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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奶粉的男人

作者:韩旭东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5300      更新:2016-06-08

       大家都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被戴上桂冠,以后又被称作人类的恩主。 ——陀思妥耶夫斯基 《罪与罚》

       雨似乎还没有下,空气是潮湿的,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水汽,当然这样的天气离下雨已经是不远了。
       老冯撑着一把伞,从我跟前经过,老冯经过我,看都不看我一眼,低着头走。
       老冯不理我,我也不打算和老冯打招呼。
       老冯是警察,到这个镇子上二十年了,所长换了一个,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当年的小冯,冯绍平,到现在的老冯了,还普通警员一个,真他妈的废物。
       我这样想老冯的时候,老冯转过头来看了我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冯都走过去了又回头看我,难道我刚才在心里骂他一句触动了他的某一根神经末梢。
       老冯说,作家,我向你请教一个事。
       老冯说作家,就是对我的称呼。在这个小镇上我是唯一的作家。能证明我作家身份的不是我的文字,别说我没有写过什么狗屁文章,就是写过,这个年头谁他妈的还有时间捧一本书看你的文章,当然,老冯是看过的,因为看过,老冯就废物一个了。我之所以被人家称为作家,是因为我参加过作协的某个会议。有一天没事的时候,我整理自己的证件,我发现我二百块钱买来的省作协会员证和我花了两千块钱考来的驾驶证几乎是一模一样。记得我拿到自己的驾照时,回到家跟老婆炫耀,老婆冷着一张脸说,拿到个熊驾照美得像是日了小三一样,方向盘上绑个骨头,狗都能考个证回来。听老婆这样的一句话我半天都没有再做声。按照老婆的这个逻辑,电脑键盘上放一块排骨,是不是狗也能获得矛盾文学奖了。
      老冯回过头来,叫我作家。这是下午,雨意渐浓,秋风渐紧。我捧着一个茶杯,打开,铁观音的浓香扑面而来。
       我坐着,我身下是一把深红色的藤椅,我像一个作家一样,旁边放一本书,书是外国的,是一个叫做什么斯基的人写的。放一本外国的书更像是一个作家的样子了。
       我抬头看看老冯,示意旁边的一个小木凳子,让他坐下。老冯弯下腰,把小木凳子放在屁股下面。
       老冯说向我请教一个事。他坐在我对面,看我一口一口品味着铁观音的醇香。我不着急,他也不着急,这些年我们俩这样面对面,他仰着头问,我漫不经心地答,已经很多次了。或者说,这些年来我们俩一直是以这样的姿态存在着。再说了,这么多年,老冯所请教的事,都是可有可无的事,都是和他和我基本不相关的事。也就是说,他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再换一句话说,他问的是A,我可以说B,因为我无论怎么回答他,结果都是老冯一脸茫然的离开。
       我放下茶杯,准备去摸那本斯基的书。老冯把书按在他的手里,没让我摸。老冯知道,我摸书也不会去看。老冯说,作家,这本书你都看二十年了,别摸了。我就不摸。但是,不摸书,在老冯跟前实在不像一个作家的样子。
       老冯说,作家,你知道蹿子的事吧。
       蹿子的事多了,不知道今天老冯要说的是哪段。
       蹿子是我们街上的流浪汉,从我来到这个街上,我就知道蹿子了,我认识蹿子比老冯认识蹿子更早。
       蹿子的爹曾经是供销社的一个职工。我来到街上,供销社已临近衰败,很多职工都另谋出路去了。蹿子的爹身体不好,也没有什么钱,靠供销社的两间门面房收几个房租过日子。
