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婚恋情感

首页 > 小说 > 短篇小说 > 婚恋情感

九眼桥

作者:邹蓉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630      更新:2016-07-07
文/邹蓉

九眼桥,古名宏济桥,又名镇江桥,曾与毗邻的回澜塔、崇丽阁相应成趣。四百多年前的旧桥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新桥在旧桥原址下游1.9公里处。历史的变迁,早已不见古时“桥是弯弓塔是箭”的奇特景观,而“阁似箭”似乎也就不类了。
于箭如是说:箭及远,以制胜。
——题记

1

“孃孃,给一块钱,买个馍馍吃。”
近段时间,王琳早上都步行去公司上班,每次路过文殊院,总有个男子问她要钱。原本文殊坊的乞丐就多,又数文殊院门口最多,在这里遇上三、两个乞丐不算什么,也就没太留意。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问自己要钱的都是同一个人。而且是过了文殊院正门,往东二、三十米处还有一个侧门,再过了侧门,就在“洞子口张老二凉粉”店的斜对面,便肯定要遇见这个男子。
事情还真不能去仔细想,越想就越蹊跷,就跟事先设计好的一样——而,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可设计的,就跟做梦一样,梦里的事情通常就是如此。
如果说每天这样的遇见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众所周知,横穿文殊坊,从西牌坊到东牌坊,大概有八、九百米的距离。王琳总是从西到东,男子由东至西,两个人每天要在凉粉门前遇见,时间掐得可真准。他每天还要说同样的话,遇见一次就说一次,不管理不理会,他都要说。即便王琳戴着耳机,她看见他也说了的。以往这样的话,他只说一遍,不会说第二遍。今天,他居然说了两遍!
她不由得要打量此人:男子大概也就是四十多岁,超不过五十岁,高个子,看不出有任何残疾。王琳在打量人的时候,脚下跟着就慢下来了,看着像是快要停下来了。男子见此情形,以为可以在她那里讨得一块钱,甚至会更多一些,也跟着停下,整个人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孃孃,给一块钱,买个馍馍吃……”
男子双手捧成一个碗状放在胸前,巴巴地等着王琳把钱放在手心里。听起来不过就是要一块钱去买吃的,如今一块钱能买到什么?这么高的汉子,别说一块钱,就是十块钱也不能让他吃饱。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的男子,足足比王琳高出一整个头,他可以像拧小鸡似地把王琳提起来,让她脚沾不到地。
“我每天都见你在这里要一块钱,买馍馍吃!”
“没要着嘛……”
尽管他说得可怜巴巴的,还是不能让王琳心生怜悯,许多人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怜。他可不那样想,见她停下来与自己说话,就认定会从她那里得到一些钱。运气好的话,她可能会多给一些……事情也说不准,给多给少得看她愿意,只是千万不要不给,多少都要给点,哪怕是一块钱也行。王琳一直没有改变心意,对于他这种平白无故就伸手要钱的人,她一分钱都不会给。男子一块钱都没有得到,就不肯走,站在那里挡住了她的去路。以往的这个时候,太阳会从东边的楼顶上跳出来。成都的冬天,早上的太阳跟鸡蛋黄似的,若是再红一些,就像是气球了。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再让他这样挡在面前,就会陷入一种僵局,别说看太阳,脱身都可能难了。王琳害怕对方突然做出过激的行为,放弃要从他旁边走过去,就自己走到街对面的凉粉店那边去了。
王琳没有看见太阳。
她刚才确实以为今天会出太阳,这不是她对天气的判断,而是来自她那一瞬间对太阳的想象。她并不因此而失望,恍惚昨天早上才见过那样的太阳,仿佛明天早上还能见着。
走过“成都名堂”,王琳突然记起母亲昨天打过电话,让她把户口迁回去,说县城边上的老房子……当时手头上的事情一大堆,正有点忙不过来。每到年底都这样,事情要比平常多出许多,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接听客户以外的任何一个电话。如果是没有重要的事情,母亲也不会在上班时间给她打电话,她正是因为这个才接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户口,说房子,事情搅在一起让人理不出头绪,好在没有什么坏事情。没有时间听母亲细说,还是要说一些可以安抚她的话,说下班就给她去电话,不想忙来忙去就把这事忘了。
为此,她必须给母亲去一个电话。

