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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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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殇

作者:邹蓉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801      更新:2016-04-10
文/邹蓉

1

那年夏天,我十一岁,正疯狂地迷上一件事情。
我把一件毛衣拆成了几个线团。
毛衣是母亲才织好的。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毛衣是织给谁的。我不问,问也是白问,她肯定会说:“等毛衣织好,你就知道了。”她还有可能说:“谁穿着合适,就是谁的。”每一件毛衣都是有主的,知道是早晚的事,她从来不会爽快地说出来,必定是要拐弯抹角地说了许多废话,最终还是不告诉你答案,她就爱这样说话。
母亲很忙,她的空闲时间都用于织毛衣去了。我当她织毛衣是一件轻松活,看她织毛衣的时候与人摆龙门阵,她把毛衣织到田里和地里去了,回来说给田里灌了水,又去地里摘了几根茄子……我还是以为她很享受这个织毛衣的过程,这么一件接一件地织,在我看来,她不是在给张三织,就是在给李四织,给张三、李四织完,还要给王二麻子织……也不知道她给多少人织过毛衣,这个我没有细数,怕是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村里会织毛衣的人不多,自然是不止我母亲一人。我经常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坐在黄桷树下的水沟边织毛衣,也不知道他织得怎么样,每次路过都没敢靠近。至于我的母亲,她能够把所有的毛衣都织成差不多的样式,男女老少皆是如此,全靠颜色、大小和肥瘦来区分。一段时间以后,基本上所有的颜色都被她织过了,已经不能再用颜色来区分,如果还没有新的花样和款式,我觉得这事就没法做下去。我当然不能这样对她说。好在她自己好像意识到了,织毛衣的针法开始有了变化,样式的变化大概也是早晚的事。我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早就从她那里偷偷地学会了一些针法,领口和袖口织的是上下针,身上可织正、反针。还有她后来从别处学来的元宝针、可可针,我也都会了。趁她高兴又有事要忙的时候,我捡起来织几针,说是织几针,通常就是好长时间,直到她硬行从我手里接过去。不得不说,我织的麻花绞更匀称,她忍不住也会夸我。她哪里知道,我已经学会了她所有的织法,还不知不觉中掌握了织毛衣的要领,一件毛衣的全过程,我完全可以独立完成,她并不知道。
母亲有一个很大的篮子,差不多可以睡一个小孩,是专门用来装毛线的。每织一件毛衣总会剩余一些毛线,就跟裁缝手里的布头是一样的,剩得不多,别人也不要了。母亲在篮子里铺了一块布,多出来的毛线全在篮子里。还有一些新买的毛线也在篮子里,有一些是她套在自己膝盖上挽的线团,有的又是我用手给她绷着,她自己挽的,总之都是她挽的——而,我总要在那个时候想着纺织姑娘。
一些五颜六色的线团,虽说大小不一,总觉得还是一窝彩色的蛋。我说:“还真多啊!”
“当然多了,人都有那么多……早些年生得多,人多了地就少,还说什么人多力量大。好在现在已经不那样生了,再那么生下去,人还真的只有住到月球上去了。
“月球上能住人吗?”我问。
“月球上不能住人吗?”
她反过来问我。听她的口气,月球上是能住人的。
平时里听母亲说得最多的,还是她的一亩三分田,我从没听她说过地球以外的任何地方。当她冷不丁地说到月球,自然是有来头的,她大概是听某个大人物说过这样的话,她自己并不知道月球上根本不能住人。 月球上没有空气,没有水,没有适合植物生长的土壤,昼夜温差有好几百度,人类无法克服这些困难……我也是偶然从一本科普书上看到的,一时想不起来那书的名字,就不能有理有据地把事情说清楚,我只好缄默不语。我就想着,如果人一定要有幻想,那么我还是愿意将它留着,就算我的母亲有些错误的坚持,并无大碍,也无非是让她显得孩子气,我们可以因为这个拉近相互的距离。
……
“除去织毛衣,你还有没有织过别的?”
“什么?”
“比如帽子,或者毛裤。”
“比如帽子可以,不能比如毛裤,没人需要毛裤。”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全是诧异。
“为什么不能比如毛裤?你知道,冬天很冷,有毛裤穿就会暖和一些。”
“你看见谁穿过毛裤?”
正如她说的,在这个地方,我确实还没有见过有人穿毛裤。我回答不上。
她又说:“这里没人需要毛裤。他们的身体好得很,冬天穿一条单裤就够了,抵不住冷就再加一条春秋裤……再说,他们还有毛衣可以穿,哪里需要穿毛裤呢?”
“现在是夏天,你当然不知道冬天有多冷。没有毛裤穿,嘴唇都冻成乌紫色,那还不冷?”我说话的时候想着我舅舅家的儿子,大半个冬天都在流清鼻涕,脚和手长了冻疮,肿得像馒头。
“不是有毛衣吗?有东西护住前胸后背,能冷到哪里去?要你说的那样,冬天穿毛裤就不冷了?那个是累赘,穿着走路、做事都不利索,麻烦得很。”
这话听起来是很有道理,她还是以为没有人需要毛裤——而,我需要一条毛裤,她不知道。夏天无法想象冬天的冷,学校教室的窗户是摆设,实际上就是一个空架子,并不能真正起来一个窗户的作用。河面上吹来的冷风不断地从窗洞里钻进来,呼呼作响,教室里寒气逼人,冷到手脚发麻,骨头都是凉的。特别是最冷的那几日,简直没有办法好好听讲,我就想着一件好事,如果有一条毛裤穿在身上,就可以抵御整个冬天的寒冷,我就能好好听讲,很有可能考到全班第一名——那样,我的母亲会高兴得合不拢嘴。
“你织过毛裤吗?”
“没有……你以为我不会织毛裤,是吗?”她厉声问道。可能也察觉到自己说话唐突,语气马上就缓和下来,近似于轻言细语。“织毛裤不是难事,和毛衣相比,它还要简单些。不同的是,一个是穿在上面,另一个是穿在下面,万变不离其宗,没什么大不了。”
她说得很有道理,却还是缺少有力的证据。我就没见她织过毛裤,一条也没有,就跟她从来没有织过毛裤是一个道理。她除去织毛衣,别的什么都不织。同样,我完全有理由觉得她只会织毛衣,要织别的,她根本就不会。然而,她的一些话,还是让我矛舍顿开,好像已经领悟某个精华部分,我大概又了解了织毛裤的要领。
我决定要织一条毛裤。
这个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重大的举措,最好还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完成。事实上我基本没有零花钱,偶尔得了一些,也是少得可怜,还不能保证每天能吃上一根五分钱的冰棍,哪里还有多出来的钱去买毛线,也不敢伸手问母亲要,唯有打别的主意。我没想去动母亲篮子里的毛线,那个不能动,一动就知道,我不想让她知道。唯有才从母亲那里得来的毛衣,我把它拆成线团,线是姜黄色,跟狗屎黄差不多,我不喜欢所有的黄颜色,母亲并不知道。如果是毛裤就没有关系了,反正是穿里面,除了自己,没人看得见。
我躲在自己房间里拆毛衣,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偷偷摸摸,就跟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似的,心虚得不得了。我的房间有门没锁,甚至连门扣都没安一个,有门和没门是一样的。几次听见母亲的脚步在外面,以为她要进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随时准备把东西扔到床底下,结果她又没有进来。我是提心吊胆地把一件毛衣拆成了七、八个线团,整个过程还算顺利。我留了一个线团在外面,其它的全部放进装衣服的箱子里,还是放在箱子底,保密工作得做好才行。
一切都是秘密而有序地进行,织线用的针还是我自己省下来的钱买的。才了起针,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尽量挑她出门的时间,完全是在打时间差,察觉到危险,就把东西塞进塑料袋里,直接扔在床底下的最里面。为了方便再取出来,我找了一根竹棍放在床下。我想好了,若是问我棍子拿来做什么,我就说是用来赶老鼠的。

2

“哎呀,我们家大军来了,稀客!”
姨妈在院子里大声说话,搞得一个院子的几家人都知道:她们家来客人了。我还听见她在问:“热不热?快点进屋来坐,我给你把电风扇打开……”
姨妈说的“大军”是谁呢?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来是谁。她都说是“稀客”,那肯定是不常来,又或者是来得远。又听她问:“喝不喝水?”听不见有人回答,又不是很清楚,就觉得那人有点维维诺诺。
我正躲在自己房间里织毛裤,听着姨妈家来了客人,又不知道大军是何人,就忍不住想出去看个究竟。这么一想,就放下手里的活,反正织一条毛裤也不是三、五天的事情,也不着急这一会儿。
才走到门口,还没有迈出门槛儿,就知道外面的太阳多毒,那些太阳晒着的地方,全变成白花花的一片,晃得人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是我在屋子里呆久了,一时不能适应这样的光线,看它们在天景里落成一个方形的大柱子,让人望而生畏,不敢走进去,仿佛一脚踏进去,人就会晒化了……
隔着阳光瀑布,看见一个青年男子蹲在姨妈家屋檐下,双手把着盆沿,整个头基本上已经埋进水盆里……即便是站在自己家的大门内,我也能看见姨妈家的门口,还能看见她家堂屋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太阳天,而是阴天,我能将堂屋的一部分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隐约看见那根长板凳上坐着人,大概是一位姑娘,就是看不清楚她的面容,显得她整个人身上洋溢着诱人的色彩。
“蓝蓝,来来来。大军哥来了,你过来陪他们耍。”姨妈一只手端着水瓢,另一只手不停地对我招手,执意要我过去。我的姨妈还真是热情,她每每有好吃的东西给我的时候,也是这样招手的,我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地去到她那里。
我像是受到什么诱惑一样,从门里出去,往姨妈家去。
那个把头埋在盆里的人,从水里抬起头来了,还没看见他的样子,手已经捂在脸上,由上向下抹脸上的水,以为那手到下巴那里就要放下来了,没想到又随势往上去了,一直到头顶上,脑门上的头发被手压住了,紧紧贴紧头皮,水从指缝中间淌下来……他突然松开手,脑门上的头发就跟弹簧草一样,倏地弹起来,跳起一些小水珠,形成一块灰白的雾气,一下子全散到太阳下面去了。
姨妈端着一大瓢冷水站在旁边,一个劲地问:“还要吗?……还要不要?”
“不要了。”
就是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看清楚了——郭小胖!
我拖长了声音冲他喊了一声:“郭——小——胖。”然后就咯咯地笑。
他是先听到我声音才看到我的。等他看到我的时候,就“呵呵”地笑了。他笑得太有节制了,以前都不是这样笑的,怎么都是“哈哈”大笑。他这个样子笑,让我觉得自己总有哪里不对,想了又想,只能说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在这里,怕是还没有人这样叫他,最多不过叫他“小胖”,没有人连着姓一起叫的。
不管怎样,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他,他的突然出现,让我觉得这个夏天有了意外的惊喜,毕竟我的生活总的来说还是枯燥的,能有一点点变化,就很开心了。
好久不见,郭小胖长高了,只不过皮肤还是那么黑,也没有长得更好看一点,身体还是一如既往的健壮。一直以来,郭小胖都没有长好看过,而我还是喜欢他。人与人就是这样,相互熟悉以后,长相就不重要了。硬要我说出郭小胖的好,那还是因为他的长相,憨厚是很讨喜的,也还让人放心,可以信任。果然在与他的相处中,我偶尔要耍小聪明,即便是惹祸了,大人们追查起来,他从来不出卖任何人,这点让人不得不喜欢。
郭小胖家住在三十里外的河南山上,他是我姨父妹妹的儿子,不算是我们家亲戚,但是在大人那里,往往把拐弯抹角的亲戚也当成是自家亲戚。比他年长的都叫他“小胖”,大人们也这么叫。小木是我姨妈的小儿子,我俩比郭小胖小,按规矩,我们不能叫他“小胖”,应该叫“小胖哥”才对。小木尽捡适当的机会叫他“小胖”,还不让大人们听到,自然也没人说他。我就什么都不叫,和他说话总是“你”啊“你”的,好在他也知道我在和谁说话。
我真不知道郭小胖全名叫什么,听姨妈冷不丁叫他“大军”,也不敢肯定他就叫郭大军,或者是姨妈觉得名字叫得大一些,人也跟着大起来了。
其实郭小胖年年来,每年要来一两回,通常是夏天和冬天来,说白了就是夏天来洗澡,冬天来拜年,春秋两季基本不来。郭小胖和小木的哥哥大木是同年的,好像还是大木长了月份。想当年表姐们还没有出嫁,我哥也还没有出去工作,院子里的孩子要比现在多。几个精力充沛的人,总能把天井里闹翻了天,母亲和姨妈都不爱管我们,由我们去耍,谁家叫吃饭也要反复叫几遍,结果就都叫去了。偶尔姨父要大声吼我们:“哎,你几个……天花板上都是脚板儿印,脑壳都闹昏了,我看要给你们几个搁在身上才行!”我们并不会离他远一点,嗓门儿也不会小一点,因为他并不会来真的,不过就是吓唬吓唬我们。现在想来,成年人与孩子的沟通不畅,那是姨父在用另一种方式与我们交流,他实在是找不到可以和我们聊得来的话可以说。
我才叫了声“郭小胖”,马上就担心被姨妈说。她好像并没有听见。
“你放假了哈?”郭小胖问我。
“嗯。”
这个时候学校总是要放假的,但他还是要这样问我,又听我这样简短的回答,他自己就“呵呵”地笑。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他要笑,自然就不能笑得爽快点。我看到有水珠挂在头发尖上,亮晶晶的,就跟小玻璃球一样……他用手去揉搓眼睛,好像不太舒服,也没阻止住眼泪往外淌,像才受了责骂感到委曲的孩子,只不过他又要笑着迎接我,让人觉得他的表情有点滑稽。看着地上的香皂盒,一下子我就全明白了。
才走到姨妈跟前,她就牵着我的手往屋里去,进了堂屋又没放开手,继续往厨房去放瓢,我只好跟着她去了厨房,又回到堂屋才放开我。郭小胖跟在后面也进到堂屋里来了,等我们从厨房出来,他已经坐下来了。
我这才看清楚,堂屋里的长板凳上还真是坐着一位姑娘。
姑娘不算漂亮,皮肤算是白的,嫩嫩的透着粉红,样子清秀,但终不是让人一眼就能记住的那种。她看我的时候,我就不能迎着她的目光,更不能一直盯着她的脸或身体。
我不喜欢陌生人。
姑娘坐在长板凳的中间,两头各空出一段来,双手在身体两侧撑住板凳,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坐就是装装样子,实际是全靠两只手在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郭小胖坐在她的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用来吃饭的大方桌,他有与她一样的坐姿,就跟板凳上长了刺一样,又像是在那里等饭吃。两个人时不时的相视而笑,也不言语,有点莫名其妙,像是以某种方式绑在一起了,具体是多长时间,我并不知道。
“蓝蓝,这个姐姐是大军哥的女朋友。你陪他们耍一会儿,我去地里弄点菜回来,给你们做好吃的。”我被推到郭小胖的女朋友旁边,我感觉到姨妈是想把我推她面前的,只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吃饭的大桌子,过不去才停下来的。
“她叫什么名字?”姨妈问郭小胖。
“何敏。”
“哦,何敏。”姨妈一脸歉意。“我刚才没听清楚。”
郭小胖有点难为情,手足无措就去抓后脑勺的头发,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我曾经想过,如果他是光头,他还这样吗?他大概因为这个,也不会剃光头了。他嗫嚅着说:“不是的,是……我没说。”
“我这两年记性大不如以前,一转身就忘事,容易得罪人。何敏不要见外。”何敏不知所措地点头,觉得不妥,又摇头。她大概让我姨妈弄紧张了,脸上讪讪地笑着。尽管是郭小胖自己没说,姨妈还是认为他说了的,是她自己没记住。姨妈一脸懊恼,继而对我说:“你也听见了,记住,姐姐叫何敏。”
我点头。
姨妈指着我对何敏说:“这是蓝蓝,我妹的女儿,都住在院子里,大军熟得很。”
何敏看我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不小心碰在一起,我见她浅笑不语。我也想笑,就不知笑没笑。何敏有一个小鼻子,眼睛也不大,但是笑起弯弯的,很好看。我猜她个子也不会高,年龄可能比我大三、四岁的样子。无论何敏个子多高,就这么坐着,仍然显得娇小。两个人还是一胖一瘦,一黑一白,坐在那里会成为对方的反义词,是另一种极端的般配。
我强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3

