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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世甲虫

作者:牛维佳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282      更新:2016-12-19
文/牛维佳

大林生下来就是弱智,一枚橄榄形的小脑袋像只鸡蛋,斜斜地压缩在一高一低的肩膀里,两条腿如同出自两个不同的身体,一长一短,足足拉下20公分的高差,走起路来一颠一顿。此外额头狭短而前凸,具有弱智者的一般特征。
作为一个白痴,大林还远没有白到一无所知,除了能够准确无误地表达一般想法外,有时还知道害臊。一次有人逗他,“大林,给你娶媳妇吧!”
“不……”大林先是一震,然后开始不安。似乎感觉到了那是一种阴谋。
“还是娶吧。”对方说:“我决定了,给你搞个会下崽的,养它三四个怎么样,大林?”
大林的不安终于演变成害臊,咬着舌头说:“兹(这)……事怎么由你决定呢,得我妈……定。”说完颧骨上便红了两圈。
“不用你妈定,找个母猫嘛,我定就行了。”
这下大林的脸算是红到位了,斑斑驳驳地从颧骨一直红进领口。
“怎么样——”那人证明似的对旁人说:“个苕,还晓得害臊呢,怎么样!”
旁人便一笑,浅薄的好奇心立时得到了满足。“不过……”这人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你再问问他为什么害臊。”那人便问了。
大林扯着嘴角,嗫嗫嚅嚅地说:“我不是害……臊,我是害……怕。”
“就算你不是害臊,是害怕,那你怕啥呢?”
“我怕看见你腿断……”说完大林拍着屁股,快马加鞭一冲一冲地跑了。
没两天,那人果然被车压着了腿,且大面积感染,给截去了一半。这下,大林一时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认为他有特异功能。纷纷纭纭之中,隔壁李家婆婆请大林算算她家的小狗娃汪汪怎么不见了。大林想都没有想,一边和弟弟小林玩跳棋,一边说被五楼的小勇塞在皮衣里给揣走了。李家婆婆揪着小勇的耳朵一追问,果然给追了出来。于是大林的声名更大了,登门求教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到升官发财,小到妻室夫君是否有外遇都有问的。

大林的父母都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了,只是血缘关系很近,容貌出奇的相似,都是小肉球鼻挑眼角,膝下只有大林和他弟弟。夫妻俩从未抱怨生出大林这样一个弱智儿,发现了大林特异功能时,反应也极其冷静,除了带他看了一次医生以外不作任何惊动。
大林不是个爱惹事的孩子,不似一些弱智儿那样混沌胡来,而喜欢独自或和弟弟一起,琢磨一些令人费解的玩意。比如说,喜欢把家里所有的相片拿来拼凑成一个奇怪的图案,这似乎成了他每天必修的功课。他还喜欢弄来一些说不出名称的小甲壳虫,养上几天再放了它们,在放掉之前,他总是倾注许多精力与它们说话。被放生的小甲虫全无那种生死大逃亡的劲头,磨磨蹭蹭地一步三回头,很是留恋不舍。
小林注意到,大林捉甲虫总是一窝端来又一窝放生,极为注意甲虫家族的完整性。摆弄照片也并不是根据照片的大小、横竖不同来摆放,看似毫无规则。小林曾试图帮他调整,却被大林不高兴地推开。时间长了,小林惊讶地发现,他哪里是摆的照片,而是拼一个图案。找来在中学任历史教师的父亲一看,原来是一组八卦图。在发现大林的特异功能之前,家人以为他是比照着什么书比葫芦画瓢,瞎拼拼成的。而发现他的特异功能以后他们的判断自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你不是能知道过去和未来么?”他父亲将信将疑地问:“你能告诉爸爸,爸爸前生是做什么的?”