2

还没等她把电话拔出去,母亲的电话就来了。
“琳琳,昨天我给你说的事情……那个老房子,空在那里也好几年了,你也是晓得的,卖也卖不出去,看过房子的人都嫌它破,价钱压得太低,你爸就不愿意卖,一直空在那里……”
“妈,我正说给你打电话,你就打过来了……”
因为自己没回母亲电话,王琳心里有些歉疚,又不能说些道歉的话。客气话都是对外人讲的,在自家人面前讲不得。自小,母亲都是这样教她的。昨天的工作忙到下班也没做完,别的部门也有人加班,晚饭叫的外卖。到家已经十一点过了,人早就累得筋疲力尽,洗洗就睡了。至于电话的事情,她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工作上的事情还是不要对母亲讲,最好是只字不提。生活中那些琐碎的事情,絮絮叨叨也好,有一些埋怨也好,母亲都有相当的宽容度。关乎工作的事情,要说也是轻描淡写,只能报喜不报忧。王琳若要说工作如何繁忙,母亲就没有了耐心听下去,更别想在她那里得到任何安慰的话。母亲认为女人的重心应当是家庭,男人和孩子便是重中之重,工作不过是做做样子……
“那个房子怎么了?”
“我昨天给你说了,我们那个旧房子要拆……你忘记了?”
“对,你说过。”
“有人看上那片地,要在那里建新的住宅小区。前两年就听人说过,去年说的人就更多了。你爸不相信,说那些人说话不过脑子,尽说瞎话。 他说现在一家一户都没有多的孩子,就那么一个独生子女,都有房子住了,还不停地修房子,修来做什么呢?”王琳听见母亲在电话那头走来走去,还听见她拿杯子接水喝。“你还别说,这事真不是造谣,已经发布拆迁通告了,这几天就要签拆迁补偿安置协议,接下来就要挨家挨户登记户口和房屋面积……”
王琳也觉得,父亲说的话有道理。县城本来就不大,近几年开发商修了省城,修县城,在各地疯狂地征地修建楼盘。房地产发展的狂燥,在城市里留下大片的空房。只能说人活着就是闲不住,炒股票、炒房子,个个都是黄牛党、二首贩,只要有一息尚存,就知道捣鼓、折腾。
“修那么多房子卖给谁呢?”王琳下意识地重复父亲说过的话。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也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有人要那个破房子,好事!”
母亲的言语间有听得见的欢喜,也难怪她会这样想,换了谁也这样。那房子估计有上百年历史,爷爷自小在里面长大,前后住了几十年了,最后死也要死在那房子里。房子很旧,遭遇两次地震后,已然成为废墟。当年5·12特大地震,房梁断了,房顶塌了一大块,瓦片碎了一地,墙壁上的裂缝有一指宽,那样子是再给点力气就可以推倒整栋房子。幸好爷爷、奶奶在那之已经不在了,要不然也经不起那样的惊吓。再经历二零一三年的4·20芦山大地震,房屋虽然没有轰然倒塌,也终是摇摇欲坠了。王琳的母亲一直没有住过那房子,一家人三口住的是单位的家属院,虽然在两次地震中也受到一些惊吓,但终和老房子无关。虽然是又旧又老的房子,它现在的样子总还是和自然灾害有关系,政府对此作的任何补贴,父亲都坚决拒绝。抑或就是他那样的共产党员应该有的觉悟,也或者是他因为那个房子想着自己的父亲,这些话他都没有讲过,就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你爸还不给个准话,弄得左邻右舍的担心,就害怕我们家做了丁字户,几年都不来不往的人,近来三天两头来我们家串门。还不是为了房子的事情,都是巴巴地等着搬迁的人,尽是没话找话说。按理说我不应该烦他们,进进出出的人多了,我还是烦了。其实这事吧,你爸也阻拦不了,他也没想要阻拦。以他的个性,就是不愿意说出来。我看得出来。”母亲突然停下来,好像是有什么事情打断她说话,继而在电话里小声说:“我说的这些话,你不要对你爸说,你晓得他的脾气。你可千万不能说。”
王琳知道父亲的脾气,母亲因此有不少的委曲,偶尔也要抱怨几句。现在不经常见面,母亲在电话里还是要说,她可能也是没有适合的人可以说这些话,所以一逮着机会就说,想必她心里有些事情也是憋屈得很。以往说完父亲,无一例外要再三叮嘱,所有关于父亲的话都不能让他本人听见。母亲说这些话,也就是说说而已,过过嘴瘾,她就是偶尔需要发泄心里的不满情绪。这个算不得什么,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发泄方式,有倾诉的愿望,需要找到可以倾诉的对象。母亲就是这样,说完还得把一日三餐给父亲准备妥当。父亲是那样的品行。她亲自听见父亲说过,房子本来空着没有住人,地震都是天灾人祸,又不是有人蓄意破坏,怨不得谁。二零零八年的5·12汶川地震,主要是爆发在龙门山断裂带的中央主断裂和前山断裂,大邑位于前山断裂西南端,受损程度自然远不及地处中央主断裂的映秀和北川,也不及地处前山断裂的中部和北部地区,但也属于重灾区。大地震之后,父亲天天看电视看报纸,说是要接受些地震新知识。父亲将此事看得很清楚,心里也明白得很。4·20的芦山地震是龙门山前山断裂的余震,还是另外一条小断裂的地震,据说尚无定论,但紧邻芦山的大邑因离震中太近,不可避免地再次受到波及。父亲仍是那么豁达,他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幸运了。在王琳的心里,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但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他不允许搞旁门左道,一家人为此吃过不少亏,那些事情王琳数都数不过来,就更别说是和父亲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母亲。
“嗯,不跟我爸说。”为了让母亲放心,王琳还是有必要对母亲作出保证。
“我昨天打电话给你,就是想你把户口迁回来。”
虽然,这话好像在前一天的电话里说过了,再提此事,王琳还是觉得有点唐突。如果,母亲前面说过的话是铺垫,那么王琳心里就有点明白了。果然,母亲又说:“除去要赔偿房屋面积,听说每个户口还要额外补偿九万。”
“九万?”
“九万!”
“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王琳心想如果是九十万,当初还不如不来成都,就留在大邑。转念一想,九十万也未免太少了,如果一个大邑的户口能得到九百万,她现在可能要后悔死,幸好只是区区九万,这事才不至于诱惑到她。
“怎么没有关系?你生在大邑,又是在大邑长大的,谁敢说你不是这里的人呢?”
“妈,我现在是成都五城区户口,你现在为了几万块钱,就想让我迁回大邑……当年我是听你的话,考一个好大学,毕业后留在成都工作,”时不时有人从旁边走过,王琳不想别人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就把手放嘴边做成半个喇叭在话筒处低声说:“你想想,一个成都户口多不容易,想当年多少人抱着钱去走关系……你当时夸我,还说我这成都户口是钱都买不来的。”
现在,就因为九万块钱,王琳是不愿意把户口再迁回去。
“你说的那是过去,现在只要在成都买房子,面积够了就可以入户…… 过去你那个成都户口是挺值钱的,现在也不是不值钱。过去,有成都户口才能在单位分房子,孩子的户口随母走。你儿子已经是成都户口,幼儿园都上完了,小学也快毕业,以后上初中、高中和大学,你的户口在哪里对他已经没有影响了。再说说回来,户籍政策都变了,孩子的户口也可以随父亲。你看看这些年的变化,成都从五城区都扩大成七区、十二县,大邑县现在也是大成都了,你迁回来也还是成都户口,有什么可害怕的?”
母亲的一些话把过去、现在、未来的形势已经分析得极为透彻,王琳一时还找不到什么好反驳的。敢情母亲近来又有了些变化,说话头头是道,有理有据,显得很会高瞻远瞩。王琳感觉到母亲的进步,也有可能是她已经跟什么人讨论过此事,现在是将话照原样搬出来再说一遍。按以往的情形来看,母亲一个人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来,加之父亲又是那么一个人,母亲凡事都顺着父亲的意思去做,与人不争不抢,两个人的关系才一直如此和睦。母亲应该是有自己的想法,只怕是平日里恨不得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以免自己的生活在外界的干扰之中失去平静。
“这事……我爸知道吗?”
“你也是糊涂,我怎么敢跟他说,就是私下里给你商量……这种事就不能让你爸知道,讲不得的,千万讲不得。你听见了吗?你要是讲了,好事也要变坏。”
王琳到现在才真正明白,母亲要她保密的是这件事情,并不是前面那些话。她不得不再一次回答母亲:“噢,我肯定不会讲!”
“这个事吧,宜早不宜晚,你还是赶紧办,免得夜长梦多。”
“哎呀,事情不会那么容易,户口的事情手续繁复……你想想看,无论开发商是谁,个个都精得跟猴子似的,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随便由着你把户口迁回去?”
“所以要你赶紧办。”母亲说“原来住在街对面的李孃孃,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就是你小的时候经常吃她包的包子,还说她包的包子多好吃的那个……她家有一对龙凤胎,只比你大一岁多点点。儿子毕业后在上海工作,女儿结婚后家安在重庆。李孃孃前几天就已经打电话到重庆,跟她女儿讲好了,要把户口迁回来。我听她的意思,还要把外孙女的户口一块迁回来……”
说起龙凤胎,王琳就记起来了,原本吃包子的事情早就忘记了,现在一并想起来了。李阿姨的儿子、女儿和王琳上同样的小学、初中,儿子比较顽皮,随时看见他一身灰,像是才从土里钻出来的泥人,灰头土脸的,还鼻脓口水的,少有看见他干净过;女儿就不一样了,特爱打扮,夏天喜欢穿花裙子,跑起来带着风,恍若一只花蝴蝶……李阿姨原来就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想必在电话里,她就是这样对女儿说的。由此看来,她极有可能在背后给母亲出谋划策。
“户口的事情,她们已经办好了?”
“那个……几天前就听她说了,好像是正在办,应该快了吧。”
同样的事情既然还没有办成,王琳暗自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母亲把此事想得过于简单,还是自己想得复杂了些,她就觉得这样行不通。已经不需要任何理由去推诿母亲交待的事情,免得让母亲误以为自己在肆意怠慢,先答应下来再说。
“好嘛。你找个时间问一下李孃孃,看她们家的事情是不是办成了。”
“肯定要问的。”
“那个李孃孃,有没有叫她儿子把户口从上海迁回来?”
“叫了的,怎么不没叫。她专门打了电话的,儿子怎么也不同意……我看她说起儿子的事就生气,说儿大不由娘,都听媳妇的了。她说不管怎样,也算是把这事给他儿子和媳妇说了,愿不愿意是他们的事,免得以后又反过来埋怨她。”
李阿姨的脑子都动到这份上了,还真是什么都想得干干净净。她要儿子把户口从大上海迁回大邑县,还真是异想天开,这种问题都不用问就知道结果的。如果是九百万,有那样的可能;要是九千万,那这事肯定能成,但绝对不是九万块钱。王琳听着这事就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怕母亲在电话里听见,她可不愿意为这事惹母亲不高兴。
“我这几天也在留意这事,不单是她们家,别人家也有这种想法。要是这事有人能办成,我们为什么不能。一有消息,我就打电话给你。你那边也要赶紧!”
话说到这里,母亲已经说了好几个“赶紧”。王琳也答应了,不管这事情办与不办,她要先应承下来。原以为此事,母亲已经交待清楚了,电话到此时也就应该结束,谁知她还要在电话里最后叮嘱一句:“你赶紧!”
王琳无端让母亲的“赶紧”说得心急火燎,这个电话不能再讲。“妈,我已经走到公司楼底下了,手机进电梯就没信号了……拜。”
话一说完,她就忙不迭地把电话掐了。

