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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

作者:罗小华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316      更新:2016-05-04
文/罗小华

神经是当地人和我对他的称谓,他的大名叫吴辰经。当地人对一个性格有点憨或者有点傻气的人,会被视为“神经货”,也应了骂人时“你发神经呀”这句话。吴辰经大名谐音相近,做事作风不幸也沾边,叫他“神经”也无话可说了。
我和神经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一个水库工地认识的,也同时认识了老邹。
老邹其实不老,也就近五十岁的光景,是从省城下放到粤北山区一个山村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因为神经曾凭着“文革”高中生的底子,要赶全国恢复高考的潮头,找过老邹补习,我多少知道点老邹的底子。
据说老邹是省城一所全国知名大学的高材生,毕业留校后和几个头脑发热的青年“另立中央”,成立什么“反革命”组织,被推举为“总理”,被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后下放劳动改造。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从老邹帮神经讲解数学应用题,列式从结论往前推算就知道老邹“高材生”不是虚传。
神经诚心诚意找老邹补习了一个冬天,把水库工地伙食尾子全塞进老邹嘴里,次年参加高考名落孙山,惹得我和工友们哄笑。人家神经也不恼不急,照样有空在白信纸上用铅笔画画,画完后用小学生上美术课用的铅笔添色,在我看来也画得很好看的。老邹还是和往常一样,除了睡觉口里总是不停地唠叨什么,后来才知道人家是在复习英语呢。老邹也不指望神经的伙食尾子,到了发补贴的第一个墟日北方叫赶集的日子,老邹还是衣衫褴褛步行十八里路,到镇里把身上的钱全吃光,也不清楚他是否能喝酒,第二天在水库工地总能见到他佝偻的身影。
我虽然不是和神经一起读的高中,但是在同一个学校三年后还听说了神经的创举,也许“神经”的名号是那时落下的。神经父母早亡,由哥哥带着,没有什么本事的哥哥能让神经上中学,该说也是尽心尽力了,与其他学生一样捎带的口粮标准,无奈神经长得膀大肌厚,为他日后力大无穷打下基础。神经读高中时因为饥饿,到开饭时间前的一节课,无论如何在座位坐不住,被老师批评傻大个不长记性成为同学宽心的事。倒是神经从不放在心上,下课铃声一响,第一个跳出课室的必定是神经,到同学们在学校饭堂橱窗排队轮候时,神经捧着的饭碗已见底。
有一个家里经济较好的同学对神经说“阿经,你说你能吃,我请你到饭馆吃十五碟斋肠粉(没有肉,南方人爱吃的早点),你吃完不用付钱怎么样?”这个同学曾请一个和神经一样粗壮的人吃过,也勉强能吃下八碟斋肠粉。
饥饿的神经毫不犹豫地说:“我吃,我吃,我保证吃完”。
据说神经吃完十二碟斋肠粉时张口不合,眼睛朝天发白,一旁鼓噪的同学见状怕闹出人命才放过神经。事后神经说他能吃完鬼才相信。
全校多半师生目睹神经为了四两饭票,在零下五度的温度下,在学校前一条三米宽,两米深的灌溉渠浸泡十分钟,回到地上手脚已不听使唤,只听见其牙齿交错发出的咯咯声。“神经”的知名度因此大大提高。
我和神经、老邹他们干活的水库工地,坐落在一个常年不见人,偶尔只见打猎人的山沟,当地称为“洞”的狭长山谷,工友们是以当时生产队抽派的青年男女,就是老邹也是一个未婚的王老五,对下是神经这个未婚大青年,二百多青年男女聚在一起,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因此有“谈婚洞”的美称。身在“谈婚洞”,老邹找到另一半是没指望了,况且老邹根本就没有想过谈恋爱,从他乞丐一样的装扮,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留明天钱粮的做法就得知,倒是神经的婚姻引起了工友们的关注。
在水库工地,因为地理环境不允许工友们每天回家,就是附近生产队抽派的工友也难得回家一趟,只能和工友们住在两个用木板围挡,上盖沥青油纸的男女分开工棚里。我那时还没有谈婚论嫁的想法,并不是我还没有进入青春期,实在是我迷恋城市生活,被工友们视作心头高的人,超然于“谈婚洞”的谈婚浪潮,但并不妨碍我加入捉弄神经的队伍。
水库工地里有一个当今被称为“剩女”的,被工友们私下定为工地“巫婆”,却爱穿着大红大紫俗不可耐的衣服,畸形的脸两块高耸的颧骨,天然挂着两团胭脂红,十足古装戏里的媒婆,却有现代女性的主动出击勇气,对我这个在当时被作为优秀青年的有过骚扰行动,当然碰一鼻子灰石必然的结局。“巫婆”对其他男工友的多番进攻引起公愤,处于对神经家庭条件和自身条件考虑,或有意杀杀“巫婆”的嚣张气焰,决定撮合“巫婆”和神经的婚事。
