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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珠的心事

作者:尼玛潘多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9393      更新:2017-10-18

       协噶尔村的琼珠,眉宇间总是藏着一丝忧郁,这样的忧郁让她在协噶尔村显得与众不同。协噶村的女孩都是属于阳光的,黑红色的脸庞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自从男人们习惯了外出打工,她们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大声的说话,大步地赶路,粗砺的生活铸造了她们豪放的性格。
       琼珠原本也是完完全全属于协噶尔村的,即使在她初中毕业回乡务农时,仍然和协噶尔村是完整的一体。就在她16岁那年,去了一次拉萨后,渐渐游离了协噶尔村。
       那一年,琼珠十六岁,回乡务农刚满一年。这年夏天,拉萨格外热闹,一场全国性体育大赛在这里举办。协噶尔村也跟着热闹,要选拨几名年轻女子,到拉萨参加开幕式,展示协噶尔村独具特色的服饰。一位嫁到协噶尔村没多久的年轻媳妇,原本是要带着婆婆的首饰去拉萨,临走时,婆媳发生争吵,婆婆不肯把首饰借给媳妇。婆婆说,为了村集体大事,她愿意亲自戴着首饰去拉萨。瞧着老阿妈满脸褶子,县里来的工作人员直摇头。琼珠就是那时候顶替上阵,和一位同村的小媳妇一起去了拉萨。
       那一次从拉萨回来,一件从城里买来的牛仔裤换掉了琼珠的藏装,左邻右舍第一眼看到,无不瞪着眼睛又张着嘴巴。
       又不是没人穿这种裤子。被惊异的眼神搅得心里不安时,琼珠就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那是去城里上学的孩子们穿的……阿妈用带刺的话,想让没考上学的琼珠换上藏装。
       不上城里上学难道还不穿衣服了。聪明的琼珠这时候就要装傻。
       穿着藏装多好,一件能抵上衣裤子两件,多节省。从山上放羊归来的哥哥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帮着阿妈说话。
       我那件不穿的藏装就留给你吧。
       琼珠对哥哥一点都不客气,抓着时机就要挖苦一番。对阿爸,她可不敢这样。阿爸没明着说她什么,可那双眼睛瞟到琼珠身上,好像能喷出火焰。
       琼珠的阿爸对一双儿女从来没有给过笑脸。按协噶尔村的俗语:“男子不疯就行,女子不哑就好。”说的是男孩要敢说敢闹腾,上限为不疯。女孩要文静少话,下限为不哑。可他的一双儿女却反了过来,上山放羊的儿子除了应答之外,几乎没跟他主动说过话,女儿琼珠事事喜欢冲在前面,穿上那件招惹人的牛仔裤不说,最生气的是不穿藏装的琼珠,还总盼望再参加一次开幕式,并且要把这种盼望让全村人知道。
     “村长,什么时候还有体育赛事?”只要村长出现在琼珠的视线内,这句话总是滑出琼珠的嘴,不由自主。拉萨那番热热闹闹的样子,让琼珠很眷恋。
       问得多了,就成了村里的笑话。村里人看到琼珠,常常笑问一句“什么时候还有体育赛事。”把那个“赛事”说得别别扭扭,协噶尔村人可说不出“赛事”这么文皱皱的话。
     “赛事”这个词,其实是琼珠故意说的,她觉得这个词能把她与协噶尔村的其他女人分开。其实,即使琼珠不说“赛事”这个词,她和协噶尔村的女人的确有些不一样。