3

年底,事情就是多。
近几日的晨会,老板隔三岔五要亲临会场,以往偶尔也要来参加,多数情况下是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安静地抽烟,喝茶,嘴唇紧抿,像只是来旁听。今日老板又坐在那里,与往日一样,当听到销售经理说今年的任务过半又不及三分之二时,他就有点按捺不住。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着急,接着说:“还有一个半月,二零一五年就结束了。无论如何,还需要大家再努把力,就算是不能达成任务,也要尽量向目标靠拢……你们说是吧?”
老板这话说得很中肯,又委婉,殊不知个个听着心里发怵,没有人敢接他的话。
“大家也是知道的,今年情况有点特殊,大环境与以往不一样……至于政策方面的事情,我们不能把控,更不能设计……任务不能完成,也是情有可愿。但是,所有的公司面临的情况都是一样的,总有人的日子好过,有人日子不好过,这说明什么?还是逃不过一个理:优胜劣汰!”老板点了一支烟,又说:“我们每个人应该有足够的信心去面对困难,面对自己的未来,面对公司的未来,要对自己和公司充满信心。我不得不再次强调,公司现在研发的新型的便携式全液压钻机,可以说是站在此类型钻机的业界前沿。我们应该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生产部门要加大生产力度,保证产品质量过硬;销售部门要与现有的香港、巴西、南非、澳大利亚客户建立稳固的关系,还要寻找新的客户来源,比如东南亚……对于开发的新产品,我们尽快申请专利,政府对科技创新大力扶持,对此项目设有科技奖励。我们还要学习德国的工业4.0,着力提高我们生产制造的智能化水平,电子科大有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已经取得联系,会尽快与他们见面商讨。如果我们运作得好,完全可以成为上市公司……”
王琳所在的公司是做机械制造的,前几年市场好做,公司和个人赚了不少钱。这两年国内市场不景气,一些“大老虎”的相继落马,又说还要拍“小苍蝇”,一些机关和国企的职能部门都变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有些人为求自保,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不做事,国内销售遇挫,订单急剧下降,公司不但赚不了钱,还连续亏损。今年的人心较去年稳定些,销售情况有所好转。老板的话说得颇为乐观,像是所有的投资都极为稳妥,公司的发展也甚为可观,这以后大概、或肯定是财源滚滚。显而易见的是,老板很注意自己说话的方式和节奏,让大家听起来,心里踏实。
整个会议室就听见老板一个人在说话,还能听见财务主管作笔记写字的“沙沙”声,生怕漏记任何一句话,导致自己财务制度的不力。重要的话是应该记录下来,其中总还有一些闲聊的话,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是不用记的,财务主管还是一股子认真劲,有的没的都要记录下来,写字落笔还比一般人重,唯恐别人看不见、还听不见自己在写字……王琳觉得这件事做得有点过了,对老板如此惟命是从的人不是没有,但别把自己弄得还跟以往宫中的记事官似的,还要把老板当作皇帝,所说的话、做的事都要记录入册……这几年下来,老板在各种会议上说过的话,大概都能在财务主管那里能够查阅到,包括具体的时间和地点。财务主管到底用了多少本子记录老板说过的那些话,怕是他本人也未必清楚,反正财务室有好几个大的铁皮柜,要是把中间的隔板取了,人都藏得住,就别说一些记事的本子了。
财务主管记事写字的声音听着可真让人心烦。王琳就希望那笔这个时候没有了墨,蓦地停住笔,又或者突然间,笔断了……总之,就是再也写不出字来。
销售和财务是很容易因为工作结下芥蒂的两个部门,各自处理事情的态度截然不同。销售部门的人脑子灵活,遇事总能迂回变通;财务办事严谨、苛刻,让人觉得是顽固不化,墨守成规。甚至有时候,财务的坚持像是有意针对销售部门,很招人恨。
王琳身处销售部,这两年的销售做得吃力,整个外部环境都对销售不利,销售人员的压力山大。销售任务完不成,就拿不到年底奖金,每月还有百分之十五的工资扣在财务部,原来说是待年底的销售任务完成就予以发放,实际上是指望不上了。今年情况也是如此。虽然这事怨不得财务,道理大家都懂,但钱确实是扣在财务那里,多少还是让人不爽。另外,就公司的制定奖励制度来说,凭什么销售人员在前面冲锋陷阵,财务还要在后面盘算自己的小九九:东西卖不出去,要扣销售人员的工资;东西卖出去了,货款不能及时收回来,还是扣销售人员的工资。按理说,销售人员是一个公司的命脉,既然销售人员有百分之十五作为绩效工资,那别的部门也应当一视同仁才对。事情并非如此,生产部门拿的是底薪加计件工资,按销售部门给的订单投产,做得多就拿得多。事情干完,等二个月初就能拿到钱。车间也有问题:公司生产规模小,即便接了大单,也不能大批量地生产;车床人员的不稳定,流动大,也很大地限制了生产的进度,每月生产成品或零部件的数量不敢保证。销售人员历尽艰辛拿回订单,又要开始担心车间不能按预定的时间交货,每天要花一点时间跟催命似地催生产,害怕生产拖后腿,客户因此流失。同样,即便销售额为零,财务每月也能拿全额工资,年底还能拿到奖金,至于发多少,他们自己不会说。没人知道具体数目,所有关于工资和奖金的数字,全部在财务手里,他们防着财务部以外的所有人,见人一脸诡异。
思来想去,归根结底,整个公司的销售压力都是销售人员来承担。
王琳实在没有办法喜欢公司的财务人员,甚至不喜欢所有做财务的。为此,她不得不还反复想了自己的好朋友,竟然没有一个是做财务的,她便松了一口气。
“……今年的困难,我们都是有目共睹……明年,明年……”
老板说话的时候,王琳就想着这个时候会不会突然神灵降临……将近四十分钟的会议,王琳基本在开小差。好在这样的会上,还轮不上她发言,她坐在不显眼的地方,别人也不会留意她。
从会议室出来以后,王琳一声不吭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反复拨弄着手里的中性笔,心情严重受到挫败。她之前还暗自提醒过自己,开完会一定要给车间主任去一个电话,催他们的生产进度,那批货可是她嘴皮都差点磨破才从客户那里得来的订单。现在她把这事给忘记了,神情有些恍惚。
前年,王琳还拿了年底奖金,分别给两边的父母包了大红包……给老人家发红包的感觉还真是好,就算他们说“不要、不要”,她也硬要塞到手里,老人家开心,一家人其乐融融,很容易就有了满足感。年初的时候,王琳就想这一年要加倍努力工作,挣了钱带父母去欧洲旅行。两边的老人都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过去大家都活得不容易,自己要是有能力,就应该在他们有生之年,带他们出去见见世面。对于旅行的事情,父亲一听就持反对意见,说花那么多钱去国外,语言不通就跟瞎子、文盲没什么区别……母亲心痛钱,说两个孩子才买了商品房,每个月要还三、四千块钱的房贷,赌咒发誓地说自己不去,怎样劝都没有用。若是要去,两边的老人就都去,不能厚此薄彼。
现在看来,自己的父母坚持不去,不肯那样花钱也是对的。王琳现在也不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只是,还有一件事,王琳放在心里,对谁都没说。
她还想攒钱给冉平换一辆新车,作为结婚十周年的礼物送给他。冉平喜欢和同学、朋友自驾游,开的是一辆雪佛莱,如若换成北京吉普,小越野什么的,出个远门也就方便了。现在全进口的车也降价了,价格也不算贵,挨边二十万也能买到。王琳手头上已经有十多万,不算是私房钱,就是自己前阵子跟人凑热闹,放了五、六万块钱在股市上,赶上牛市小赚了一点。这中间不包括她打麻将赢的钱,也放在里面的,一共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五万。本来还想着再在股票上多赚点,又觉得股票风险太大,久居不下就看得人心里发毛。炒股和打麻将是一个道理,如果只赢不输,不免要惹人生疑。王琳自己揣摩,再是牛市也难逃升久必跌。她小赚了钱就想收手,先不先就清仓跑了。
王琳一心想着“北京吉普”,可这事看来要泡汤,这让她有些不甘心。她可不想就这样停下来,这事不能半途而废。王琳还是反悔当初的决定,不应该那么早从股市里跑出来。虽然赚了钱,王琳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还是嫌自己没有足够的耐心。如果再在“牛市”里多呆几天,应该赚够了买车的钱,现在也不至于坐在这里发愁,可惜自己过于小心,还是跑早了一点。
“唉!”王琳兀自叹气,被旁边的吴姐听见了,只听她说:“这一屋子的人,要叹气的人多了,就是没想到会是你……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供房子,每月还了房贷就只剩下吃饭的钱了。”
王琳没好气地说:“我和你一样,也是房奴。”
“哪有你这样比的?我要是有房子住,就不会再买商品房。你就不一样了,住着原单位的福利房,还要再买房,谁都看得出来,你那是在做投资,怎么能和我一样……你家老公工作单位不错,拿着高工资,单位还买住房公积金,你们两个人一起还房贷,比我一个人容易。你还要在这里唉声叹气,我就真的没法活了……”
吴姐自顾自地说,说话就跟爆豆子一样,噼哩叭啦地从嘴里可劲地往外倒。她几年前就离异单身,确实是没有房子住才买房,这话一点不假。一般人听不出这话里有什么。王琳本来心情就不好,总觉得吴姐的话里有话,字字句句犀利,如刀或针一般,能扎到人的心里去,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幸好吴姐没有异能,还不能进入到王琳的脑子里去,也就不知道此刻她是在为一辆新车忧心。
整个销售部的人都有情绪,不止是吴姐一个人。年底奖金已经指望不上了,可这人心里还是要惦记着这档事,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吴姐就是直性子,心里有事就藏不住,一高兴就欢天喜地,一不高兴就抱怨。谁也不知道,她刚才说那些话是不是有口无心。王琳就觉得她说话就说话呗,干嘛要扯上冉平,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吴姐非要扯上关系,显得这社会对她极为不公平。王琳还是没有顶撞吴姐,大家的心情大致相同,自己确实是比她要好过些,至少家里有人知冷知暖,戳别人心窝子的话,她可说不出来。
王琳让吴姐这一刺激,倒是想起正事,得给车间主任去个电话。电话一通,她便近似低声下气地询问对方,能不能按时交订单上的那批货。主任说:“你看这事吧,质量也是至关重要,产品不合格,我们要担责任……我也没办法……正在加紧生产。”

