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雅琴

这些日子，贾婆婆的心一直为柚园的柚子悬着。柚园在屋后的山坡上，原是一片荒地，是贾婆婆一家花了几年功夫才开垦出来的。地开出来后，她就琢磨着种了几十棵柚子树。自从儿子被抓走，老伴也死了之后，家就越来越不像个家了，这几年，每次外面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本指望等柚树结果后卖了钱把房子好好翻修一下，可等到柚树结果，柚子成熟的时候，她摘下来一尝就傻了眼：不知是柚子本身的品种不好，还是培植的方法不对，明明当初栽的是蜜柚树，结出来的柚子却酸不拉几，比蜜柚的味道差远了。

前些日子，乡下的集市上来了一些收水果的贩子，附近的乡亲们都把自家种的水果运去赶场，贾婆婆也挑了一大担过去，可从开场一直待到散场，也没有一个贩子看上她的柚子。谁都知道水果是时令性的东西，不能老放，眼看着别人家的水果有人收了，自己家的几百个柚子却堆在那里没人问津，贾婆婆心里的那个急呀，自然就别提了。这不，这天天还没亮，她就醒了，瞪着眼睛望着黑咕隆冬的窗外，思忖着该怎么办？要是再这样放下去，等柚子皮枯萎了，别说卖，就是送给别人，怕也没人要了。听说城里人嘴刁，有些人甜的吃腻了还喜欢吃点酸的，要不，干脆把柚子挑到城里去试试，说不定真有人要。这样一想，等到天边刚刚出现一丝亮色，贾婆婆就挑着一担柚子上路了。

从贾婆婆家到城里大约有三十来里路，她挑着柚子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哼哼唧唧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又坐了半个钟头的中巴才到。这时，天早已亮透，街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贾婆婆看到街口有几个卖橘子、苹果和梨子的小贩在吆喝，就赶紧走过去找到一块空地，把担子放了下来。贾婆婆没有做过生意，不知道怎样向顾客兜售，她站在那儿一声不吭，眼睛却期盼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旁边一个卖橘子的小贩见她一直不出声，就问，老人家，你怎么不喊呀，你不喊，别人怎么知道你的柚子好不好。

贾婆婆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柚子不甜，不好喊。

那有什么，哪个能保证每次卖的水果都好。卖橘子的人有些不以为然。

正说着，有个人走了过来，他拿起一个柚子在手上称了称，问，柚子怎么卖？四块钱一个。贾婆婆满脸堆着笑，连忙答道。

价格倒不贵，那人低声哝了一句，又问，酸不酸？

有一点酸。贾婆婆不知道这个人爱不爱吃酸的，试探着说，要不你先买一个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酸呀，那算了。那人听说有点酸，跟着就把柚子放下走了。

等那人一走，卖橘子的人又对贾婆婆说，老人家，你这样卖东西不行，你要是这样卖，等天黑了，柚子也卖不完。

贾婆婆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总不好骗人吧！？

卖橘子的人听了摇了摇头，说，看来我是对牛弹琴了。他转过身不再理她，大声吆喝着卖自己的橘子去了。

后来，又有几个人断断续续地走了过来，听说柚子酸，也没买。

眼看着到了中午，贾婆婆一个柚子都还没卖掉，她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冷红薯，心里开始有些着急。

周围卖水果的小贩们争先恐后地吆喝着，有好几个都快卖完了，贾婆婆羡慕地望着他们，她发现其中有个人的生意最好，一担苹果卖得只剩十来个了。那人每次给客人称水果时，身子都有些摇晃，像站不稳似的。她好奇地问卖橘子的人是怎么回事，卖橘子的说，这个人在街上已卖了几年水果，腿有点瘸，是个残疾，很多人都是因为同情他才买他的水果。听他说完，贾婆婆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卖苹果的人，第一次发现，原来身体的缺陷有时候也能成为一种优势。

又有一个人过来问柚子，这人听说柚子酸，倒没有走，只是不断的讨价还价，四个柚子只肯出十块钱。

贾婆婆心疼地说，大姐，您看现在市场上柚子都是五块钱一个，我的柚子有点酸才卖四块，乡下种点东西不容易，要不您就十块钱拿三个吧。

十块钱四个，不然我就不要了。买柚子的人态度很强硬，转身就要走。

贾婆婆急忙说，好吧，十块钱四个就十块钱四个，我卖给你！语气中流露出许多心酸与无奈。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周围的一些小贩都已经走完了，贾婆婆辛辛苦苦在街口站了一天，才卖了十多块钱，除掉来去的车费，就所剩无几了。她叹了口气，挑起扁担准备回家。可不知道是站得太久了还是怎么回事，贾婆婆迈步的时候的脚下一拐，腿就不由自主地一歪一歪地瘸了起来。

