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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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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桃花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7411      更新:2013-07-29

               


  大约是在1969年,黛拉的父母相继被人告发,被调离西藏。但对于年幼的黛拉,那段日子却似白桃花洒下的一场剔透的甘露雨。
  黛拉是在父母和姐姐离开拉萨后的第二年去往成都的。
  当雪山终于消失,她从飞机上望见了一片湿雾蒸腾的绿色原野。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没有山群绵延的舒展大地。
  穿过喧嚣的街道和人流,黛拉在内心的惊喜和亢奋中,他们到了。黛拉的父亲扎西左手提起沉甸甸的行李,把小黛拉夹在右胳膊下面,走进了一所长长的庭院。这是老成都遗留下来的一处老式院落。纵长的院子由三所小庭院连接在一起。据说旧社会这里曾是陕西驻成都的一个会馆,现在改为机关的家属院。就在穿梭在灰瓦白墙,地上长满青苔的那个时间,桂花、栀子花、桑果、银杏等花果混合的浓郁芬芳,随着热浪一般的暖风,扑向了黛拉。而虽早已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黛拉却从其中闻到了来自庭院深处的一缕白桃花的气味。
  扎西大步穿过门庭,来到最里面的小院,把黛拉搁在了硬邦邦的地上。
  滚烫的热气从地下钻进她的光脚心,迅速窜进了她的脑门。黛拉的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流进了她的双眼。
  “你咋个穿得这么怪?”
  “快来看呀,她好像非洲黑人!”
  “你就是美朵的妹妹------?”
  孩子们围上来,用手摸黛拉穿在身上被汗水浸湿了的藏袍。黛拉朝后退了退。警觉地护住背上背着的洋娃娃。那是她外婆的朋友从尼泊尔给她捎来的,轻轻拍一下娃娃的胸口,洋娃娃就会眨动一双凹下去的蓝色大眼睛。要去成都前的那些日子,黛拉张望拉萨上空飞过的飞机,最担心的就是能不能带上洋娃娃。那天,背好自己心爱的洋娃娃跟父亲去飞机场时,她仍忐忑不安,担心飞机上的叔叔阿姨是否会同意她多带一个“人”。为此,她甚至没看清车窗外外婆的眼泪,也没来得及看弟弟傻傻的眼睛哭没哭。她背着洋娃娃,哄它说别怕,就会见到姐姐和妈妈了。但黛拉并不怎么想念她们。而人生的每一次分离,令她更加想往的只是未知的一切。
  “你的洋娃娃有点好看喔? 是不是你们藏族人?”
  “说什么呢?!”黛拉有些气愤,她嘟噜道。她一句汉语都听不懂,她脱了鞋在飞机上跑,忘了再穿上------她赤脚站在孩子们惊异的目光中,她感到窘迫,嘴里一面愤愤地说着藏语,突然朝地上呸了一口,用从保姆桑姆大婶那里学来的动作,撅起屁股朝孩子们狠狠拍了两下。
  孩子们惊叫着朝后退了退。黛拉的姐姐美朵和妈妈白姆拨开孩子们过来了。
  “黛拉!”姐姐和妈妈惊喜地叫她。
  黛拉看到姐姐美朵和妈妈白姆的头发都剪成了齐耳的短发,穿着露腿的裙子,脸比馒头还白。她呆呆地望着她们。
  “美朵,你妹妹刚才朝我们拍屁股,好下流呀!”