姨妈拿了一顶草帽出去了。
屋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你知道吗?他们去河边洗澡去了。”
我在和郭小胖说话。我把一件我本来不能确实的事情说得很肯定,都不用说得更明白,郭小胖自然知道我说的“他们”是谁。我忘记要把话说得再清楚一点,好让何敏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样我们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接上话,慢慢熟络起来。问题在我身上,其实我不善于与人搭讪,还不习惯与陌生人说话,照这样下去,我们还很难和对方说上话。
“知道,我舅妈说了。”他想起什么,就问我:“你怎么没去呢?”
“我又不是回回都跟着他们。”
“哦,是的。”
何敏听我们说话,她自己并不说。我觉得,她根本不想说话,不单单是和我,也没听她和别人说话,就是对郭小胖也是一样。还觉得,我与郭小胖的对话变得正式了,不像以前随便对他“嗨”一声,自然而然就有说的了。
我就着旁边的板凳坐下,三个人一人坐一个方位,只差我对面等人坐。
“你不去找他们?”
“不了,反正他们也快回来了?”
这事要是在以往,他早就一溜烟跑出去了,怎么可能还坐在这里干等。他还坐在这里,还是因为何敏的缘故。恋爱中的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是从许多表哥和表姐身上看到的,现在轮到郭小胖了,他仍是如此。原来那个躁动郭小胖不见了,他变得安静了,视线基本都在何敏那里,如有离开也不超过五秒钟。两个人这么一来二去地看对方,何敏的脸一直红着,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不好意思,有两个嗔怪的神情,都被我看到了。
“大冲在放电影。”我说的大冲是河对面的一个集镇,虽说和河这边的我们分别属于不同的两个县——石棉县和汉源县,却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集镇,我们日常的生活用品和交易都在那里完成。
“什么电影?”
“《少林小子》!”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那天去了学校回来,听到对面的大喇叭在吆喝:赶紧啊,《少林小子》马上就要开演了……”
“你厉害,隔着一条河也能听到。”
“换了是你也能听见。他们故意喊那么大声,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能听见。”
“那肯定了。你想想,大冲能有多少人?再算两个大冲也没有河这边人多。他们放电影就是为了赚钱,当然是想多些人去看。”
“《少林小子》,李连杰演的,就是演《少林寺》的觉远和尚的那个。”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放着亮光,赤裸裸地显露兴奋。何敏马上就心领神会,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
郭小胖突然大声冲着厨房喊:“舅妈!”
没人回他,他的舅母,我的姨妈不在厨房,她已经拿了家什出去,她说要从地里弄一些菜回来,肯定是要做一顿丰盛的饭菜款待他们。他的注意力都在何敏那里,自然没有察觉到人已经出去了。
他又喊:“舅——妈。”
“舅——妈。”
他喊得一次比一次大声,屁股都舍不得离开板凳,也不去到厨房里看人在不在,就一个劲地扯着嗓子喊人。不知道何敏有没有看见,她若是看见了就应该告诉郭小胖一声,我还真想听她说话,哪怕只是很短的话也行。她嘴抿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说。大概也是没有看见人早就出去了,两个人的眼里只有对方,再无别人。
我不得不告诉郭小胖:“别喊了,人已经出去了。”
“出去了?”
“是,出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呢?什么时候的事情?”
“有一会儿了,大概也快回来了。”
我没想到,郭小胖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姨妈是交待了出去的,三个人看着她出门去的,现在一个说没看见,另一个不吭声。现在看来,他们 两个人一个是瞎子,另一个是聋子。
他不能不相信我说的话,“呵呵”地干笑了两声,说:“哦,原来是出去了,难怪……”
我在想一件事,怎样才能让他哈哈大笑?他现在还是不够胖,要是再胖一点,大笑的时候全身的肉就会抖起来,一直抖也不会掉下来……其实郭小胖身上的肉是紧实的,隐约有块状的肌肉,我过去掐过他好几次,都是硬邦邦的,那是强壮才有的。
“你们什么时候赶场了?我忘记了。”
他没有说实话,应该是把几处赶场的日子记混了,分不清楚了。在他住的山上,从不同的方向下山,都有或大或小的集市,他肯定记不清楚。
“后天吧……对的,就是后天。”我也是听母亲说的。她吃早饭的时候说过,说后天要去赶场,要去买东西,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大堆话,就是说要去大冲赶场。但实际上又不见得是她说的那样,她不过是自己念叨,怎么可能一次买那么多东西,那要花多少钱呢?她不过是在强调,后天她肯定是要去大冲,她是去办正经事情。
“呃,好。”他是看着何敏说的话。“后天是吧?后天我们就去看《少林小子》。”
何敏不点头,也不摇头,还是浅浅笑,那样子好像是同意了。
“你去不?”
我摇头。
“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去,他们肯定也是要去的,你不用担心。”
我们的对话自然而然又提到大木和小木。大木和小木是他们的小名,在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很多人的小名叫着就把大名给忘记了。两个人的小名取得很容易,显得小木跟着大木后面自然而成。我悄悄地想过,事情应该这样:大儿子的叫木,二儿子叫林,若再生三儿子就叫森,在一起就叫木林森。我非常喜欢木林森,显得像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森林,十分寂静。
我还是摇头。
母亲对我的管教比较严,如果我因为要看电影,就说要去大冲,她可能不会同意。如果事情倒过来,原本是去赶场,还有充裕的钱和时间,随便看一场电影,是有可能,只是这样的事情还从未有过。她早上说后天要去赶场的时候,也没听说要我一起去,根本就没有打算叫上我,所以好事情在短期内还不会发生。过日子要先会算账,去对面看电影是有花销的,买电影票要钱,坐船去和回也是要钱的,母亲应该不会有多的钱给我。之前的《少林寺》很好看,我喜欢李连杰和丁岚,忘记说我看的是坝坝电影,就在村小的操场上放的。再好看的电影,终有一天还是要放到我们这里来的,再没有别的办法的时候,我还是能等,只要不嘴馋,不买二两瓜子磕,基本上不花一分钱。
郭小胖还是觉得,我应该和他们一起去,那些话绕来绕去,反复在说同样的意思:“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去……”

4

听着外面沓杂的脚步,大木和小木回来了。
大木背的是背枷子,上面横放着大块头的柴禾。小木背的背篼,满满地装着小一些的柴棍。湿漉漉的柴禾还在淌水,也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看起来很沉。他们把背枷子和背篼靠着墙立在屋檐下,大木解开背枷子上的绳子,直接用脚把柴禾蹬出去,撞到小木的背篼,小柴棍散了一地,大一些的也有骨碌碌地滚到天井里去了。
在这里,我还是要描述一下“背枷子”这个农具,常见于四川西南部,功能和背篼是一样的,都是用来背东西的。要我来说,“背枷子”更像是背架子,两根直径4公分左右的L形树枝,往一个方向去,竖着的那一面是用于和人的背接触的,做成上小下大的梯形,用小姆指宽的竹蓖条编在中间,下面支出去的那一端要碰在一起,再用铁丝绑牢固,这样就在底面形成一个漏空的三角形,再在三角形的尖部系上绳子,另一端要系在梯形背面的最上面的横杆上。比如割草收苞谷杆之类的,就要用它了。背下河捞的柴禾也很好用,长的棍棒横着放更稳固些。
我说他们下河洗澡去了,其实他们是在河边捞柴禾。
“丁家坪外面的河里好捞柴”,一直以来都有人这样说。还是有人羡慕我们丁家坪人的生活。其实大家应该心知肚明,丁家坪不过就是比岗子上平顺,生活相对容易,少花了些力气而已,但这足以让许多人沾沾自喜。如若再与沿河其它村子相比,我所居住的丁家坪,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是绰绰有余。从地形地貌上不难看出,丁家坪是大渡河两岸的岩石、土粒受风化作用与山体剥离,被水流挟带搬运,在峡谷出口宽阔平坦流速缓慢的地方沉淀,形成的冲击扇。上游的河谷狭窄,河水湍急。大渡河流经丁家坪这个地方,河水绕着村子呈弧形流过,形成河弯,自然分成内外两道河,河床因此而开阔。外面的河被称为大河,里面的河则称为小河。每年的夏天,大渡河涨水,上游冲来许多的杂木,在小河底铺了厚厚一层,捞都捞不完,上面又冲下来堆起。
一直以来,村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除去种田和睡觉的时候,整个夏天都在河里捞柴禾。大木和小木一个夏天捞的柴禾,堆在天井里让人无法立足。姨父负责用它们砌成像雕楼一样的大垛子,这一点姨父像一个建筑师,他的空间和形式就是要保持通风和稳固的前提下,将柴禾一层一层往上码,那个样子柴禾就是干得快,即便是被雨淋了,也不会腐烂。我总以为那就是抽象的建筑,肯定要漏风又漏雨,还能看到柔和的光线。
“洗澡洗安逸了哇?”
大木看见了。“小胖,你好久来的?”
“没有多久,就洗了一个脸,坐了一会儿,你们就回来了。”
小木的背篼倒了,他也没有扶它一把,力气不如大木大,还要学大木用脚去蹬……大木看见了,过去搬撞倒背篼的大柴禾,他也就只抬起头头,顺势就扔出去,那木头自己就滚出去了。大木说:“你那样子会把背篼弄烂,小心挨骂。”
小木也不理大木说什么,抬头问郭小胖:“那你不来找我们呢?我们就在大河堤尾巴那里,很容易看见。就是看不见,你喊几声,也会听见……这么热的天气,你就不想去河里洗个澡?”
“舅妈说很快就要回来了,我就没去找你们。我还带了人……”郭小胖悄悄地指了指堂屋里,暗示还有人在里面。
大木伸头看屋子里,看见人了,小声问:“哪个?”
“我女朋友。”郭小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小得意,他自己可能不觉得。
大木用力拍了拍郭小胖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两个人就勾肩搭背地进到屋里。小木和我跟在后面,才进门,小木又一头钻进厨房,拿起水缸上的瓢舀了半瓢冷水,一阵豪饮。
“大木是我表哥,小木是表弟,我跟你说过的。”
郭小胖说话的时候,原本还坐着的何敏站起来,笑得很是腼腆。
“何敏。我……我女朋友。”
“坐,坐吧。”
平时就难得有生人到家里来,现在还是一个大姑娘,大木说话都不利索了,脸也红了,有点不大好意思。大木在我们几个里面年长,按家里招呼应酬的礼节来说,没有大人在的时候,他要担负起这个责任。估计他也不好意思和何敏说话,就问郭小胖:“你们从哪里来的?”
小木从厨房出来就和我同坐一根板凳,他没听见郭小胖说的话,就用手肘碰我。我知道他的意思,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郭小胖的女朋友。”刚说完就听见大木问人家从哪里来,小木小声说:“从来的地方来。”我俩“扑嗤”笑出声来,引来他们的张望,马上觉得失礼了,就假装是我们是说了好笑的事情,与他们并无关系。
“去了她家回来,”郭小胖又坐回他原来的位置,双手趴在桌子上望着何敏,本来两个人坐着是差不多高的,现在是他自己愿意矮了半截,整个人都变得傻兮兮的。“她家地里长满杂草,我去帮忙除草,事情干得差不多了,就往回走。我们家地里也会长草,我不能只在她家干活,自己家的活就不干了。”
大木说:“我还以为你是专程来耍的,原来是顺道。”
“不顺道,我是来看你们的。”
我在小木的耳边说:“其实,他就是带媳妇来给我们看的。”
小木笑着点头,他同意我的说法。
我小声问小木:“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
这回换小木在我耳边说:“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又在小木的耳边说:“我不知道,没听说。她不说话,嘴闭得紧紧的,一个字儿也不说。”
“你问了,她也不回你?”
我想都没想就点头。
“换成是你,你也不会说话的……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换成你是小胖的媳妇,而是换成那个人是你……”
我高高地举起巴掌,假装恶狠狠地瞪着小木。
小木忙不迭地说:“哎哟,我真不是故意的,你怎么看得上小胖呢?他又黑又胖的,换成是我也不喜欢……”
小木在逗我。毫无道理的,我想掴小木一个耳光,是我自己觉得这个不可以。举起的手落下来的时候,手指离他的脸有一指宽,变成突然间抓住他的肩膀,煽起一股强劲的风,我看到他耳边有几根头发动了,倏地把他给吓了一跳。
几个人齐刷刷地看过来,我和小木马上闭嘴,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用交换了一个只有我们才懂的眼神,装着我们连话都没有说过的样子,是他们看花了眼。我敢说,要不是我的一巴掌,他们先前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在耳语,可是碰上何敏的目光,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刚才的事情很有可能尽收她眼里。从她寂寥的眼神表露出她落单的情绪,也或许是她看懂了我和小木的对话,要不然就是她根本就是会唇语,我们说的话,她都读懂了。我这样想,浑身就有点不自在了。