4

“我妈打电话,说我爷爷留下来的那个旧房子,要拆迁……”王琳一回家就把这事给冉平说了,包括母亲要自己迁户口的事也说了。
“我说这事行不通,她根本听不进去,只好先答应着,免得她讨怄气。”
“你爸知道吗?”
“我妈不敢跟他说。”
“你妈之所以瞒着你爸,就因为事情这样做欠妥,她自己心里明白,又还抱有侥幸心理。这事吧,你得等她自己慢慢明白过来……老人家糊涂也是一心想顾你。”
王琳先前还有点烦心,怕母亲这以后三天两头来打电话来询问此事。她就是希望冉平能想出法子,说服自己那个执拗的母亲。冉平简短几句话就把道理一分为二,那意思是让母亲自己知难而退。虽说这不算是什么好主意,眼下王琳也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了,只能暂作权宜之计。
王琳欲言又止。冉平以为她还在思量如何应对母亲,不知道王琳转念又想着给他换车的事情。
“哎,你有没有打算换一辆新车?”
“这个……还是暂时缓一缓,我那车还能开,不着急。倒是你没有车开,等再存多点钱,你也买一辆……你做销售,应该有一辆自己的车,见客户谈事有面子,朋友约喝茶、吃饭也方便。”
“……我不用,客户大部分是老外,一般的事情在MSN上说,或者电话里说,难得来成都一次。他们要是真来了,就用老板的车去接,还有专职司机,那才是面子,哪里用得着我亲自鞍前马后地伺候。”王琳偷偷地瞅了瞅冉平,只能看见他的侧面,就看不清他的表情。“你应该换一辆越野车,有个小长假什么的,一家人出去旅行……”
“有越野车当然好,底盘比一般的桥车高……还是先不考虑这个问题。你自己需要就买,你不想买,咱们有钱还是先把房贷还了,欠着钱,利息高,心里不踏实。”
还是第一次听冉平说欠人钱,心里不踏实。她突然觉得嫁对了人,这个男人可靠——但是,就这个事情,她必须要说清楚。
“欠银行的钱,每月还就是了。你不是每月有一千多的住房公积金吗?我也有几百块,加起来已经超过两千。实际上,我们每个月就还一千五百多,如果没有大的开支,压力也不算大,就是别人一件衣服,或者一个包包的钱而已嘛。”王琳有一个女同学,随便一个包,少则三、五千,多则两、三万。也没见她正经做事,家里又不富裕,就是不知道那些钱从哪里来,也许就是被有钱人包养。想到包养的问题,王琳暗自作了比较,觉得自己更有被包养的资本……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了,于是又把话说回来:“利息,与人民币贬值相比较,那已经不能算是事了。想当年五分钱可以买到的冰棒,现在至少也要五毛钱;过去一角五分钱的鲜肉包,卖到现在已经涨到一块五毛钱、两块。涨工资,涨利息,永远都涨不过物价……有人就打过一个比方,一个女人努力赚钱,六十岁才买上房,结果等到搬进新房,没住几天就一命呜呼;另一个女人,同样努力挣钱还贷款买房,早早就住进新房,就算是只活到六十岁,与前面那个女人相比,那可是多住了几十年的新房……不过是观念问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你讲是关于女人的故事,”冉平扭过头,很认真地对王琳说。“男人和女人是有区别的,不仅是生理,心理上也是有区别的。一个男人,不管在家庭中担的责任大或者小,总是想给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撑起一片天,让一家人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要是手头没有个几十、百把万,银行里还有贷款没有还清,总是有事纠心……是男人都想出人头地,有点出息。”
王琳并不后悔刚才讲故事的时候说是的女人。其实那个故事可以有不一样的版本,直接把里面的女人换成男人就是一种版本。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每个人的思绪方式都是不同的,更不要说还有男女之分。既然冉平非要以男、女论事,还是由他去。一个人要对一件事情进行辩驳,他(她)总会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径。
每个人都想出人头地,并非他冉平一个人。王琳自己还想非贵即富。
现实和理想永远差着那么大一截,不是每一分付出就一定有回报,如果不是啃老,一切谈何容易。平日里,王琳很少在冉平面前提钱的事,自己娘家的日子也过得去,不需要帮补。自己与冉平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儿子听话又懂事,学习成绩好。王琳就觉得应该多挣点钱,让儿子上一个好的学校。有一些教育的业内人士说,家长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王琳觉得自己的理解有限,只想力所能及地给儿子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
另一方面,她还是执拗地认为,无论如何也要给冉平换一台车。她几次看见冉平浏览汽车网页,盯着屏幕上的“北京吉普”反复研究了许久,想必他对此车是中意的。刚才,王琳试探着说车的事,就是想确认他还是喜欢越野车的,至于那话里还有别的意思,都无关紧要。反正换车的事情,她已经打定主意了。虽然还差钱,她总觉得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也不是没有可能实现。
“咱们儿子已经小学六年级了,眼看着明年就要上初中了。如果要上公办学校,小升初的基本原则是就近入学,教育部门根据报名登记情况划片或划片微机排位。成都市这个小升初的政策看似公正,其实很不公平。作为成都市五城区的金牛区,竟然没有一所好学校,教育部门要是真心想为百姓做实事,就应该考虑如何平衡现有的这种状况。整个金牛区最好的学校要数‘铁中’,其次是‘八中’。两所学校的师资力量和硬件设施还有待提高,目前跟四、七、九中差好大一截。估计这附近小升初的家长,孩子考不上私立学校的都在惦记同一所学校。你说谁家不希望孩子上一个好学校?听说已经有不少家长四处走关系,明知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又都是身不由己……”王琳说着这事心里鬼起火:“划片区也好,微机排位也好,我就不相信没有暗箱操作。所谓的公正、公平都是做样子骗老百姓的。早就听人说过,某些省、市级位高权重的领导,每个人手里有三、五个好学校的入学名额,具体多少,我们肯定是搞不清楚,反正都是给关系非同一般的人。上有政策,下就有对策,事情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么公正,别的不说,谁家里没有舅子、老表,总不能六亲不认。”
冉平没吭声。
王琳自己就意识到话题有点沉重。一开始说房子,说老家爷爷留下来的房子,还有两个人买房还房贷的事情。又说了车子,如果不考虑经济问题,谁不想开新车,谁不想开好车?现在还要说孩子上学的事,都不是轻松的话题,完全不是事先设计的,就凑一块来了。王琳反过去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觉得车子的事情不应该提,既然是打定主意要送他的神秘礼物,就不可以让他有所察觉,直接跳过就好,现在也不至于如此。
冉平沉默片刻后说:“我也试着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不找得到关系。”
“要是能找到关系,花点钱也没关系。我听人说,也就是三、五万的事情,不敢拿太多。”
“现在怕是不比往年,有钱、有关系也怕是不好办事了。听说上面查得严,谁会为蝇头小利打翻自己的饭碗?凡是手里有点权利的人,个个胆颤心惊,都害怕出事……还有,这种事情最好不要让儿子知道。前两天我和他还聊过上初中的事情,他小子倒是很坦然,说什么‘摇着是哪所学校,就是哪所学校呗’,还说任何学校都是优生和差生,关键得看自己的学习态度。”
“那你没问他,是要做鸡头,还是做凤尾。”
“我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说半天,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还要不要去找关系?”
“你就是急性子,说风就是雨。这事,你把我抵这么紧,让我如何回答你?儿子是你的,也是我的,是我们两个的,我岂有不着急的?找人也得看人家方不方便……儿子一天天在长大,他有自己对事情的看法和态度,他应当多看见一些正能量的东西。”
“谈何容易!”
“我们要相信儿子的实力。他想自己去考四、七、九中,我们可以帮他报名,带着他一所一所去考,说不定就考上了呢。”
“这是他自己的意思?”
“嗯。昨天晚饭的时候,我们聊的。不信你去问他。”
“我也想过,只是还没有和他商量……我就是想事情能够保险一点,万一考不上,还有别的法子。”
“他觉得花钱买学校上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我可从来没在他面前说过这种事情,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这事不稀奇。家长都在操心这事,见面相互要打听,孩子岂有能不知道的?”
“当下国内的教育当产业做,还真是无耻。”
“都这么觉得的,现状如此。”
“孩子的心是最干净的,不像我们这些大人。你说,咱们儿子凡事都讲规矩,也讲道理,人过于正直,这以后会不会吃亏?”王琳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着自己的父亲。
“你操太多心了。我们无法替代孩子成长,他得自己长大成人,适应这个社会,学会应对各种关系。一花一世界,你完全用不着这样担心,他这以后很有可能比我们都过得好。”
这样的话哪里还需要冉平来告诉自己,道理都懂,就是免不了要担心。
“就是别太像我爸。”
“像你爸没什不好!”
“那倒是。若是人人都像我爸那样清白,社会上就没有歪风邪气,没有利欲熏心,没有寻私舞弊,做官的自然也不会贪得无厌。许多人就遭在一个‘贪’,最后全部打倒,还臭名昭著。”
“呵!”
“难道不是吗?”还不等冉平答话,王琳又说:“现在的人都比较务实,如果是蝇头小利,倒是可以嗤之以鼻,怕就怕别人搬来的是金山、银山……我是比较有自知之明,没有那样的秉性,把我放在那样的位置,估计也经不起诱惑。”
“哈哈……”
“你呢?”
冉平只笑不答。