“还有妈妈、你弟弟和你……”大林的母亲也迫不及待地问。
大林在“八卦图”上浏览了一遍,歪着头张着嘴,想了想,然后“哦……”地笑。
家人猜不透他笑什么,再问,他仍是笑,大家只好乱蒙一通。爸爸猜他前生肯定是个完全不识字的人,从因果报应来看,使他今生成了一个穷教书匠,清清贫贫地去教人识字。母亲说她前生想必是个男的,这个男人肯定很懒,所以转到今世就让她做女人而格外操劳。小林因果逻辑很差,说他想在前世当个很能打斗的武林高手。父母听后哈哈大笑。却听见大林一旁悠悠地说:“是甲虫呵。爸……爸,妈……妈,小……林,大……林都是甲虫,呵呵……”
在大林的干笑声中,一家人愕然。
大林的母亲转着眼珠问:“就是你平时玩的小甲虫?妈呀!”她浑身汗毛一竖。
“难怪呢!”大林的父亲也说:“他老是一窝请来一窝送走……”
“不是一窝啊,是一家啊。”大林纠正道。“一家”两字说得很重。
从此,大林再弄回小甲虫,家人便屏息凝目,一片肃静,仿佛大林请回的不是小甲虫,而是僭越了轮回,隔世中活生生的一家人。
那些不明不白的小甲虫,不紧不慢地在纸盒中爬来爬去,倒也安分自如。在大林一家看来,这一个个的小甲虫很神圣,它们穿越了一个无法想象的时空。
有一次,大林的父亲对着放大镜,细细地琢磨着又一“家”世外来客时,颇有心得地说:“我们在这儿看着它们,也许上边还有一对眼睛看着我们呢。头上三尺有神明呢!”进而又联想:“正如我讲课时,那张校长就喜欢时不时在教室外转悠。久而久之,上不上课,都有种被上边监视的感觉。”说完自嘲地笑笑。大林的母亲说:“嗐,你们校长也是。他要是尝尝被人盯着的滋味他会怎么想!”
当时大林和小林都睡着了。天气很闷,天空隐隐传来神秘的雷声,含含糊糊的,像是下水道发出的声音,仿佛上天嘀咕了一串含糊不清的只言片语。只见大林随即翻了翻身,应了一句梦话:“嗳,嗳,行了,我都晓得了,现在休息……”这场景分明是和上天对上了话。他的爸爸妈妈互相看看,都没做声。

不久,大林有特异功能的事,不知张校长从哪听说了,便问大林的父亲。大林的父亲说:“是不是特异功能我不知道,如果校长有兴趣,可以来家坐坐。”
校长马上说:“那就今晚如何?”
“就今晚,我等您。”大林的父亲说。
晚上,新闻联播刚完,校长一家就来了。有他的妻子和初中即将毕业的女儿,女儿的怀里卧着一只两眼瞪得溜圆的杂种波斯猫,那猫不停地从她怀中伸出一只爪子,玩弄她垂在胸前的一绺头发。看得大林痴痴呆呆。
校长的夫人,嫌让她落座的藤椅不够结实,自作主张朝一个敦实的小木椅投去肥大的臀部,却听一声惨叫,被大林一把推在地上。只见大林飞快地从小木椅上,抢过一只小纸盒。
“盒里有虫子。”大林的父亲扶起校长夫人解释说。“没摔坏吧,这孩子。”
校长夫人红红脸,咧着嘴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这就是大林吧?没想到,这孩子眼明手快,还不那么傻……”
校长对大林的父母说:“现在报上介绍了不少特异功能,有的确实挺神,有的嘛……”他有意省略了几个否定的词,以笑代替。
大林的父亲便接过话说:“都是傻孩子的把戏,不信也罢。不过校长可以提问提问他,只当玩玩呗。”
“自然是玩玩,自然是玩玩。”校长满脸玩玩的模样.眯着眼问大林:“大林啊,你看我得过什么病?”
大林哈啦着嘴,呆呆地斜视了校长一眼,又伏在小木椅上,逼视着纸盒中的小甲虫,似乎忘了让他干的事。校长正要开口再问,却见他用一个手指在一只小甲虫的屁股上抬了一抬说:“你每天拉不出屎,因为你不……爱动。”
“便秘……正是!”校长眉头一抬,脸色一喜一苦地说:“这可是我十多年的老毛病啦!”