       拉萨的体育大赛开幕式比县里的物交会隆重多了,光排练就花了一个月时间。一样的一个月,不一样的心情。到了拉萨的琼珠,像放到了高空的风筝,自由自在,轻盈舒畅。而和她同村的小媳妇,地里的事,家里的事,孩子的事,就连酿青稞酒的事,全装在心里,每一天都那么沉重。一到晚上,计算着离开家的日子,算计着还有那些活拉下了,在被窝里也叹着气。所以,“赛事”这个词在村里的流行,引起了同去的小媳妇对琼珠的一些不满。那是一个令她十分难堪的男人说出来的,当她在排练时表现出懈怠和烦闷的情绪,那个男人就爱说,这是一项重大体育赛事,可不能把它看成是你们村里的一件事。村里的事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事,这样的认识让小媳妇深感被歧视,而这样的时候,琼珠的眼睛总会火辣辣地盯着男人,不停地点头称是。这双火辣辣的眼睛,在她俩之间划上了一条缝隙。
       当“赛事”在村里成为笑柄时,关于琼珠在拉萨的故事,借着这条缝隙在村里传开了:
       我们那次在拉萨排练,正值学生放署假,就住在空出来的学生宿舍里。一个女里女气的拉萨男人管我们排练队形。因为琼珠识字,她就成了我们的小组长,他常把她叫到外面说些事情。不管那人说过什么,琼珠记得一字不差,每次那人开会发话,琼珠的眼睛就没从他的脸上移开过,看得人家脸都红了。发补助什么的,琼珠总是自告奋勇替我们领回来,生怕我们跑到前面。有一次临睡觉时,那人急匆匆过来通知事情。脱了藏装的琼珠,生怕别人抢了机会,飞身跑去开门。那人好像不认识琼珠似地说,平时穿着藏装没看出来,你的身材真好。此后,琼珠在拉萨就再也没有穿过藏装。
       小媳妇的话传到琼珠阿妈耳朵里,隐隐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出不舒服在什么地方。趁琼珠阿爸不在,她把琼珠叫到跟前,严肃地问道,那个长舌妇在后面说你的坏话,你听到了吗?
       琼珠没觉得同村的媳妇在说自己的坏话。只是那些话传来传去,总有点不对劲,可她又想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看到阿妈生气的样子,琼珠困惑了。
     “这么说,你还真这么轻浮。”
       阿妈这话一出口,琼珠立刻知道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了,但仍装作迷惑地问道:“为什么说我轻浮?”
     “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人家,自告奋勇地去拿补助。”
       琼珠阿妈听到这两处细节时十分恼火,可现在一字一句从自己嘴里复述时,感觉没什么值得恼怒。
     “我看得人家脸红了吗,是我飞身跑去开的门吗?”具体到细节,琼珠突然怀疑有没有这样的事。她想了一下说:“补助确实是我替她们拿的,我不去她们又不识字,拿了钱是要签名的。有什么事也是我通知的,我是组长。”
     “凭着识几个字,你逞能吧。真是个傻大个。”女人与女人之间微妙的关系,阿妈不知该怎么给琼珠讲,她觉得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什么事都该懂得,她在这个年纪已经嫁人了。看着满眼困惑的琼珠,阿妈丢下了这句话。
       琼珠惊讶于阿妈的反应和自己竟如此不同。她最大的不快是小媳妇把舞蹈指导说成女里女气。在琼珠的心里,那双白皙的手变换出的优雅,那轻盈的身子跳动的灵气,是此生无法抵达的境界。
       和阿妈有过这次对话后,琼珠的脑中一遍遍地回放着在拉萨的那段时光,眉宇间的忧郁就是那时添上的。
       琼珠发现,关于拉萨的记忆,总绕不过那个人,舞蹈时,说话时,训斥时,历历在目。想的多了,她就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太少了,眼神中,语气里似乎也找不出她想要的东西。这样的想法,让惆怅和疑惑在心里疯狂成长。为让证明自己和男人有那么一丝关系,琼珠拼命回想,想得连那人的面孔都模糊了。