5

第二天,王琳没有接到母亲的电话。
又过去了一天,还是没有接到母亲的电话。
都已经是第五天了,仍然没有动静。母亲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很快给王琳打电话。难道是她说的那件事情有变,别人办得不顺利,要不早早该来电话了。
难道是母亲忘记了?
王琳觉得凡是跟利益扯得上关系的事情,都不容易让人忘记。只是母亲这几年有点丢三落四,说不定真的是忘记了。她还是不确定母亲是否真的忘记了,就不敢打电话给母亲,甚至不敢打电话给父亲,生怕母亲就在边上,接了电话过去,问及户口的事情。虽然没往家里打电话,心里总还是惦记着他们。养儿方知父母心,自己做了母亲,才懂得关心父母。这两天又降温了,很想提醒他们注意保暖,多穿点衣服,别吃生冷的东西,要吃点热乎的……犹豫再三,还是没敢打电话回去。
吃过中午饭从外面回来,才进公司就看见吴姐跟行政部的小青站在销售部门口,聊得正起劲。吴姐手里还端着杯子,也不知道那里面是已经装了水,还是空着。两个人那样站在那里,几乎挡住销售部大半个门。
“……还以为我的是假文凭。你说笑不笑人?”吴姐说完这话,手捂着嘴,自己先笑了。
小青满脸诧异地问:“不可能哦,川大的文凭都认不出来!”
“你比我们小,有些事情你不晓得。1994年,四川大学和成都科技大学合并成四川联大。我是1995年毕业的,虽然读的是四川大学,拿的是四川联大的文凭。没想到,1998年,四川联大又更名四川大学,那以后的又拿是四川大学的文凭……我拿联大的文凭去报名登记考资格证,人家不认识,还要我开证明。我说已经是正二八经的文凭,还要如何证明。还有人威胁我,说要是查出是假证,就算我考上了,仍然会取消资格,还要把我拉黑,以后再别想……”
“啊?这个也太喜剧了,竟然真假不分。你说真的都要看成假的,那要是遇上假的,是不是也认不出来?”
“那有可能。”吴姐憋了憋嘴:“我听人说过一件事:早些年‘红塔山’比较紧俏,有钱都不容易弄得到手,能抽‘红塔山’的都不是一般人。有一天,某人收到两条‘红塔山’,他抽了几口就扔了,说人家送的是假烟。其实那个烟一点问题没有,是他一直以来抽的都是假烟,自己不晓得,抽着抽着抽习惯了……哎哟,笑死我,哈哈!”
“现在假冒伪劣的手段更不得了,可以假乱真。天猫、唯品会也卖假东西,我都遭过。”小青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端详自己的手指。她一直在做美甲,就是不敢涂艳丽的指甲油,成天在老板办公室进进出出,害怕印象不好丢了工作。“吴姐,听说九眼桥现在还可以做假文凭,是不是真的?”
“过去可以,现在就不晓得了。应该还是有人做,做假证的人也要求生活。”
“我想去做一个假文凭,就是不晓骗得了人不?”
吴姐慌忙示意小青说话小声点,小青还不领情,大咧咧地说:“哎呀,有什么好怕的,我不过是随便问问。我就是想,要是真的可以,我就去弄一个厉害的文凭回来玩,时不时拿出来吓唬我男朋友。”
“还没吓着你男朋友,你倒是先吓了我一跳。”吴姐又憋了憋嘴,那样子再正常不过了,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过去,我有个朋友就在九眼桥做了一个假的会计证,还当真有用。现在不行了,只要一上互联网,真、假一下子就查出来了。”
“过去都能真假难辨,现在技术应该更高明。再说,我这个做来玩的,没人上网查我。”
“倒也是。”
“我去做一个哈佛大学的!”
“那个,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一般人也认不出来。”
小青一听就乐了。
“我可得说你,做那东西又没什么实际意义,就是想用它逗你男朋友玩,不是白花钱吗?”
“姐姐,钱花了又挣嘛。”
“你是不当家,不晓得油盐贵!”
“通常是因为会花钱,才晓得去努力挣钱。”
“哈哈。”吴姐笑了。两个人还是觉着说话的声音有点大了,怕别人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就捂着嘴笑,声音有点闷,像是要吞回肚子里去。
王琳坐在离她们不远的椅子上,看似盯着电脑屏幕看,却是把两个人聊的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不竟一动。

