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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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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走失案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012      更新:2013-10-20

           
 1
  

  为什么非要赶上他们,为什么今天晚上非要回去?
  杨雅丽仰了仰脖子,一弯上弦月正精巧地清凉着,三三两两的星星散落在天际,山峦高峻地围绕在四周,将月亮和星星限制在不规则的天宇里。杨雅丽停住了脚步,望前面的路,路在几十米之外就转弯了,就看不见了,呈现在眼前的是郁郁葱葱的秦岭松和黑色的灌木。杨雅丽知道,黑色的灌木在阳光下绝对是绿色的,而且是繁密的那种绿。道路总是曲里拐弯,不经意间就不知道拐到哪去了。转过身,望后面的路,后面的路也已经看不清了。后面应该有个村庄的,但现在也被弯弯山路挡住了视线,况且,天已经暗下来了。
  她是在村庄前边一个大石头后面离开队伍的,或者说队伍丢弃了她,虽然完全是无意,但现在想起来,或许是有意哩。时间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了,从阳光灿烂到月光柔和,星星出没,她一直在等待、期盼,可总不见他们,总不见那辆豪华中巴车出现。那是一辆舒适的旅游车辆,早上从西安出发的时候,车上就坐满了男人女人,她原本不参加这种秦岭两日游活动的,李华平一个劲地鼓动说:一天到晚老待在西安,多没劲呀,秦岭是天然氧吧,去吧,去吧,家里又不要你操心。
  她听了李华平的话,参加了旅游团,上了这辆旅游车,出了西安城,向南,进入丰裕口,就算进山了。秦岭的空气确实清新,鸟语花香,溪水潺潺,中午在一个山寨吃了农家饭,在清澈见底的小河漂流,漂流的感觉好极了,坐小木船的感觉,就像坐在摇篮里,摇呀摇,漂呀漂,水在身下流,鸟在头顶飞,水草摇曳,鱼虾游动,没有哪儿的景致比秦岭更纯净了,没有哪种状态比身处秦岭更宁静。杨雅丽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秦岭,喜欢上了同车的人。她跟他们很快就聊上了,没说几句,就扯到如何保养,如何美容。一会功夫,就有人问他是不是李华平的夫人,还问李总公司新买的奔驰性能咋样。
  一个女人好奇极了,反复询问:你就是高新开发区李总的夫人?
  她点点头,笑一笑。
  有人就说:李总夫人还参加我们这种平民旅行团,李总不是有专车吗?
  她就不搭理他们了。在他们眼里,车辆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夫贵妻荣是天经地义的事,李华平有专车不等于她有专车,可给他们怎么说呢。他们体会不到她此时的愉悦,理解不了她的旅行和他们不一样,就像乡长理解不了总理的感情世界。她是多么轻松,多么返璞归真,别人端坐在小船里,她则躺着、依着、斜靠着,眯缝着眼睛看半山腰的山洞,船工说,那些山洞里有悬棺。有人反对,说山洞是金丝猴的窝,哪里有悬棺,要是有悬棺,咋没科学家来考察。船漂流走了,她还扭着脖子,向后看,就像遥望当年的李华平。船停浅水滩的时候,掬起一捧清水,嗞溜嗞溜喝了。倾着身子,把船压得斜下去,终于从河底捞起一枚石子,举起右手,在空中划动几下,一用力,投了出去,小船因为她的晃动而摇晃不停,一个时尚的游客发话了:李夫人一点架子都没有,跟大家打成一片呀!
  人们就笑起来。有人附和着说:李夫人原来如此可亲!