       我租两间,一间房子的租金是三十,租两间应该是六十。因为蹿子和他爹进进出出需要经过其中的一间,房租给我减了十块,收五十。那些日子我天天都能看到蹿子,看到蹿子他爹。
       再后来,准确地说,到了一九九八年,供销社彻底散伙了,供销社的地皮被开发商盖成了商品房,我租住的房子当然也拆了,因为是沿街的门面房,从南到北,一溜的两层楼房。我买了两间,在原来租房的原址上,20万,真金白银。
       这个时候,我的房子已经和蹿子和蹿子爹没有了任何关系,我就不用再缴房租给蹿子爹了。
       没想到麻烦还是来了,供销社职工绝大多数人分到了自己的房子,蹿子爹却没有。
       蹿子爹没有了房子,去找。找原来的领导。领导去了市里,蹿子爹去市里无数次,他见不到那个领导,他就没能找上。
又去找开发商。开发商根本不鸟他,在开发商眼里,蹿子爹鸟都算不上。
       没办法了,蹿子爹把我花钱买的房子给霸占了,这不是想捏软柿子吗。
       我把白纸黑字拿给蹿子爹看。蹿子爹不识字,反正怎么说,他就是不搬走。
       只能找派出所了。
       冯绍平来了,冯绍平听完来龙去脉,对我说,这样吧,你先让他爷俩住下,供销社肯定有他们的房子,等那边处理好了,再让他们搬出去。
       等那边处理好了,话说得轻巧,要是处理不好呢,再说,我的房子凭什么给他们住。
       冯绍平看我态度坚决,才转过头来,对蹿子爹说,你搬走吧,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房子的事,慢慢争取。
       蹿子爹只能搬出去,在供销社大院里的一片空地里搭个棚,夏天过去了,到了秋天,他的房子还没有影踪。
       蹿子爹本来身体就不好,现在又没有了住处,怎么活,只能不活。蹿子爹找根绳子,在供销社大院内幸存的一株泡桐树的树杈上,把自己给吊死了。
       领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开发商也笑了,虽然蹿子爹鸟都算不上,他时不时地在你跟前绕来绕去的,也是不胜烦扰。现在好了,他死了,再不会去烦人了。
       蹿子爹死了,棚也被人家拆了,供销社院内的土地,谁都想多占一点。
       蹿子无处可去,天天赖在我屋子里不走,我把他赶出去,他就睡在我房子的门口。
       只能再去找派出所,所长姓王。我敲开王所长的门,王所长知道我的来意。蹿子爹的死,一个镇子上的人都知道,所长自然也再清楚不过了。王所长用他的食指在办公桌上一下一下地敲打着。
       王所长说,处置费。
       我不懂。
       王所长说,想不想过清净日子。
       当然想。
       王所长说,处置费两千。
       咬咬牙,妈的,两千就两千。
       第二天的早上,我就没有再看到蹿子。
       我没有想到老冯今天会给我说蹿子的事。老冯说到蹿子,我就想起以前的这段往事来。至于蹿子以后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毕竟在这个小镇上住着,偶尔地还能看到蹿子偷人家的菜,摸人家的馒头,看到蹿子被人家扇耳光,照着屁股踹两脚这样的场面。蹿子在街道上流落,晚上住在什么地方,我一概不知,反正,他已经不再往我的屋子里去了,也不在我的房檐底下睡觉了,就凭这,王所长收我的处置费,没有白收,这个钱我花的值。
       我不想和老冯谈蹿子的事,也不想知道这个蹿子又和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总之,蹿子是给我找过麻烦的人,是令我不愉快的一个人。
       就今天而言,我以为我和老冯的对话会结束的快一点。老冯不想转变话题,老冯想就有关蹿子的事继续下去。如果老冯继续这个话题,我也不会打断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说他的蹿子,我会把斯基的书摸到手里,尽管这本书我已经看二十年了,用老冯的话说,这本书我都应该倒背如流了。我给老冯说,倒背如流又能如何,关键是你能不能领会这个斯基的精神,就像你每天都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你熟悉她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天她的脸上多那么一条细小的若有若无的皱纹你都知道,你能知道她每时每刻都在想什么吗。我给老冯说,这就是一部伟大作品的魅力所在,你每一次看,它都会给你新的启示。我这样一说,老冯马上就对我肃然起敬了。