5

姨妈在院子里叫了我几回,又没有进到家里来,就懒得回她。
另外,我并不想见生人。这话说出来就懂。按理说,何敏是郭小胖的女朋友,昨天已经见过了,不应当算生人了。就因为相互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见过也是白见,还不如不见。现在我连自己家大门都不愿意出,就是不想一出门就被姨妈叫过去。
母亲问我:“叫你呢,你怎么不应一声呢?”
我说:“应了的,只是你没听见。”
“是吗?我又没听见,唉,这耳朵一天天也不好用了。”
我姨妈昨天才抱怨耳朵不好,第二天,我的母亲也说了同样的话。不得不说,我母亲和对门的姨妈还真的是亲姊妹,说话的语气相似极高,说不定两个人思考问题的方式是一样的。或许这就是基因工程,所有的程序是几代人设置好的,所以她们理当这样。
我还想着昨天小木说的话,虽说是一句玩笑话,我心里却是莫名其妙地难过。我也没有不喜欢郭小胖的女朋友,只是不主动与生人说话罢了。不与陌生人说话有很多种,大木是脸红害羞,我是找不到切入点,不知道说什么好,结果显得我傲慢无理。
母亲出门了,可能是去地里割猪草,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我还是没忍住,用棍子把床底下的塑料袋挑出来。毛裤已经织有四指宽了,全是平针,没有加任何的花样。我就想简单地织好一条毛裤,复杂的花样比较浪费线,也耗时。时间我倒是有,多的毛线我没有,钱我也没有。
“嗨,你一个躲在屋里,原来是在搞这个。”
“要死了。”
小木吓了我一大跳。我完全没听到任何动静,脚步声都没有,他就站在我跟前了。想必他是故意的,轻手轻脚为的就是吓我。他以前就这样吓过我,不过这一次真的是最吓人的。我忍不住对他翻白眼,反正都让他看到了,又继续织我的毛裤。“你是鬼吗?走路都没有声音。”
“怎么没有呢?你姨妈先就叫了你好几声,你都不答应,我还以为你出去了,不在家。你姨妈还是叫我过来,看你在不在。”
小木跟我说话就是这样,他说我姨妈在叫我,而不是说他的母亲在叫我,就好像那个人不是他母亲一样。也或者他觉得那个人首先是我的姨妈,才是他的母亲,这样的逻辑我是搞不懂的,他多半也给不出像样的答案来。小木是姨妈最小的儿子,但不是最得宠的,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以前小木悄悄说过:“人家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不就是家里的幺儿吗?哪里有人家呢?”从小就听姨妈常说小木:“你再不听话,就把你拿去送人。”小木不认为她是在吓唬人。过去他就不止一次说:“你别以为你姨妈就是说说而已,还有什么事情是她干不出来的呢?你也看见了,每逢过年过节,你姨妈就要杀鸡宰鸭。一个人能够接二连三地杀生,那都是狠心肠……”我也觉得小木说得有道理,尽管我也喝了姨妈炖鸡汤,吃了鸭肉,我还是同意小木的说法。同时,我又觉得这样的事情总得有人干才行,那个人若不是姨妈,也会是别的什么人,生活肯定需要有这样的人。关键是姨妈说的话,小木最不爱听,这事她也是知道的,她就是想唬住他,害怕就是对了,说明这话管用,殊不知这话说一两次倒是无妨,说多几次就招他恨了。
“姨妈叫过我吗?”我装着很仔细地听外面还有没有声音。如果这会儿还有人在外面叫我,我就脆声声地答应一声给他听。
“你是聋了吗?”
“你说我聋了,我就聋了。你要是说我没聋,我就没聋。”
“她那么大的声音,你都听不见,不是聋了,是什么呢?我宁愿相信你出去了。”
“出去也是要回来的,再说,我能去哪里?”
“现在看来,你是听见了,不过是舍不得放下手里的东西。”
事情已经被他看穿了,我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不过,另外的事情他还是不知道,我不想到他家去。“你都看见了,我就是想早点把事情做好。”
“织毛衣又不是见不得人,用不着躲在屋子里,外面比屋里亮堂。”
“你小声点,别让我妈听见,要挨骂的。再说,我这个不是毛衣,是毛裤!”
“是吗?没看出来。”
“肯定看不出来了,你连毛裤都没有看见过。”
“我是没见过,你见过?你和我还不是一样,我们都没有穿过毛裤,也没有见过毛裤。你是从哪里学的?”小木说话的时候,伸手过来抓我手里的东西,他想让我停下来,给他看看毛裤是什么样的。
“哎呀,你不要发神经……我还没有织到档那个位置,两个腿都没有分出来,我就是给你看,你也看不出来的。”
小木听我这样说就放开手,他挨着我坐在床沿上,因为挨得太近了,好几次我织毛线的针都戳到他了,他还是没有移开,两个眼睛直勾勾盯着毛线在我手里随着小姆指绕上绕下。
我说:“你坐远点,我又戳到你了。”
他说:“不碍事……你真有那么冷吗?”
“真的冷。要不然我也不织毛裤,去干点别的事情。这事千万不能让我妈知道,她要是看见辛辛苦苦打好的毛衣,被我拆成线团,她肯定受不了。”
“嗯,你妈不会打毛裤。”
小木的话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你也看出来了。这事她自己是不会承认的,她认为我们没有人需要毛裤,只可能需要毛衣。”
“好像是这样的。”
“假象,完全是假象。”
“大部分人都不需要。”
“你可能不需要——而,我需要。就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
“少见的东西,没人想得到。”
“我前两个冬天就想到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估计说出来会被骂。”
“哈哈哈哈哈哈……”小木忍不住哈哈大笑,还把身体仰躺在我的床上,笑得我的床都开始颤动起来。
“但是它确实存在,难道不是吗?”
“你有点古怪。”
“我当你是在表扬我。”
小木从床上坐起来,非常认真地对我说:“你还是小心点,免得你妈撞见,有你好受。”
我把织毛线的针随着一个方向整理整齐,一并将毛线放回袋子里,又扔到床下的最里面去了。小木在一旁看见我把东西藏在床底下,他再一次哈哈大笑,还故意用手捶胸口,就跟看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笑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走了,还不是叫我去陪你们家亲戚。”
“你姨妈是叫你去吃包子,韭菜鸡蛋馅的包子,还有肉馅的……都是你爱吃的。”
“真的只是叫我吃包子?”
“就是吃包子。”
“好吧。”我率先走到门口处掀开门帘,往外走。
小木在后面问我:“如果不是吃包子,别的事情你就不去了?”
“去。”我已经在往外走了,他这会儿说什么关系都不大。
“你不要骗我。”
“好。”
“你不喜欢小胖?”
“不是。”
“那是不喜欢小胖的女朋友?”
“不是”
“是我弄错了?不对啊,明明是你有点古怪。”
“你已经说过了。”
小木说我古怪,我就变得古怪了,这是暗示的结果。这个时候觉得小木有点讨人嫌。他还要追着问我:“你肯定是不喜欢哪个人了……那个是谁呢?”
我就头也不回地回他:“我没有不喜欢谁,就是喜欢织毛裤。”
我没有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跟上来,有可能他人还钉在原地,想着我才刚说的话。

6

姨妈做的包子就是好吃,比我母亲做得好吃。
实际上我母亲没有做过包子,但是我还是觉得,如果她要做包子,肯定不会好吃。母亲不做包子是有原因的,她连馒头都做不好。做馒头理当比做包子容易,问题是她总要在这个或那个环节会出差错,不是面发不好,就是碱放多了,也有可能是放少了,反正是不能让人舒心的吃上她做的馒头,就不要说包子了。
她每次还要问我:“好不好吃?”
我想都不想就回她:“好吃。”
不好吃也要说好吃。不好吃也要吃,不吃就要饿肚子。但是我从来没有主动说过“好吃”,每次都是她问我的时候才说的,我那是说给自己听的,以为说了“好吃”,就会变得好吃了。我也会自欺欺人,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只要是我母亲做的馒头,它就从来没有好吃过,一直都是那样难吃。还真不能说“不好吃”,我要是说了,她就会硬绑绑地甩一句过来:“不好吃,你自己做。你自己做的就好吃!”这样的话扔过来,就跟扔了一颗炸弹过来是差不多的。
“姨妈,你做的包子好好吃。”
我说话的时候,一个包子已经被我干掉半个。
姨妈做的包子皮薄馅多,我即便是小小地咬一口,也能咬到韭菜和鸡蛋。我发现姨妈做的包子越来越好吃了,主要是她这一次放的鸡蛋比韭菜多。绿油油的韭菜裹着金黄色的鸡蛋,它们中间还夹着油亮亮的肉丁,咬包子的时候,有汁水随着嘴角淌下来。我每咬一口都是伸长了脖子出去,生怕那些油碌碌的汁水滴在衣服上,免得回去又会被母亲说:“吃东西像个饿死鬼,就跟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一样。”衣服都是我自己洗,母亲没有理由这样责备我,但是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生气,我只好不作声。我也不是说她做不出这样好吃的包子,人类这样强大的遗传基因,她的姐姐能做出如此好吃的包子,她应该也是可以。她还没有做过包子给我吃过,主要还是她不愿意花时间,又开不了口去问她的姐姐,她的时间都花去织毛衣了。好几次姨妈满院子叫我吃包子,母亲听见了也不搭声,我看她的脸色不好看。
母亲问过我:“要是只能选一个,你喜欢做姨妈的女儿,还是做我的女儿?”
这样的问题,我通常是想都不会想就回答她:“当然是做你的女儿。” 有些话是言不由衷,作人子女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惹得彼此都不开心。
我的回答很是讨母亲高兴,她果然就笑得合不拢嘴。
“嗯,你就好好读书,别人家女儿读完小学就不上中学了……我们家, 你想上多久就上多久,我卖房子卖地都供你……”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虽然这话说得有点大,但是仍然是感动到我。
她并不知道,我并不觉得上学是一件很让人愉快的事情。每天要写作业,这个有点麻烦。考试考得不好要被老师找去谈话,回家还要被她骂,我要是分辨几句,她就说我顶嘴,越骂越起劲。我要是什么都不说,她自己又要哭,好像我让她受了多大的委曲似的。
其实,我更喜欢看另外一些书,有人在书里写“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句子,那都是骗人的。就拿他们的话来说,人生不能在同一时间踏入两条河,此一时彼一时。学问应该是把复杂的事情讲简单,事实上大多数人有了学问以后,是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所以快乐只减不增。我还是在迷宫中寻找出口的孩子,不管怎样,人总是要长大,这个谁也不能控制,一切和幸福无关,与痛苦无关——而,我寄希望于明天,相信我未来的日子就是我今天的想象。
对于我母亲的问题,我私下有这样想过:让小木来做我母亲的儿子,我去做姨妈的女儿。既然,姨妈一直在说要把小木拿去送人,还不如我们来做一个交换。如若真要这样换,我母亲不会做包子,馒头也做不好,这个很对不起小木,我都不爱吃的东西,怎么能给他呢。
我才说了包子好吃,姨妈就说:“那就给我做女吧。”
姨妈自己有女儿,只不过已经出嫁了,时不时也要回来看她,毕竟离得远,不是想见就能见。姨妈这样说,她大概是想女儿了,并不是真的想我做她的女儿。我还是踌躇片刻,又什么话都不敢说,生怕说了什么话传到我母亲那里。我唯有专心致志地吃东西,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全部塞进嘴里,两个腮帮子都鼓起来跟蛤蟆似的,什么都不说,姨妈就笑了。
“舅妈做的包子就是好吃,比我妈做得好吃。”
这话是郭小胖说的,不是我说的。他说出我的心里话,我由衷地敬佩他,就多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嘴角挂着淡绿色的油汁,就跟才断了流的水渠似的,还泛着亮光……
我想笑又笑不出来,还差点把自己噎着。
何敏第一次来,自然也是第一次吃姨妈做的包子。她吃东西还是和昨天一样细嚼慢咽,每一口都怕咬多了。相比之下,显得我不是姑娘似的,跟小木他们一样狼吞虎咽。她吃包子的时候谁也不看,郭小胖看了她几眼,她也没有察觉,就看着手里的包子,好像对包子馅入了迷似的。也难怪她了,没有几个人把包子做得这么好吃又好看的:白色的面皮,金黄色的鸡蛋,绿色的韭菜,还有粉红色的猪肉,一口咬下去,就绽放出一朵好看的花来……不管她是不是第一次吃韭菜、鸡蛋、肉馅包,她可能会因为这个包子记住我姨妈,记不记得我就未可知,也无所谓。她突然向我看过来,对着我舒心地笑了。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对着我笑,一时反应不过来,显得我是故意不理她。
“你妈做的包子也这么吃吗?我没吃过。”郭小胖问我。
母亲不做包子,跟她不打毛裤是不一样的。别说郭小胖没吃过,我也没吃过,我就不能回答他的问题。郭小胖简单地以为,他的舅母能做好吃的包子,我的母亲也应当会,因为她们是同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女儿。郭小胖的话提醒了小木和大木,他们也没有吃过我母亲做的包子,现在突然想到这事,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我。这事是郭小胖挑起的,我很自然地跳过包子的事情,自作主张就说了这样的话:“你们要吃汤圆吗?明天早上我妈做汤圆给你们吃。”原以为他们中间有人会说“好”,结果没有一个人说话。
母亲做汤圆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我不好拿她做的汤圆来和姨妈做的包子比。好像郭小胖也是吃过我们家的汤圆,具体是哪一年,我还真记不得了。我就只问郭小胖:“吃汤圆吗?”
郭小胖也像我刚才那样,把大半个包子往嘴里塞,只不过他除去是在往嘴里塞,同时还在往鼻孔里塞,因为他在笑,身体没有控制住就和手一起抖了,失去了准心。
我觉得他是在嘲笑我,难道是我记错了,他没有吃过我母亲做的汤圆?
小木在旁边掐我的手肘。
我随手打了他一下。
小木就大声说:“不是过年才吃汤圆吗,现在吃什么汤圆?又乱说!”
我都不想说小木傻,他做人比我诚实,所以他根本不懂,我又不是真的要请他们吃汤圆,这事我还没有和母亲商量过,我说的话都不能算数。就像小木说的一样,汤圆是过年那几天才吃的,过完年想吃都吃不上了。
看眼下的情形,我又自言自语地说:“不吃算了。”
大木说了一句:“真的很好吃!”
我也不管他说的是包子还是汤圆,只要说好吃,心里马上就舒坦了。大声冲着大木说:“大木哥,我还要一个包子。”
大木马上就递过来一个包子。