6

九眼桥上行人并不多,倒是汽车过往频繁。
桥头那边的红灯一亮,车就停在桥上,“突突突”地喷着尾气,跟人消化不良放出的臭屁一样难闻。音乐从汽车隙着的玻璃窗飘出来,每一辆车播放的歌曲都不一样。
王琳第一次来九眼桥,还是才来成都上学的那年,应该是入学不久。她当时不是因为九眼桥来的九眼桥,主要是因为九眼桥南岸有望江楼公园。公园因唐代女诗人薛涛的遗址而闻名,基本上成都所有的大、专院校都要组织新生来此参观。公园内有望江楼、薛涛井,还种了不少的竹子,夏天消暑倒是一个好去处。也是因为喜欢,所以后来又来了几次。先前,她误以为薛涛真是在薛涛井边汲水制作诗笺,去过几次才知道,薛涛井实为明代蜀王仿制薛涛笺取水之井……以此看来,历代多有仿制。
走在九眼桥上,想起当年有许多人在桥的两边摆地摊,卖的都是一些廉价的物品,甚至还有旧衣服、旧书、挂历、画报……吆喝声此起彼伏。总会有一些人比较天真,以为顾客是寻着声音来的,所以要千方百计地盖过别人的声音。王琳班上有几个同学,特别喜欢逛九眼桥,白天去望江楼公园谈恋爱,晚上还要在九眼桥的地摊上买一两件便宜货回去。她们偶尔也要约王琳,问她去不去‘箭桥’,开始她没听明白,不知道同学们在学成都人说话,把“九眼桥”说成“箭桥”,也有人把“九眼桥”说成“九远桥”。有一次,遇上下雨,王琳在九眼桥买过一把花雨伞。后来,她又在九眼桥买过一辆旧自行车,二六圈的。她当时单纯地以为就是一辆“二手车”,别人不要了才卖的。买回去才听人说,此处的“二手车”非彼处的“二手车”,经常有人将偷来的自行车推到九眼桥上卖。自行车的事情很让她害怕,弄得她不敢骑自行车去九眼桥,每次都要花钱坐公交车,还要走好长一段路,担心突然从哪里钻出来一个人,拉住要她还自行车……当年,九眼桥的晚上,摆地摊的人面前都放着一盏气灯,在桥的两侧形成光带。想必现在已经见不到那样的情景了,城市的日新月异,九眼桥也无一例外地被美化了。
现如今,九眼桥已经成了酒吧聚集地。
过了桥,前面往右拐是致民东路,成都市工商经济信息中心就是离街口不远的地方。王琳最近一次来九眼桥就是去的那里。现在想起来,时间好像不止过去了一年,应该是更长一些才对。
王琳想起的所有事情只与九眼桥有关,与自己今天来的目的毫不相干。
眼下,她要在九眼桥上找一个做假证的人。
她先前还以为,自己只要在九眼桥上多站一会儿,就会有人过来搭讪,问要不要做证件什么的,很容易就能接上头。现在她已经知道,事情和想的不一样。她当时就没有想到,这种事情比不得当年摆地摊,根本就不会有人大张旗鼓地吆喝,行事还必须隐蔽。自己这样贸然前来,如果对方不主动与自己搭讪,可能就无法识别对方的身份。桥上的行人不多,她暗自打量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特别留意那些没有同伴的。未果。她突然觉得多数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很难与别人的世界交集,哪怕是一不小心,相互的身体撞上了,也有可能都不看一眼,互为无形,犹如空气……
王琳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还是没有遇见她想要找的人。然后她不得不在桥头过了斑马线,横穿到桥的另一边折回来,如果这样还是找不着,她肯定又要在桥的这头再过斑马线,再走到桥的那头去……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这样成圈地走,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多走两圈才能找得到。她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长什么样子,没有联系方式,就觉得能够看自己的每一个人都像,又都不像,肯定就隐藏在这些人中间。但是,她可能再往前再走五十米,或者再多走一百米,她就放弃了。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看见地上有几张纸片,大小如名片,只不过电话号码印得特别显眼,看上去很突兀。王琳一下子就意识到,这些可能就是她要找的线索。捡起来一看,果然是。她也不着急打电话过去询问,想必自己在捡卡片的时候应该有人看见,再多等一会儿,对方就按奈不住……时间过去了五分钟,没有一个人过来与她说话;时间又过去了十分钟,还是没有一个人过来与她说话。这十五分钟,她一直在东张西望,其间有那么几个人像是往她这里来的,又都不是。她还是相信纸片是有人专门放在那里,就等着她这样有需要的人发现。所以,人就在附近,对方应该看得见她。一想到这个,王琳就浑身不自在,她多一分钟都不想等,又不甘心这样走人,就拔了纸片上面的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对方也接了,就是没有马上说话。
王琳已经感觉到,如果自己不先说话,对方就不可能说话。
“请问,你是做证件的吗?”
“嗯。”对方轻声答应,说话的声音不大,像是从手机话筒里吹过来的,也能听出是一男的。“你要做什么证件?”
“对。”王琳还是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快了,显得自己过于急切,怕置自己于被动,就稳了稳才接说:“你都会做什么?”
电话那边没了声音,过了几秒钟才说话:“基本上都会,就看你要什么。”
“户口本!户口本你会吗?”
“会。”
“你做过没有?”
“做过。这个有什么难的,我连清华、北大的文凭都做过。”
“你还会做清华、北大的文凭?”王琳很想问他会不会做哈佛大学的文凭,又怕对方不懂英文,不小心把事情谈崩。
“当然会。做户口本没有做文凭复杂。做文凭不单是做毕业证,还要做期末成绩,做学籍档案……那个还要麻烦些。我可以说:你想要啥子,我都能够给你做出来,不要说清华、北大,就是哈佛大学,甚至是剑桥大学的文凭,我也做得出来,真不是吹牛的哈。”
“做那么复杂有用吗?要真是有人联网查,准能查出是假的,又何必做那么多东西。”
“你就不晓得吧,证件也要分两种,一种是可以联网查的,另一种是不联网的,价钱不一样。”
“联网的肯定要比不联网的贵吧?”
“老师是明白人,一听就懂。”
“怎么可能查得到?”
“哎呀,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保证你能查到,查不到不给钱。”
明明是做假证,假的就是假的,永远都不可能是真的,彼此都是心知肚明,还非要说得跟真的一样。尽管对方在电话里说得信誓旦旦,王琳不可能相信这种鬼话。
“老师要不要做文凭?”
“不要。”
电话那头突然间哑了似的,没人说话了。
她问:“你做的户口本能上网查吗?”
“这个……不能。”才说了又马上解释:“户口本、身份证是公安系统的网络,我们进不去。不过,一般都不会去查户口本,只是用眼睛看,基本上看不出来任何破绽。”
王琳懒得去他辩驳,由他各人去自圆其说。她心里明白得很,假的就是假的,从来都不可能是真的。
“做户口本多少钱?”
“一本?还是两本?”
“一本。”
“还做不做其它的?”
“不做。”
“要是还有别的证件要做,两样加起来,我可以给你打折优惠。”
王琳觉得这人还懂一点营销手段,为了煽动自己多做一个证,还要弄一个捆绑式销售来引诱她。事情虽然有点让人啼笑皆非,但对方的目的是显而易见。除非她今天是伙同公司的小青一起来,这法子还行得通,那姑娘有点疯癫,说不准一冲动又想做一个别的什么证回去玩。
“就做一本,还是只有两个人的户口本。照着我现在的户口本做,只需要把户主和户口所在地改一下,其它的不动。”
“哦。”
“好多钱呢?”
“一本六百。”
“三百!”
“五百嘛。”
“三百!”
“老师,四百就不能少了。”
“三百!”
王琳一直咬着三百不松口。她在这个时候还能清醒地与人讨价还价,不完全是因为自己也是做销售的,最主要是前天才在电梯里听人说,在海宁皮革城买皮草大衣,成交价不超过商家标签价的两折,那可是要狠下心来砍价,一定要砍得血淋淋的。更何况现在是做假证,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明知道东西是假的,就更应该讨价还价了。
“老师哎,你不晓得,我们做这行挣点钱不容易,天寒地冻的就不说了,还要担惊受怕。现在风声紧啊,三天两头的有人查,运气背就要遭弄进去关起……我看老师你是个爽快人,就四百了嘛,再也少不得了。四百块钱里头还有成本,我挣不到你那么多钱,你就不要再跟我讲价了。我听老师你不是公务员,就是办公室的白领,不缺这点钱。我把事情给你做巴适,啥子事情都对了,又何必计较那点钱。”
同样是付钱做东西,应该是有各自的规矩和行情。做假证很难有回头客,有一笔挣一笔,而且对方还知道假证肯定是用来谋利的,加之这行还有较大的风险,就比做正规行当更敢要价些。王琳完全不知道这个行情,听对方说得可怜兮兮的,话又说得中肯,即便他是装可怜,也不要紧了。
“好嘛好嘛,四百就四百。”
一听王琳在电话这头答应给四百,男的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马上变得愉悦起来。“我就说嘛,老师是爽快人,你放心,我肯定把事情给你做好……”
无瑕听他说一些恭唯的话,王琳就想三、五下把事情办完,还要赶在下班之前去厂里走一趟,光是每天在电话里催是不行的,还得亲自去车间看一看,再跟主任好好聊聊,要不然再请他吃个饭,得让他把交货的事情实实在在地放在心上。
“你在哪里呢?”王琳问。
“……”
电话里又没了声音,王琳以为电话断了,但是电话并没有断,能听得到一些繁杂的声音,其中还有汽车从旁边驶过的声音。
“你得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现在有点事情,在外面,暂时过不来。”
听出对方还是有所戒备,故意拿话来搪塞她。问题显而易见,对方确实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能看到自己,要不然他都没问自己在哪里,就说过不来。王琳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自己在九眼桥,成都又不止是九眼桥才能做假证,别的有些地方也有做,只是没有此地的名气罢了。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视线范围,一直不肯露面,可见此人心思慎密,行事谨慎。
王琳四下里寻人,她看见每一个讲电话的男人都像是,这个有点可笑。
“你要是人不过来,这事怎么弄?”
“你往前走三十米,那里有一个垃圾桶,你把东西放在垃圾桶旁边……”
“你是说‘垃圾桶’?”
“对,就放垃圾桶旁边。”
先前还觉得是听错了,事实证明没有,还真是要她把东西放在垃圾桶旁边。但是,她不知道电话里说的“东西”是什么,是不是刚刚谈好的四百块钱。这事让她联想到电影中的某些情节,对方很像是绑匪,而自己则是送赎金的人……事情虽然近似那样的情节,但是一点都不可怕,四百块钱太少了,怎么都不可以成为赎金,这种想象很幼稚,也很可笑。
“什么东西?”
“你做户口本的资料:户主、出生、婚否、身高……”
“噢!”
果然,不远处有一个垃圾桶。垃圾桶附近有一个穿黑衣服的男子,背对着过往的汽车。王琳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左手趴在水泥护栏上,脑袋像是搁在手肘上,右手被脑袋挡住了,看不清楚那只手里是否握着电话。王琳不知道他的眼睛在看何处,或者是俯视桥下的府南河,或许在远眺望江楼,也或许什么都没有看……王琳就觉得此人最可疑。
“你是不是就在垃圾桶旁边?”
“没有。”
虽然回答得斩钉截铁,前面还是有几秒钟的不知所措。
“你让我把东西放在垃圾桶旁边,掉了怎么办?”
“不会掉的。你把东西放那就可以走了,我找人去取。”
“为什么不直接发短信,还要写纸上?”
“短信不安全。”
这个时候,王琳耍了心机,假装突然听不到对方的说话,对着电话“喂”了两声,还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就听不见了呢?”然后就把电话掐断了。那个搁在护栏上的脑袋动了,转过来往王琳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又转回去,还是像原来的样子。王琳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慌忙把电话拔过去。
“不好意思,刚才电话断了……钱也放垃圾桶边?”
“现在不慌给钱。我先不先就把钱收了,你还以为我是骗子。等我做好了,你看着满意了,才给钱。”
“做好了才给钱,是吗?”
“嗯。把你的通信地址写上,还收件人姓名,电话号码,到时候做好了,我寄快递倒付。你满意才给钱,不满意不给钱。”
直到这个时候,王琳还不敢相信事情是这样谈成的。四百块钱做一本假户口本,说贵也不贵,人家还真是提心吊胆地挣钱,想想也不容易。这事本来也是没太当真,若是做的户口本能拿回老家去领钱,别说四百,就是四千也值。之前,她还想在户口本上只做自己,就刚刚改变的主意,把儿子的也做上去,反正是假的,还不如多做一个人上去,万一能用,还可以多拿一份钱。王琳想着,一个户口九万,两个就是十八万,加上自己卡上的钱,完全可以买个更好的CRV。
她想着刚才的经历,又像是电影的另一个情节,符合间谍或地下工作者应该具有的隐蔽性,事情还挺刺激的,就禁不住哑然失笑。