  有人说:你老公大概跟你一样平易近人。
  中巴车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也跟她乘一条船,他总是笑眯眯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别人笑他笑,别人不笑,他也笑。杨雅丽几次想跟他说话,他都不接她的话茬。杨雅丽发现,司机不但长得帅气,还沉稳可靠,要是给李华平当司机,绝对胜任。李华平缺少的就是这样的司机,他在家里唠叨过几次司机的事,他曾说对司机好点,司机就飞扬跋扈,不把他和客户放在眼里,对司机一般,就出去胡说八道,老总在车上哪有不谈工作的。
  想起李华平,杨雅丽又爱又恨。他们是多年夫妻,孩子小学快毕业了,在高新区的一所贵族学校上学,周末才回一次家。对儿子,她是满意的,讲卫生懂礼貌,学习成绩又好,而对丈夫李华平,她是不满意的,而且越来越不满意。
  他们是夫妻,可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十天半月见不着一面是常事,出差开会、出国考察是家常便饭。杨雅丽清楚的记得,十多天以来,李华平天天回家,天天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来,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熟了,待杨雅丽早晨起床的时候,李华平早洗漱完毕,车一轰鸣,又走了。已经有多长时间没过夫妻生活了,杨雅丽想了想,想起来了,已经有两个月时间了。上一次,还是柳树发芽的时候,儿子新学期开学的那天,李华平亲自开车,夫妻俩把儿子送进学校,回家的时候,杨雅丽坐在副驾驶位上,头一侧就看见李华平的腮帮。她说:我想拔你腮帮上的汗毛,就像原来那样。
  李华平说:哪有汗毛,没刮干净吗?
  杨雅丽说:没有汗毛,可我还是要拔。说着仰起左手就往李华平腮帮上凑。
  李华平说:我可好久没摸车了,街上这么多人,出事就麻烦了。
  杨雅丽说:还真想出点事,出点事我就能陪你了,你就可以多看我一眼。
  红灯亮,车停了下来,李华平侧过头望她,她往李华平跟前靠了靠,顺势依偎在李华平肩上,他摸了一下她的脸颊,她正想更进一步靠在他怀里,绿灯亮了,李华平推她一把,她坐直身子,车继续行驶。晚上,杨雅丽打发走了钟点工,把电话听筒放到一边,关掉自己的手机,并要求李华平也关掉手机,李华平不同意,说公司要是有急事,找不着他就会来家里找。一听说来家找人,就说把手机放在震动吧。然后他们洗浴,然后躺在一起,用胸脯贴他的脊背,他没有反应,就双手环抱住他的腰,从后面。他打了两声哈欠,转过身,礼节性的把手放在她腹部。她以为马上就要开始了,就要大干一场了,她心潮澎湃,双手更加积极的滑动,不停地抚摸他的后背和胸脯。他又打了两声哈欠,说道: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到机场接总部领导哩。
  杨雅丽正在火苗上,哪能纵身跳出火海。她一跃而上,骑在李华平的肚皮上。李华平不打哈欠了,而是赶紧接招,热烈响应,可才三两下,就把她推下肚皮。大声喘气,边喘气边说:不行,不行,太费劲了,累死人。
  杨雅丽正处在饥饿状态,一口饭没咽下去,哪能吐出来。她焦灼难耐,熊熊燃烧,他则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她有点忍无可忍,对准他肩膀打了一拳,喊了一嗓子,又骑上去。两腿死死卡住他的脖子,让自己的腹部对准他的下巴,两手按住他的头,问:你是不是我丈夫?
  李华平摇晃着脑袋,说不出话来。
  杨雅丽说:既然是夫妻,就得旅行夫妻的职责,我都成活寡了,你不给我交租子,是不是交给女秘书啦?
  李华平说:姑奶奶,你下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能耐,连你都应付不过来,哪有精力应付别人。
  杨雅丽恰到好处的下来了,李华平知趣的履行了丈夫的义务,给妻子交了租子。虽然交得有点勉强,质量和数量都有点欠缺,她还是知趣的睡着了。
  白天见不上面,晚上虽然同床共枕,也见不上面,但两人还是经常电话联系。杨雅丽这次出游,就是受了李华平的鼓励,没想到秦岭的阳光雨露如此灿烂舒畅。

  
 2

  
  杨雅丽渐渐明白,这是一条乡村公路,既不是国道,也不是省级公路,车辆和行人都很少。她在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后面方便完,一步一滑的从巨石后面转出来,发现公路上干净得有点可怕,她骂出了声:他妈的,混帐!