       老冯今天的问题除了蹿子之外,还有他要不要继续他的警察生涯的话题。以我对老冯的了解,这个问题老冯不应该现在才去想,现在想已经晚了二十年。这个话我不会跟老冯说。我和老冯之间,无论说到什么样的话题,也无论我们想法和意见如何相左,我们不会争论。我是作家,是有素养的人,我不会对老冯这样一个近乎弱智的人指手画脚。老冯呢,老冯是警察,是这个世界上最窝囊最废物的一个警察,他更不会跟我面红耳赤地争论,他是一个不具备和别人争论能力的一个人。
       老冯说,今年的创建和以往不同,以往是一阵风,刮一阵就过去了,这回子不一样了,这回子一把手当了创建组长了。老冯说的创建我知道,我们这里到处都有这样的标语,争创全国文明城市。老冯说的对,我也感觉这次和往年不同了,往年仅仅是说说,仅仅在广播电视上宣传一下,今年是反复说,反复宣传,并且把这种说说和宣传落实到行动上去了,大街小巷上的脏乱差没有了,早晨打扫,晚上打扫,我们这个小镇现在真的是焕然一新,处处窗明几净的。前几天我们市电视台的人做随机采访,到小镇上看我坐在藤椅上,旁边还放着一本书,就采访了我,问我怎么看现在的创建文明城市的工作。我说,这个工作好,要坚持下去,要常抓不懈。我这样高水平的话电视台当然不会放过,我的光辉形象在电视上连播了三天,虽然时间短了一点,每次播出的时间不足五秒钟,但是,这是一个普通市民的呼声,代表了大多数市民的强烈心愿。
       老冯说,创建不光是打扫卫生,不光是窗明几净。老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说老冯,你一个普普通通的警员,干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了,创建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吧。
       老冯说,我们也有具体工作,你比如蹿子。他天天在街头晃荡,衣不遮体不说,他拿人家的东西,人家肯定会揍他,弄得街上天天都不安宁,不是影响创建吗。
       翻来覆去的,又绕回到蹿子了,说到蹿子,我就不吱声了。
       老冯说,所里做出决定了,把蹿子给送走,送远远的。
       风吹过来,一阵阵地风中,有零星的雨点在飘荡,有几个雨点被吹到屋檐下,吹到我的脸上,也吹到老冯的脸上,空气中有抵挡不住的寒意。在这个日渐寒冷的深秋时节,老冯向我请教的问题是,他是辞职不干,还是把蹿子送到更遥远的地方。
       这不是我和老冯第一次谈有关蹿子的话题,第一次谈蹿子的事,是在二十年前,那个时候蹿子还是个毛头小子,十四五岁的样子,他赖在我们家的房檐下,也就是现在我和老冯坐的地方,蹿子把身子蜷缩在墙角,一副天天受我们欺负的样子。天地良心,自从蹿子的爹死了之后,我从来没有扇过蹿子一巴掌,不仅没有扇过他,一早一晚地,我老婆还给过蹿子个馍馍吃,给他倒过开水喝。问题是,他这种样子搁在谁家谁也受不了,我是忍无可忍才去找了王所长,我是咬着牙给了王所长两千块钱的处置费。在当时,我也不知道王所长怎么去处置这个蹿子,在我想象中,王所长会把蹿子关到派出所的小黑屋子里,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饿他两天,或者是照着蹿子的屁股踹上两脚,再严重一点,派出所会有电棍,往蹿子身上戳他两下,蹿子受了这样的威吓自然也就不敢再赖我这里了。
       大概是给了王所长两千块钱的处置费之后的一个月,老冯来到我的家门口,不,那个时候还是小冯,冯绍平。冯绍平说,那个叫蹿子的孩子回来了,你的两千块钱差点要了人家孩子的命。我还没有明白冯绍平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冯绍平就走了,留下一个背影给我。后来的事我也是听这个冯绍平说的,王所长收了我的两千块钱处置费之后,用其中的一百块钱雇了一辆三轮车一口气把蹿子送出百里之外。