7

每天中午,利用吃饭的时间,办公室总要热闹一小会儿。
王琳的手机响了,虽然显示是陌生电话,她又不能不接,说不定又不是骚扰电话,做销售的最怕错过客户电话,偶尔误打误撞是采购商打电话前来询价。接电话的时候,旁边的同事嘻嘻哈哈,盖过电话那头说话的声音,好不容易听清楚是顺丰快递,说她有一个快递再过五分钟就到了,问在不在家。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又不是周末,这个时间怎么可能在家呢?王琳说不在。快递小哥说是一个到付的件,问她方便不方便回去取。一听是到付,王琳想起前天在九眼桥上找人做的假户口本。上班时间也不方便跑回去取快递,路上往返也要花一个多小时,其间要是领导有事找不着人,总是不大好。最后,快递小哥答应给她送过来。
她不记得当时留的是家里的地址,总觉得自己留的是公司地址。按理说这个东西不应该往家里寄,她本来就不想让冉平知道这事,有心瞒着他。怎么说公司收快递都要方便些,即便自己不在,同事还可以帮忙代收。也许当时还是有点紧张,慌忙中出的状况。
快递费了点周折,还是送到了王琳的手中。
送快递的小哥伸长脖子等她拆件,若东西无差池,她就该签收了。他还要忙着到别处去收、发件。他目不转睛地站在那里,王琳不想当着他的面拆件,也不想当着任何人。虽然先前在九眼桥上与人说好的,收到要验货,满意再付款。实际上这种协议并没有实际意义,无论东西做得如何,只有对方送过来,已经不可能退货。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东西验不验都是假的,它就不可能是真的。既然是九眼桥上做的假东西,还是谨慎点好,免得被公司的同事人看见,说来说去的不好听。她还觉得快递有可能已经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这么一想心里就发虚,生怕他说漏了嘴,慌里慌张地想快点打发了他。
快递小哥收了王琳五百一十二。
人都走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事情与之前说好的不符,昨天明明说好的是四百,加上同城快递大概是四百一十二,现在又整整多出一百块钱来。自己做事也是粗枝大叶,忙中出错,早就应该想到,那些人是不会讲信用的,要有所提防才对。事情已然这样,王琳心里直冒火,想骂人却又大气都不敢出,对方不讲信用,自己遭人算计,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强压心里的怒火,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将快递放进抽屉里。接下来有一阵子,她都不能集中精神,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惦记着那封快递,担心会不会有人已经看出端倪。这种心情就像做了亏心事,生怕突然间有人跳出来戳穿事情的真相,有可能作为谈资,被大家传来传去,最后会被传得面目全非。转念又想,这事做得如此隐秘,除去当时人,不可能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这样想,心里就没那么害怕了。
好几次,王琳想拿了电话出去,到楼梯间给母亲打个电话,说自己已经做了一个假的户口本,说不定可以当真的用。尔后,她又觉得不应该跟母亲说实话,那样会吓着老人家的。母亲在电话里只说让她把户口迁回去,并没有让她去做个假的户口本。事情做成这样,要是传到父亲的耳朵里去,那可不得了,轻者决裂,重则打死。她相信,就算是自己对母亲说了实话,母亲肯定能帮她保守秘密,只是那样会让母亲无端多受些煎熬……所有的事情如飞轮一般,在王琳的脑子里转来转去,各种可能放在一起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忽左忽右,举棋不定,然后相互间开始打架,厮杀,搞得王琳颇为痛苦。
思来想去,王琳还是做了决定,暂时先瞒着母亲,至于这以后要怎样,得看情况而定。如果事情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就要对母亲坦白交待,但只可以对她一个人说,父亲那里是说不得的。
快下班的时候,王琳又收到一个顺丰快递。
同样是一个到付的顺丰快递,只不过两个快递不是同一个人。此次送快递小伙的常在公司进出,他负责这一栋办公楼的顺丰快递的收发,公司的一些重要票据要寄出去,都会通知他来取。
王琳要到付顺丰快递四百一十二块钱。
她觉得事情奇怪了,之前才收了一个五百多的,现在又来一个四百多的,自己怎么能有两个到付。如果有到付,自己事先应该知道才对。如果先前那个是户口本,那现在这个是什么呢?事情有些蹊跷。给钱的事情必须弄清楚,不能不明不白。她即刻当着快递员的面拆了纸袋,那里面装的还就是“户口本”。人一下懵了,心里也有点慌,没敢仔细看,原封不动又放回袋子里去。既然是“户口本”,她也只好签收。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办公室的人都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王琳假借自己还有事情没做完,要留到最后。直到公司的人都走完了,王琳把自己反锁在销售部的办室里间,生怕突然又有人调头回来。她急忙打开抽屉取出先前的快递,心急火燎地撕开纸袋,里面倒出来一本离婚证,持证人竟然是冉平,贴的照片也是冉平本人的照片……
这下她彻底懵了。
离婚证从何而来?
如果这个离婚是真的,离婚的时候应该双方到场,她怎么可能对此毫不知情。而且,如果这个离婚证是真的,她和冉平应该各有一本,两个人均是持证人,应该贴各自的照片才对。还有,离婚证上的登记日期那一栏,赫然写着2015年10月13日。她回想近半年与冉平的关系,两个人连嘴都没有吵过,也没有发生过太过于不愉快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到离婚。王琳断定这中间有问题,怀疑这离婚证跟自己才做的户口本一样,都是假的。
她记得自己明明只做了一个户口本,现在怎么突然还多出了一个离婚证?难道又是自己记错了。王琳觉得自己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会不会是做假证的人又给她做了一个离婚证,做得越多,他就挣得越多;或者又是……所有的假设都站不住脚,假设真是那样,他为何要分两次寄,而不是一次性搞定?
她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找,也找不到前两天九眼桥上捡的那张卡片,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索性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还是找不到。又回看手机的通话记录,虽然没有备注,根据时间还是找到了联系电话。
“哎,大哥,我是昨天下午找你做户口本的那个……”
“我记得。东西我寄出来了,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我昨天是不是只做了户口本?”
“对啊。”
“……”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王琳下意识地翻开户口本,她恍惚觉得户口本的纸张的颜色偏蓝,跟自己家里那本真的还是不大一样。“我就觉得,纸张的颜色有点不一样,看起来轻飘,显得不够沉稳。”
“是纸张的颜色,对吧?有这个问题。”他在那边清了清嗓子。“我们用的跟他们是一样的纸张,都在同一个地方拿的货,批次不同的话,颜色会有一些细小的差别……”
她不合时宜地在这个时候想着一件与此不相干的事情,前几天在淘宝网上买的法国的“L’OCCITANE”护手霜,拿到手的东西与之前在专柜买的有区别,就是同一款手霜,稠度不一样。两者相比较,淘宝网上的货要稍微稀一些。当时店家也是以批次不同来解释事情的原委。她当时就想:好吧,批次不同就算了,怎么可能香味都不一样了,这个品牌的配方或者调剂师是有多不稳定,事情才会这样。她当时就明白过来,既然价钱摆在那里,怎么可能去计较东西的真伪。同样,她现在也不能追究纸张的颜色,假的就是假的,就算是换成同样的纸张,也不可能真。
“……户口本这东西,一般是用复印件……没有问题。”
“噢。”
“你看,我也是说话算话的人,说做好了才给钱,也没收过你一分钱的定金,你要是收到不满意,你不给钱就是。”还没等王琳说话,他又自顾自地说:“你以后还需要做啥子,找我就是了,我给你优惠……”
王琳想着离婚证的事情,随口问了一句:“离婚证不是绿色的吗,怎么变成枣红色的了?”
“过去的离婚证是绿色的,现在是枣红色的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离婚证是什么颜色的,以前也没有见过离婚证。身边也有离婚的朋友,总不能问人家离婚证是什么颜色。再说,人家也不会随时带一个离婚证在身上,有事无事就拿出来显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离婚证是绿色的,而不是别的颜色。
“老师是不是还要做一个离婚证?”
“不要。”她大声说。
对方赶紧挂了电话。
她更加断定离婚证是假的,说不定也是在九眼桥上做的。她稍微冷静了些,想到要找寄件人的电话号码,说不定在电话里可以把事情问个清楚。仔细看才发现,收件人那栏写的是冉平,不是王琳,只不过收件人那里留的是自己的电话。
事情很明了,快递是寄给冉平的,并不是真的要邮给她。也只有冉平时不时要犯这样的错误,以前就发生过好多次,错把她的电话号码当成他自己的,写给别人。才用手机那会儿,她就接到过陌生人的短信,一看就知道是发给冉平的,内容说不上暧昧,但明显能感觉到对方是一女的。回家没忍住就问了冉平,对方果然是他的一个女性朋友,只不过早些年是他想与人暧昧,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成,反正阴差阳错,人家姑娘傍大款做二奶去了。王琳早已知晓两人过去的关系,又知道相互一直都有联系。她并不想为此而多说话,免得冉平以为自己醋意大发,只是简短叮嘱冉平,不要再留错电话。再后来,王琳又接到过别的女人的电话,对方一听王琳的声音,在电话里执问,为什么不是冉平接电话。她为这事颇为生气,明明是对方打错电话,弄得像是她偷接了冉平电话一样,人家尽可以问得理直气壮,还咄咄逼人。事情是冉平自己解释清楚的,就是他单位的一位老大姐,平时就喜欢拿大,说话办事更是不懂得考虑对方的感受,凡事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冉平已经好久没犯这样的事了,王琳以为他已经不会再犯,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要把电话号码记错。
东西既然是冉平他自己做的,这东西以他来说,应该是有用处的,并不像公司的小女生说的那样,只是弄来玩玩。像他这样的年龄,应该是物尽其用才对,不可能花钱做一件东西回来白放在那里。
要不然,那还会是怎样?
猜疑,不断地猜疑……
王琳就是想不出来。就觉得不是一件好事情,她看不清楚事情的本质,心里渗得慌。

