!你别看那日本女人长得好看,你知道她是干啥的?她是妓女,说不定身上有啥脏病,就把你染啦!这是闹着玩的?做事大头管不住小头!”
“她可是自愿的,俺可没强迫她。”李再发说。
“自愿的就能随便了?现在好了,我把她打发掉了。”
“杀了她?”
“杀她干吗?送她到日本人那去了。”
“那她不是还当妓女?”
“人的命,天注定。由她去吧。留在山上,只会捅娄子。”
李再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

宁愿被打死也不下山的李再发终于还是离开了洪三绝,那时他们这伙兵马刚被整编为八路军的一个独立大队。洪三绝任大队长,政委是新派来的。政委特别能讲话,讲两三个小时,不喝水,嗓子也不哑。尤三胖子很佩服政委,也很为政委自豪,因为政委不是别人,恰恰是他的二姐夫。尤三胖子跟这位姐夫很投脾气,姐夫对这位小舅子的不时恭维很觉受用,对他提供的任何“情报”,都十分重视。
这下李再发呆不下去了。政委常找他谈话,一谈老半天大半宿,直谈得再发脑袋发胀发木,肚子隐隐作痛。光是与日本女人的关系问题,李再发就从头至尾、仔仔细细跟政委交待了四五遍。政委还嫌不够详细,又去找洪三绝补充、核对。问他李再发有没有可能是日本特务。
“那事,我已经惩罚过他了。”洪三绝说。
“洪大队长,这可不是简单问题,可不是一顿鞭子就能解决的呀!我听说这个李再发从小就不是个东西,专门欺负雇工高秃子,自己跟个少爷相似。他可不是正经八百的劳动人民。还好逸恶劳,不愿当铁匠挣饭吃,才跑到山上当……才跑到你那里去的。还听说他在山上贪图享乐,吃的喝的都比别人好,专门有人伺候他吃饭睡觉……”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洪三绝忍不住打断了政委的长篇大论。
“那请问你大队长,什么才叫大事?”
“不当汉奸,敢豁出命去打鬼子。”
“李再发打过鬼子吗?”
“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事,他不在行。我也没让他去干!”
“还是呀!没立过什么功嘛!连枪怎么使,也得先教。咱们可是纪律严明的人民军队,容不得这样可疑的人物。如果那天他犯老毛病,把女房东给睡了,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咱俩都得挨处分,都得受牵连,光给他擦屁股都来不及哩!怎么集中精力打仗?怎么带好这支队伍?怎么向上级首长交待?怎么……”
“他其实算个老实孩子,手也巧!”洪三绝又一次打断了政委的讲话,噎得正在慷慨激昂的政委,直咽吐沫。
两人意见不合。
这时李再发主动提出离开大队,过自己日子去。
他跟洪三绝说,再听政委的教训,他就疯了,他实在受不了没完没了的盘问。不被信任的苦恼,折磨得李再发身心疲惫,饭吃不香,觉睡不着。
洪三绝问,你今后咋打算。
李再发说,干手艺,当木匠去,怎么也能混碗饭吃,不愿受这里的窝囊气。
洪三绝说,那也好,年纪轻轻地,别在战场上报销了。那就依你的想法吧,好好地攒点钱,娶房媳妇。