  杨雅丽开始后悔,好几个人下车方便,大家都上车了,为什么就她一个没上车,是不是平时养尊处优惯了,行动总是比别人慢一拍,唉,要是手脚快捷,行动迅速,怎会被车丢弃。可事情又有些蹊跷,经过大半天的相处,大家都已经熟悉了,一个大活人没上车,而且还是他们津津乐道的李总夫人没见了,难道就没人发现,就没人给司机提个醒,说李夫人不见了,赶快调转车头去找呀。
  或许那辆车回来找过她,而她恰好在村庄问路,没看见路上的车。
  当她发现车开走后,快速向车开走的方向跑去,跑了不知道有多远,大概五个之子形弯道,大概六个之子形弯道,总之,她没看见车辆,连车压过的辙痕都没看见,难道坐了大半天的中巴车不存在了,难道一整天都在跟神仙打交道。她停住脚步,继续骂人,骂的很难听,很恶毒。骂了没多久,就发现骂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骂人只能使自己的体力耗尽,情绪变坏。情绪不好可不利于肠胃消化,皮肤也会斑驳黯淡。可恨的是下车方便的时候,除开手纸什么也没带,手机现金换洗衣服全在包里,包在座位上放着。此时,她成了一个穿着讲究,手戴钻戒,身无分文的人。她进到村庄,想在村里打个电话,打给李华平,让李华平派车来接她,可村里没有电话,一户人家的电视开着,几个人坐在电视旁争论着什么,见她走近,闭了嘴,看她。
  她问有没有出山的车,一个人说:出山?一百多里路哩,没看太阳都快落土了,有车也没人敢跑。
  她说:能不能帮找辆车?
  一个人热切地问:你给多钱?
  她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那人再望她一眼,然后从上望到下,又从下望到上,吹了声口哨。转回头继续看电视,不再理她。
  她站在门口不知道继续求助,还是转身离开。没有人搭理她。她又走到一户人家,门口坐着两个小孩,一个坐在左门墩,一个坐在右门墩。一个在哭,哭得口水鼻涕连成线,一个在笑,笑得花儿一样灿烂。见她走来,哭的孩子更豪放地哭,笑的孩子,嘎然而止停止了欢笑。她张了张嘴,一句话没说出来,转身就走。走到房后,一个老人拦住她说:你站在路边等,说不定有车哩。
  车果真来了。她坐上了一辆拉煤的卡车,坐在驾驶室。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司机问她哪的人,她说西安的。司机把脸凑过来,吐沫星子溅到她脖子上,热气哈在她脸上。男人有一股怪怪的味道,随着说话声音的提高,味道愈来愈浓,在此以前,她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男人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哩。她觉得奇怪,天下男人和男人怎么就不同,男人身上还能散发出这种恶臭的味道?她长长的吹了一口气,男人一只手伸了过来,不偏不倚放到她大腿上。她把腿收了收,往车窗一侧躲。男人没察觉一般,手随大腿的移动而移动,而且开始滑行和抚摸。杨雅丽说:请安宁点!
  男人偏了偏头,奇怪的望着她:安宁?这么漂亮的人坐在旁边能安宁吗?
  她有点气愤,声音很高:你看错人了!
  男人哈哈大笑,吐沫星子溅到前面的车玻璃上,一点一点的水珠儿,像雨滴落在上面一样。笑了几声,声音低了,有了不屑的成份。他说: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她快速的反问:什么人?
  男人说:还能是什么人?身无分文满世界跑,不作无本生意吃风把屁呀?
  杨雅丽明白过来了,她强硬而不屈的骂一句:你老婆才作无本生意!
  男人不摸她了,男人把放在她腿上的手快速收回,双手握紧方向盘,脚一蹬,车粗糙的鸣叫一声,停了下来。男人斜过身子,整个身体向她压来,她正要喊叫,车门已经开了,他把她往车下推。其实男人推她的时候,她已经自己往车下溜了。她还没站稳,车已经开动了。她听清了男人的咒骂声:见鬼,天下还有不捡便宜的婊子,不跟我玩,叫野狼去奸你!