  “她还小,她不懂。”美朵争辩道。白姆蹲下来,“黛拉,不认识妈妈了吗?”白姆掉眼泪了。她差不多有一年没见到女儿黛拉了。她受尼泊尔籍母亲的牵连,背上了特务嫌疑的罪名,被单位开除,扎西也因此被调离拉萨;便带着大女儿先来到成都,计划安顿好后再接另外两个孩子出来--------
  “黛拉,想妈妈了吗?弟弟还好吗?”白姆伸手想拥抱黛拉,但黛拉呆呆地站着,并没有投进妈妈的怀抱。突然,她的一双浸满汗水的咸咸的眼睛,跃过白姆的发迹看到了季玲:白色的衣裙像童话里的仙女,有些凹陷的大眼睛像美丽的皇后,长长的发辫,松松地挽在脑后,一些发丝像蝴蝶的羽毛,飞散在季玲粉色的脸颊的两边-------
  “看把孩子热的,赶紧给拉拉冲澡,拉拉肚肚饿了吧!”季玲走过来一把抱起黛拉对白姆说。
  黛拉惊异地笑了:因为在被季玲抱起来的瞬间,她从季玲身上的竟闻到了令她有些眩晕的白桃花一般的芬香;而在拉萨短促的春季,那是山上的树林里,最令她痴迷的气息,她甚至能嗅出白桃花和粉色桃花芬馨的丝毫差异--------
  扎西这时换了衣服从屋子里出来。白姆和季玲在屋门口的铁盆里倒满了热水,把黛拉的洋娃娃放到旁边的圆桌上,脱去了黛拉的藏袍。
  “看,拉拉都长痱子了!怎么穿那么厚!”季玲说话的声音有些出乎黛拉的想象:嗓门儿有些大而脆,语速有些快。她嗔怪地望了扎西一眼又笑道:“哈,我们院子里有亚亚、非非、美美,现在来了拉拉,就成亚非拉美啦!”黛拉不懂季玲在说什么。她扬起小脸蛋朝父亲望去,看见父亲扎西露着两条光腿,穿了条蓝色的长裤衩,上身只穿了件白背心站在门口吸烟,黛拉哈哈笑起来:“哇!没羞,爸爸没羞!”黛拉使劲刮着脸蛋笑道。
  “你也没羞,小黑蛋,别人也都在看你!”扎西朝脱光了的黛拉弯腰笑道。黛拉愣了一下,回头朝四周一看,才发现这小庭院里,所有的房门都敞开着,人都站了出来,在看她。黛拉蹲在水里不肯起来。
  季玲拿来肥皂准备给黛拉洗澡。
  “那是我外婆送我的。”黛拉指着地上的藏袍对季玲说。那是一件灰色的薄尼藏裙,在黛拉来成都前,她的外婆妮啦翻开她的那个散发着印度藏香味的羊皮箱,从里面拿出存放了多年的尼泊尔进口的薄尼料,专门给黛拉订做了一件新藏袍。黛拉欣喜地穿上,又蹦又跳,学着姐姐唱起“比拉,比拉-----”给外婆跳舞------
  白姆把黛拉说的给季玲翻译了一遍。
  “好,好,一会儿洗干净收起来,宝宝拉拉现在不穿,宝宝穿裙子凉快。”季玲哄道。孩子们又围了过来,还有一些摇着竹扇子的老人也过来看。
  “看什么看?!没见过洗澡吗?!”黛拉说着从盆子里捧起水朝孩子们撒去。
  “你还凶啊!”季玲笑道。孩子们唏嘘着不敢再靠近,远远地望着黛拉。黛拉从季玲的笑容里看到了夸奖,父亲扎西也在一旁冲她挤眼笑,黛拉有些得意起来,当白姆给她身上涂满白色的肥皂沫,黛拉突然就站在铁盆子里大声唱起来,小脚还踢踢踏踏地在水里跳舞。
  孩子们一阵骚动:“美朵的妹妹好疯呀!”她们议论道。
  “她有舞蹈病!”美朵撒谎说。来成都一年了,美朵的身高突然长到了 一米五五, 脸蛋胖成了双下巴。  她在附近的小学插班读三年级,已会说一口流利的四川话。她和那些孩子站在一起,一面望着妹妹黛拉,一面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说:“她就是有点疯,等会儿我让她疯给你们看-------”美朵和孩子们嘻嘻直笑。
  

   
       那天以后,湿热而馥郁的气息,渐渐像成都深长的小巷,又像藤蔓,缠绕着黛拉隐秘的童年。她没有多少小伙伴,但她很快有了自己的秘密:悄悄跟在季玲身后,闻她身上飘来的馨香;看季玲和她年轻的情人,进到那间阴凉的卧室-----