       我说过,老冯是一个不适合做警察工作的人,但是,我也不希望老冯因为一个流浪汉辞去现在的工作,人嘛,还是要吃饭的,老冯这样性格的男人,又在这个四十多岁的尴尬年龄,他辞职了,能去干什么,就是在我的商铺里打工,我也不会要他。还有,虽然老冯不适合做警察这个职业,我还是比较喜欢和老冯聊天的,像现在这样,我一副人生导师的样子,对老冯扑朔迷离的生活给以点播和指导。老冯呢,似乎也找到了一个可以引导他走向人生正确道路上的良师益友。老冯常常会昂着头问,作家,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之所以不希望老冯辞去他的工作,除了要满足我想当人生导师的虚荣心之外,我还有另外的私心,老冯每每遇到工作上不顺心的事,都会给我说,讲一讲他为什么事不顺心,那些事会从老冯的慢声细语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十五年前,老冯给我讲过一个老男人家里养着六个媳妇的事。那六个媳妇都是傻女人,都是老男人从街头路旁捡回来的,捡来了,就跟老男人过日子,给老男人生孩子。因为计划生育的事,这个事给曝光了,老男人给抓起来了,那个破旧的院落里剩下六个傻女人和一窝不傻也不聪明的孩子。老冯的这个故事,经过我添油加醋地包装一番,写了个叫《一声枪响》的短篇小说,不仅给我罩上了作家的光环,也给我挣来了几百块钱的银子。
       十年前,老冯讲了一个解救被拐卖妇女的故事,女人在被拐来最初的几年里,天天想着怎么逃回去,她每一次逃跑不是被自己的男人捉回来,就是被当地政府和派出所的人给协助拦截下来。总之,她没有逃出去,在这里生儿育女,开始想着安心过自己的日子。这个时候老冯的派出所有了一个新的任务,把自己辖区内的被拐卖的妇女给解救出来,而且有二十个指标。老冯说,一个辖区要说当年被人贩子拐卖来的女人肯定是有二十个的,问题是很多女人已经安心过日子了,已经不想回去了,怎么解救。但是,这是任务,是必须要完成的,老冯他们就把这些个女人一个一个又给送回了原籍。老冯说,把人家女人给送走的时候,家家户户哭成泪人。老冯的这个故事,我给写了另外一个短篇,又挣了一笔银子。
       我越来越喜欢这个老冯,老冯只要有了烦心事,我就觉得老冯又给我送银子来了。我不仅是挣来了银子,老冯看到我的那些文字,对我佩服的五体投地。我这些年看到老冯最具激情的时候就是他读完我的文字,把书给我送来,握着我的手摇了又摇说,作家,你简直就是活着的鲁迅啊。我心里笑了一下,屁,就凭鲁迅那个小心胸,要是活在我们这个小镇上,不知道被气死多少回了。
       无论如何,在心里,我还是感谢老冯的,虽然这个话我没有对老冯说出来,我是用实际行动对老冯作了报答。
       五年前,老冯是有一次升职机会的。当年的王所长变成张所长又变成了李所长。李所长在这个年底也去了城里,很多人都认为这次该是冯所长了,老冯自己也这么认为,因为当时所长的位子上没有人,上面要老冯先主持一下工作,老冯做了十五年的警员,主持一个所里的工作对他还是第一次,又赶上是年底,各种总结,各种表彰,把老冯忙得晕头转向的。这个时候老冯的工作遇到了一个坎,他的工作总结报告递上去几次都给打了回来。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如果老冯是个使奸耍滑的人,人家管你报告写成什么样,给你报上去就算了,但是,老冯的报告就不能不慎重了,毕竟,一个警员在基层工作十五年了,因为一个报告的事把老冯升职的事弄黄了,实在是于心不忍。
       老冯拿着那份被退了几次的报告找到我,酸酸地说,作家,你给我看看,给我把把脉,帮我度过这个关口。
工作总结中有关流落人员的处置问题。老冯这样写:一年来共处置流落人员二十五人次,其中一个名叫蹿子的流浪汉今年被反复处置了三次,送走一次他回来一次,最远的一次送到山东境内,他还是跑了回来。
       我指着这句话问老冯,是你写的?