八、挥剑乱舞

离开队伍时,李再发跟高秃子说了声,问他继续留在这里,还是一同走。
高秃子的眼神有些躲闪。这些天里他被政委询问了多次,启发他揭发李再发的坏处。
高秃子说,李再发小时候打断过人家胳膊,吃饭爱吃肉,不爱吃野菜。
政委说,捡重要的。
“他有把宝剑,是他爹、我师父铸的。别人想看看,他都不让。”
“嗯,这倒有价值。他用这剑干什么?杀过人吗?”
“杀过两只野兔,一只刺猬。我们在半道上没吃的,也没菜刀。”
“再想想,他真没拿这剑为非作歹过?”
“就是那一回,他看守日本女人,拔出剑来要跟尤三胖子拼命,说‘要骟了你’,吓得尤三胖子裤子都没提上,就狼窜。”
“这真是土匪行径!敌我矛盾不分,阶级阵线不明!竟然为了个女鬼子、女相好,跟自家人动剑!”政委义正词严地说。
“也没真砍,他就是吓唬吓唬尤三胖子。他还有个坏处,睡觉爱咬牙,打呼噜,吵得别人睡不踏实。另外,他左脚长过鸡眼。拉大锯、解木头的活干得也少,光会在旁边指指点点,急了还骂人!骂‘肏你娘’、‘你这个兔崽子’、‘你这王八蛋、狗娘养的、私孩子、婊子生的’!”
“这些就别说了……”政委及时制止了高秃子。
高秃子觉得对不起李再发,把他身上的毛病差不多都给政委揭发了。背后嘀咕人的事,在他是第一次。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也会咒一下自己,咒自己口舌生疮,疮别太大,比耽误吃饭。
高秃子现在的职务是炊事员,每天烧火做饭,大锅煮菜,大锅熬粥。他熬的粥粘稠,人们夸他实在。
“你要不愿走,我自己走了。”李再发说。
“你先走,我看看,实在不行,我也走。”
高秃子很犹豫。他在厨房干活,自己的一日三餐是能吃饱的,他怕走出去挨饿,挨饿的滋味那是很难受的。
“以后再走?那也得叫开小差。你要觉得在这还行,就留下吧。”
李再发自己走了。
还没转出游击区,在一个山涧里,他被尤三胖子拦住了。尤三胖子还带着三个人,都端着枪。
“我来给你小子送送行。”尤三胖子说。
李再发不愿搭理他,继续走。
“政委有指示,把你那破剑留下,充公,省得你为非作歹!”
“你拿拿试试。”李再发横眉立目,宝剑在手,手心里攥出汗水。
“你小子别不知死活。拿枪崩了你,也没个鬼知道。留你条小命,还不知恩图报。弟兄们缴了这小子的凶器。”
三个人端着上了刺刀的大枪,开始向李再发逼近。
再发没有学过剑法,不知道一招半式,见三人步步紧逼地朝他围拢,心一横,挥剑乱舞。结果,刺刀碰上剑,断了;枪柄碰上剑,折了。
尤三胖子大怒,子弹上膛,要扣扳机。
这时,有人断喝:“都住手!”
尤三胖子手一哆嗦,子弹飞出,把一名瞅着断枪发愣的随从击中,大腿上钻了个洞。
来人正是洪三绝。他担心李再发不能顺利走出此地,急急忙忙尾随护送,可还是比尤三胖子晚了一步。
洪三绝派两名护卫保护李再发上路,尽量避开敌占区,命令尤三胖子领着伤员回队。
尤三胖子很恼,在金刚怒目的洪三绝面前,却也不敢言语。