7

姨父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了。
我敢打赌,他又是去开荒地去了。
姨父是上门女婿。他为什么和姨妈结婚,我不清楚,有人说就是为了能够从山上搬到平地里来。在许多人眼里,家里稍微过得好一点的,都不愿意去给人做上门女婿,言下之意,倒插门就是矮人一截。那些人自然是不敢当着面说,背后总忍不住要说几句,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那个意思,日子越过越好才是硬道理,光嚼舌根子,并不能过上好日子。
姨父是忙人,是闲下来的那种人。在我看来,土地和他最为亲近。他除去吃饭和睡觉的时间,其余的时间都在田里和地里,背篼、锄头和草帽是他的必需品,远久时代的愚公移山写在书里,姨父是现实中的典型人物,他有愚公的精神。他不光是做好现有地里的活,还在不断地开荒为地,越开越多,越开越远,我都不敢问他,是不是记得自己有多少块地。背出去的背篼永远不会空着回来,一手杵着锄头,另一只手抓了一顶草帽,草帽可以遮阳避雨,还可以当扇子用……有几次,我借采猪草去山上扒地果儿,遇见姨父在开荒地,他总说太阳毒辣,要我把他采好的猪草先弄回去,免得晒到中暑。他明知道那些长地果儿的野坡,大多都让他开了荒,现在长着他的苞谷和红薯。长地果儿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我担心总有一天,地果儿都没地儿长了——而,我母亲是这样说他的:“……又不缺吃少穿,还要累得就跟猴子一样,屁股大一块地都不放过,就跟上辈子是耗子投生来的一样。”
母亲也是不敢当着姨父的面说,但是可以当着姨妈说,姨妈有没有和姨父说,我就不知道了。白天我也是少有看到他,只有等到晚上,才可能看到他端着一个大口的瓷缸,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大口喝茶,不是说他地里的庄稼,就是说天下事,两者之间的距离太大,我有点搞不懂,他如何把两者都当茶话来说了。
姨父才把锄头放在屋檐下,姨妈就已经打好洗脸水。
郭小胖站起来,一边说:“舅妈,我来,我来。”硬要接过姨妈手里的洗脸盆,给他的舅舅端出去了。
“姨爹,吃包子了。”
姨父忙着洗手洗脸,还是回过头来说:“你们先吃吧,不要等我。”
姨父明明知道我们真的没有等他,嘴上还是要这样说。他这样说话,并没有让人觉得不好意思,我就知道他要这样说。其实这事不能怪姨妈,也不能怪任何人,只要他一出门,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人家说大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姨妈说的是不能饿死,他要是饿了,自己就回来了。姨妈从来都是好吃好喝的给他留着,东西肯定是足够他吃。一般来说,家里有客人来,怎么也要等人齐了才开饭,姨父是郭小胖的舅舅,自然没当他是外人,何敏又是第一次来,两个人说客是客,说不是客也不是客,终也不能饿着肚子久等,姨妈跟以往一样,到时间就摆上桌开吃。
我已经在吃第二个包子了,面前还放着一碗酸菜汤。按以往的情况,再将这个包子吃下去,我也就再吃不下别的东西了。
姨父洗完脸进来,郭小胖快手快脚进厨房去给他端包子,又去拿碗和筷子。姨妈又端了一碗生拌的辣椒,那些辣椒多是姨父开出来的荒地里种出来的,新鲜的青辣椒切成圈,再剥几颗大蒜,生拍烂了丢进去,放点盐和味精就好。才从厨房里端出来,就能分别闻到青辣椒和蒜的味道,前者的气味能让人联想到新割的青草——但是,蒜在很大程度上是压制了我的浮想联翩,它辛辣的味道闻起更厚重些……对姨父来说,不管吃什么,都不能少了生拌青椒这道下饭菜,恍惚一整个夏天,他都在吃这个。
姨父问郭小胖:“小胖,我这几天事情多,都没时间陪你……”
“不要再小胖小胖地叫,都长成小伙子了,应该叫大军才对……”姨妈接过姨父的话过去,这话要再说下去,肯定要带出郭小胖的女朋友。果然,她说:“大军都有女朋友了,从今以后就不要叫他小胖了。你们听见了吗?”后面那句话是说给我们几个听的,大木和小木都不吭声,我也不吭声,我也只叫过一次“郭小胖”,看来还是被姨妈听见了。她都不知道,现在就算是她不这样说,我也不会再叫“郭小胖”了,我甚至觉得,我可能已经不想和郭小胖说话了。
郭小胖忙不迭地说:“我知道,你不用管我们。有大木、小木和蓝蓝,你不用担心。”
姨父听他这样说,就点头说:“好。”
听见郭小胖说这样的话,我真想瘪嘴翻白眼。他说了我们几个的名字,唯独不提何敏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心虚。别以为我不知道,爱情的诞生始于对一个人的服从,还要将世间的一切都排斥在外,这种隔绝能让恋爱中的两个人更加紧密,不轻易与人交集。他这样独独漏掉何敏,是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谁也骗不了,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他要去大冲看电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提看电影的事情。
“哪里去看电影?”姨妈又去了一趟厨房,出来正好听到我说话,又只听到半句,就要问一个明白。
“大冲!”
我感觉得到,自我说有人要去大冲看电影,郭小胖就一直在看着我,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把这事给抖出来。即便是这样,我也知道他真不是恶狠狠的盯着我,他不可能那样对我。另外,何敏和小木也在看我,一时间仿佛所有的人都在看我……我说话的时候就没有仔细想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管他们是什么意思,假装没看见。
“天啦,跑那么远去看一场电影,到底是啥电影有那么好看?”姨妈突然惊叫,声音听起来很尖。
“《少林小子》。”
别人都不吭声,就我一人在回话的时候,显得我嘴特别快,口无遮拦。
“不是早就看过了吗?李连杰演的那个和尚……”
“没错,李连杰的确演了一个和尚,姨妈还真是好记忆。你说的那个是《少林寺》,这个是《少林小子》,还是李连杰演的,是另外一部电影。”姨妈能记得《少林寺》的男主角,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原以为她这个年龄的人,大概就是看热闹而已,想不到她还能说出演员的名字。
“哦……现在放的是《少林小子》,那下一部要放《少林孙子》,再下一部就是《少林么么》。”
姨妈这样说并不是想惹人笑,结果所有的人一下子都笑了。她说的“么么”就是重孙。电影的人物从小子到孙子,从孙子到么么,姨妈说话有自己的逻辑关系,做电影的人是不是也会按她的这种逻辑关系去做?我们并不知道。
“哎呀,有啥看头,演过去演过来,还不就是那几个人打来打去,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有什么看头呢?”姨妈才说完,姨父接着说:“去不得,水涨大了,河(面)都比前几天宽了,水还漫到河堤这边来了。”
“水不是漫过来的,是从地下浸出来的。”
大木跟姨父说的不一样。不知道的人以为大木是在顶嘴,他其实就是比较实诚。姨父言过其实,他的那些话耸人听闻,无非是想阻止我们去对面大冲看电影,大家一听就明白,一时间也没有人再说话。我还是相信大木说的话,涨水是真的不会假,但是水要真漫过堤坝了,我们大概也不能安心地坐在这里吃包子了。
其实,村外面的河面宽也好,窄也好,和赶场没有直接的关系。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丁家坪有两个渡口,一个在上坝,另一个在下坝。我们住在下坝,下坝的河床较宽,是上坝的三倍有余。大渡河在上坝往下坝的过程中分成内外两条河,外面是主流,称为大河,里面的则称之为小河。长期如此,两条河的河道中间形成一个很大的河滩,位置高出河面许多,要过河就得分别坐两次船,渡船甚为辛苦。若是遇上汛期,两条河偶尔要变成一条河,河面宽得足以累死划船的人。实际上这个时候是没有人摆渡的,两条河连成一条河以后,中间的水其实是很浅的,船很容易被搁浅,还可能被河底下的石头碰撞,船要是撞坏了,水就会漏进船里,后果很严重。只有枯水期,小河的水断流,下坝才开始在大河处摆渡。下坝摆渡用的是小船,一个人就可以划过河。在我们这里,大船和小船都是一个样子,前面尖,后面平,中间有两个隔断把船分为三等分。船底不是平的,下面有弧度,只不过船里铺着木板,显得船底是平整的。船舷在两侧呈弧形往前面的中间靠拢,差一点就碰在一起,却怎么也碰不到了,那中间用木板横着,从上面看一条船的平面图,就是一副四层的木梯。准确地说,大冲正好在上坝的河对面,下坝的人去大冲赶场,都是从上坝过的河。下坝没有大船,只有小船,冬天从村外渡船过去,那是去下面的县城,比从上坝过河要节约一些车费。
大木说河堤这边的沙地里冒水,这种情形基本上每年的夏天都有,只要水位涨大一定高度,河堤内侧的秧田里也会涌水。也不管河里的水如何浑浊,凡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水皆清澈见底。那些在冬天和秋天里淘沙金,挖出来的大坑,在夏天里变成一个个干干净净的水坑,太阳从早上晒到下午,凉水就变成了温水,人下到水里去,还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小木来说,这两天是不是涨水了?”姨父觉得小木更能说实话。
“是涨了的,还长得不少,前几天水还是齐胸的地方,昨天已经没过头顶了,如果再涨下去,就有可能踩不到河底了。那天有一个人的网都冲翻了,人都冲出去好远……”
小木说的网不是用来打鱼的,而是用来捞柴禾的。
打鱼的网是用尼龙线织的,捞柴禾的网是用铁丝拧出来的,整张网就是一个椎形漏斗,网口是用碗口大小的树干搭的等腰三角架,再从顶端支一根树干出去,椎顶就系在这根树杆着地的地方。一般的网大概超过一米三的高度,能及成人的胸前,也有人把网做得比较大,能有一米五、六高,铁丝和架子都要粗一些,自身的重量也非比一般,小伙子不精壮,想要扛起一张这样的网,那不是一件轻松事。用它来捞柴禾的时候说的是“打柴”,这就跟说打渔是一个道理,怕也是从这个衍生而来的。打柴的网需要两个人站在河边合力扔出去,大概也就只能扔出去一到两米远,网一入水,人就马上爬到三角架上面去坐着,这样才不至于让水把网冲走,上面冲下来的柴禾自己就进到铁丝网里,等到差不多的时间,吆喝岸上的人来帮忙拉网上来,网里的柴禾就顺势倒在河滩上,家里的女人就来背回去。我曾经看见过网里装满柴禾拉不动的时候,也看到过躲避不及的大圆木冲下来,一头撞进网里,网给撞破、撞翻,人落到水里跟着网一起冲出去,看到的人要过去帮忙,完了又还要笑话人家。这样的情形,郭小胖应该不陌生,每年的夏天,他没少在他舅舅家呆。何敏有可能不了解,至少我不知道她是哪里人。
“所以说,”姨父看了一眼郭小胖,还有郭小胖身边的何敏,不温不火地接着往下说:“就不要去那边看电影了。再好看的电影,总有一天也要放到这边来。等到那个时候,再看也不迟。”
“又不从我们这里过河,要去也是从上坝过。”小木忍不住又说。
“别以为上坝就安全,再往上走,你就是从小堡过河,或者从小堡上面的宰骡河过河,都没得安全的。这几天的水涨得吓人,总共就是一条河里的水,怎样都是半斤八两。”
我能感觉到,郭小胖几次想说话,又没有说。这个时候,他有点应付不来,这个时候纵然他有千万种想法,也不敢说出来,他还是有点惧怕我姨父,那毕竟是他的舅舅,亲舅如父,他没有理由不听自家舅舅的话。郭小胖怕舅舅,更怕舅母,当这两个人都持反对意见时,他想的事情就已经彻底无望。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到这边来?”
听小木这样说话,就知道他自己让步了,或者说他妥协了。我看到他一脸无奈的同时,自己也是无能为力。一场遥遥无期的电影,会时不时地让人牵肠挂肚。
“总会过来的。”
姨父的话像是在安慰人。这话我们没一个人听得进去,也就不能安慰到任何人。“那会等很久。”小木心有不甘,又把话说回来了。
“再久也要等。不管是你们中间哪一个,明天就是不准去。”姨父说话的口气变强硬起来,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表达清楚,又说:“只要是涨水,别说看电影,就是赶场也不准去。都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
姨父的话说得严厉了一些,如果按他说的,我母亲明天也不能去赶场,可是这事不行,我们家的事,他管不了。
大木、小木,还有郭小胖,我们几个都不是叽叽歪歪的人,纵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会说出来,更何况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也是为了我们好。好话有时候就是难听,再难听也要听。
“说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一场电影不看有什么不得了?我就不相信,看了就要成仙?”姨父才说完,姨妈又再次强调,末了还要点郭小胖的名字说:“大军,听到没有?你也不能去,水涨那么大,不安全……”
他们说他们的话,我吃我的包子,前面那个面子吃得太快,现在这个我就放慢速度了。多看几眼,姨妈做的这个包子馅还真是好看,难怪有人会看得入了迷。我脑子里就反复加放一句话:“我不相信……就成仙了”。话是姨妈说的,我母亲也经常这样说,两人说话的套路一模一样,相似度是百分之百。基本上用上这样的句子的时候,事情已经遭到全盘否定。
一时间,郭小胖已经没有了言语,甚至有一点不知所措。