  这天下午,潮热的天气里飘着微微的雨丝,季玲走得很快,没有一点声响,像没穿鞋子一般。但黛拉仍跟上了她。黛拉小心地在不远处跟着季玲,看她有些慌张地拐进了长庭中院靠左墙的那间小屋。等那扇门从里面别上,黛拉见左右没人,就趴在门口朝里看。她看到季玲急急地脱去了浅色衣裙,随手一扔,裙子像一捧花絮安静地漂浮下来。季玲一丝不挂地站在她的那个情人面前,赤裸的身上散发出来的白桃花的气息更浓烈了,像一簇火,呛得黛拉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个情人犹豫了一下,也开始脱了。他叫王军。二十七、八岁,从部队回家探亲望他年迈的父母。他父母已退休,也住在这所院子里。黛拉屏息趴在门缝上,看到王军把军短袖外套脱下来,突然就露出了结实的胸脯。最后,他的身上只剩下一条军绿色的裤衩,季玲把他牵到了那个铺着凉席的宽大的木板床上。屋里传来季玲快乐的呻吟。
  “黛拉,黛拉------”白姆在叫她。黛拉赶紧从门口爬起来,她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朝妈妈白姆叫她的方向跑去。
  “你在哪里?干什么去了?怎么头发都淋湿了。”白姆有些疑惑地望着黛拉。黛拉的小脸涨得通红,目光恍惚地朝天上望了望,雨丝还在飘:“没有,我在看----蚂蚁!”
  “一会儿有从西藏来的叔叔阿姨要来我们家,你别跑远了。”白姆牵着黛拉回到家里.
  “走吧?”扎西手里拧着一双皮靴。
  “你去五七干校还得穿,还是卖手表吧?”白姆说着去到里屋开锁拿来一块黑色的瑞士产瓦石针手表。黛拉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望着他们。她知道父母这是要去当铺换钱,用来招待来自老家西藏的朋友们。
  “这可是你母亲给你的!”扎西放下皮靴说。
  “一样的,快走吧。”
  黛拉见父母走了,她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她在想季玲和她的那个年轻的情人怎样了?想着,她痴痴地出神,仿佛又嗅到了那白桃花和另一种东西相夹杂的奇异气味------
  美朵放学回来了。
  “你在发什么呆啊?我叫了你三声都听不见啊?!”美朵放下书包对黛拉喊道。
  “嗯?”黛拉摇摇头。
  “你又在犯傻啊?!”美朵正说着,她的同学亚亚在外面喊喊她:“美美,快出来跳皮筋。”
  美朵连喝了两杯凉开水,跟着亚亚出去了。
  “看我妹妹还在犯傻!”美朵回头看了眼还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发呆的黛拉笑道。
  “你妹妹就是有点怪,也不出来玩。”
  “等等!”美朵诡秘地笑了,她伏在亚亚的耳畔小声嘀咕几句。 “真的?!”
  “不信你看着!”美朵肯定地说。说完,她一面瞟着黛拉,一面大声对朋友说到:“你看,我妹妹要把她的洋娃娃丢进雨里啦-----!”
  黛拉听姐姐这么一喊,犹豫了一下,有些兴奋地笑了,两眼放着光,立刻跑进屋里抱出自己的洋娃娃扔进了雨里。
  “看她要踩她的洋娃娃啦!”美朵又大声笑喊道。围观的小孩多起来。黛拉冲到小雨里,对准地上的洋娃娃又打又踩。
  “哈哈,黛拉好疯啊------”小孩们都惊异地笑起来。黛拉表演得更投入了,她把自己洋娃娃金色的头发狠命拽下来,口里还念念有词。这时,一位黑黑的叔叔进来问道:“小朋友们,扎西叔叔的家在哪里呀?”