就在贾婆婆瘸着腿往前挪时，一个姑娘走过来，轻声问，大妈，柚子怎么卖？

四块钱一个。要是你要，就十块钱拿三个。不等姑娘还价，贾婆婆就先抢着把价降了下来，生怕姑娘不要。

酸吗？

不酸。贾婆婆犹豫了一下，低声答道。

那就好，我最怕酸了，给我拿六个吧。姑娘把钱递过来。

贾婆婆接过钱，心里砰砰直跳，她低着头给姑娘装柚子，一边装一边想，她吃的时候不会骂我吧，可我要是说酸的话，她就不会要了。看来还是要蒙人才卖得掉，要是开始就这样卖的话，也许现在柚子已经卖完了。

打这以后，贾婆婆的腿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瘸了，卖柚子也不再一声不吭。她每天挑着柚子，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喊，柚子呦，卖柚子呦，又香又甜的柚子呦！人越多，她的腿就越是瘸得厉害。遇到面熟的乡亲问她，贾婆婆，你的腿怎么了？她就苦着脸说，怕是老了，一不小心，这腿就不听话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每次柚子卖完，挑着空筐回家去时，本来可以不用再瘸了的，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是假瘸，也只能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有时，即使在家里，她也习惯性的瘸着腿。时间一长，就连贾婆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腿是真瘸还是假瘸了。

不过，自从贾婆婆学会兜售，又不知不觉地瘸了腿之后，生意确实好多了。才十多天，就卖出了一百多个，照这样下去，再过一二十天，家里的柚子就可以全部卖完了。贾婆婆看着家里的柚子一天比一天少，乐得连嘴都合不了。

但乐得合不拢的贾婆婆很快又遇到了新的问题。这天她刚刚对一个顾客说柚子不酸，这个顾客就非要把柚子先剥开来尝尝，吓得贾婆婆脸都白了，连忙改口说，能吃酸的人就不觉得酸，不能吃酸的人可能就会觉得有点酸。那是一个不能吃酸的人，自然就没买。

贾婆婆忽然觉得光是这样卖还是不行，遇到爽快的人生意自然能成，但遇到一个稍微精明一点的人就不行了。可这世界上爽快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呀！怎么办呢？贾婆婆不甘心到嘴的生意又走掉，她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先到镇上的水果店买回几个味道好的新鲜蜜柚，又在自己卖的柚子中挑出几个同样大小的来，小心翼翼把这些柚子的皮剥下来，再把剥了皮的果核套进去，放在担子上请顾客品尝。

刚开始的时候，贾婆婆有些心虚，怕被人识破，只在有人要求尝时才递一瓣过去。做成几笔生意之后，贾婆婆发现买柚子的人都是尝了就买，买了就走，没有人拿买的柚子让她剥了再尝，胆子就慢慢变大了一些。后来，只要看到有人走过来，她就抬着头大声喊，卖柚子呦！又香又甜的柚子呦！先尝再买，不甜不要钱哦！她大大咧咧，神情坦然，好像她的柚子真有她喊的那么好。

可是，凡事都有例外，不知是人们识破了贾婆婆的法子还是怎么的，这天贾婆婆踮着脚摇摇晃晃喊了几条街，直喊到太阳快下山了，篓子里还有七、八个柚子没卖完。她有些沮丧，叫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她在路边放下担子，抬了抬右腿想坐下来休息，可由于脚踮的时间太长，又挑着柚子走了一天的路，右腿竟然伸不直了，她只好盘着腿坐在了地上。

这时，一个姑娘对贾婆婆望了一眼，从旁边走了过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疑惑的对贾婆婆看了看。贾婆婆的心突然一紧，觉得这个姑娘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应该不会是买过她柚子的人吧！就在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姑娘过来问，老婆婆，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自己出来卖东西呀？您家里的人呢？

贾婆婆心里一酸，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家里，家里已经没人了……

姑娘说，帮我把柚子都装起来吧，这些柚子我全要了。

贾婆婆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姑娘把一张百元钞票递过来，她才手忙脚乱的把柚子装进两个旧塑料袋里。姑娘似乎有急事，提起袋子转身就走。贾婆婆刚想喊，姑娘，还要找你钱呢，突然想到这姑娘好像连价都没有问，就把话又吞了回去。