8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等到吃过包子,姨父和姨妈不在的时候,小木悄悄问我。
“说什么?”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看电影。”
“为什么不能说?”
“没人敢说。”
“你这是在怪我吗?”
“不是,不是……我也想说,就是不知道要怎么说。”
本来小木说得小声,好像是不愿意让别人听见。我却没有理会,把话说得很大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我也不管小木有什么意思,就当他是帮郭小胖问我,我可以解释,我也可以不解释。郭小胖看我的眼神很有意思,他本来应该生气的,但是很奇怪的是,他除去有点失望,很快就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态,那样子应该恨得牙痒痒的才对,现在看我完全是“不怪你”。
我自己有点不痛快,还找不出原因来。
“这样也好,至少知道他们是什么态度。不说出来,怎么知道事情的结果是这样呢?再说,他们也说得没错,不让去就不去,为什么非得要去呢?”小木在给自己找答案。“我还以为你也很想去……”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是怎样想的?还真是奇怪。”
“哪里奇怪?我就想和小胖他们去,本来还想带着你一起去。”小木才说了不怪我,看他的表情,还有说话的语气都有委曲,明明是想怪罪我的,还要嘴硬,可见小木也是很克制了。
“好吧,你要是偷偷地跟他们去看电影,我保证不说。”我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没有错到哪里去。只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在吃包子的时候说看电影,我当时到底是怎样想的,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说,吃包子的时候,如果我不说,你们也不打算说吗?”
“我也不知道。”
小木自己没想清楚,就不知道要怎样反驳我。大木在一旁都听见了,听见了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笑。通常我和小木之间出现一些问题的时候,他只是看热闹,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出来主持公道,那也主要是顾及我的感觉,我认为他总是在帮我。这大概就是姨父讲的:“大的要让小的,男的要让女的,哥哥一定要让着妹妹……”那些话完全是为我说的,我是受益者。
“看个电影,多大个事呀?昨天就在说的事,过了一个晚上还没想好。”
“那我们也需要时间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脚长在你自己腿上,真想去,谁管得了你?”
“都让你说穿了,哪里还去得了?”
“说实话了吧,你根本就是不打算说出来。那你早说啊,省得我说错话。”
“你真不想去?”
“不去!”
“你不是很爱看电影吗?”
郭小胖完全不参与我们的对话,好像我们说的事情跟他毫无关系。但是,他也没有闲着,我感觉到他在背后搞小动作。我看不见他的右手和何敏的左手,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肯定是藏在背后摸手。我终于相信,语言对爱情并不适合。
天井里,一只大公鸡正在追逐一只母鸡,有追就有逃,两只鸡在天井里扑腾,这种情形经常有,看得人都乏味了,最终的结果肯定是公鸡从后面扑到母鸡身上……最初的时候,我以为是两只鸡在打架,还拿着棍子追着要把它们分开,后来母亲不让我分开它们,她又不说一个所以然。慢慢地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再去管它们。
“不爱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要你管。”我白了小木一眼。
小木指着我哈哈大笑。
我问他:“你笑什么呢?”
他说:“翻白眼,你翻白眼了。”
翻白眼通常是用来说快要死去的鱼,我马上就骂他:“呸,你才翻白眼。”
小木还在笑,一边笑,一边还继续说:“我是说你在恨人。你是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有多滑稽,笑死人了。”
我又把头扭一边去,外面安静下来了,两只鸡都看不见了,就不知道它们跑哪里去了。
“那你到底去不去?”小木一个人笑不下去了,又拿看电影的事来问我。
“去哪里?”我假装不知道他的意思。
“看电影。”
“看电影啊?”我仿佛是第一次听说,整个人陷入思索中去了。
“周——晓——蓝,你去不去看电影?”
小木刚喊我名字时,我觉得他是要咆哮了,结果不是。他把两只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筒,对着门外我家的房子喊,就好像坐在他跟前的人不是我,真正的我还在那屋里藏着不出来。
我要和他那样说话,手也做成喇叭状,大声回他:“别喊了,我——不——去。”
我知道小木和我的样子很搞笑,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全笑了。
“大木哥,你去吗?”我问一直都没有表态的大木。
大木微笑着说:“我不去。”
我就转过头对小木说:“听到了没有?大木哥不去看电影。”
“你才知道,我早知道了。”
我问大木:“你干嘛去?”
“我想去,但去不了,有事。”
“什么事?”
大木不回我,什么话都不说就自己笑了。
“他要去相亲。”郭小胖突然就说话了,好像这事情很让他开心,他不得不说出来。
大木要相亲?
我一直都没有听说,就不知道大木要相亲。想想也是,虽然我也十一岁了,在别人眼里还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谁会说这种事情给我听呢?再看小木的表情,他有一点小得意,眉毛自然地往上挑,显得他也是知情人。也难怪,自己家里的事情,他没有理由不知道。我是懒得问大木相亲的事情,就是希望大木找一个好姑娘,谁会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呢?至于什么样的姑娘是好的,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或许就是不讨人嫌的那种。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看何敏,正好和她对上了,我们都不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大木哥不去,我也不去,你自己去。”我对小木说。
“你不去,我也不去。”
郭小胖用他肉嘟嘟的手捂着嘴笑,他那是装装样子,其实那手一点用没有,我都听见他是怎样笑的。我明白他是故意的,他这是找到合适的机会取笑我。我没想理会他。小木人比我简单,他完全没有明白郭小胖笑什么,也是和我一样不加理会。没人理郭小胖的时候,他这样笑就显得有点奇怪,就跟他突然变傻了是一样的,整个人就瓜兮兮的了。

9

我没有和母亲说电影的事。
想着姨父说的话,觉得她最好也不要去那边,水太大了,确实不安全。问题是,她会不会听……我就这么想着,又没有说出来,也不知道让什么事情打岔了,就把这事给忘记得一干二净。
母亲的事都是担误不起的,我也不清楚那是些什么事情,她一般都不会跟我讲。她不讲的事情,我就不问,她若是要讲,哪里还用得着我来问——而,我所有的事情,她都想过问,稍有蛛丝马迹,她肯定是要刨根问底。
现在,母亲已经换上出门才穿的衣服。一件白底的碎花衬衫,已是半旧不新。衣服有点透,也不是太透,就是能隐约看到里面的背心。她自己也知道,所以才买了几件同款的白背心,和这衣服成为固定搭配。也不知道我母亲这一辈人,有没有穿过肚兜,或者她在现实中也是没有见过肚兜,那东西在许多地方都已成旧物,跟裹脚是一个年代的东西。对于新出现的内衣文胸,母亲是抱有抵触情绪的,她自己不接受,还要限制我以后也不能穿。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我先答应着就是,这事暂时不急。裤子是直筒裤,裤筒从膝盖处往下都是一般大小,很容易把裤腿挽到大腿处,这个真的很实用,方便趟水过小河。
实际上我的母亲并不是一个开化的人,她看我哥穿大喇叭裤和甩尖子皮鞋就生气,她狠狠地骂人,虽说没有动手打人,还真的是拿了剪刀来来恐吓:“……穿得像个二流子,小流氓!快点换下来,不然我……”我哥笑嘻嘻地对我说:“现在游行这样穿,我还没戴‘蛤蟆镜’呢,还有我的录音机,也没敢带回来……她不懂!”我觉得好看。我哥一高兴就把他桔色“蛤蟆镜”送给我了,可惜我放在床头,他没看见,一屁股给我坐坏了。母亲是一个慢热的人,让大喇叭裤一刺激,她就欣然接受了直筒裤,就是下冬水田里干活特别方便。
我还在想着:她现在有几条直筒裤?
“你好好在家里,别出去乱跑。”她临到出门,总是要这样嘱咐我。
“好。”
“不要趁我不在,就跑出去下河洗澡。”
“好。”我都一一答应了,她还是要再问一句:“听见没有?”
“听见了。”
她还是要等到我说这句话才能出门,但我明白她的心思,就算是听到我答应了,还是不会放心。可能所有的父母都是如此,他们的担心是对的,每一个孩子都有可能阳奉阴违,他们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被人偷天换日。当然,我也是有事情瞒着母亲。我把她给我打的毛衣拆成线团,用那些毛线给自己织一条毛裤,这些她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事情是这样的,肯定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心,按她对我的了解,我定然是哪里也不会去了。
织毛裤的事情,也只有小木知道,只要他不说,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我相信小木,这事他不会乱说,一般情况下,男孩子都不爱搬弄事非,更别说是小木了。小木是一个可以保护我的人,如果有人能够欺负我,那也只能是他,而不是别人。当然,小木并不会真的欺负我,偶尔也会呕气,那主要也是因为我横蛮不讲理。小木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骂我,他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就站出来包庇我,经常把自己也搞得很狼狈。
“想要什么?我给你买回来。”她不是每次都这样,大概十次有五、六次。她这样问我,可能和她当时的心情有关系,也有可能与她包里有多少钞票有关系。
这样的好事不是每次都有。她突然问我,我毫无思想准备,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好事就要白白地错过,还不如当初不拆毛衣,让她给我买一斤毛线回来。我知道这是妄想,不过想想又不花钱。
她站在门口那里等,见我说不出话来,就自作主张地说:“包子就不买了,昨天才在你姨妈那里吃过了,给你带两把麻花。”“好。”我终于又说出话来,心里想着有麻花吃也是不错的。虽然不一定每次都能兑现,但也是偶有达成,希望她能记得给我买麻花的事情,至于买毛线的事情,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想了也不能说。外面太阳那么大,仍然是一个大热天,场口上卖麻花的老人烧蜂窝煤,还要揉面切条,大铁锅里翻滚的菜籽油清花绿亮……他会不会嫌热,突然不卖麻花了?
母亲说完就出去了。真正走的时候就不会停下来再叮嘱我,连头也不回。我习惯了她这个样子,在家里这个不放心,那个不省心,一出去就跟变了个人,看起来了无牵挂。有时候,我就觉得她是大张旗鼓地说,又是悄无声息地走,还真是够分裂的。
有一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有各种隐蔽性。
我看不见的那些事情,自然就是很隐秘的。
有的时候,我会暗自猜想母亲的行为,也许她在外面有相好的,她要去到某个地方与他见面,也许她并无相好,就是嫌我太乖张,时不时要离开我……