“巫婆”可能长久主动出击未果,身心疲惫或自信心荡然无存,经过工友们的“善意”开导,神经凭着力气大的优势,主动帮助不爱干重活脏活的“巫婆”完成当天分配的工作任务,并慷慨地拿出当月的补贴给“巫婆”买了一套爱穿的衣服。我见过“巫婆”半推半就帮神经洗过一回衣服后,在一个公休日我和老邹的陪同下到了神经家里,目标就是冲着神经家一条小狗去的。
我真不明白,神经家的小狗被作为小狗并没有冤枉它,都养了一年多,不光体重还是小狗的体重,毛色也像神经和他哥哥分伙后唯一的一间土屋一样,黑不溜秋毫无生气。神经是杀狗好手,水库工地饭堂饲养二十多条吃剩饭菜长大的狗,待杀那天都死在神经手里,神经为此多出了一个称号“侩子手”。神经宰杀他的小狗如同牛刀杀鸡,去毛剥净下锅煮熟上桌也就半天功夫,当我们把小狗吃完后,我见神经卧房厨房都在一间屋子里的蚊帐色泽更深了,几乎看不出原来白色的样子,单身男子屋子的凌乱可以作为样板。看着酒足饭饱的老邹喃喃自语,想必又在复习他的英语了,我借故拉着他往外走,丢下“巫婆”和神经。
打这以后,我见神经再不会帮“巫婆”完成分配的工作任务,也没有见过“巫婆”给神经洗衣服。工友作为笑料的传言到了我耳朵里:“巫婆”留在神经家里的那天晚上,神经半夜敲他哥哥家的门借宿,被堵在门外还被嫂子臭骂:“你这个神经货,该打一辈子光棍…”爱较真的喔事后问神经怎么不同“巫婆”睡觉,神经认真地说:“她不是我的老婆,我怎么好意思跟人家睡觉。”他说的喔不得不相信,在前我曾听神经生产队一同抽派的工友说过,他嫂子也为神经说过一回媒,是一个比我们当地更偏僻的穷地方,一个丧夫带着幼子的中年妇女上门相亲,人家也不嫌弃神经的人和家境,在神经家呆了三天三夜,神经无处借宿,把唯一的床让给那母子睡,自己卷缩在床前三块泥砖堆起的灶前柴堆睡了三个晚上。当那妇女实在忍无可忍,待夜深幼子熟睡后,下床拉着神经要做夫妻之爱,神经左右推让,口里不停地说:“使不得使不得,这是犯法的事。”天亮后那妇女拖着幼子走了不见回头。
神经的婚事终究没有一个结果,倒是老邹盼来了他回省城的那一天。
听说老邹是落实政策回的省城,一大早我和神经作为他最要好的工友,在路口等他出行,看见老邹变戏法地穿着一身半旧没系领带的西装,临走还不忘把两套日常穿的乞丐衣和一床本可以送人的半旧棉胎烧掉,说是要去掉他前半生的晦气。自此,我和神经再没有见过老邹,甚至记不起他的大名是什么,只听老邹下放劳动生产队的人说的不确切消息:老邹回省城后被一件民办大学聘为教授,薪水很高,与他早年出国归来一直没结婚的爱人重归,是否生子不清楚。也有人说老邹回省城后,寄居在年迈双亲的旧屋里,一直都找不到工作,靠父母的微薄退休金生活,下放劳动改造落下恶疾病发,已先其父母而去云云。
我也如偿所愿到了县城工作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有一次我朋友约我到县城一件规模不小的饭馆吃饭喝酒,我见到了站在门口穿着保安服的神经,他主动向我打招呼,近六十岁的人了还是先前一样的脾性,说这件饭馆是他的亲戚开的,包吃住有时给点零用钱,家里的屋子倒塌后,屋地被侄子占了建了楼房,已无家可归回不去了。看着神经若无其事的样子,象说着别人的事情,我对神经悠然产生了同情感。
不知是我总想见到神经,还是他亲戚开的饭馆味道好价钱公道,或者是哪里的一个点菜女部长风骚劲吸引,每次朋友约我外出吃饭喝酒或是我请朋友,我都选定这间饭馆,去的次数多了日子长了我和饭馆老板娘,也就是神经的亲戚也能说上话。
见神经可怜的样子,我对老板娘说:“神经是你的亲戚,虽然孤身寡人,你也应该给他一点钱作积蓄过下辈子。”
老板娘说:“这个神经货给几十块钱袋里装不下,手头有十元、五元就到城中村出租屋叫“鸡”(南方对卖淫女的称谓)。”
我对老板娘说:“神经这把年纪你让他每晚在饭馆大堂睡,几张凳子躺一个大活人也太不人道了吧?他还是你的亲戚呢!”
这个神经货在凳子上睡得可舒服了,前天晚上在街边带回一个“老鸡”回来睡,老鸡离开时顺手带走我放在橱窗一瓶几百元的洋酒。我发现后骂他,他还嬉皮笑脸说:“见这个老鸡无生意,带回来做了都不用付钱。”老板娘不但不听我的劝说,恨不得把神经的底子全部抛出。
过了些时日,我和朋友再次到神经当保安的饭馆吃饭喝酒,不见站在门口老远和我打招呼的神经,坐下后我问为什么见不着他,老板娘一下说开了:前天我那个最招客人的点菜女部长,就是那个可以让客人动手动脚的部长被神经货摸了奶子,打了几巴掌神经货后找我投诉,要我决定留她还是留神经货。我说你不是什么样的客人都可以摸吗,他说什么人摸都可以就是不给神经货摸。我说神经货也是男人,让他以后不摸就是了。你想她怎么说?让神经货这样的男人摸了以后我怎么在社会混,逼着我把神经货赶走了。她走后去哪里还犯得我操心。
我在县城工作过上城里人生活,用不着为老邹挂心的,如果他真的做了大学教授或者已经死去。可是对于神经也就是吴辰经我能不操心吗?我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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