8

晚上的房间比白天的更亮敞些。
儿子洗漱完毕,过来道了晚安,就自己上床睡觉去了。
王琳这才将包里的快递拿出来放在茶几上。
冉平则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影频道正在放朱塞佩·托纳多雷执导的爱情剧情片《最佳出价》,杰弗里·拉什,吉姆·斯特吉斯,西尔维娅·侯克斯,唐纳德·萨瑟兰领衔主演,从导演到主演,都符合他对电影的喜好。冉平还看过这位意大利导演的片子:《天堂电影》、《海上钢琴师》,那都是一些让人赞不绝口的好电影。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王琳不往茶几上放了什么东西。
王琳看他动都懒得动一下,估计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电影里去了。
“你的。”
“什么东西?”冉平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不放。
“顺丰快递!”她着重“顺丰”两字,故意加强语气,以此强调,就是想看他对此会作何反应。
“哦。”就这么简短地回了一声,继续看他的电影。
还以为他很快会从沙发上弹起来……他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也没有伸手去拿桌上的快递。如果他懒得从沙发上起来,可以使唤她帮忙拿给他,平时里两个人相互使唤也是常有的事。她以为他会问:“快递怎么到了你的手里?”但是,他没有问。
冉平的快递从不往家里寄,他基本上也没什么快递可收。一直以来,家里收到的快递,大多是王琳网购的东西。他突然有个快递,自己也不感觉到意外,可见他自己早就知道会有这个东西要来。
“收件人是你,留的却是我的电话……”
“嗯。”随着电影里剧情的深入和节奏的加快,他完全被电影所吸引住了。
王琳没好气地说:“不是应该留你自己的电话吗,为什么要留别人的电话?”
“知道了。”
“你以前也是这样答应我的,结果如何?”
“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你又不是外人,不要老是把自己说成‘别人’,我们两个是夫妻,是两口子,有必要分那么清楚吗?”
“夫妻也好,两口子也罢,这以后还是要留你自己的电话,免得……”王琳自己都不知道后面的话要如何说了。
“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写随手了,”冉平还是没有听出这话里面的弦外之音。“这说明什么呀,说明我心里只装着你,我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不记得,就记得你的电话……”
说一千,道一万,他并不是真的要让她帮忙收快递,就是犯了个小错,误将她的电话当成自己的写给别人。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事情的原委,而且只是点到为止,并不将事情往细里说,往深处说。
“到付五百多,对吗?”
“对。”
虽然已经知道里面装的是离婚证,她还是很想问他,那里面装的什么。她之所以没有问,就是想再多给点时间,等他自己说出来。她还没有应对这种事情的经验,有点手足无措。只可惜以前不爱听人八卦,如果听说过类同的事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惶恐不安。
他又进入到电影里去了,对王琳的情绪丝毫没有察觉。
她想着自己拆了冉平的快递,这种行为似乎不妥,自己当时也是无意为之。这事若能倒回去,她宁可不拆他的快递,原封不动地带回来给他,说不定他情况比现在好得多。快递已经被她处理过了。公司有大把的快递公司的封皮和空白的单子,她找了一个顺丰快递的封皮,把离婚证放进去,照样填好单子贴上去,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还以为王琳没有拆过。她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不想直截了当地问他,事情得让他自己说出来才不伤感情。
“你……不看看?”
“放那里就是,”他挪了挪,沙发的布垫子跟着他扭了扭,还是被他重重地压在身下,并不能回弹到原来的样子。那沙发看起来很不舒展。“哦,那东西是要给别人的……”
王琳一时说不出话来。
往常的这个时候,她会起身去厨房烧洗脚水。木盆里要先放两、三包艾草浴足粉,等水烧开了,倒进脚盆里,兑适量的冷水,两个人便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脚。她现在不知如何是好,唯有起身去烧洗脚水,结果因为心里有事,注意力不集中,稍不留神就接了满满一锅水,最后不得不倒三分之一出来。
客厅里有一块木地板没铺平整,装修的时候没看出来,过了些日子就显现出来了,踩上去就会嘎吱作响。因为没时间,也是怕麻烦,就没有去拾捣它。除去小孩,两个人都尽量避免踩到那块地板。她当然知道地板的准确位置。今天她因为心里有事,不小心踩上去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冉平也转过头来看她一眼。
冉平明明没有说实话,看起来还淡定自若,表情笃定。
这个很让人难过。
王琳心里原本就有猜疑,现在又听他说那东西是给“别人”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惶恐得无法收拾。他还是不肯主动把事情说出来,甚至也不说清楚“别人”是谁。事情到这个时候,王琳不能说他含糊其词,或者有意搪塞自己。还是后悔拆了他的快递,早知道是他的,她也不会拆开来。
听闻有些男人搞外遇,少不了要给外面的女人这样、那样的承诺,总有一些是不能兑现……她不自觉就把这事情往这上面想去了,虽然心里很不情愿,还是止不住要往坏处想。为何这事要瞒着自己,他必定是有自己的打算,那东西自然有它的用途,正如自己做的假户口本……她马上又觉得,两件事情还是不能相提并论,虽然都是找人做的假证,离婚证比户口本更像是图谋不轨。
王琳把事情尽往坏处想,这种事情没法往好处想。所有不好的猜疑接踵而来。如果这是一件坏事,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说出来也不能改变它原有的企图,还有可能让事情变得更坏。她心里是很不舒服的,总要找些事情出来说几句:“你有快递要收,事先说一声,我还以为……你看前段时间,广西柳州的爆炸案,就是有人利用包裹放炸弹,炸死了几个,还有受伤的,好吓人!”
他接着她的话说:“对哦,是要小心点,不要乱收包裹,不清不楚的就不要收。今天这事吧,既然是到付的快递,我没说,你也应该打个电话来问我。还真是马虎!”
“……”
这话要这样说,倒显得她警惕性不高,安全防范意识差,考虑欠周全。关于包裹的话题,她一点没捡着便宜,还被说得哑口无言。原本不过是在刻意引导他,希望他把事情全盘托出,并加以解释。她甚至在暗自作一些心理准备,如果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只要他能主动说出来,或者都可能得到谅解。结果他轻易而举就改变了话题。她不知道当话题跑偏了方向时,该如何跟他说话。
莫名其妙地生气。
她真想把茶几上的快递捡起来,直接扔到他的脸上,大声质问他,并且还要冲他大喊大叫。
电影还没有看完。
那电影放了有一阵子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结束了。有的电影会放两个多小时,如果这电影也要放那么久,就还没那么快结束。看他被电影吸引住了,那里面的任何一个场景和声音都能抓住他,忽略她骤然加快的气息。他并不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压制住心里的怒火,压制住对他的敌意。
她默默离开,去了卧室。开着灯仰面躺在大床上,被子拉到眼睛那里,掩住了鼻子,闭上眼睛等困意袭来。原本是想尽量平静心情,不想还是要兜着圈子瞎琢磨,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感觉到被子比以往都重,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事情还是让人烦心得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就无法平息心情,根本就睡不着。她又翻身下床,拖鞋都来不及趿上,光着脚就跳到门口,把挂在衣帽架上的包取下来,翻出假户口本,一气之下就撕了个稀烂。心里愤愤地骂了许多话,就是一句都没有说出来。然后又跳回床上,直挺挺地躺着。
一直以来,她都想把最好的给他。当初做假户口本,就是为了要送他一份神秘礼物。这可是她要花大力气才给得出来的礼物,可眼下……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假户口本和十八万划了等号,接着又与一辆新的北京吉普划了等号。她刚才在撕它的时候,心里觉得相当解气,就像是砸了冉平的新车,将心里的怒气发泄出来了。于是,一个人在被窝里傻乎乎地笑了。
她开始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电影好像已经结束了。她听见冉平已经开始关电视,关灯,刷牙,洗脸……然后,他进到卧室里来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还是感觉到什么,王琳不确实自己是不是想要再干点什么事情出来,在他开门进来之前闭上眼睛,又在他进来时翻身,故意背对着他,假瞑。
他开始悉悉索索脱衣服,上床钻进被窝,并将身体从后面紧贴着她。紧接着就有一只手从后面过来,伸进她的睡衣,准确无误地放在她右边的乳房上,抚摸、揉捏片刻,随后又用手指轻轻地拨弄乳头……他的东西从后面顶着她。她故意不作任何反应,任他一个人在那里撩拔。或许再多几分钟,他就没了兴趣,自己就安静下来了。
“乳头都硬了!”
话是和着一股热乎乎的气流吹到她耳朵里的,和以往一样,总要弄得人痒酥酥的,这让她甚为恼火。不过是一句往常爱说的话,现在还是要起化学反应,让她看到自己的心口不一,惭愧会让人无地自容,但是无济于事。她得让他以为自己睡着了,对眼下所做的一切,并不十分清醒。所以,当他把她的身体扳过来,手滑到腹部,再往下滑……她忍不住打了一个颤。
她突然就打定主意不再与他纠缠那件事情。
也许,那就不是一件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如果,此事还不能善罢甘休,那必然要挑出多余的事情,彼此间的坦诚必将会遭到质疑,信任也会遭到破坏。没完没了的猜疑是无益的,还有可能会导致家庭的破裂,或者是离婚,又或者是……
她暂时还不知道事情会通向什么样的终点——但,她已经不想为此刨根问底,也就不需要他对此事作任何解释,就是决定不与他纠缠。虽然,她不知道眼下的这种幸福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就觉得现在,她与他又成了最好的夫妻。
上一篇:折断的炊烟
下一篇:蓝莲花
评论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