       日思夜想,日想夜思。琼珠寻找答案的目标开始游离,回忆拉萨,时而让她欣喜,时而让她失落,渐渐地连梦里都有那人的身影,有冷漠的表情,有深情的对视,甚至还有些亲呢的接触,让她最不能接受的是,白天,她的心里仍在期待梦中的亲呢。
       想的越多,对拉萨的想念越发让她不能自拔。每当有工作组从城里下来,她就怅然地等待着村长通知她到拉萨的消息,只到工作组离开,村长见她毫无表情,她的期待像漏了气的气球,才慢慢地瘪了下去。偶尔,琼珠也后悔去了拉萨,她没有想到心里装着一个人会这么痛。
       眉宇间多了忧郁的琼珠,常常忘记做这忘记做那,换来阿爸一阵阵喝斥声,却怎么也不会忘记每天清晨在佛翕前点上一盏酥油灯。她祈求一种力量,能够穿透任何障碍,把她的心思传递到另一个心里,或者像风刮过一样,把所有心思吹走,还她一个宁静的心理,或者让一个人走进她的心房,把他掩埋掉。佛翕前的琼珠,有时呆呆出神,有时泪流满面,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看着女儿的样子,琼珠的阿妈疼在心上。有城里工作组下来,她的期待也跟琼珠一样开始膨胀。工作组来了,她会找些恰到好处的理由走近他们,开始只是侧面地打听是否有机会到城市表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希望开始暗淡,阿妈的愿望也开始发生变化,她开始张罗着能否在城里给琼珠找个男人。
       有工作组离开协噶尔村,琼珠的阿妈要赶紧送上一份特殊“礼物”。一张琼珠的照片和一大堆愿望和想法。接受了阿妈的特别礼遇,没有哪一个人对这样的请求表示为难。热情地答应,小心地夹上照片。无论换了什么样的托付对象,接收的程序都惊人的一致,格外专注的表情使阿妈有一种被人重视的感觉。
       只到连琼珠很小时候的照片都送完,也没有一人捎来只言片语。阿妈失望了。很快,热热闹闹的藏历新年一过,琼珠就满18岁了。
       这一年,邻村的一户人家物色媳妇,盯上了琼珠,托人给琼珠阿爸捎来了话。听到消息的阿爸,做着活儿都能哼出歌。他心里早计划好了,等女儿嫁出去了,就给儿子娶个媳妇,他此生该做的事就算完成了一大半。小姑子嫁人前娶媳妇进来,家里闹腾不停的事例在协噶尔村太多。何况,琼珠被城里的事情,搅得变了个人,一天到晚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他着急。他想,结了婚成了家,才会活明白过来。

       雨后的牛圈,十分泥泞。琼珠小心地卷起裤褪,厌恶地撇着嘴角,把奶桶送到奶牛身下,手上抹了一些清油刚想坐下来。另外一只牛在琼珠的身后,抬起尾巴拉下一串牛粪,牛粪星子溅落在琼珠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琼珠怒从心起,狠狠地抬起腿给了牛屁股一脚。
       不巧的是,就在琼珠跟牛生气的时候,阿妈向琼珠说起了提亲的事。不等阿妈说完,琼珠就把奶桶塞到阿妈的怀里说,您来吧,这活我做够了,说着竟然哭着跑了出去。
       琼珠阿爸那一关可不像阿妈那么好过。琼珠阿妈说:“俗话说,新媳妇三年佣。我们这个姑娘从今往后就要受苦了。”琼珠阿爸立刻明白了她后面想说的话,生气地说:“那你就让她赖在家里,守着你变老,让村里人笑话我们。”
     “她也不是想赖在家里,只是现在年纪太小。何况,现在这个社会,儿女的婚事,也不是我们能作主的。你没瞧见村里很多孩子都是自己领回伴侣。”
      “你这个女人太牵就孩子,哪有孩子像我们这个疯子,去了一趟拉萨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要不早点把她嫁出去,说不定会让我们丢大脸。女孩子一旦……”