       老冯说是。
       我笑笑,对老冯说,猪都不能这样去写。
       老冯呐呐地说,实事求是,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我当然知道是实事求是,我还知道第三次把蹿子送走的事。
       我们这个地方人文历史景观比较丰富,两千年前的楚汉战争大多都在这里展开,大汉时期的璀璨文化星星一样闪耀在这块土地上。经常有国外友人慕名而来,尤其是一些外国政要们。他们来一次,我们的街道就打扫一次,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我们的街道脏了,乱了,就说明很久没有外宾们光顾了,反之,有一天你一早起来打开门,看处处彩旗飘飘,街道上干净得像是水洗过一样,这个时候外宾已经距离我们不远了。
       送蹿子去山东是因为有日本的朋友要来,我们这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泱泱大国不能让日本人看到还有蹿子这样的流浪汉,必须把蹿子给送出去。
       送蹿子走是个晚上,因为天冷,老冯还给蹿子武装了一下,给蹿子找了个破棉袄,在蹿子口袋里揣上几个馒头。
       让老冯想不到的事,老冯半夜回到家,第二天一早就看到蹿子了。蹿子穿着老冯给他找来的破棉袄,在鲁老二的烧饼炉子跟前捡烧饼渣子吃。
       老冯问蹿子,你狗日的是怎么回来的,咋那么快。
       蹿子头都不抬。瓮声瓮气地说,你狗日的开车回来了,我就扒火车呗。
       这个时候的蹿子已经有了很多次被送出去的经历,也有了很多次自己跑回来的经验。
       我把老冯的这句话稍稍地做了修改,我是这样写的:一年来共遣返流落人员二十五人次,其中一个名叫蹿子的流落人员情况比较复杂,经过我们认真细致地走访,目前该人员也已经妥善安置。
       报告里有很多类似问题,原来凄风苦雨的场景,经过我的妙笔生花,一下子花团锦簇起来。
       老冯说,作家,我要的是工作总结报告,不是小说,不能来虚的。
       我没有理会老冯。幼稚。
       老冯说,你是作家,你要有作家的良知,你这是编造,是弄虚作假。
       自然,老冯没能升职。
       老冯没能升职肯定不是因为我给他修改的那份报告,老冯压根就没有用那个报告,他当着我的面把报告撕得粉碎。
       二十年来,我记忆里老冯就骂过我这么一句,老冯说,你他妈的也是虚假文人一个。
       
       老冯在这个镇子上工作二十年,我想不出除了我之外,老冯还有没有朋友,当然,前提是,我承认是老冯的朋友。二十年,对一个人来说不是太漫长,但是,你怎么也不能说很短,二十年来,在这个镇子上老冯打交道次数最多的人是我,如果再多说一个,就是蹿子。想想,这是多么荒诞的事。而我呢,之所以和老冯聊了那么多次,我们的话题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蹿子,这又是多荒谬的事啊。
       作为头顶着作家光环的人,更多时候我反省自己,问自己,在蹿子的事上,我有没有犯过错,蹿子目前的生活状态有没有我的原因。我从二十年前的事,一件事一件事去想,我想不出来,想到最后,我连对蹿子的同情都没有了,剩下的都是对蹿子的恨。扪心自问,蹿子流落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我作为蹿子家曾经的房客,是给蹿子的生活提供过帮助的。
       天已经冷了,蹿子无处可去,这家房檐底下蜷一宿,那家墙角蹲一晚。
       老冯说,作家,你得想想办法,给蹿子弄个睡觉的地方。
       我把烟点上,对老冯的这个话题,我是连眼皮都不愿抬。
       老冯说,所里是要求再送出去,你看看这个天,都偎雪了,送出去,怕是回不来。
       我不想跟老冯说话,我把老冯领到我家里,我指指沙发,又指指卧室。
       老冯懂我的意思,老冯说,不睡家里。
       老冯向我的后院走去。
       后院有两个小间,一间堆放着破烂,一间是狗舍。
       一个城里的朋友养个公贝,邻居举报了,朋友不舍得卖,把公贝送给了我。
       公贝是一条母狗,带着窝,除了我们家人之外,看着谁都想咬一口。
       公贝看到老冯,做出了蓄势待发的样子。
       老冯说,咬人吧。
       我说咬。
       老冯说,你得拴上。