10

“小——木——哥!”
我坐在自己屋里的床上,仰头对着房顶大声叫小木的名子。房间没有窗户,大部分光是从房顶上的亮瓦那里进来的,还有就是从瓦片与瓦片的间隙进来的。大概从缝隙那里,声音也是容易出去的。如若我对着一面墙喊,声音就会一直堵在那里,或者会被挡回来,然后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发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声响,这个想法太吓人了。
声音已经够大了,就是没有听到小木答应。我又用更大的声音喊:“丁——小——木!”
我觉得声音不能再大了,房子都一百多岁了,老东西受不得力,会让我给喊塌掉。我已经从亮瓦那里看到一些细微的灰尘,借着上面投下来的太阳光,看到它们正飘飘荡荡地落下来……还是没有听到小木答应,就听到外面是小木的脚步声,喊他不答应,却是跑着过来的。
“什么事?”小木一来就看见我在织毛裤。“趁你妈不在,又在搞这东西。”
织毛裤的针架在两只手的虎口中间,毛线绕在我右手的小姆指上,食指绷出去就将毛线搭在针上,挑起来后又再戳下去……他说得一点没错,我还就是对这事入了迷,别的事情我都不想做。
“那么大声叫我,就是让我过来看你织毛线?”
我停下来纠正:“是织毛裤,不是织毛线。”
“我管你是织毛线还是织毛裤,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他的样子有点着急,身后就有一把椅子可以坐,他就是不肯坐下来,好像就等我把话说完,一溜烟又要跑出去。“到底有什么事?”他忍不住又促我。
“我耽误你好事了?”
“我哪有什么好事。说吧,我忙着呢。”
“那你着什么急,是要去看电影吗?”
“不是。”一说看电影,他就不耐烦。
“看你挺急的。”
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气鼓鼓的坐进椅子。“急也没用,哪里也不让去。还不就是昨天说的事,水大怕出事,不让去看电影。”
“那事昨天就说明白了的,不让去。是你自己还在惦记着。”
“你想想,哪一年夏天不涨水?还是有那么多人照样赶场,照样坐船……不让去也就算了,今天还不让我出门,就连说去河边捡柴,你姨妈都不许。整个跟看犯人一样,每十几到二十分钟就要叫我一次,让我帮忙做事是假,就是怕我偷偷地跑了。你说我忙不忙?”
“她那是害怕。”
“你说怪不怪,越是不让去,我还越是想去。”
“我就不想。”我说话的时候又织了不少针,眼睛一直盯着手上,全用耳朵在听。
“你又不是我。我看见你妈出门了,她说去赶场,要换了是我,就跟去了?”
“你要真敢跟她说,说不定还带你去了,回来还不一定挨骂。”
“别以为跟你妈去,回来就不挨骂。她连你都不带,还能带我?说不定没去成,还先让她骂了,回来再说给你姨妈听,还要挨一次骂。”
“那你不说也是对的。”
“对。我就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走了……”
“还有谁?”
“大木!”
我想起来了,昨天说大木今天要去相亲。“还有你们家亲戚呢?”我不说名字,小木也知道我说的是谁。
“也走了。”
“走了?”
“对,走了,回家去了。”
“他怎么突然要回家了呢?不是说要多耍两天吗,该不是看不成电影,才走的吧?”我想着昨天的事情,自己还是不应该多嘴,他们谁和谁要去看电影,说不说是他们的事情,现在弄得是我扫了大家的兴致。“你说有没有可能,他们假借回家,实际上是看电影去了。”
“不可能。”小木一口否定。
“你怎么那么肯定?你想想,他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要在赶场天走,这事不是明摆着的吗?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个就是。”
“小胖是一个老实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真不是他自己想走,是何敏要走……”
我刚好被一只蚊子咬,感觉到痒的时候,它正想悄悄地溜之大吉。
我“啪”一巴掌把它拍昏过去,才落在床上,我就把它弹出去。“踩死它。”小木问:“在哪里?”我指给他看,他就真的伸出脚去踩那只蚊子,等他再抬起脚来看的时候,渣都没有了。应该是沾在他的鞋底上了,我们都没有说出来。
“她自己说的?”
“不是,是小胖说的,他说何敏要走。”
我就是想知道,小木是不是真的听到何敏说过这样的话,既然他没有听见何敏说话,那些话都是郭小胖一个人说的。我还想知道,是不是何敏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和我一个人说话;或者她只和郭小胖说话,不跟我们任何人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问小木:“她是不是不会说话?”
小木想了一会儿才说:“你这话提醒了我,我还真没听她说过话。哎,你说她会不会是哑巴?”
小木突然这样问我,着实吓我一跳,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把事情往那方面想。
“那是你们家亲戚,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是突然想到,她有可能是哑巴。”
“这事你不应该问我,应该去问郭小胖。”
“人都走了,我谁都不问了。”
“你真不觉得,他俩是看电影去了吗?”
“不会的。他走的时答应我爸,保证不去看电影。”
“好吧。”我不想再为这个事情争论,他去不去看电影本来就和我没有关系,如果他们真去看电影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也没有起到坏作用。我也就是简单地觉得他们可能不会乖乖地回家,三十多里的路,走得快一天可以两个来回。
“你要是还想去,我帮你打掩护,现在去还来得及,最多就是回来挨一顿打。”
“不去了。”小木说不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怏怏不乐。
“不去就不去,我教你织毛裤。”
“天,亏你想得出来,让我一个男的跟你学织毛线?我已经不想和你说话了。”
小木从椅子里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他就是这么说说而已,不会真的不理我。我也是和他开玩笑的,就是不想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

11

果然听见姨妈在喊:“小木,小——木。”
小木才从我这里出去,又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就开始扯开嗓子喊人。我依稀听见姨父也在家,难得他哪里不去。我听见他们在说话,又没听清楚他们说什么。
“呃。”小木答应了。
“你爸采了一些青豆米回来,你去剥一些出来……搬根板凳过来啊,别坐地上。”
听得出来,小木又坐地上去了,他就喜欢席地而坐,还喜欢打盘腿。 我俩在屋檐下抓石子的时候,他就是那样坐水泥地上,经常要被我母亲或姨妈训斥,相比之下,我母亲讲得要多一些,姨妈比我母亲忙,她看见我们玩的时候少。
“你看看,碗这么小,能装多少东西呢?还不够你一个人吃——你得拿一个大点的碗……”不到两分钟又听见姨妈说:“……是吃面的大碗,不是吃饭的那种小碗。”
“哎呀,你怎么就找不到呢?都是放在一个地方的,碗又不会长脚,只要没人动,就不会自己跑出去……你好好找,不然伸手摸摸,有可能在碗柜最里面。再找不到就拿手电筒……”
“我要怎么说你好呢?做事情不用心,你拿这么大一个洗菜的盆子,人都可以装进去……算了,将就用。”
全是姨妈一个人说的话,小木从头到尾都是一声不吭,显得她就跟在和空气说话一样。说不清楚是小木在折腾姨妈,还是姨妈在折腾他,反正小木大概进进出出折腾了几回,总是不能把姨妈交待的事情做好。我平时也没觉得姨妈唠叨,许多事情都是她亲力亲为,很少像今天这样使唤小木。她这样呼来唤去,自然是有她的用意,这个小木之前已经说过了,我自然也是明白的。
姨妈说:“剥完青豆米,你去山脚下的堰坎上掐点南瓜花……”
“我去吧,随便再摘点青辣椒回来,再不吃就被晒空心了。”姨父惦记着地里的青椒,担心它们被太阳晒成空心。
“还是让小木去,你看他做个事情磨皮擦痒的,放他出去跑一跑也好。”
“我去,我去,就是摘辣椒和掐几朵南瓜花嘛,我才不想剥青豆米,大姆指都掐痛了……”
我终于听到小木说话了。小木一说话,目的性就很明确了,他终于逮着可出去的机会了。
“外面有点热哦。”姨父提醒小木。“你不要借此机会溜出去洗澡,要是热得不行,先去井里提两桶水回来冲个凉。”
“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不去了。”
“没有不相信你,就是怕你热。让你做点事情,你废话一箩筐……蓝蓝呢?我一上午都没有看到她人,是不是跟你姨赶场去了?”姨妈突然想到我,她要是知道我在家,肯定会大声喊我。我还在想,要真是那样,我要不要答应她呢?
小木在外面说:“她哪里都没去,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我听他话说到这里,就有点坐不住了,怕他一顺口就把事情都说出来。要是姨妈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情,她肯定会告诉我母亲,结果怎样不敢想。不能等到姨妈叫我,我就自己答应着从床上下来,趿上凉鞋,把手头正在织的毛裤装回塑料袋,又扔回床底下。
“呃……姨妈,你找我?”
“一直没看到你,门又没锁,怕你下河洗澡。”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她才不会下河洗澡,她有比那个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姨妈丝毫没有察觉小木是话中有话,她这方面不如她的妹妹细心。要是我母亲在,她肯定要问一个究竟。我白了小木一眼,想让他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是不应该说的。他看都不看我,眼睛从屋檐上望出去了。从他的位置,那个角度应该是可以看到房子后面那棵大核桃树,现在已经结满了核桃,都还包着青皮,等它成熟就可以吃了。凭我对小木的了解,他不是一个喜欢告状的人,我认为他还是守得住秘密的人——但是,有些事情不好说,他现在是一个有情绪的人,有可能会做出一些反常的事情来。
“蓝蓝,跟你小木哥去帮我做点事,掐几朵南瓜花回来,我给你们煮豆菜稀饭。另外,再给你姨爹摘点辣椒回来……”
她不用说得太详细,我都知道晚饭吃什么。夏天正是吃青豆子的时间,每年这个时候,姨妈把青豆磨成浆,煮稀饭吃。我总能在稀饭里吃到麻麻的味道,又找不到花椒,后来才知道,她在磨青豆的时候就加了了花椒,又在稀饭熬好的时候撕一些南瓜花进去,再放少许的盐。青豆磨出来的浆是绿色的,白白的米饭软软地浸在里面像一朵朵小白花,而那些黄色的南瓜花,吃到嘴里是滑溜溜的,如绸缎一般,很容易就把豆子的清香味牵出来,迅速包裹整个舌头,而那些米粒还要摩擦舌头,让香的味道分出淳香与清香,所有的味道就层次分明……我大概也是饿了,忍不住就吞了一口口水。
“好。”我非常愿意做的事,就高兴地答应了姨妈。
“要掐那种不结瓜的花,听见了吗?”
“知道。”
“多掐一些回来,我先给你们炸几个面鱼儿吃,垫个底,免得挨饿。你妈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等她回来,我叫她过来一起吃。”
“掐几朵南瓜花,切点洋芋丝丝,再和点面粉,放油里面去炸,就说是面鱼儿,哪里有什么鱼?早知道还不如让我出去,我说的不是去洗澡,是去小河里捞麻麻鱼儿,你们就能吃上真的面鱼儿了。”
有没有鱼都叫面鱼儿,大人才不管里面有无鱼。有鱼就可以不用土豆,但做法都是一样的,只是吃到嘴里的味道不一样,有鱼肯定会香一些。有时候,我妈会在没有鱼的时候,加一种叫鱼香的植物香料,虽说不是鱼的味道,仍然还是叫面鱼儿。听到小木说话的人都知道小木真正的意思,他那是心里生气,正好让他找到机会,他肯定是要说两句抱怨的话才舒服。
姨妈理都不理他,当没听见。只对我说:“不要掐别人家的。”
我说:“好。”
才答应,就拉上小木往外跑。出了院门不到五十米,我就放开小木,停下来不再往前走。“你不能什么都说。”
“我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你差点说了。”
“我说什么了?”
“你……你耍无赖。”
“哈,我明白了,你是怕我说……我想都没想那事,是你自己多心了。”
“好吧,我暂且相信你。”
“你还是不放心,总觉得我会说出去。”
我们继续往山脚下走,到那里也要走七、八分钟。小木追在后面跟我说话:“我不会说的,你要相信我。”我并不能说小木什么,他确实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刚才确实吓我一跳,还以为他要把事情抖出来。我本来可以一直躲在屋里织毛裤,现在自己跳出来,找了一些别的事情来做。事情也不算太坏,如果小木自己来找我,太阳再大,我也会陪他一起出来。
小木家在山脚下有一块很大的地,姨父地边种了几棵南瓜。地里本来也是有柑橘树,南瓜是攀爬类植物,见什么爬什么,姨父不让它们上了树,说要是让它们上了树,那树上就只能结南瓜,结不了桔子。南瓜都种在靠山的那一边,紧靠着有一个三米多四米的堡坎,上面有一条水沟,水沟里常年有水流,主要是用来灌溉庄稼,有时候也是要流到鱼塘里去的。水沟里有一些小鱼儿,还有泥鳅,时不时有蛤蟆和青蛙……那些南瓜藤总是不知不觉就爬满水沟下面的堡坎,等我发现的时候,那里已经是最茂盛的绿墙了,还一边开花,一边结瓜,不用花时间去等,整个夏天都有吃不完的南瓜。
小木早已经从我身后走到前面去了,我们相差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他觉得我还是没有跟上,他已经站在堡坎下等我。“你快点过来,这里好凉快。”
我听着他催促,还是不紧不慢地往他那里去。他不说我也知道,有水的地方总是会凉快些,只不过这样热的天气,并没有什么用。
“上面的水浸下来,堡坎是湿的,感觉得到有凉气,让人想贴上去。”他看我还是不说话。“我没有骗你,如果不是长着南瓜,我真的就贴上去了……”
我没忍住就“卟哧”笑出声来,就想着贴上去是什么样子,他可能要扭动身体找到舒服的姿势,皮肤上肯定会蹭上一些苔藓,它们有没有可能迅速在他身上生长,直至布满全身——而,我就在这边,眼睁睁地看着小木长成绿色的人,情形有点滑稽。
我很快走到小木身边,与他并排站着。他伸手出去,一朵开得黄灿灿的花在他的正上方,我能看到它的花萼,还有花萼上面的花粉,都是一清二楚的。我叫了一声:“别动!”小木真的就不动了,连他伸出去的手也不收回来,就那样举在空中,头也没有转回来看我,整个人已经让被我操纵,瞬间变成雕塑。就听他用颤抖的声音问:“你看到什么东西了,是蛇吗?”明明知道他故意装傻吓我,我脑子里还是自然而然想着蛇的样子,心里凉嗖嗖的,腿也有麻酥酥,总觉得那东西就在脚下,昂头盯着我,随时会弹起来缠在我的小腿上——我直想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可是我是和他并排站着,处的位置不对,踹不到他的屁股。我要真是踹中他的屁股,那正好合了他的意,他就想把整个人都贴到面前的堡坎上,南瓜叶下面那样湿漉漉的草和泥可以马上缓解他的暑热。
“你想找死吗?”
小木一下子就转过来,我一眼就看出他想笑的表情——但是,他没有笑。
“胆小鬼!”
小木知道我怕蛇,不光是小木,好多人都知道这事,但没有人像小木这样吓我的。他这样吓我也不是一两次了,时不时就会从他嘴里蹦出一个“蛇”字来,我就觉得,总有一天,他嘴里真的会钻出一条蛇来,那个时候看他还敢不敢吓人。
“你是讨厌鬼!”
“我胆大,不怕吓。什么鬼不鬼的都不怕,就别说是一两条蛇。”
“呸,狗屎。”
“那你刚才叫什么呢?还叫我别动,哼!”
“我不叫你,你会掐错花。”
“你姨妈说的话,你还真信进去了。”他指着刚才那朵南瓜花:“你看这朵花,我要是不掐它,它可能会结出南瓜来:我今天要是把它给掐了,它肯定是结不了南瓜的,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他说话的时候真的就把它掐了。
“南瓜花是要分公母,公花是不结南瓜的,只有母花才会结南瓜来。母花长出来的时候,花蒂下面长有东西,得仔细看才能看出来,等花开了就长成南瓜了。公花的花蒂下面从始到终都不长东西,花开完了就完了,也不会长出南瓜来。姨妈要的就是公花,你错掐成母花了,回去会挨骂的。”
掐错南瓜花的小木并没有听我说话,我这样就算是说一百遍也是白说,他是一句也听不进去。花都已经掐了,那下面还没长成形的南瓜上面冒出一些透明的汁液,还没滴下来就要凝结成脂状的东西,像水滴一样挂在滕条上。紧挨着旁边就有一朵,那朵花也开得正艳,我能一眼就看出是一朵公花,就伸手过去掐。这南瓜花不管是公花还是母花,大小都如碗口,形状和牵牛花有几分相似,黄色的花瓣如少女的裙边。
“我喜欢漂亮的裙子。”这样的话我脱口而出。
“你妈会给你买的,你妈不买,你哥也会买,你哥要是再不买,等我长大有了钱给你买。”小木又伸手去掐另一朵花。“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裙子,跟这南瓜花一样的?”
我仔细想着一条并不存在的裙子,脑子里没有清淅的图样,一时也说不出来,最后联想到电影里的茜茜公主,我只记住她的容貌,却记不得她的任何一条裙子。我就默默地伸出手去,这个时候,每一朵南瓜花都是一条裙子,只能给小人国的女孩。