九、明年春上再来吧

李再发从此过上了游游荡荡的生活。什么活都干,只要能糊口。一堆打铁的家什,一宗木工的家什,放在两个篮子里挑着,身后背着那把宝剑。他想到当年父亲领他们闯关东的情形。
饥一顿饱一顿,还常常渴得要命,满嘴燎泡。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倒也没有觉得多难。
这天,秋阳高照,天空碧蓝如洗。他被人领进一户大宅院做活,主家要打制一套木器。
李再发留意到这家的门楣门框上不久前贴过白纸,看来刚刚办过丧事。
“活干仔细点,我们太太断不会亏待你。”老管家吩咐道。
“那是,咱的活你放心就是。”李再发保证。
“我听穆师傅说起过你。”
主家要他做一架床、一套桌椅,一个穿衣镜,两个衣服箱子。
木料都极好,板子又宽又厚,不像在小户人家做活,要东拼西凑,把能用的木橛、木片,歪歪扭扭、粗粗细细的下脚料都想方设法派上用场。这家的一大堆上好木料,可任意选用。他几乎找回了为洪三绝督造屋宇的感觉了。
只是这里人手少,管家只拨给他一个帮忙的家丁,帮他拉拉大锯,打打墨线,搬运重物啥的,一根两搂粗的樟木,两个人也只能拿撬杠撬。家丁也就十六七岁,对李再发的墨斗很感兴趣。没事可干,就拿墨斗玩儿,粘一手黑。
李再发也不怎么指使他干这干那,能自己干的不麻烦别人,一个人做活惯了。
这家的太太出乎人意的年轻。第一次见她,李再发还以为是这家的某个小姐。直到太太说,这些家具是给我打的,别像给年轻人的那样花里胡哨的。李再发才明白她就是管家嘴里的太太。
“你也一点不老啊!”李再发心想。
以后他向家丁打听太太的事,知道了不少这个家的情况。
渐渐熟络了,李再发与太太、管家、家丁的话多起来。
这家的男主人华老爷在夏天殁的,第一房、第二房太太几年前都死了,现在的太太是续弦,刚刚三十岁。
太太也知道了些李再发的经历。那日,只有太太和李再发二人。
“洪三绝,你该认识吧?”太太试探着问。
“太熟了!”李再发很愿意谈及故人。
“他原来就在这里当管家,他还琢磨医术。”太太说着,脸上染了红晕。
“这么巧!俺以前听他说过一句半句。”
“他,他洪三绝现在好吗?”
“挺好,带着队伍打鬼子哩!”
“刀枪无眼啊!”
太太叹口气,眼睛潮湿,雾蒙蒙的。
李再发已经大致揣摩出了太太和洪三绝之间的关系,他觉得眼前这位楚楚可怜的太太真该去配大当家的。太太的声音真迷人,让他想起那个日本女人的声音。虽然他听不懂日本话,可他能感知那种无助、温柔与诱人的气息。此刻,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与太太的对话。
“还是你好,靠手艺吃饭。”
太太说完,转身走了。李再发嗅到一股太太身上散发的檀香,她现在吃斋念佛,每天要点檀香的。
日子过得真快,天凉了,李再发的活也干完了,只剩下上漆这道工序。新打制的这些木器,大方、漂亮、光滑,卯榫紧密,严丝合缝,一看就是用了心的精细活。管家看了满意,太太也满意。
“等油漆干了,赶快把那些破烂给扔了。”太太吩咐道。
“马上办,马上办。”
管家很愿意这么做,他可不想把那些所谓破烂扔了,他已经盘算好,要卖个好价钱,那可是华家传了几辈子的好物件,梨花木桌子,樟木箱子。那架雕花大床,跟一间小屋子相似,据说老有年头了,爱古董的商家肯定喜欢。太太却偏偏恼恨这床,说睡在床上尽做恶梦,她早已不上这床了。也难怪她厌恶,这张床上,老爷可是没少折腾女人,也折腾过她,把她整得嗷嗷叫。前段老爷又暴死在这张床上,身下还压着个黄花闺女。老老爷也用过这张床,在床上抽大烟……
油漆干了,以新换旧,太太睡上了有木香漆香的新床。
李再发得到不少工钱。给一些人家做活,他只能吃口饭,没工钱。太太慷慨。
再发辞别太太的时候,太太把一个玉手镯裹在一块黄锦里递给他,说,如果见到洪三绝就交给他,见不到你就留着。
“我看你,跟洪三绝真有几分相像。”太太盯着李再发幽幽地说。
“大当家的、大队长可比我本事!”
“他还一个人过?”
“一个人。他可该成个家了。”
“你也该成个家了,二十几了?”
“二十五。”
太太嘱咐李再发明年春上再来吧,我们家要翻拆几间下房,你来帮忙吧。
李再发很高兴地答应下来。

十、又一次住进了华府

李再发出了华府,第一个打算是去游击区找洪三绝,把手镯交给他。可是他去了老地方才知道,洪三绝的队伍早开拔了,不知去了哪里。他问老乡,老乡也不知道。李再发看着自己督造的房屋,空荡荡的,家具什么的都无影无踪,墙根长满野草,不觉心酸。
在外七八年了,李再发决定回山东老家看看,给母亲上上坟。
这样一个来回,春天就到了。太太再次见到李再发,很是高兴,说,到底是条山东汉子,说得到做得到。
“俺没找到洪大当家的,镯子没能交给他。”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太太没催他的意思。
这样,李再发又一次住进了华府,他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十年。
这十年,是发哥最为惬意、最为让他回忆的时光。我从二嘎子的转述中,能感觉到李再发的这种情怀。当然,我对他的回忆是否完全真实,抱有怀疑态度。他把自己说得那么有女人缘,那么走桃花运,这往往只是小说、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情景。作者们把自己对主人公的钟爱,或者把自己的自恋倾向投射给了主人公。
我们已经知道,发哥不过是个手艺人,他有着不曾泯灭的淳朴,对于日本女人为着求生存而委身于他,我们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华家的三太太能钟情于他,并且还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就有点让人怀疑。是不是发哥晚年的一种臆想或杜撰,把自己的一厢情愿和单相思,予以现实化了。且不管它,我们还是去听听发哥的有关回忆。