       “美朵,找你爸爸的!”小孩们抢着说。“叔叔,请进屋坐,我父母出去了,马上回来。”美朵有些羞涩地对来人说道,低着头飞快跑进了屋。
       “他们家来的客人又黑又壮喔!”小孩们跟在来人后面,堵在美朵家门口好奇地看。黛拉还站在雨里,她有些失望地看着自己的观众都转移了。



  

       傍晚时分,黛拉家里来了七八位从西藏来的客人,把房间挤得满满的。黛拉只好和其他小孩一道从外面爬到窗户上看。屋里热闹极了。从芙蓉餐厅端来的饭菜摆满了圆桌。院子里的女人们都在咂舌,对黛拉说“西藏来来往往路过成都的藏族人都要来你们家耍呀!”
  一会儿,里面的藏族客人们开始大声唱歌跳舞了。黛拉看到吉美叔叔把一个枕头塞到肚子里,装扮成了大肚肥婆,又用纸做了个鼻套,挺着大肚子仰着大鼻子在屋子中间搞笑地装女声唱起改编成藏语的尔巴尼亚歌:“要银子还是要金子啊,要金子来我这儿,要银子去他那儿-------”他的身影在窗户上夸张地移动着,屋里屋外的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黛拉笑得太起劲,一不小心从凳子上掉了下来。
  “嘿!小心摔跟头!”黛拉在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接住的同时,她闻到了汗水、白桃花的浅香以及季玲和王军在床上拥抱时散发出的那奇异的气味。
  “放我下来!”黛拉皱了皱眉头大声嚷道。
  “哈,看你再喊,我甩你!”说着,王军把黛拉扔向空中又接住。孩子们惊呼着跑过来抢着要王军甩。院里的老头老太也过来看热闹。王军脱去衬衣,露出强壮的胸肌和粗壮的胳膊,高兴地轮番甩着孩子们。
  月光掠过小院里沉甸甸的树梢,白色的光晕轻轻游移在藏族人的歌声和孩子们的嬉笑声中。突然,季玲轻摇着半圆的竹伞,缓缓走来:“莽子!小心摔到别个的娃娃!”她放慢的声音在王军的背后,带着一丝爱意的责怪,令浑身冒汗正和小孩玩得起劲的王军一下子愣住了;黛拉的心也咯噔了一下,她吃惊地看到,季玲披散着刚冲过凉的长发,姣月在她的身上像洒下的白色花瓣------
  


     黛拉听父母说起过季玲的身世。
  原来,季玲曾是成都某大学的女大学生。一次,在欢迎西哈努克亲王的盛典上,她和十几个女生代表学院给亲王献花。就在那个人潮涌动的时刻,张景看到了她。她穿着白色的衣裙,长长的发辫上扎着浅粉的蝴蝶结,手捧花束款款而上;当她与张景擦肩而过,张景被她身上散发出的芬芳击中了心脏——虽然至今,张景仍不知那是白桃花般的芬芳,但就在那个瞬间,张景已疯狂地爱上了季玲。恰好,不久前季玲从宿舍上铺摔下来造成了轻微脑震荡后患了后遗症;又恰好,季玲是来自四川偏远农村的贫困学生,无钱医治正准备退学回家务农;笔杆子张景便在单位领导的策划和支持下,得已一步步按计划解决了自己年近四十还未婚的难题:他首先帮助季玲顺利退学,再将季玲调到了自己单位收发室工作,然后把季玲的农村户口迁入了成都市,最后,张景给季玲戴上大红花,他们举办了婚礼-----
   但季玲脑震荡后遗症在婚后几年,突然一次次发作。初来成都的黛拉,在季玲夜半的癫狂中,感受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纵长的庭院也从此失去了沉静。