     “我知道,我知道,那就先见个面吧。”琼珠阿妈的心被琼珠进城那点事搅乱了,现在听琼珠阿爸这么一说,不敢想象那样的结局,顺从了阿爸的意思。
      “本来就该这样,连面都不见一下,怎么给人家一个交代呢?”琼珠阿爸诘问道。
       躲在自己的睡房痛快地哭过一阵后,琼珠感觉清醒了许多,开始厌烦自己的行为,为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影子,不仅把自己的心弄乱了,还把全家的日子搞乱了。这么一想,一直压在心头的疙瘩瞬间解开了,也不抗拒和提亲人家见面了。
       男女方见面那一天,男方阿爸那双鹫一般的眼神,就没离开过琼珠。琼珠阿妈发现,女儿始终不敢直视男方阿爸的眼睛,那双眼忽上忽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在躲避责怪的眼神,不由得对这个男人心生厌恶,心想,这男人看人的眼神怎么像个女人,嘴上却是一番恭维。
       琼珠倒是没有什么不满,她甚至没有察觉到那双犀利眼神的存在, 双方大人间的对话,像一番虫鸟鸣叫,离她越来越远。低着头的她,用眼睛的余辉看着男方的手,一双年轻的、布满伤疤的手。直觉告诉她,那是个木匠的手。其实,琼珠阿妈早打听到男方是个木匠,想见一面就为这点手艺。这几年,有村落的地方都在盖房子,木匠是个挣钱的工种,她希望琼珠能活得轻松一点。
       那双布满伤痕的手,不停地扣击着方桌,发出有节奏的“喳、喳”声。琼珠的心被这声音弄乱了。那双布满伤痕的手,在她眼里渐渐地变成一双白皙的手,变换出舞蹈的动作。琼珠腾地站了起来,想紧紧抓住这只手。阿妈赶紧站起来挡在前面,让外人没有看出什么不妥。
       等琼珠再次坐到卡垫上,她为刚才的举止感到羞愧,头近乎抵到膝盖上,才能压住那颗怦怦的心跳声。那双布满伤痕的手仍在敲击着方桌,发出有节奏的“喳、喳”声,琼珠的心也渐渐平静了。这双布满伤痕的手,配有一张怎样的面孔?她浮想联翩。一张粗糙的,在太阳下劳作而黝黑的皮肤,或一对因青稞酒的浸润,而变得如红珊瑚般的眼睛。
       想揭开谜底的急切,让琼珠下意识地抬起头,寻找属于这双手的面孔,刹那间,她和男方的眼神撞在一起,琼珠慌乱地移开了目光。小伙子的淡定超出了琼珠的想像,看得出是个见过世面的人,那头卷曲的头发和那双沉静的眼睛,让琼珠既羞涩又有一丝甜蜜的感觉。
       这样的见面是不用将结论摆到桌面上的,这是规矩。没有主题地东一句西一句聊过之后,便是该告辞的时辰了。
     “如果您们需要做木工活,就不要客气了,随时打声招呼,他还有个弟弟在藏北挣钱,入了秋就要回来了。”
       这本该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见面,却因为男方阿爸最后一句话,把琼珠的那点小甜蜜瞬间冲走了。
       他有个弟弟,这在协噶尔村是个十分明确的信号。
       一个女人怎么和两个男人相处?这样的婚姻让琼珠十分好奇,但她绝没想到会离自己这么近。琼珠的心在一点点往下沉。
和男方见过面后,琼珠的阿爸嘴不离藏戏段子,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
       琼珠的阿妈却是一颗心忽上忽下。女儿十分意外告诉她,要一切听从父母的旨意时,她的心突然揪紧了,因为说这话时琼珠的脸上毫无表情,这样的表述,比她明确地表示不想嫁还让她担心。但换个角度着想,能找到这么好条件的婆家,琼珠的运气还不算差。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男方家派来听消息的人,却怎么也没有出现。琼珠阿爸嘴里的藏戏段子不唱了,阿妈那颗忽下忽上的心也失落了。