李再发帮助华家翻拆了几间厢房后,太太又命他打造室内一应用具。这些用具是较为简陋的,但也比一般庄户人家的好。打制这些家具,再发手到擒来,砰砰乓乓,完活。
然而太太让李再发卷铺盖走人,而是让他顶替了管家的位置,原先的那个管家太老了。这样,李再发便有了常住华家的合理理由。
事情似乎水到渠成,两人的接触频繁而密切,以至于暗度陈仓,做起了没有名分的夫妻。
女人正值盛年,又寡居经年;男人血旺气盛,如饥似渴,又有暗中偷欢的强烈刺激,不消说,他们是干柴烈火、浓情蜜意的。
可在李再发这里存在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他老觉得自己对不住洪三绝。这具温润、馨香的肉体本来是属于洪三绝的。当年华府老爷仗着权势从他手中硬生生地夺走,如今,却又让他自己——这个被洪三绝救过命的人给占有了。他于心不忍,骂自己猪狗不如,是禽兽行径。洪大当家的当年在山上就说,人不能同于禽兽的。
这个心结不开,让李再发在与太太(他现在可以在床上喊她的名字:靖紫薇、紫薇了)温存时,会突然犹豫起来,甚至会突然熄火,任怎么挑拨,也是枉然。紫薇有时正在兴头上,一时火起,会骂他“豆虫”,肥而软的豆虫。
“我们不能这样偷偷摸摸的。”李再发说。
“这个家我说了算,你别管,别人也不敢说三道四。”紫薇想让李再发放宽心,不用紧张。
“这我知道。俺觉得吧,这样做人不地道。”
“有啥地道不地道的。你情我愿,还叫不地道?当年,那根老杂毛强霸了我,我才十七岁,那才叫不地道。我爹卖我,那才叫不地道。”
“可你有名分。”
“要不咱们也讨个名分?”紫薇说完,心里觉得这个很难,华府的太太总不能嫁给个小木匠吧。
“我是说,俺觉得对不住洪三绝。”
“谁知道他是死是活。一赌气跑了拉倒,留下我在火坑里熬。提他干啥?”
紫薇起身倒了杯水喝。她原来半夜要吸口烟的,自从李再发嫌她嘴里有烟油子味儿,戒了,只喝水。
李再发不再有开始的热乎劲。靖紫薇不满意他态度的冷淡,问他,是不是嫌乎我老了,想找个黄花闺女玩玩。李再发说,别瞎说。紫薇嘴一撇说,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那点心思,那根老杂毛咋死的,还不是没日没夜地玩黄花闺女累死的。他说要玩够三百六十个,就能成仙呐。——到底在床上“成仙”了。
“俺得再去找找洪三绝。”李再发说。
“找他干吗?让他回来娶我这个老太婆?你咋想的!一根犟筋啊。”
“你不老。”
“还不老?你说过我肚皮都松了。”
“说着玩的。”

十一、齐人之福

华家的地被分了,财产被分了,家丁、丫头、老妈子都遣散了。偌大的一个家剩下靖紫薇一人。华家无后,过继的一个儿子十年前就去了美国,一直没有回来。李再发以亲戚的身份暂时住下,同时住下的还有靖紫薇的表妹刘佩瑶。三人现在只能居住在一个小跨院里。
仿佛眨眼之间,富甲一方的士绅之家便土崩瓦解。靖紫薇一直没有孩子,她说是让那根老杂毛给糟蹋的,身子坏了。
这样一来,李再发常住的理由便显得不够充分。她又舍不得再发离去。
紫薇想出一招,让他与表妹刘佩瑶结婚,两人同住表姐家,就说得过去了。
表妹一家已经没什么亲人了,所有的亲人都死于战火,一半死在日本人手里,一半死于内战的炮火中。大哥做支前民工支援解放军,让国民党的飞机炸死了,二哥做国民党兵,被解放军打死了。
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刘佩瑶完全听从表姐的安排。
这样,李再发在这个原来居住仆役的小跨院里,享起了齐人之福。
紫薇暗中收起了一部分金银首饰,过简单的日子,足够应付个十年八载的。李再发不愿呆在家里吃闲饭,继续做些木匠、铁匠的手艺活,重新分给紫薇的五六亩地,也由李再发耕耘播种。
斗地主、开批判会,当然少不了紫薇,她是地主婆呀!可她整天大门不出,与乡人没有结梁子,别人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啥罪恶,只是说她是寄生虫,不劳而获。她在批判会上,也揭发、批判地主,再三再四地强调她是被华家强娶的,她娘家也不多富裕。人们对她的遭遇也有些同情,听腻了她被强娶的细节后,除了嫌她衣服太鲜亮,一看就是地主婆外,也就不怎么找她麻烦了。可那些细节,长久被人津津乐道,好事者编成二人转瞎唱,从而起到了对当地青年人性启蒙的巨大作用,使当地人的人口繁衍速度与日俱增。
日子渐渐平静。以客居身份长住的李再发为人和气,手艺又好,爱无偿地给人帮忙,和当地人的关系处得不错。后来,刘佩瑶生下个大胖小子。这样,李再发的日子更安详了。
不安详的日子还是来了。他像一棵旷野上的孤树,被狂风骤雨击打得晕头转向,毫无还手之力。
这场风暴的风源来自尤三胖子,现在的正式称呼是尤三山副县长。李再发恰好是尤县长治下的百姓。
那年,尤三胖子截击李再发不成,还自伤一人,受到了一次记大过处分,不是政委拦着,早让洪三绝撵滚蛋了。当时要是滚了蛋,哪有今日的大好前程。
尤县长做事仔细,竟然查访到李再发就在本县,而且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这让他手痒,要会会这个老熟人。
这一会不打紧,李再发当过土匪、奸污过日本女人、被八路军开除、打伤自己同志大腿、给地主家当管家、与地主婆不清不白等等事情“大白于天下”。
“你不也当过土匪?”李再发不服。
“胡说八道!我那是卧底、策反。要不,洪三绝能跟着八路走?”
“你才胡说!我还不知道你这个丫头养的私孩子玩意儿!”
李再发没有把尤三胖子当县长,骂着骂着火起,抽宝剑要活劈了他。哪能劈得着,县长带着公安呢.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李再发蹲了十二年的笆篱子。