       老冯指指狗舍旁边的那个小间,收拾收拾,睡这吧。
       还能怎么办。
       我算是把蹿子给收留了,我不仅要把蹿子睡觉的地方弄好,我还要把蹿子吃饭的问题给解决掉。
       隔壁是一家饭店,之前和我发生点摩擦,原因是饭店的泔水没地方处置,全倒在我的后院里。我警告他几次,他不听,我就举报了他。创建是举全市之力,要全民共建,他小子顶风作案,怎么能不处罚他。他老实了,在我跟前俯首称臣了,见面老师长老师短地叫。不仅老实了,自从我家养了公贝,我从来没有操心过,每天他都主动把鱼呀肉呀的给我送过来进了公贝的肚子里。
        我把蹿子的伙食也安排给了他。
        因为把蹿子安置的好,老冯算是放心了。对于我来说,这些年对蹿子爹的死,我内心隐隐的不安也平复了。
        我和老冯都以为,蹿子会拥有一个他二十年来没有过的温暖的冬天。
        但是,但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是蹿子住我家里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下午,两点钟的样子,我把藤椅搬到门口,把茶杯和斯基的书放在身边的凳子上。冬天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人也懒懒的。我想睡一会,我估计我是睡着了,我似乎还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像莫言先生一样获得了某个大奖。我被很多聚光灯和话筒包围着,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作家,能说说你现在的感想吗。
       你作为一个作家,看到这张图片有何感想。
       我隐隐觉得不是梦了。我微微地睁开眼,我身边果然聚集了很多人,镁光灯一闪一闪地照着我,很多话筒都放在我嘴边。
       这是怎么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把一张图片递在我眼前,问我,作家,你能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老了,四十多岁了,这些年来眼睛看这个斯基的书已经花了,看不清楚了。我想把图片拿自己手里看,我必须和图片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才看得清。
       女孩不撒手,镁光灯还在不停地照。
       我对女孩说,你把图片拿远一点。
       这个时候我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事和莫言那个事不一样。
       另一个年轻的长相俊朗的男生问,能说说你为什么把一个流浪汉和狗关在一起的原因吗。
       流浪汉,狗。
       我一把夺过女孩手里的图片。
       蹿子睡在地板上,几只狗崽趴在蹿子身上。
       当天晚上,各电视台连续播放了我丑陋的睡姿。
       男主持人,女主持人在不同的栏目中评论完这个事件之后,追问相同的一句话:我们不禁要问,一个作家,被称之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样扭曲的心灵能写出什么样的文字呢。
       第二天,大小报纸连篇累牍,都是我面对镜头丑陋不堪的图片。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居然是这么丑,这么难看的一个男人。
       各种标题更是夺人眼球。《作家看到图片无言以对》,《作家面对图片恼羞成怒,吼记者,你把图片拿远点》
       丢人丢大了。
       我给谁解释去,我打电话给另外一个作家,女的,我以为我们俩的关系我只能说给她听了。她不接我电话,回了我两个字:变态!
       还有狗日的老冯,我被架在道德的热汤里沸煮的时候,他连面都不露。
       蹿子又开始了流落。
       因为蹿子的事,我的心态的确是被扭曲了,我看到蹿子再次流落我的内心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蹿子,去找那些道貌岸然的记者们要饭吃去吧,去那些个富丽堂皇的电视台报社找个睡觉的地方去吧。别在来烦这个世界上最丑陋的男人了,老子受够了。