  那是黛拉刚来成都不久的一个炎热的夜晚,半夜,窗外突然人声鼎沸,黛拉听见睡在里屋的妈妈白姆说:“扎西,快起来,是季玲又闹事了。”
  黛拉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姐姐美朵,美朵没醒,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了。黛拉悄悄下床,套上小衣裙,穿着凉拖鞋溜出了敞着门的屋子。
  院子里起来看热闹的人都在往庭院外跑。黛拉跟在后面也跑过街,跑到了对面的院子里。这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驻成都分社办公的地方,社长黄东民住在里面。
  “狗日的黄东明你给我出来!”黛拉看到季玲被几个人拽着,披头散发正冲着黄社长的家门破口大骂:“你这个龟儿子,你他妈的和你的人一起欺骗民女,你这个狗头无赖!”季玲骂着想要冲进去,但被人扳住了双臂动弹不了,便在原地上下跳。
  “这回她闹得凶喔!她搬起好大的石头把别个黄社长家的窗户都砸得稀巴烂啰!” 黛拉听到后面的大人议论道。她抬头望去,黄社长的家没亮灯,但可看见窗户上破了个大窟窿。
  人群一阵骚动,季玲挣脱揪住她的人,往街上跑去。她边跑边脱去凉鞋,一面朝众人大喊:“我去火车站把龟儿子张景逮回来,让他给大家坦白交待!”
  人们一面喊着季玲,一面在后面追她。突然,有个人影跑得飞快,几步赶上了季玲,从后面一把把季玲扳倒按在了地上。
  黛拉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只见季玲仰躺在马路上,夜半的微光和路灯下,惨白的脸上淌下了两行泪水,望着压着自己的扎西,渐渐安静下来。
  人们扶起啜泣的季玲,帮她把鞋穿好,带她回到庭院里,送她进了屋才散去。
  黛拉牵着爸爸扎西和妈妈白姆的手也回到了家。她在姐姐身旁躺下,屏息听着,回想着季玲划过长夜的尖叫声,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颤。
  “哎,她就是觉得当初黄社长和张景一起骗了她,脑子转不过弯来!”黛拉听见爸爸扎西对妈妈说。
  “本来就是这样嘛。季玲现在才刚三十,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她只是想要个孩子。”
  “睡吧睡吧――――”
  夜又静下来,只听得纱帐外面蚊子尖细的叫声。不一会儿,里屋传来扎西的鼾声,躺在黛拉身旁的美朵也在轻微的鼾声中沉睡着。黛拉翻来复去睡不着,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会儿是季玲披头散发的样子,一会儿又是晚上电视里尔巴尼亚女gongchandangyuan被拷打的情形。突然,黛拉悄悄起床,找来一根绳子,学着尔巴尼亚电视里的情节,把姐姐美朵的双手双脚捆了起来。
  第二天天蒙蒙亮,黛拉还在睡梦里,被姐姐美朵的哭叫惊醒了:“妈妈!妈妈!”美朵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绑住了,吓得大哭起来。
  白姆拉开蚊帐一看,转身找来一根竹棍要打黛拉:“是你干的吧!今天看我不揍你才怪!”