       这一天早上,琼珠的阿爸阿妈正琢磨男方家的心思时,门口响起了看家狗的激烈吠叫声,琼珠的阿爸和阿妈同时睁大眼睛,竖起了耳朵。琼珠阿爸踩着床垫,小心地从窗口瞅下去,却见村长已走到院中间,一脸笑容,嘴里不停地喊着“琼珠,琼珠。”
       村长接过琼珠阿妈递过来的酒碗,喝了三口一杯,打了一个响亮的嗝,这才慢慢地说,民间藏戏比赛要在拉萨举行,县里要组织一个队伍参加比赛。因为协噶尔村是藏戏四大流派之一香巴的发源地,县里就指定协噶尔村组织一个藏戏队,表演一个藏戏片断。村长提高了声调继续说:有很多女孩子都想演,可是琼珠很早就打过招呼,人又漂亮,所以,第一个想到了琼珠。说到这时,琼珠看见村长胡须上一滴青稞酒在闪闪发光。琼珠的心也跟着亮堂起来。您说的城里就是拉萨吧?琼珠想证实最终要去的地方,至于干什么,她似乎不很关心。那还会错?村长自信地扬起下巴。你确定不是别的什么地方?琼珠紧追不舍。村长迟疑了一下,不耐烦地连说了三个是的是的是的。
       按理说,集体的事情也该我们出力,可是……琼珠阿爸欲言又止,用眼神示意琼珠不要呆在大人说话的地方,可略显骄傲的阿妈却忍不住了,说,远村有户人家前几天跟我们提亲了,小伙子是个木匠。话说到这里,琼珠站起来往外走。
     “后来呢?”村长一脸狐疑的看着琼珠的背影。
        后来?琼珠的阿妈这才觉得自己多了嘴,自责自己把一件没有结局的事情告诉村长。
      “我们不正商量着嘛。”琼珠阿爸插了一句。
     “那没关系,演戏最多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不会耽搁琼珠出嫁,你们该准备就准备着,点了头也要等到过了年才办嘛,不会耽搁。”
       送走村长后,琼珠听见阿爸和阿妈开始争论,阿爸说,你多嘴多舌,干嘛把还没有结论的事情告诉别人。有人跟我们家提亲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你干嘛在此费话,人家还以为有结果了,如果人家不中意我们的女儿,那又有话可说了。阿妈说,他们家怎么会看不上我们的女儿呢,琼珠人漂亮又能干,即使不说这些优点,现在年轻的女孩都到城里打工,村里哪里能找出那么多女孩让他们选。
       阿爸和阿妈最终想出了一个办法。琼珠不知道。那时候,她被无休无止的争论弄得烦燥不安,出门找清静去了。这个办法是阿爸想出的,他说,时间过了这么久,他们也没托人来听信,不知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们直接去打听,会让人觉得我们急切地想嫁女儿。我们就给他们捎个信,就说村里指定琼珠这两个月去学藏戏,请不了假,这件事就往后推推。琼珠的阿爸像充满智慧的阿古顿巴,说到这里,停下来干了一碗青稞酒,说,这样他们有什么想法自然会捎个话来。琼珠的阿爸从琼珠不穿藏装那天起,就担心起琼珠的婚事,可没阿妈那么自信。
       话捎出去的那天下午,回信就来了,让琼珠阿爸很难相信这是从远村捎来的,就好像是蓄谋已久,就等着琼珠家的表态。回复说,村里的事情拖不得,让她去吧,我们俩家的事情以后再谈,儿子现在也去了藏北,不在家。
       琼珠阿爸对体面的答复还算满意,但不明白,小伙子去藏北一事,为什么事先没有透露一点消息。这个小事就像麦芒落在脖子里,不很疼,却一点都不舒服。
       多少次在佛翕前,琼珠祈求着三宝让她早日跨过心里的坎,可当去拉萨的机会摆在眼前,琼珠的向往写在了脸上,当她从阿妈嘴里听到男方家的回复,一阵轻松。
       琼珠不知道,村长在选演员时,其实还费了一些周折。藏戏之乡会演戏的都是耄耋老人,登不了台。而夏天的协噶尔村或者这一带的任何一个村庄,基本上都是老人和家庭主妇的天下,找几个年轻人还真不容易,能找到的都说家里事多分不了身。当然,这是给村长的托词,私下里都说,给点钱还差不多,哪能平白无故唱戏,把挣钱的时间白白消磨掉不算,唱唱跳跳的比下地干活儿还费粮。这番遭遇让村长怀疑协噶尔是否为藏戏之乡。