12

冯二娃心急火燎地从山上跑下来。
我还担心他一个没站稳就滚下来。他还就果然没有刹住,一脚踩进水沟里,另一只脚还是踩进去了。他明显没有看到我和小木就站在堡坎下面,就听他自言自语地说:“妈的,倒霉逑得很。”
小木伸长脖子喊:“冯二娃,你跑什么跑,鬼在撵你?”
“哎呀,死人了,死人了。”
“死什么人?”
“什么人死了?”
我和小木都着急了,很想知道是谁死了。冯二娃又不答应,一个人在上面把水弄得稀里哗啦,想必他人就坐在沟边上,脱了鞋子正在洗脚上的稀泥。“哪个死了?”小木几次跳起来往上张望,可惜坎高人矮看不见,忍不住骂人了:“狗日的冯二娃子,老子问你是哪个死了,你哑巴了?再不说,老子上来弄你,把你弄痛……”就听着冯二娃在上面说:“我真没骗你,死了好多人,不信你们去看。”
冯二娃只说死人了,又不说在哪里。我就以为他在山上看到死人了,说不准是哪个割草或放牛的人失足摔死了,现在听他这么说,事情比我想的还要严重。
“在哪儿?……你把话说清楚嘛。”小木又跳起来几次。
冯二娃有路也不走,不管不顾地就要从上面滑下来。我忍不住吼:“南瓜藤,南瓜藤。”他听懂了我说的意思,抓着南瓜藤慢慢地从上面下来了。冯二娃的手心里粘了许多毛毛剌,他就往自己身上胡乱地抹了几把。“我在山上看到的,河里面冲下来好多死人,河边上的人都在捞……”
“骗人,你他妈就知道骗人。傻子都知道,河边上那些人是在捞柴禾,你又不是不晓得,捞什么死人,净打胡乱说。多半你娃是热心慌了,想去洗澡。”
“不信算了,反正我说的是真话,人都摆在河边的。你不去,我自己去。”
“走,谁不去谁是孙子。”小木说着话就要跟冯二娃走,把手里的青辣椒硬要塞给我,我手里还捏着南瓜花呢,他才不管,恨不得我把衣服角掀起来都接着。我伸手掐了一片芋头叶子,一张叶子跟半个围裙一样大,辣椒和南瓜花都能放进去,我把它们抱在怀里跟在小木和冯二娃后面。小木走两步又停下来对冯二娃说:“你小子要是敢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又走了几步,才回过头对我说:“你就不要去了。”说完就要撇下我自己跟冯二娃走。
“你们是在演双簧吗?一个唱一个和,明明是合伙骗人,非要说是死了人,还说死了好多人,不就是要去河边洗澡……”我就觉得他们是设计好的,也不能说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可能冯二娃先看到我和小木,就是想约个伴去河边,又不想带上我,才故意演这么一出。
冯二娃听我这样说话,他就停下来不走了,还要回过来走到我面前说:“你怎么不信人呢?我真的是看到他们从河里捞了不少人起来,都摆在河边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从山上看河边,也敢说一清二楚,那个有多远,你知道吗?”
“我眼睛好,能看清楚。我真的看到他们捞的是人,不是柴禾。我自己也要下河捞柴禾的,难道我连柴禾和人都分不清楚吗?你也太小看我了。”
冯二娃说话的时候有点生气。他的年龄介于小木和我之间,我们两个要是有了争执,他都是要很认真地和我说一个清楚,从来不能像小木那样忍让我,除非是小木在边上,他偶尔会让我,估计也是看着小木的脸色,怕和我的争执最终成了他和小木的争执。现在他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我觉得可能是冤枉他了。
“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不过话得说在前面,你要是吓哭了,我可不负责任。”冯二娃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看了小木一眼,我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我跟去了,也不能算是他叫我一起去的,是我自己去的,出现什么情况,和他没有关系。
“你还是不要去,你姨妈还在等你的东西回去。”小木还是不让我去。
我听着冯二娃的话,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越怀疑就越想去。死一两个人不稀奇,大渡河每年都要淹死不少会水人,就不要说还有那些不会水的人。若是冯二娃说的是真的,那就不是两三个,有可能是七、八个,好像还要多……我有点不敢想象,忍不住问:“怎么会死那么多人?”
“可能是上面涨大水,冲到人家。”小木说话的时候,双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就想把我推回家去。
“可能是上面的船翻了……”
冯二娃的话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怀里的荷叶散开来,东西全撒落在地上。
“瞎说……你,你怎么瞎说话……不要瞎说……”也不知道是冯二娃吓到小木,还是我的样子吓到小木,他的脸色都变了,再开口说话就变成了结巴。
“今天本来就是赶场天,一大早我就看到好多人出门……”
小木的手早就不在我肩膀上了,他一个巴掌拍在冯二娃的胳膊上,冯二娃穿的是背心,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听起来跟挨了一个耳光是一样的。小木不想让冯二娃把话往下说,还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让他闭嘴不要再说话。冯二娃一时间没懂小木的意思,一脸委曲,还想继续申辩……
我撒腿就往河边跑。
“蓝蓝,蓝——蓝。”
“周晓蓝……”
“喂!”
小木跟在后面叫我,冯二娃也跟在后面叫。我在前面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地跑,也不管他们两个在我后面说什么。
“等等我,别跑那么快。冯二娃是瞎说的,他经常说瞎话骗人,他的话听不得。”
“我没有瞎说,真的看到有人从上面冲下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猜是上面翻船了……”
我哪里还听得进去他们说什么,心急火燎地往河边跑。
从山脚下往河边去,要路过不少人家的门口。夏天有水沟的地方就有人,有些人有事无事要坐在门口的水沟边,或者就是为泡个凉水脚,趁机找人摆龙门阵……三个人从他们面前吵吵闹闹地跑过去,很容易就引起他们的注意。有人大声问:“你们跑什么呢?是去河边捡金子吗?”
谁问话我都不理,我只知道往前跑,不要命的往前跑。就听见冯二娃在后面说:“死人了,死人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被人抓住胳膊,再挣扎就被人拦腰抱起,死死地扣住我,让我动弹不得。我往死里挣扎,用脚乱踢,伸长脖子要往前去……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妹妹,你们弄错了。”小木上来拉开那双死死抱着我的手,我就像脱弦的箭,瞬间跑出去一大截。
我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有人跑到我前面去,好几个人已经跑到我前面去了……通往河边的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小木无法与我并排着跑,他要真的撒腿跑起来,我真的是没法和他比。小木一直紧紧地跟在我后面,冯二娃也没有跑到前面去,他就跟在我和小木后面。我听见小木在和我说话,就是一句没听清楚,又听见小木和冯二娃说话,我也是一句没听清。
那些跑到前面去的人远了,又慢慢近了,我看见有人跳到河里去了,有人上去帮忙和搭力,然后有东西从河里捞上来,看上去还真不像是柴禾——柴禾比那个僵硬……事情好像已经得到证实,我紧张得要死。我人都已经在沙地里了,河沙疏松让我花了大力气,每一大步都要让我退一小步,消耗我不少的力气和时间。从来没有像这样慢过,一段六百多米的沙滩,就如一片浩瀚的沙漠摆在我面前。
小木应该知道我的心情,要不然他早早就跑到前面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和冯二娃说了什么。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拉着我往前跑,就像给我安了两个小马达是一样的,我开始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13

等我们到了河边,事情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就是冯二娃说的那样。
事情就真的是如冯二娃说的那样,河边上所有的人都在做一件事,就是一个接一个地从河里捞人。
不断地听见有人喊:“那边,那边又下来一个,快点,快点啊……”
“那里有一个穿花衣服的,对对对,就是那个,动作快点,谁去弄上来。”
“又来了一个,这个有点远,没有办法了……”
“用铁钩,注意头啊……对对,勾住衣服也行,最好是牢固点,小心不要再被冲走了。”
另外的人又在喊:“勾住脖子,我的妈呀!”
“叫个锤子,给老子把人先弄上来再说。”
在我来之前,河边不算整齐地摆放了一些人,大概有十多个人,他们全都是仰面躺在那里,身上的衣服全湿,还紧紧地贴在身上。人是放在那里已经一动不动,他们已经不能随便更换自己姿势,就连现在的姿势也是别人摆出来的,所有的人头是朝岸的,脚指着河水。有的人脚还在水里,裤脚在浅水里跟着水浪荡来荡去,但是身体的重量是在河滩上的,所以还不至于再被水冲走……
甩开小木和冯二娃的手,这个时候我不要他们拉着我。
冯二娃追着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就是在山上看到上面的船翻了,一船的人都倒进河里去了,我看到有人从上面冲下来,我才跑下来的。我就是猜着会死人,没想到会死这么多人……你还是别听我瞎说,我那是吓唬小木,没想吓唬你,翻的宰骡河的船,不是上坝的船……”
我并不会停下来听冯二娃说话,他甚至不能让我慢下来。
“你不要急嘛,你听冯二娃把话说清楚。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很吓人的,你知不知道?你好歹听人家把话说完。人家冯二娃一直跟在后面和你说话,你又不理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你想想看,我们的人赶场都是坐上坝的船,谁会多跑几里路去更远的地方过河呢?你说你妈……”
我突然站住,小木就没有把话再往后说,他不说完,我也知道那意思。小木本来是跟我并排走,我一停下来,他就像是在拦在我面前,不让我再往前走一步。我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人说的话了,我早就听不进去了,要不然我早就应该听到冯二娃说的那些话,但是我没有听到,就跟他没说是一样的。问题是,我现在还没听进去,冯二娃说在山上看到翻船,猜到会死人,可是他说的情景和现在我看到的是一模一样,这哪里是瞎说呢?冯二娃一路上都在解释,小木肯定给他说我母亲去赶场了,要不然他也不会这样穷追不舍地一定要解释清楚。等我们到了河边,事情严重到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想到,即便冯二娃说成那样,他自己也是吓坏了——我当他不停地和我解释,实际上是在缓解自己紧张的心情。
那边有人在喊:“过来两个人,一个也行,帮忙拉一把。”
我们都听见了。冯二娃和小木答应着跑过去,两个人都跳到水里去了,他们拽着衣服帮忙把人往岸上拖,刚到浅水区,大人就调头往深水里去了……我想过去帮忙,但是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如果冯二娃说的是真的,船是在上面三公里处的宰骡河渡口翻的,人也就是从那个地方冲下来的,河面上有浮木和惊涛骇浪,水下还有漩涡和暗礁,他们这样横冲直撞地下来,有些人身上肯定是有撞伤……其实到这个时候,有没有撞伤也没有关系了,从那么远的地方冲下来,捞上来的没有一个是活着的。看一张张比死了还死的脸,我感觉不到活着的存在形式,看不见自己的表情,顾及不上自己的姿态,我还害怕突然从他们中间认出谁来……
躺着的人已经醒不过来了,他们的身体已经没了活着应该有的正常温度,脸色乌青,嘴唇发紫,夏天的水没有我们想的那么温暖,太阳晒着也是徒劳,再也不会暖和过来。好几个十多岁的孩子,年龄和我差不多,还有两三个比我还小,边上还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件淡绿色的短袖衬衫和长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身体修长略显丰满。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在后面编成一根大辫子,头发多辫子粗,在脖子旁边显出一段弧形,有一截被压在背后,又从腰那里露出一小截辫子,头发用玫红色的毛线缠的橡皮筋扎着,发尾散在水凼里……我踩到水的这边,整个水凼里的水都要跟着动,姑娘的头发在水里晃来晃去,就跟是水里长的铁线虫似的,让人心惊胆战心。她的嘴里流出一些白色的泡沫,就像是嘴里包着一口洗衣粉水,呼噜呼噜地往外吹气……
有女人在叫,近乎于尖叫:“你们看啊,又来了,又来了……”
我看到河中央有几个人,就跟用绳子串起来似的,一个跟一个的,也或许他们本来就是牵着手的——是有这样的可能,人在危险和情急之下,总是想抓点什么在手里才踏实。落水的人更是这样,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误以为可以救命。
“水太大了……离得太远,真的没有办法。”
“我的妈呀,到底是什么事情,死了这么多的人?”
“别光顾着看,站在那里什么用都没有,大家一起帮忙,能捞几个是几个。”
恐慌让人不知所措,还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几个人从河中间下去,时不时被翻起的水浪盖下去,又看着人从水下面冒出来,很快就远远的连小黑点都看不到了。
“肯定是哪里翻了船,还是大船,才会死这么多人。”
“宰骡河的船!”
“不是上坝的船?”
“不是上坝的船,是宰骡河的船。”冯二娃大声地说,一遍又一遍地说。
“哪个跟你说的?”
“我看到的,我在山上割草看到的。”
“这种事情骗不得人的哦。”
“真的,我不得骗你们,真的是我看到的。”
“那么远你都看得到,你这话说来哪个人会相信?就算你在山上,你也不能看到宰骡河的船。我再给你说一次,事情是哪样就是哪样,不要乱说。”
“我看见人是从上面冲下来的……翻的肯定是宰骡河的船,不是上坝的(船)。不信你们看嘛,都是一些认不得的人。”
“我看也不像是上坝的(船),要真是上坝的,多少总要认得几个人,这些人一个都认不得,好多还是小娃娃,都还没长大……哎,造孽!”
“哪里的人都得救,不要都干站着,去几个人,帮忙把小船推下来,抬下来也行,大家把船弄到水深一点的地方,来两根竹竿长一点的铁钩,说不定可以多弄几个上来。”话一说出口,就有人去推搁在岸上的小船,小木也跟着一起用力,还跟着下到水里去扶船。小木也是会水的人,他已经顾不上我这边了。
又捞了一个人起来,镶着长竹杆的铁钩起了大作用,看着就要过去了的人,硬是给勾上来了。才捞上来的人,都要搬过来并排放一起。就我来河边这一会儿,又捞了十来个,加上之前的,大概有二十多个了,还在不断增加。
突然,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这个人我认得,她来过我家,是我母亲的朋友——而,我还是想不起她姓什么,只知道她来过我们家几次,在我们家吃过饭,还夸我字写得好……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人确实是宰骡河的人。她这样躺在地上,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和我说话了,眼睛也是闭得紧紧的,头上还在淌着血,凌乱的头发遮住受伤的地方,我无法看清她具体伤到哪里,也不知道她是自己撞伤的,还是刚才被铁钩弄伤的。就看着血慢慢地从她的头发下面流出来,浸到沙子里去,沙粒都变成暗红色。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惶恐和不安让人惊悸,呼吸不畅,手脚发软迈不开脚,人就像是钉在地上了。我的身体往前倾,以为这样就可以走开,整个人就这样直挺挺地扑下去了,扑在水凼里,我的衣服打湿了,脸都埋进水里去了,我还睁着眼睛——水无比清澈,我看得见所有的东西,做一场惊天的恶梦也不过如此。
就不知道,我的母亲是否安好!