  她沿着道路前进,眼里饱含着泪水,她可以容忍旅游车弃她而去,能容忍山民因为她没钱不给她提供方便,但她不能容忍不相干的男人在她身上乱动,不能容忍被人当作娼妓。太阳没入山崖,天色渐渐暗了,月牙儿和星星逐渐清新起来。
  前无故人,后无来者。忽然想起这句话,想起司机的咒骂,就害怕起来,惶恐起来。天一黑,气温下降,没处安身,狼真的出来咋办呀?秦岭不但有熊猫有羚牛,还真有野狼哩。她望望前面的路,再望后面的路,路上没有任何车辆,搭便车看来不行了。肚子也开始饿了。忽然,她有了不着急的想法,干吗火急火燎的追赶弃她而去的中巴,干吗急着往回赶,不回去又能怎样?她停住脚步,再四周看看,她往山上望去,惊得差点想哭——半山腰有户人家。
  山路狭窄而陡峭,还没走到住户房前,就听见流水声。杨雅丽奇怪极了,这么陡峭的山峦还有流水声。几截竹筒从高处层层叠叠相接而下,相接的地方有小股水落下来,形成小小的白色飞瀑。杨雅丽想,这大概就是泉水了,她想起一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歌,她甚至想唱起来——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看见泉水,想起歌曲,就不害怕了。水从竹筒溅下来,落在她的腿上,鞋面上。她低头看鞋,看不大清楚,但她知道名牌旅游鞋肯定已经污浊不堪了。
  一个男人站在房前,穿透淡薄的暮色,望她。

  
 3

  
  男人拄着双拐,站在房前,房前有棵杏树,枝叶繁茂,杏子还没泛黄。男人望着她,她望了一眼杏树,心里咯噔一下:山里还有这么清秀的面孔。哦,山里应该有这么清秀的脸庞的,唉,怎么是个残疾!
  她在心里自我肯定和否定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男人说:稀客,屋里坐!
  她更奇怪了,他怎么不问一句她的情况,就邀请她进屋坐哩。
  杨雅丽跟在他后面,一条狗卧在门口,见她进来,叫了几声,叫得很婉约。男人也没制止狗叫,双拐敲打在地面上,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他走到一把木凳子前,将一只拐杖靠在墙上,用空出来的手抓过木凳子,放到杨雅丽脚边。杨雅丽赶忙扶住凳子,坐了下来。她连声说:谢谢,谢谢!
  男人说:你坐,我给你泡茶!
  说着,抓过靠在墙上的拐杖,双拐一拄,叮叮咣桄一阵,进里屋去了。这时,杏树下走来一个老妇人,腰上挎只藤条篮子,弓着背,眼睛不大清明。杨雅丽站了起来,迎那妇人。杨雅丽说:走路走累了,在你家歇会儿。
  妇人笑眯眯的,答非所问地说:我摘茶去了,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饭。
  说着也进里屋去了。杨雅丽抬头看看灯泡,灯泡很昏暗。看看院边的杏树,杏树模糊不清。一阵蹦蹦跳跳的声音响起,男人跳到她跟前,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端着茶杯。她又站起来,接住茶杯,茶杯很烫,盖着盖子,她不揭盖就知道,杯里只有半杯茶。
  杨雅丽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男人说:出门在外,哪有不遇到困难的。
  杨雅丽说:你咋知道我遇到困难了?
  男人笑一笑:你把上面的茶沫子吹掉,这是清明茶,给炒老了,茶沫子多。
  杨雅丽说:那是你母亲?
  男人说:是我妈,耳朵聋,在做饭。
  杨雅丽说:我不饿,你们吃。
  男人还在跳,边往里屋跳,边说:说的空话,天都黑了,哪有不饿的,你不吃,我们也要吃晚饭的。
  杨雅丽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喝了一小口,接着就连着喝了几大口。她打量着房子,房子是土坯房,房顶振着新板子,金黄金黄的木板散发着山野的清香。蹦蹦跳跳的声音再次响起,男人一只手端着一个不锈钢脸盆,一只手拄着拐杖。杨雅丽走过去,接住脸盆。脸盆里有少半脸盆清水。
  杨雅丽说:谢谢!