       琼珠也不太相信协噶尔这个倚靠大山的僻静山村,曾经铙钹鼓乐齐鸣,唱腔绕梁。自从去了藏戏队学藏戏,她不仅信了,而且迷上了。
       组建了藏戏队的协噶尔村热闹了许多,每日鼓钹声起,村里的老人们就陆续挤到村委会新建的大院子,扯着嗓子开始教年轻人唱戏,挪动半步都困难的老者,听见鼓钹声响起,唱腔便能跟起来,高亢又充满沧桑,但唱词尾音一落,他们又现出原形,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声。平常,协噶尔村的老人都是村里的配角,多年的冷落让他们饱尝了孤寂,一旦有机会回到生活的中心,他们岂会甘于沉默,他们与年轻人的关系,一开始似乎就对立开了,呵斥和漫骂,让琼珠很难相信这些都是平常蹲在墙角晒太阳的慈祥老人。
       老人们对于藏戏的热爱超出了琼珠的想像,为一句简单的唱词,他们常常争论不休,这个说唱词是这样的,那个说是那样的。有的老的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说到唱词却能背出一段一段。
       村藏戏队排演的是八大藏戏之一《朗萨雯蚌》的片断。平民百姓家的朗萨姑娘,被头人查钦抢占为儿媳妇,嫁入官府人家的朗萨,不仅没能享受荣华富贵,而且被姑子折磨而死的故事,在协噶尔村深入人心。琼珠很小就听过这些故事,协噶尔村后的白玛山上,有很多形状各异的巨石,常常被大人们讲,这是朗萨姑娘的织布机,那是朗萨姑娘的灶台。
       村藏戏队排演的是朗萨姑娘和阿爸阿妈一同到乃尼寺赶集,被头人查钦看上,往衣领强行插上彩箭,订下与查巴桑珠婚约的片断。
       藏着心事的琼珠,学戏很快,当鼓钹声响起,郁积在心上的疼痛立刻化解了, 犹如要飞翔的鸟儿,舞姿轻盈,手脚舒展,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拉萨排练的时光。别人还在反反复复起调时,琼珠已能完美地演绎一段唱腔,特别是朗萨姑娘被头人查钦强行插上彩箭时,那段充满悲怨的泣血申诉,琼珠能唱得让人掉下泪来。起合转承之处,处处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幽怨与怅然。“出身贫寒之家的朗萨,犹如有刺的野茶花,即使再好看,也不能放在佛前供奉。”戏师在讲这段唱词时,要求琼珠唱出朗萨姑娘不愿嫁到官府的心情。琼珠一唱到这里,眼前却总是出现那双白皙的手,那个轻盈地舞动的身影,心也跟着隐隐作疼,唱出的是一颗无奈又不肯放弃的心,特别是唱到“画眉鸟飞得再高,难比雄鹰展翼,我朗萨再美,怎能成为贵人妻”,字字句句带着心音,声音也变得哽咽。
       协噶尔村懂戏的人很少,绝少有人能听出什么破绽。无论戏师多么摇头,大家对琼珠却是肯定的。有人甚至就叫她朗萨。变成朗萨的琼珠,即使在不演戏的时候,目光也游离着,如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她无法把自己和演戏分开,每演一次,她向往拉萨的心就更深了一些。
       琼珠的阿妈看女儿演戏,看到的却是一番痛楚,她能看到心魔在将女儿一步步引向荆棘丛林,摇摇头再也不看村藏戏队的戏了。琼珠在县城上学那会,她就想城市会拴住女儿的心,年轻人都喜欢城市。可初三毕业那年,送走同学朋友进城打工,女儿却毫无眷恋地回来了。那时,她还为自己判断失误惊愕。现在想来,自己的判断没有差错,只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
       上一次去拉萨,因为怀着一肚子好奇,琼珠兴奋得睡不着觉。这一次,一个目标横在心里,她还是睡不着,总觉得这个目标虚无缥缈,荒诞不径,可她又无法说服内心放弃这个想法。