姑娘的背影走远了，贾婆婆才缓过神来。这位姑娘真是缺心眼，按价钱，还要给她找七十多块钱呢！她会不会想起又回过头来找我要呢？要是那样，我岂不是很没面子？这样一想，贾婆婆的脚就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一拐一拐地跟在了姑娘的身后。她决定，如果那姑娘回过头来，她就跑上去把钱找给她，如果那姑娘不回头，就算了。

贾婆婆跟了一程，突然发现姑娘手上的塑料袋不见了。怎么回事？贾婆婆四下里望了望，心里突然一沉——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好像躺在拐弯口的垃圾围子里呢。她一瘸一拐地奔了过去，一看，果然就是自己的柚子。贾婆婆张口结舌，胸膛里一阵钝痛，脸上的皱纹慢慢地扭曲了。一股怨愤在心里猛胀，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跺了跺脚，低声叫道，作孽呀！买来的柚子随手就扔了，不吃就别买呀！又没人逼着你买，你这样作践老太婆的柚子，就不怕遭报应吗？

贾婆婆心疼得眼睛一阵热辣，她蹲下身子，摸了摸那些被遗弃的柚子，心中又迷惑不解。那位姑娘的举动太离谱了，花一百块钱买的几个柚子，转眼又把它扔掉，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有这么糟蹋东西的么？难道我老太婆种出来的柚子就只配作垃圾？你这不是羞辱人么？不行，一定要问个明白！贾婆婆将担子放在垃圾围子旁，抬脚就朝那位姑娘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贾婆婆终于在一家商店门口追到了那位姑娘。姑娘背对着她，正和一位小伙子在说话。她刚想走过去质问姑娘，突然听到小伙子大声说，明明知道她的柚子不好吃，明明知道她是用酸柚子当甜柚子卖，你为什么还要花这冤枉钱？

贾婆婆的脸立即就红了，连忙躲到旁边的一棵大树后面。这时，贾婆婆又听到姑娘轻声说，你别生气嘛！我也不想吃她的酸柚子，但那位老婆婆实在是太可怜了！你知道吗？她的儿子进了监狱，老伴也死了，家里又再没有别的亲人，她这么一大把年纪，不仅养活自己，还要攒路费钱去监狱看儿子……听到这儿，贾婆婆脸上火烧火燎的，像有蚂蚁爬，她非常的不自在，眼眶不由自主的就湿了。

小伙子仍然很生气，但声音小多了，说，既然这样，你给她钱就是，还把那些酸不拉叽的柚子提走干什么？姑娘说，你呀，真的什么也不懂！她又不是叫花子，她是在靠自己的劳动挣钱呀，谁都有个面子是不是？那些不好吃的酸柚子，你就是要扔，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嘛！

贾婆婆听不下去了，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心里也是一忽儿暖一忽儿凉。姑娘是一片好心，碰到这样的好姑娘是她的运气，可一想到被躺在垃圾堆里的柚子，她的心仍然抽得一阵阵的疼。且不说她每天辛辛苦苦地架枝、施肥、打药才种出这些柚子，就是光开那片柚园，都花了好几年的功夫呀！不！她不能让她的柚子就这样被别人当垃圾扔掉。

贾婆婆从树后闪了出来，踉踉跄跄走到姑娘面前，全然不管姑娘惊讶的表情，说，姑娘，谢谢你的好意！我老太婆人穷志不穷，既然你不喜欢吃我的柚子，那我也不卖给你，这一百块钱还给你！说完她掏出那张百元的钞票往姑娘手里一塞，丢下两位目瞪口呆的年轻人，转身就走了。

贾婆婆回到垃圾围子旁，把躺在垃圾里的柚子一个个拣起来，用纸擦了擦，又小心翼翼地放到竹筐里，然后挑起担子回家。她边走边想：明天再也不以次充好了，自己种的柚子虽然酸一点，只要便宜点卖，应该还是能卖掉的；明天到农业科技院去一下，请他们帮忙看看是什么原因让蜜柚树结出了酸柚子；明天……

快到家的时候，贾婆婆碰到了一个老乡。老乡傻愣愣地望着她，指着她的腿，惊奇地说，贾婆婆，你的腿怎么突然好了？贾婆婆低头走了几步，可不，它怎么就好了呢？贾婆婆心里顿时一阵轻松，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她朗声大笑，哈哈，我的腿再也不会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