  男人说:等会,给你提壶开水。
  说着,一转身,单拐单腿,蹦蹦跳跳的进去了。杨雅丽想跟进去,想帮男人提开水壶,但没跟去。城里人到别人家做客,主人不邀请,客人一般不随便进人家里屋,只在客厅坐坐。
  蹦蹦跳跳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男人肩膀上搭条毛巾,胳肢窝夹个香皂盒,一手提只热水瓶,一手拄着拐杖。这一次,杨雅丽看清楚了,男人是左腿伤残,从膝盖以上就没了。她想问他腿怎么没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时,她是弱者,是被帮助者,被询问的应该是她,而不是对方。
  整个吃饭的过程,妇人都笑眯眯地望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生气,怎么老是看我,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遇难的人呀。她最先放下碗,男人见她放下碗,赶忙说:没啥好菜,你吃不惯,我屋里有方便面,给你泡。
  杨雅丽说:吃饱了,吃饱了,谢谢!
  男人说:那你看电视。
  杨雅丽说:能看电视,也能通电话吧?
  男人说:原来可以的,现在不行了。
  她追问:为什么?
  男人说:以前我有手机,现在没了。
  杨雅丽吃了一惊,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手机,原来有?现在怎么就没了呢?
  男人看出了她的疑问。男人说:进我屋看电视吧,我原来在矿上。
  这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卧室,枕头和被子都是红色的,床单上还有大红喜字。床单是金丝绒面料,被子也是金丝绒面料。
  杨雅丽说:你刚结婚?
  男人说:去年结的,我一出事,她就走了。
  杨雅丽不想再问,那是他的伤疤,她不想揭开。她有点明知故问地说:这儿离镇子有多远?
  男人说:你去镇子有事呀?让我妈陪你去吧。
  杨雅丽说:没事,想找个地方住。
  男人说:还远哩,三十多里路,天黑没有车,如果你不嫌弃,就住我家里。
  杨雅丽说:哪你住哪?
  男人说:我随便将就一下,要不你跟我妈睡,你可能睡不惯她的床,床单好久没洗,要不,你跟我妈睡我的床,我睡我妈的床。
  她笑了笑,说:那我就住你家,不好意思,你受委屈了。
  男人说:没关系,我以前在外面,也有好心人帮我哩。
  杨雅丽问:哪个地方?
  男人说:内蒙,挖煤。我把床单给你换一下。
  杨雅丽看着他,没有回应。
  男人自顾自的说:不麻烦的,有现成的。说着,把双拐全靠在墙上,一蹦一跳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床干净的被子和一床干净的床单。被子和床单依旧有大红喜字。杨雅丽要帮他,他说:我能行的。
  说着,回头望一眼她。她刚好接住了他的目光。那是一束温和又坚强的眼神,有点似曾相识,有点久违。她的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她睡男人的床,男人却要受一晚上罪。这时,电视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接吻的画面。一个想法急速而唐突的冒了出来——为什么就不能跟这个男人同床共枕哩。
  床很快铺好了,杨雅丽坐了上去,把枕头靠在肩上。问一声:我住在你们家,你母亲不会有啥想法吧?你呢?
  男人说:她耳朵聋,我出过远门,见过世面。
  杨雅丽笑起来,见过世面是什么意思,见过世面不就是知道陌生男人和陌生女人随时可以上床吗?男人真聪明,意思到位了,话却不那么说,真是见过世面的人。
  男人坐在床跟前的木凳子上,看一眼电视,看一眼她。她歪着脑袋,不看电视,专看他。她有点犹豫,今晚到底如何睡觉。这是一个山野乡民,一个出外挖过煤的农民工,一个只有一条腿的残疾人。如果真发生点什么,结果会怎样,如果不发生什么,他晚上睡在哪哩?