       和上一次不同,这次指导协噶尔藏戏队的,是一位穿戴时髦的年轻女人。当女指导兴高采烈地自我介绍时,琼珠的眼神开始迷离。比赛之前,每个参赛队都要在林卡为观众作一次汇报表演,这一次表演,琼珠可出尽了风头。女指导没想到一直无精打采的琼珠上了台,就像换了一个人。琼珠一下台,她就拉着琼珠的手说,你就是演戏的料,演员就要有这种状态,要有爆发力。琼珠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停地点头称是。这一次表演过后,女指导就把琼珠当成宝,她直言不讳地对其他队员说,如果这次我们能拿奖,那一定是琼珠的功劳。她把琼珠当成好姐妹,走到哪里都带着琼珠。
       比赛时间抽签决定,协噶尔藏戏队排在最后一场。演出之前,所有参赛队员、领队和指导都进场了,琼珠的眼睛一遍遍地寻找着,她真怕和他错过去了,狠不得自己长有几双眼睛。琼珠看见女指导朝着自己走来,像看见希望般跑过去,走到近前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有不停地微笑。这时,台上有人说,请大家坐好,演出马上就要开始。琼珠再也不能等了,她把女指导拉到一边,满脸通红,轻声地说了一个名字。女指导歪着脖子,一脸狐疑。琼珠怕她没有听清,声音稍稍放大了一些,末了又大概说了前年的体育比赛。女指导这才明白过来了,猛敲了一下琼珠的背,惊奇地说,那是我丈夫,去内地出差了。琼珠愣住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女指导见琼珠不信,翻出手机,打开屏幕。琼珠看见:那双白皙的手搂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肩膀。
       琼珠一直奢想的梦境再也不会出现了,无论如何泣怨交加,台下都不会有他的影子,琼珠彻底失望了,她调整好自己,登上舞台。舞台上的琼珠轻盈如初,唱腔圆润,赢得了不少掌声和喝彩声。当唱到那句经典的“画眉鸟飞得再高,难比雄鹰展翼,我朗萨再美,怎能成为贵人妻”时,琼珠却突然失声了,只能看见如珠的泪水挂在琼珠的脸上。观众愣了一会儿,许久才爆发出哄笑声,等琼珠清醒过来时,已被架到了舞台的一侧。那位女指导焦急地在喊,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离开拉萨的早晨,协噶尔藏戏队沉默着,以这种方式表达着对琼珠的不满。只有那位女指导,把琼珠拉到一边动情地说,你真是一块演戏的料子,形象也非常好,以后要注重皮肤保养,特别要防晒,出门干活,要带个口罩什么的,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口罩送给琼珠。
       坐在客车上的琼珠,除了略微的尴尬之外,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甚至还有一种某个预言被自己言中的成就感,她的寻找仿佛只是为了证明没有结果。从此之后,她就可以心无牵挂地嫁给木匠。
       车子离协噶尔村越来越近了,琼珠又开始不安起来,她突然不想见到任何人,她就把女指导送她的口罩带上,那是一个带碎花的口罩,怒放的花卉衬着琼珠一双失神的眼睛。因为有过在舞台上失控的经历,同坐人看她的表情也怪怪的。
       琼珠从拉萨回来一个月了,木匠家仍然没有派人来听信。琼珠阿爸有些急了,责怪阿妈不该让琼珠去演戏,把一桩好姻缘给耽搁了。阿妈说,人家可能还没有从藏北打工回来。话说过没有半个时辰,就有人告诉琼珠阿妈,木匠和弟弟早从藏北回来了。为了不让别人以为琼珠急着出嫁,琼珠的阿爸和阿妈以旁敲侧击的形式,让男方家得到琼珠已回来的消息。可是,对方仍然毫无动静。琼珠的阿妈生气了,她说,没见过这么不厚道的人家,就算亲事不成也要打声招呼。