  黛拉一骨碌跳下床朝院子里跑,一头撞上了季玲。
  “唉呀白姆,怎么一大早就打别个拉拉嘛!”季玲穿着白底小蓝碎花的连衣裙,头发干净地挽在脑后,脸上丝毫没有昨夜的病容。她手里端着一碗醪糟蛋:“我正要给你送醪糟蛋吃,不怕,小机灵鬼!你又咋个惹你妈生气了嘛?”季玲朝躲在她身后的黛拉笑道。
  “她昨晚把她姐姐的手脚都捆起来了!”白姆气愤地说。黛拉看到妈妈白姆的齐耳短发两边摇晃,说着四川话,还会腌制腊肉,踩缝纫机------变得和成都的妇女一模一样。爸爸扎西也成天拖着个大拖鞋,露着长满汗毛的大腿穿着大裤衩,每天下班后就和门口的鞋匠坐在一起下象棋、喝烧酒-------
  “好了好了,拉拉可能是梦游了对不对? ”季玲把黛拉昵称为“拉拉”,她温柔地对黛拉笑道。黛拉使劲点点头。
  白姆又骂了几句,便进屋熬稀饭去了。黛拉在门口的竹凳上坐下来吃季玲送的醪糟蛋。吃了两口,黛拉嗅到一股桂花的香味,不由抬头望着季玲出神地想,是不是昨晚黄社长家门口那株桂花树上的桂花仙子和季玲结婚了,季玲的病就好了,身上的香味也变得和桂花一样甜了---------
  “上班去呀?吃了吗?”见扎西从屋里出来,季玲笑吟吟地问道。
  “嗯,”扎西只是点点头,匆忙走了。


 
       过了几天,张景下乡采访回来了。院子里的人都在悄悄看季玲的脸色。但季玲看上去很平静。她给张景做饭,和院子里的太婆聊天时还说:“我们家的那个张景呀,他写文章要加使吸烟才要得。我就给他买来好多糖,他吃糖,就不吸烟了---------”黛拉听了,馋馋地在张景的屋门口朝里望。张景正伏案写稿,见黛拉望着他桌上的糖,拿了几颗递给黛拉说:“给,去玩去,叔叔要工作。”张景是江苏人,说的是带着江苏口音的普通话。在黛拉听来,要比四川话柔和的多。
       “谢谢张叔叔。”黛拉接过糖说。
       “拉拉乖,去玩去。”张景也随季玲叫黛拉“拉拉。”
       黛拉笑着歪起脑袋点点头。张景的皮肤比成都人稍黑,这让黛拉感到亲切,黛拉也从未听到过张景像其他大人那样说脏话,他也不和院子里的人在一起闲聊;黛拉听说他还是父亲扎西的上级,是社里的“笔杆子”;这些,都令黛拉对张景心怀好感。只是,她望着张景和蔼的面容,隐约感到张景和季玲好像来自两个世界:季玲是从白桃花里飘零而来的,张景像是修筑这个世界的砖-------
黛拉兜里装着张景给的糖,高兴地跑回了家。她把糖分成两份,三颗给了正在写作业的姐姐美朵,三颗自己留着。她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美朵写完作业就叫她了。
       “黛拉,来一下。”
       “什么事?”
       “糖好好吃呀,我还想吃。”美朵收拾好书包对黛拉笑道:“你的那份也给我吧!”美朵向黛拉可怜兮兮地伸出了手。黛拉按住自己裙兜里的糖,犹豫着,她还一颗都没舍得吃。
       “给我嘛,求求你啦!”美朵笑道。
       “给!”黛拉像鼓足了勇气,猛地掏出三颗糖,全部放在了美朵的手心里。美朵急忙将三颗糖剥去糖纸,一块儿塞进了嘴里。黛拉咽了口口水,有些羡慕又十分满意地望着美朵。突然,美朵一面嚼着糖,一面从裙兜里掏出自己并没吃的糖在黛拉面前大笑着炫耀道:“活该啦,有的人没糖吃呀-----”一面说,一面跳。黛拉愣了几秒,等她明白自己又被姐姐耍弄了时,不由气得泪流满面,黛拉一面追着美朵要糖,一面拖起美朵的书包朝她砸去。
      书包扔出去,砸到了刚好下班回来的白姆身上:“干什么?!”白姆生气地朝黛拉吼道。她自从被西藏的单位以特务女儿的罪名开除随扎西来到成都,在一家机电公司里做会计。虽然工资微薄,但总算有了工作。