14

我以为,我的母亲有可能回不来了。
有一种悲伤无以言表。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出这么大的事情,还死了那么多人,是大渡河厌弃我们了。如果我母亲也不回来,她也是厌弃我了。事实上,生活就是如此,不管是大渡河,还是我的母亲,都是可以厌烦我的。
我还是以为,我的母亲再不会回来了。
大概可以确定是宰骡河渡口的船翻了。冯二娃说得也是斩钉截铁。对于冯二娃说的话,总在变来变去,让人不免会产生怀疑。至于我母亲的朋友,本来是宰骡河的人,谁说宰骡河的人就非得坐宰骡河的船,她也可以坐上坝的船——而,我的母亲也可以不坐上坝的船,她一样可以坐宰骡河的船……
我宁愿母亲没有坐船,我宁愿她在骗我,哪怕此刻她正在别的地方逍遥自在,只要还活着,她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回来了。
所有的可能和假设都是往坏处去,没有什么是好的。死了那么多的人,我猛然发现自己对生命消逝的不适应性,又想着我的母亲有可能不回来了,沮丧让人心灰意冷。
就在我以为母亲不可能再回来的时候,她回来了。
母亲回来的时候,我把被子披在身上,下身还穿着她的毛衣。谁都看得出来,我把毛衣的袖子当裤腿穿,毛衣的领口正好在两腿之间,好像又回到奶娃娃的时候,穿了一条吊裆裤。也只有母亲的毛衣才能穿成这样,我那些旧毛衣都小了,不够大,新织的毛衣又被我拆了,唯有她的毛衣才行。
听见母亲回来了,我应该高兴才对,至少叫她一声也好。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绻在床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就跟快要死了似的。
“怎么了?”母亲进来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我连看她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说还要有言语的交流。我还忘记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头昏脑胀,神志也有点不清楚,身体好像是在哪里一头栽下来,就在床上了……
母亲在摸我额头的时候,已经发现我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的。她大声执问:“你又去河边洗澡去了!”
我不作声,母亲很容易就误解了。听得出来,母亲很生气,我也不申辩。她说什么都没有关系,我做过什么也没有关系,关键是我们都还活着,虽然我们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都已经无关紧要。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还是不听。我早上还给你姨妈讲了的,让她帮忙看着你,结果……”母亲很大声地责骂我,反复在说一件事,唯恐别人听不见。我母亲就是这样,她明明是在骂我,不自觉就把我姨妈也捎带上了,她并非真的是在指责她的姐姐,不了解的人会误以为她这是在指桑骂槐。也不知道姨妈在不在家,她如果在家,听到我母亲这样骂我,她也是会假装没有听见。我们都知道,母亲性格如此,许多时候说话也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图一个痛快。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我听着她那些训斥的话,一直担心她突然停下来,梦就醒了。我担心自己睡着了,母亲说的所有话都在梦里,现实里并不存在。
“你要是有一个三长两短的,你让我怎么办?”
母亲突然哽咽,说着说着干脆就嘤嘤地哭起来了。我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毫不隐瞒地说,看着她如此难过,我开始感觉到一些愉悦,也可能是找到某种存在感,这个多少会让人振奋起来。如果我不说,母亲就不会知道我的担心,我害怕她回不来,害怕她不回来。
我身上的湿衣服被母亲脱了,她想给我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因为我不配合,她花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有得逞。她还想把毛衣从我腿上拽下来,我突然就有了力气从中作梗,死活不让。她应该是怕撕破毛衣,主动放弃,另外抱一了床被子过来,把我又裹严实。如此折腾一番,我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母亲还真的是回来了。
仿佛心里还是很悲伤。
我不言语,也不能大哭一场,就觉得事到如今,痛哭也是无济于事。
母亲还在断断续续地数落我,对于翻船的事情,她只字不提。如此看来,她好像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她。

15

恍惚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哭,声音凄惨得很。
对于一切外来的声响,我暂且还不能当真。已经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还是头晕目眩,意识混沌迷糊,那外面的哭声可以是幻听。慢慢地我自己明白过来,所有听见的声音都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幻听。
什么人在哭?
一个男的,为了什么事情,会哭得如此凄惨?
各种揣测接踵而至,恐惧从来都是住在人的心里,看不见也是魔鬼的样子,长着大嘴巴,随时要吃人。我开始担心,担心母亲以外的人,担心院子里其它的人。
“什么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
“你说话呀!”
“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是什么事情。”
“你这孩子……你舅妈问了你十几遍,你就是不吭声,只顾着哭,哭能解决问题吗?”
……
说话的人中间,一个是我姨妈,还有一个是我母亲,好像还有其它的人,是在劝导什么人。我听见母亲说“你舅妈”,脑子里跳出一个人来——郭小胖!
难道真的是他。
“都哭了快半个小时了,一句话也不说。你不要吓我,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你舅舅刚好去河边找小木去了,他很快就会回来。”
听姨妈这样说,我肯定外面正在哭的人就是郭小胖。
郭小胖不是早上就已经回去了吗?难不成,他在回去的路上看见翻船?如果他看见了,肯定比冯二娃看得清楚。也许就是因为看得太清楚,人就吓破胆了。我也是被吓倒了,我们都没有看见过那么多死人。我还看见口吐白沫,头破血流……猛然发现,看似平稳的事物瞬息万变,生活已然危机四伏。面对一样的事件,他还能哭,我是哭都哭不出来。
我听见姨父和小木从外面回来了。
“舅——舅。”
郭小胖突然嚎啕大哭。
“小胖!你不是一早就回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舅舅,我怎么办?”
“出什么事了?”
“舅舅,我要怎么办?”
“什么事情?你慢慢说。”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你总得说出来,我才能帮你想办法。”
“还不如让我死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女朋友呢?”
“船翻了。她……她被冲走了……”
先前姨妈说姨父去河边找小木,现在姨父和小木一起回来,翻船的事情他自然也是知道了。要不是姨父问起,我们都忘记了另外一个人——何敏。郭小胖的话让人不寒而栗。
“她被冲走了,你又是怎么起来的?”姨父大声责问。
“我也是昏头昏脑地抱着一根浮木……她离我有点远,我……”
“先别把事情往坏处想,说不定她被人救了,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只不过是你还没有找到人。”姨妈在一旁安慰郭小胖。
“翻船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回家是走路,不需要坐船。”姨父又问。
“我们去大冲看电影。”
“你说你……昨天跟我说要回去,留你多住两日都不行。我还专门跟你说过,这几天涨大水,就不要去看电影,你也是答应了的,结果还是没有听我的话。”姨父说话的声音都在抖,他是生气,也是害怕。“你们在哪里上的船?”
“宰骡河。”
“去大冲看电影,你不在上坝过河,为什么还要跑那么远,非要在宰骡河去坐船。我还真是搞不懂,上坝过河就是大冲,你竟然不从上坝过河,还要走三公里多的路,中间路过小堡也是可以过河去大冲,你怎么会走到小堡上面的宰骡河?就算你今天要去看电影,就从上坝过河,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情。唉,还是怪我,明明晓得今天是赶场天,我就不应该让你走,把你留下来,哪里也不让你去,就什么事都没有。怪我!”姨父万分懊恼,事情已然如此。
又听见姨妈问:“大木呢?他有没有跟你们一起?”
“没有。我们一路走到小堡,然后就分路了。大木不知道我们要去看电影,我也不是故意要瞒他,就是分开后突然改变主意的。”
大木没有跟郭小胖在一起,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想必刚刚还紧张万分的姨妈也松了口气。
“大木要是知道这事,他也不会让你去看电影。还说你老实,想不到这种偷天换日的事情,你也干得出来。我们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你当我说的话是在放屁……现在事情弄出来了,一个大活人没了,要怎么给人家交待?”
“你就不要再怪他了。事情不出都出了,他也不想。你就少说两句,人都吓成这样了,再逼出什么事来,你才不好跟他父母交待。”母亲在劝姨父。姨妈好像也开始嘤嘤地哭出声来。听见母亲说:“大意失荆州,马还有失前蹄的时候,你别看他长得像个大人,其实还是一个孩子,他要是早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肯定不得去做。他能够在这里和我们说话,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我赶场回来,在河边就听人说宰骡河的船翻了。我也没有看到翻船,就看到回水凼里浮着一顶草帽,我也是害怕了。”
原来,母亲已经知晓一切。
在恍然大悟的同时,我还是不理解,翻船的事不说也罢了,她也不应该回来就对我发火,也不问青红皂白……
“船怎么就翻了呢?”
小木问了一个很直接的问题。
“电影院的大喇叭在吆喝,电影马上就要开演了,都想看电影,就都往船上挤,谁也不肯等……我听开船的人说超载了,没有人愿意下去……船开到河中间,遇上大浪和漩涡,船摇晃得厉害,我也没看清楚,船就翻了,人全部倒进河里……”
“大船还是小船?”
“大船。”
“载了多少人?”
“七十多个。我听见他们收过河钱点的数。”
“七十多个人!”姨父吓得叫出声来。“我的天,那船平时也就载三十多个人,最多不超过五十个,今天竟然装了七十多个人,还真是不要命了。”
“你都晓得超载了,你就应该下船,等他们先过去。等那船过去了再回来,不过就是多等个把小时。”这一点我母亲一直就是这样,她不爱往人多的地方挤,过河坐船更是如此。
“今天跟平时不一样,等过河的人多,大多数都是去看电影的,哪个都不让哪个。后面还不断有人来,再等还是一样的,人不会少到哪里去……我也想早点看完电影,好回家。”
“翻船的时候,何敏不在你身边?”
“我们起初是站在一起的,人多船挤,有的人还要动来动去,她被挤到旁边和几个女的在一块。我和她中间隔了两三个人,伸手就可以碰着她。等到我伸手去抓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船翻了,底朝天倒扣在水里,我呛了水,什么都看不见,等我看到她已经冲出去五六米远,她和那几个女的还手牵着手……”话没说完,郭小胖又开始痛哭流涕。
“起来了多少人?”小木总是问题最多的那个人。
“五、六个人。不,可能只有四、五个……我也不晓得了……”
“浮木救了你的命。”
“还有人帮了我一把,要不然我也有可能活不了。”
“那我们得感谢人家。等这事过了,我们陪你一起去上门当面道谢。”
“没法感谢了,人都不在了。”
“啊?”
“他是船上掌舵的人,本来已经上岸了。他说死的人太多了,自己没法再活,又跳进(河里)去了。我也想跳下去……”郭小胖说话也在哭。“找不到何敏,我还不如死了呢。”
“你怎么能这样想,你要是死了,你父母怎么办?”
“那我要怎么办?舅舅,我都顺着河边一直找到海螺坝,还是找不到何敏。她要是死了,我还怎么活?”
“现在天都快要黑了,明天我和你继续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直到找到为止。”
“说不定,我们今天看见了,说不定那几个人中间就有她。”小木说的话提醒了我,事情真的是像他说的那样。我和小木都看见了,有几个人手牵着手从上面冲下来,在我们的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想来,那些人里面可能还真有何敏,当时的情形和郭小胖说的极为相似。可惜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郭小胖并没有找到何敏。
她还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有的人都认为何敏死了。那么大的水,死了那么多的人,何敏又不会游泳,她必死无疑。所有的揣测都合情合理,见不见都是已死的人。
何敏已经死了,郭小胖还活着。
当初郭小胖因为何敏要死要活,我还真为他担心,以为他也会一头跳进大渡河里去,那样两个人又可以更紧密在一起。对于还活着的郭小胖,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渡过那段时间,我不敢问。
自宰骡河翻船以后,我就再没见过郭小胖。恍惚他再也没有下山来过,恍惚听说他结婚了,生儿生女详情不知。偶有郭小胖的消息,也是断断续续,生活如何仍是不知情。每每想着一起吃包子的情形,恍若隔世。
整个那个夏天,我都呆在家里,不轻易出门。我的母亲渐渐对我放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言语,她当我是吓出来的毛病,自己缓缓就会好。果然,在后面的日子,我又自己恢复语言的能力,对于她每次出门叮嘱我的话,我都会简短地说“好”。在母亲看来,我还是变乖了。
时间对我来说仍然非常迫切。母亲一直都不知道,我在独立完成一件怎样的事情——希望能在冬天来临之前织好我的毛裤,好把母亲的毛衣换下来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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