       可能是听到了琼珠阿妈的这份责怪,男方的阿爸终于带着青稞酒上门了。琼珠的阿爸喜出望外,却故作冷静。酒过三巡,该是给女方父母送上礼物的时候,可木匠他爸只管一个劲地喝酒,琼珠阿妈不再劝酒了,想等着他爸清醒时把话说清楚。
       木匠他爸感觉到了琼珠阿妈的用意,把身边装着青稞酒的塑料桶打开,给琼珠阿妈阿爸各敬上三口一杯,然后郑重其事地坐在卡垫上,一脸歉意地说了声“对不起。”琼珠阿妈的脸色都变了,但她必须把这个理由听完,她太想知道别人拒绝自己女儿的理由。
      “大儿子对您家女儿其实也中意,可他阿妈说了,琼珠是上城里享福的命,不是在农村当媳妇的命,入了我们家的门,可有的苦吃啊。更穿不上“现在”这种衣服。
       琼珠的阿妈一下子听明白了,男方的阿妈是看不惯女儿穿绷着屁股的裤子,又不好直接反驳,就说:“我们的女儿看上去有些娇生惯养,可她特别能干,她……”琼珠的阿妈还想辩白,却被阿爸的眼神制止了。
     “我们都是干粗活的农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每个家庭都希望讨一个能干的媳妇。亲事成不成倒无所谓,我们的关系还跟以前一样,不要因为这个事疏远了。”
      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一个户主应该有户主的样子,这是琼珠阿爸的观点,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这么一说,木匠他爸似乎安心了,端着酒杯的手就再没有停过。趁着酒劲,他给琼珠阿爸说,有句话说出来怕惹俩位生气,可是我很关心,琼珠脸上的伤口还好吧。
     “什么伤口?”琼珠阿妈愣住了。
     “不是被城里的那个女人给抓伤了吗?”
     “乱七八糟的事情,没有的事情,琼珠过来……”琼珠的阿爸太生气,以至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原来村里盛传:琼珠参加体育大赛开幕式那年,在城里找了一个相好,为了这个相好,她要到拉萨演戏,却在城里被那人的老婆狠打了一顿,脸都抓伤了,所以一直带着口罩。
       琼珠的阿妈也急了,大声喊着琼珠,想让木匠的阿爸看看女儿的脸,但此刻,琼珠正在山上想着嫁入木匠家的事。
木匠的阿爸刚走,戴着大口罩的琼珠回家了,和正准备出门干活的阿爸撞在一起,阿爸生气地朝她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这个女人出一趟门,就给人留个话把子,看你以后还能去哪儿。”阿爸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继续说:“带什么口罩,谁都不需要你这种人,你就等着当阿尼女玛吧(在藏戏朗萨姑娘中,时时处处与朗萨作对的姑子)。
       琼珠缩回跨过门槛的脚,失神地看着阿爸的背影。突然,她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就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小山上,等着哥哥放牧回来。等到太阳都下山了,也不见哥哥的身影。琼珠慢慢地把口罩取下来扔下山崖,山风夹着口罩无影无踪,脸被风吹得刺疼,心也吹凉了。
       琼珠回到村口,正是村小学放学的时间,一群孩子看到琼珠,围了过来,好奇地问,你的脸不是被抓伤了吗,怎么一点伤疤都没有。
    “早好了。”琼珠没好气地说出这句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快步向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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