       那个图片我后来仔细看过,居高临下拍的,从拍摄的角度来看,只能是我隔壁的饭店老板。我无意追究什么了,算了,过去了。人在江湖,你砍人一刀,你早晚也会被人砍。
       我说过,我只是一个住在小镇上不入流的作家,在我所拥有的所有证件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作协的会员证,而且终生不需检证续费。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做的就是作家。
       我更无意于做老冯所谓的人生导师,经过媒体的这番狂轰滥炸,再厚颜无耻的人也没有勇气给别人指导人生。
       老冯再次坐在我面前的小方凳上,满脸的愧疚。
       我坐在另外一个小方凳上。
       很多人经过我的门口,习惯看我坐在藤椅上,习惯看我端一杯水,慢慢地品着茶香。习惯地看到我身旁放着一本某个斯基的书。这些都没有了,那是一个厚颜无耻心理变态作家的摆设。
       时不时有人会意味深长地问我,作家,咋不坐你的藤椅了。
       作家,那个什么斯基的书呢。
       我会很认真地回答他们,我不是作家,我配不上作家这样的称呼,藤椅连同那个斯基都放在盛放垃圾的屋子里去了。
       我潦倒的样子,或者说,我颓废的样子,老冯还会给我说什么呢,他能找出一个什么样的话题可以让我们两个人重新开口呢。
       总是老冯先张嘴。
       老冯说,十天前,你门口丢下一个女婴。
       是的,是有一个弃婴,不是在我门口,准确地说是在路口,或者说,那个路口距离我的家比较近。至于是女婴还是男婴,我真不清楚。这和我有关系吗。
       老冯应该知道,我对这样的话题没有丝毫的兴趣。
       我是最早发现弃婴的一个人。
       因为蹿子事件,我的生活规律完全变了,我基本上是昼伏夜出,我的生物钟也随之产生了变化。在事件发生之前,我从来不会有夜里吃东西的习惯。现在不是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肚子就叽里咕噜地叫。肚子饿,我有一种像狗一样出去找食吃的欲望,这是真的,我有这种欲望的时候整个人就处于亢奋状态,就抑制不住自己。
       我打开门,在朦胧的路灯下,向街中心走去,在我们小镇的街中心,白天和黑夜都是繁华地段,生食熟食,摊点一个挨着一个,这个时候他们肯定是收了,摊点会不会遗漏什么呢,一个馒头,半根油条,哪怕是一块萝卜头呢。
       我挨个地找,结果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第一个晚上没有,第二个晚上还没有。我没有灰心,不仅没有灰心,这激起了我更浓厚的兴趣。那么宁静的夜,空旷的大街上就我一个人,翻开一个摊点,又翻开一个摊点,有时候我会捡到一枚硬币,捡到一副手套,一个口罩,我把硬币揣进兜里,没有人会知道,没有镁光灯对着我。对了,我差点忘了,街上安装了很多的摄像头,我把口罩带上,有了口罩我就不怕了,我在十字路口撒了人生中最快意淋漓的一泡尿。 
       我看到蹿子了,狗日的蹿子在捣鼓鲁老二的烧饼炉子。难道鲁老二会把烧饼放到炉子里吗,我走上去,蹿子正撅着屁股往炉膛里摸。
       我照着屁股踢一脚。蹿子哎呦一声说有烧饼。
       蹿子从炉膛里撤回身子,手里果然有两个烧饼,蹿子把其中的一个递给我。
       蹿子说,天天都有,明天我给你留一个。
       蹿子说话算话,第二天果然在等着我,给我留了一个烧饼。
       第三天也是。
       我问蹿子,鲁老二咋就留两个烧饼呢。
       蹿子说,别给鲁老二说,说了,咱就吃不上了。
       深夜里,我和蹿子像是一对难兄难弟,看着星星,看着月光,一人一个烧饼,吃完了,他向西,我向东,我们各自睡觉去了,我从来没有问过蹿子睡在哪里,那个时候,我和蹿子都是流落街头的人。
       有一天我推开门,老婆问我,你天天半夜三更地,你干什么去了。老婆满脸的孤疑,仿佛我在和哪个女人偷情。
       我老老实实地给老婆说,吃烧饼呢,傻不拉几的蹿子,天天给我留个烧饼。
       老婆听我这样说,害怕了,摸摸我的脑袋,说你犯神经了。
       想想,我的确是犯神经了。我就把这些天的事说给老婆听。
       老婆也认为两个烧饼蹊跷,老婆说,是不是鲁老二故意留给蹿子的。