       “妈妈,姐姐她-------!”黛拉哭着却说不清。
       “妈,你看妹妹她摔我的书包又发疯了!”美朵撒谎道。
       “你再胡闹我们就把你留在这里,送给疯女人季玲,不带你回西藏 啦!”白姆冲黛拉小声威胁道,又朝美朵挤挤眼笑了。
       黛拉气得坐在地上哭。白姆和美朵不再理她。白姆提了一个包裹:“来,看外婆给咱们寄什么了!”白姆对美朵说着,把包裹放到桌上,但当她拿剪刀剪开包裹,她和卓玛都愣住了。那是一双金色的,妖娆的泥泊尔工艺的精巧的皮凉鞋,细细的高跟,鞋面上还缀着漂亮的水晶钻。
       “啊?你外婆寄这鞋给谁穿呀!”白姆失望地说。
       “好漂亮呀!妈妈,我要拿去给他们看看!”美朵说着抓起凉鞋就跑到院子里去了。
       黛拉抹抹眼泪站起来,也跟着美朵后面去了。



       尼泊尔皮凉鞋在院子里人们惊异的触摸和传递中,终于又回到了美朵手里,但美朵随着这双凉鞋,还带回来一个结论:“白姆家是西藏的资产阶级------”
       这晚,白姆没去院子里乘凉,她也没吃晚饭,独自躺在里屋的床上抹眼泪。往事在她心里汹涌。她恨自己的母亲:母亲为了反抗批斗,申请了尼泊尔国籍。对母亲的批斗果然不允许了,白姆却被单位开除,扎西也被人告发调离西藏-----回想刚来潮热的成都时的艰难日子,白姆趴在床上泣不成声。
      美朵在院子里跳皮筋玩:“越南中国,山连山,水连水,越南和中国心心相连-------”美朵和孩子们高兴地边唱边跳着皮筋。 扎西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总要溜达到大门口和皮匠喝上几盅烧酒,下几个回合的象棋;只有黛拉,她揣揣不安地躲在外屋听白姆哭。
       天全黑的时候,美朵和扎西都回来了。扎西有些醉了。他和白姆在里屋吵起来。正当他俩吵到要离婚之际,院子里传来哭喊声:“你们都出来呀,我不活了,我要跳井自杀!”是季玲,她边哭边喊,一面挨个儿砸院子里的门。
       “爸爸,快去呀,季玲阿姨又发疯了!”
       美朵和黛拉跳起来叫扎西。
       “去去去,我不管!”扎西把孩子赶出去,从里面别上了门。
       美朵和黛拉吐吐舌头,飞快跑到院子里看热闹。只见季玲赤脚在院子里面疯跑,见了放在别人门口的锅也要掀翻,没人敢靠近她。张景藏在屋里,紧闭着房门。
       突然,季玲转身朝院子中央的那口石井奔去,纵身跳了下去。
       “要出人命啦!”院子里的人们惊呼起来。有人开始叫扎西。有人干脆跑到黛拉家把扎西拽了出来。扎西和白姆吵架气还没消,他来到石井旁,对下面的季玲吼道:“你真想死?我就不拉你上来啦!”
       井水淹过了季玲的脖子,她的长发在微弱的月光中,像鱼一样在水井里飘着。
        “快下去救人呀扎西!你是不是喝醉啦!”人们焦急地催他。白姆也跑来了,她拿来一根麻绳,系在扎西要上,小声用藏话对扎西和说:“快把她拉上来,刚才就算我错了!”
       人们拽住绳子的另一头,放扎西下了井。一会儿,扎西抱着湿漉漉的季玲爬上来了。
      “唉呀,这个院子里只要听见扎西穿皮靴的的脚步声,我们才就感到安全啊!”人们对白姆说。
      季玲的脚扭伤了,她不哭,也不闹,直直地瞪着一双大眼,像傻子一般。
       “唉,你还这么年轻,不要这样想不开啊!”
       “就是,太可怜了!”