十二、发哥的死,不是寿终正寝

从监狱出来,李再发被直接遣送原籍,交由当地公社、大队监督劳动。
李再发家的老屋早已成废墟,蒿草满院,野鼠乱蹿。他很想念自己的妻儿,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大队答应帮他联系联系。大队支书是李姓本家,按辈分是李再发的侄子。
“你说的那个刘佩瑶,那边说是去年死了。”支书说。
“那我儿子小虎呢?那谁,孩子大姨靖紫薇呢?”
“那我再给问问啊!你先鼓捣出个住处吧。”支书有点嫌烦。
过了好几天,支书打听到了消息,靖紫薇还在,儿子小虎不在了。前些年挨饿,小虎去偷青,让人追打,铁锨拍在脑袋上,一口青玉米没下咽就断了气。刘佩瑶找人说理,被人骂了一顿,骂小虎真是土匪的儿子,犯抢。又心疼又愤怒,刘佩瑶一病不起……
李再发听完一屁股蹲在一块破坯上,半天没喘上气来,眼泪滚滚。
“就是这样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还是好好劳动改造吧。”支书说。
“宝剑没了,老婆没了,小虎没了……”李再发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有几年,李再发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逢人便念叨:
“宝剑没了,老婆没了,小虎没了……”
村里人说,再发这辈子算完了。
抓阶级斗争,批地富反坏右。
李再发的问题再次引起上面的关注,又被投进监狱呆了两年。他迷迷糊糊地,也没觉得是怎么回子事。
渐渐地,李再发已经成了被斗倒的“死狗”,斗也无趣,斗个疯疯癫癫的人,也难以出成果。公社、大队对这个斗争对象,渐渐失去了兴致。
大队种了些棉槐、白蜡条。用枝条编筐编篓,对于做过大木匠的李再发来说,做这种活计得心应手,编得又快又结实。用他编的筐,别说装土盛粪,装石头、铁块都砸不烂。

时光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我已经有记忆了,我清晰记得发哥留了一缕雪白的长胡子。
“人家叫我胡子,我就留个胡子天天看。”他固执地不去理掉那部白胡子。
发哥的院子里种着一棵紫薇树,在盛夏繁花似锦,映得整个院子都红彤彤的。这种树,我们那儿很少见,也不知发哥从哪儿淘换来的树种。
据二嘎子讲,师傅发哥常说,他想知道两个人的下落,这是他最大的心事了,可他走不了长路啦!他说他常梦见洪三绝洪大当家的和靖紫薇结婚了,他还去随礼,喝酒,闹洞房。闹着闹着,自己成了新郎倌,爬上了自己打制的一架大床,紫薇的身上有股檀香味儿。闹着闹着,他跪在了爹的坟头,爹的坟头上长满血红的枸杞子……
李再发开始重操旧业,干一些木匠活,敲敲打打、拼拼接接,就是一个小圆桌,一个小方凳。
二嘎子觉得神奇,一堆烂木头能在发哥的手下成为有用的家什,他要拜师,也要成为行家里手。可他没来得及学到发哥的精髓,因为发哥死了。
我也没来得及仔仔细细地打听、核对发哥的一些人生事迹,那些事迹随着他的死亡都无从查考了。我相信他的生命历程中可能有着更夺人心魄的色彩。
发哥的死,不是寿终正寝。
他是掉进大队的沼气池(那沼气池的水泥盖子没盖)淹死的,他有去沼气池解大便的习惯,说是要为大办沼气贡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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