大林又用手指点点甲虫的头部说:“你睡不着觉,因为你老想……事。”
校长以双手拍膝,表示叹服。
接着,大林又一边拨弄小甲虫,一边回答了校长夫人和女儿对身体状况的询问,赢得一片惊讶和赞叹声。
唏嘘之余,校长觉得大林的特异功能的确了得,便顾不上绕圈子了,单刀直入地问大林:“嗳,你看看伯伯将来的工作会怎么样?”近来校长听教委的朋友说,市教委和组织部来考察干部时,是把他作为区教委主任人选来考察的,故有这样一问。
“将来还……当老师!”大林虫子都不屑一看,就干脆地回答说。
结论来得太快,校长心里一沉,接着是嘿嘿地干笑,他夫人听他笑得难受,在一旁投来同情的一瞥。
这一切都被大林的父母看在眼里,他们也风闻了他可能升迁的事,心里便觉得歉疚和不安,似乎是他们的大林戳烂了校长的好事。大林的父亲连忙转过话题说:“大林这孩子很怪,说他知道人的前世,那都是傻话,校长不妨作个笑话听听。”
校长又呵呵一笑,仿佛那个笑话还没说他就被逗笑了:“快说给我听听,快说给我听听。”校长表现得很快活很迫切。
话是这样说的,大概过于专注,当大林开始捧着纸盒,逼视小甲虫时,校长的心脏紧张得像一个快速起落的汽锤,震得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大林的眼珠,同大多数弱智者一样,不喜欢转动,这样一来,他抵近纸盒的神态就倍觉认真,而与平时稀里马哈漫不经心的神色,判若两样。这次他只看甲虫并不看八卦图,他吸咽了一口即将垂落的口水,说了如下一通话,他说:“伯……伯前世是甲虫,伯......母前世是甲虫,小姐……姐前世也是甲虫,小猫咪前世也是甲虫。”他又补充了一句:“小姐姐是小猫咪的媳妇,是伯母定的婚,哦,呵呵……”
真是一鸣三连响,校长夫妇仿佛被一只枣核卡在喉中,眼睛一时全部睁圆。倒是他们的女儿新奇得眼睛直眨,对着婴儿一样仰卧在怀中的猫咪,亲亲热热地猛啄了几下。
告辞之前,校长一家怀着异样的心情,屏息凝神地审视了一番盛在纸盒中的小甲虫。那神色,仿佛进行着跨越生死的凭吊.一生都怕虫子的校长本人更是震动不小。
出得门来,一家人一路匆匆无语,似乎在逃亡在奔窜。直到上了大马路,那橙黄色的路灯将空间豁然拓宽,他们才一口大气吐了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既熟悉又陌生,既恍若隔世,又因慰藉而踏实,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已经可以看见自家的灯光了,校长夫人振奋地说:“万幸的是我们一家全都从虫子变成了人。”又宽慰校长说:“生命官不官的,你那个教委副主任不当也罢……”
校长默默地连连点头,表示有同感,自觉得轻松了不少。
一声“喵呜”令校长一惊。只见懒洋洋地偎在女儿怀中的猫咪,一个呵欠之后,正肆无忌惮地在女儿微凸的胸前大磨其爪。
“畜生!”校长一顿,抢上一步,将打成卷的猫一把提起,正想随着性子扔掉,却一转念,又把它塞进妻子的手提袋。
女儿为惊呼而张圆的嘴也就闭上了。
举目四望,校长觉得天空四合,灰蒙蒙之中仿佛覆着一张巨大盒子的盖,而他们一家,则如盒中的甲虫。那一闪一闪的星光,更像一个个盒盖上的透气孔,冥冥中似有一对对眼睛凌空看着他们。
送走校长一家,大林的父亲看着妻子问:“又是一窝甲虫。大林这孩子的话你信么?”
“原来我还挺信,可现在……”他妻子反问:“在那个世界,这甲虫未必也有职务高低之分?”
夫妻俩默默地看着盒中的小甲虫,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白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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