  杨雅丽有点为难,男人见她沉默,起身说:那你早睡,我把门关上。
  他正要取拐杖,杨雅丽伸手拦住了,她说:你坐到床上吧。
  男人坐到她跟前,身子靠过来,嘴唇也跟了过来。

  
4

  
   他把杨雅丽脱了,然后把自己也脱了。他把她压在身下,她高高地举起自己的双腿,生怕碰着他的残腿,她对他的残腿非常敏感。好几次,她都觉得身上的人是李华平,但好几次,她都清醒过来,他根本不是李华平,他怎么能跟李华平比呢,李华平是西安高新开发区赫赫有名的优秀企业家,是拥有上亿资产的法人代表,是可以天天吃鲍鱼,夜夜有美女的成功人士。而她身上的这个人,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残疾男人,农民工男人,农民男人,有什么资格跟李华平比呢。过了一会,她就不这么想了,她觉得身上的男人远比李华平阳刚威风,是个既有力度又有深度的男人,热情奔放,激情飞扬。他是那么投入,那么温柔,将全部的热情和力量都用在了她身上。她是那么舒畅,那么欲死欲活,那么酣畅淋漓,那么妙不可言。好久,好久,她都一动不动,尽情的享受着他的抚摸,他的甜言蜜语。他不停的夸奖她的身体,说她的胸脯多么圆润,腹部多么柔软,肩膀多么小巧。她静静的听着,轻轻的配合着,感受着久违了的甘霖和春光,感受着古老而清澈的性爱之美。她满足极了,幸福极了。不知过了多久,思维又活跃起来:如果让这个男人给李华平打工,李华平都不会要。要是走在街上,李华平都不会拿正眼瞧他。李华平的公司可是西北著名的企业,能给他打工的,最起码也得本科生研究生吧。
  想到这里,她摇摆着身体,尖叫一声。男人停止了动作,她更加用力的摇摆着身体,两条腿在他后背上不停的敲打,他停动了一下,然后一骨碌滚了下来。他的一只手还在她肚子上,她又喊了一声:离我远点!
  男人听话地往床边挪了挪。杨雅丽把被子扯过来,全都裹在自己身上。男人叹了一声,陷入沉默。杨雅丽睡不着,想起李华平对她的好,每次出国,都要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每次公司有大型活动,都邀她一同出席,而每一次,她都打扮得华贵艳丽,她很适合出入那种场合,天生一副贵人胚子。她再次进入自己的想象空间,忘记了身边还躺着个男人,也忘记了自己身处深山老林,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走失的女人。她想开元商场新近在卖一款新式裙子,南大街一家健身房正在办金卡,这种好事她可得参与,她就是不参与,也有女朋友帮她,李华平公司的女职员也会不失时机的将各种会员卡赠送给她。大家在一起总是谈美容,谈健身,谈丈夫多久交一次租子。杨雅丽一比较,李华平还算勤奋的,有的夫妻半年都不过一次夫妻生活。女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笑话,笑完了,补充一句:不能再笑了,笑的太多容易起皱纹。
  杨雅丽叹了一声,男人说:有啥需要我帮忙的?
  杨雅丽以为他睡着了,听他说话,吓了一跳。她气鼓鼓的说:你帮我?哼!
  男人的手伸了过来,手冰凉冰凉,她打了个机灵。男人说:山里气温低,你们那儿晚上不盖这么厚的被子吧?
  她往床里边挪了挪,生硬的说:不盖这么厚的被子。
  男人往她跟前靠了靠,她说:别动我,没感觉。
  男人说:我有光碟,给你一放,就有感觉了。
  杨雅丽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借助月光,看见他光裸的后背散发着白茫茫的光,她把头抬得更高,一下子看见了他的断腿。她闭了一下眼睛,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冷了一下,颤抖了一下,苦苦的唉叹一声。她望着他的后背,后背越来越朦胧。他一手扶着床沿,一手去开电视跟前的录放机,电视屏幕上很快出现了男人女人做爱的画面,画面清晰又煽情。杨雅丽又苦叫一声,还没等男人躺好,她就主动爬上他的身体,他们做了很久,做得细致又温柔,做得两人都笑出了声。
  男人问她: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她问:你怎么有这种光碟?
  她又问:你的腿咋出事的?
  男人说:挖煤的时候,煤坑冒顶,一块七八百斤重的石头砸下来,我没跑及时,腿就砸断了。
  她问:腿埋在煤矿了吗?
  男人说:没有,我把腿埋在家门前了,你来的时候没看见吧,杏树旁边有个小土包,埋的就是我的腿。
  杨雅丽惊叫起来,男人伸手捂她的嘴,她一摇头,没有捂住。男人说:你不能叫了,我妈听见多不好,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她说:你不是说她是聋子吗?
  男人说:她能感觉到。
  她说:哪咋办?