       我一想,老婆说的有理,鲁老二也是供销社的老职工,当年和蹿子爹一样,也是没有分到房子的人。鲁老二没有像蹿子爹那样去寻死觅活,人家坚持天天告,年年告,终于把自己的房子给告了回来。
       老婆说,鲁老二就留两个烧饼,你吃了一个,蹿子不是饿肚子了。
       我说,我明天给蹿子说,我不吃了,都给蹿子吃。
       到了第二天的深夜,老婆和我一起到鲁老二的烧饼炉子前,蹿子已经到了,蹿子站在刺骨的寒风里,他看到来了两个人,以为我们的队伍壮大了,他把两个烧饼从炉膛里掏出来,说,你俩吃吧。
       为了不分享蹿子的烧饼,我把自己的生物钟进一步做了调整,我选择凌晨,在每天的天亮之前出门。
       的确是十天前,我推开门,手里牵着公贝,准备沿着我们小镇的外环走一圈。这一圈走完,天基本就亮了,我已经坚持一个礼拜了,我之所以不走街上,是因为我不想看到蹿子。我第一天就是从街里走的,天都快亮了,蹿子个狗日的手里拿着烧饼还站在那等我。蹿子看到公贝,伸手把烧饼添公贝嘴里去了,抱着公贝的脑袋亲热得不行。蹿子有很多日子没有见到公贝了。
       出了门,公贝显得和往日不一样,公贝把头昂了起来,两条平时站不直顺的后腿一下子并拢起来了,它把脑袋在我的腿上蹭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呜呜地叫声。我抖抖手里的绳子,公贝就一颠一颠地跑到我前面,它拉着我往公交站台上去。公交站台的路灯也是朦胧的,在朦胧的灯光下,我看到站台的座椅上放着一个类似包裹的东西。是的,正如老冯说的,是个弃婴。
       看到一个弃婴,我紧张了,似乎看到了无数的镁光灯和话筒在围着我,那些个年轻的,漂亮的,俊朗的,女生,男生,他们一句接着一句追问。
       作家,你是在哪里抱来这个婴儿的。
       作家,你是打算把婴儿放在狗舍里吗。
       作家,是什么样的心理总要把人和狗关在一起呢。
       作家,能说说你这种变态的心理是怎么形成的吗,是不是和你的家庭有关系,是不是和你的童年有关系。
       我牵着公贝抱头鼠窜。
       此后的这些天,我没有出门,白天黑夜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听见有人敲我的门,我浑身都是冷汗。
       老冯说,这个女婴被蹿子抱走了,一周前阳光妈咪童婴馆报案,说奶粉被偷了,童婴馆有监控,是蹿子偷走了两罐奶粉。
       我一直没有说话,蹿子也好,弃婴也罢,我只希望这些都离我远远的,越远越好。
       老冯说,蹿子偷奶粉这事反常,我们找到蹿子,看见蹿子怀抱个婴儿,差点没有给冻死。
       老冯又说,婴儿送医院去了,蹿子失踪了,失踪几天了。
       老冯没有听到我的回应,老冯给我老婆说,把作家带医院去看看吧,他不对劲。
       也是这一天的夜里,我一个人去了街里,我伸手在鲁老二的炉膛里摸了一把,炉膛里的两个烧饼还在,蹿子真的失踪了。
       老婆看我又天天半夜三更地往街里跑,把我送进了医院。
       临近春节,我回到了家,我看见老婆把藤椅给我搬了出来,还有那本斯基的书。老婆希望我还能像以前那样,还有一个作家的样子。
       我已经不记得我从前是个什么样子,我当作家的样子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吗。
       老冯也过来看我了,老冯蹲下身来,把手搭在我的膝盖上,说,作家,你还记得蹿子吗。
       哦,我回应了一声。
       老冯说,看样子这个蹿子是彻底失踪了,周边这些地方我找人打听过,没有他的消息。
       我又哦了一声。
       夜半时分,老婆睡了,窗外的月光分外的明亮,我推开门,大街上空荡荡的,这真是一个安静的世界,我的内心有莫名的兴奋,我觉得只有这样的世界才是属于我的。
       我一个摊点一个摊点翻腾,我想找到我需要的东西,我需要什么呢。
       鲁老二的烧饼炉子还在,我把手伸进去,炉膛里一点温度都没有,冰冷冰冷的,我什么都没有摸到。
       老婆在我身后,我没想到她一直在跟着我。老婆说,鲁老二不打烧饼已经有些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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