  男人说:没关系,明天给她说你是来给我介绍对象的,就没事了。
  她说:腿是你带回来的吗?
  男人说:是我通过邮电局包裹邮回来的。
  她再一次惊得想叫,没叫出来。大约三个月前,一家报纸报道过一个农民工出外挖煤,腿断以后,施行截肢手术,截完肢后,因为火车不允许带人腿上车,当事人只好通过邮局把腿邮递回家,可阴差阳错,邮局把本来要寄到民工老家的腿寄到了另一个省的另一个城市,由于邮递时间过长,包裹散发出异味,工作人员解开包裹,发现是条人腿,赶快给公安机关报了案。公安机关很快介入此案,才把人腿安全的送回腿的主人。
  想起这个玩笑似的消息,杨雅丽忽地坐起来,喘着粗气:你就是那条邮来邮去的腿的主人?
  男人也惊讶万分:你咋个知道?
  杨雅丽说:我怎么不知道,报纸上都报道了。
  男人说:我咋个不知道?
  杨雅丽说:我要走,你送我走。
  男人说:好,我送你走,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她说:什么事?
  男人说:你答应嫁给我。
  她哈的一声笑起来:嫁给你?有意思!
  男人怯怯的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咋个,不行呀?
  杨雅丽极带讽刺地说:嫁给你?一个名人!
  男人说:啥名人不名人的,你叫啥名字?
  杨雅丽哼都没哼一声,快速穿衣服,穿好衣服,出了门,天已经亮了,晨风习习,清爽静宁,当她走过杏树的时候,望了一眼杏树,杏树旁边果然有个小土包,他的那条左腿就埋在土包里?
  她折了回去,想跟男人找点手纸。当她走回敞开的门,看见男人蹲在不锈钢脸盆跟前,低头撩盆里的水,那可是她头天晚上洗过脸的脸盆。他在洗下身,洗他的那个物件,洗得认真极了,以至于杨雅丽走到他跟前,他都没发现。杨雅丽转身就跑——他也把她当成ji女了,把她当成围着煤矿赚钱的发廊女an摩女了。在他眼里,她不干净。
  连跑带滑的到了半山腰,也蹲下来,就着清冽冽的山泉水,把自己也翻洗了一遍,洗的也很认真,也很细致,里里外外都洗到了,就差翻江倒海,搜肠刮肚了。

  
 5

  
  杨雅丽第三天才回到西安,回到她家的两层小别墅。旅行社老总亲自到家致歉,说了一大堆赔礼道歉的话,批评了司机,批评了同车的其他游客,说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丢就丢哩,现在好啦,毫发无损,安全回家,我们真替你高兴,替李总高兴。有人给她出主意,要她到公安局报案,给随便哪个记者打声招呼,在媒体上臭臭他们,现在的旅行社真是不负责任,好端端的人能被他们弄丢,能在秦岭走失。杨雅丽故意征求李华平的意见,李华平说:千万不能张扬,报纸电台一炒作,旅行社反倒名气大增,如果有人知道我李华平的老婆在秦岭失踪,三天两夜下落不明,我的脸往哪搁。
  杨雅丽感激的说:不是失踪,是走失。
  李华平说:是呀,记者会杜撰出一个惊人的题目——秦岭走失案,副标题是——年轻美貌的老总妇人历险记。
  杨雅丽呵呵的笑出声来,喝了一小口咖啡,想起旅行社那个年轻司机,前两天好像在李华平公司附近见过,看见杨雅丽就躲一边去了。回来几天了,怎么只旅行社老总来家道歉,司机怎么不露面哩,司机应该负直接责任呀。她又喝了一小口咖啡,自言自语的嘀咕:为什么要把腿邮回去呢?
  李华平显然听见了她的不解,接过话茬说:还不是等以后死了,埋个全尸。
  杨雅丽惊愕的抬起头,以为李华平发现了破绽,她装作说错了话,伸了伸舌头,显出天真的样子。李华平依旧漫不经心,一口一口喝着苦丁茶。
  杨雅丽还是有点不放心,轻轻问一声:你怎么知道?
  李华平说:报纸上说的呀!
  看来,他们都看过那份报纸,都知道那条邮来邮去的腿,那是一条名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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