       黛拉听着人们的议论,望着僵直地躺在地上的季玲,黛拉的眼泪掉出来了。这时,张景拿了一条浴巾终于出来了。人们给他让开道。他走过去,默默地将季玲裹在浴巾里抱回了屋。
       “给她喝点糖水------”有人在后面说。张景低垂着眼皮点了点头。



       季玲脚扭伤在屋里躺了几天,再出来时,她的脚上还缠着绷带,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眉骨下面,黛拉看她时,她只是惨淡地微笑一下,不再像往常一样大声叫院子里的孩子们:“亚非拉美”了。院子里的人都在传说:季玲的神经病好了,或者,真成神经病了------
       快要入秋的时候,王军来到了这个变得有些寂静的小院。他是得知父亲生病,从部队回来探亲的。这时,季玲的脚差不多好了,从医院换药回来的路上,她遇到了替父亲卖药同路返回的王军。热心肠的季玲便自然而然地开始帮着王军照顾两位老人,从此,季玲没有再犯过病。
       发现季玲和王军的秘密,是那个星期六的下午。黛拉和姐姐美朵在门口的桌子上学刻剪纸。那时,黛拉和姐姐夏天和孩子们一起采院子里的桑树叶养蚕、刻剪纸,拆绒线,冬天院子里腊梅花开了的时候,她们用染了色的腊汁浇在鸡蛋上,印出花瓣,自己制作腊梅花或玉兰花。她们的母亲白姆也在小院妇女们的热心帮助下,学会了淹制腊肉、灌香肠、炒川菜和包桂花肉馅儿的饺子。通常,扎西扬起他藏族人有力的脚,朝对面办公院里那株高大的桂花树上猛地揣上一脚,在人们的一片惊羡声中,纷纷扬扬的桂花就会像一阵雨一般落下来,黛拉和孩子们赶紧捡拾橘红色细碎的甘甜的桂花,带回家交给白姆包饺子。他们一家人,虽然远离西藏,却在成都这个纵长的庭院里,在异乡人的生活中,过得十分热闹。
       这天,当黛拉和姐姐正在专心刻一组刘胡兰的剪纸,黛拉看到季玲从斜对面她的小屋里出来。薄薄的裙子下面没有裤衩的影子。黛拉的心一阵兴奋。
       “我不刻了,我要去厕所拉肚子!”黛拉骗美朵道。美朵头也不抬地说:“去去,我还烦你刻呢!正好!”
       黛拉悄悄跟在季玲后面。她好多次想跟踪季玲,但一直不敢。此刻,黛拉鼓起勇气,想看看季玲每次悄悄进到王军的屋里不出来究竟是在做什么。
       院子里的大人们都在忙着做晚饭,老人们摇着扇子在树下乘凉。黛拉见季玲一闪,进了中间院子最左边靠墙的小屋。黛拉的心怦怦跳,她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赶紧跑到门口,趴在门缝上看。
       季玲的长发披散在了腰上,她脱去薄裙,里面果然什么都没穿。王军呼吸急促起来,他猛地上前抱住了赤裸的季玲。
       “莽子,轻一点,你的衣服好硬。”黛拉听见季玲轻轻笑道。王军迅速脱去了他的军短袖衬衣。季玲牵起王军的手,他们在那张铺着凉席的大床上激烈地翻滚拥抱着,在季玲快乐的呻吟中,浓烈的白桃花的气息向黛拉袭来,黛拉感到脸红心跳,急忙爬起来跑开了。她躲在不远处遥望着那扇门,看到半响,门开了,季玲一面拢着头发一面和王军说笑着出来,他们一起进到对面王军父母的屋里。这时,张景下班回来了。季玲出来大声对他喊道:“张景,我一会儿回家做饭。”张景答应着径直朝里院走去。
       黛拉正看得正起劲,突然被院子里的元婆婆从后面拽了一把。
        “小孩子,偷看大人什么?!”
        “没有,什没都没看到!”黛拉吓得心扑咚扑咚跳。元婆婆摇着扇子对黛拉说:“以后不准再偷看大人!”说着,元婆婆望着王军家又说:“小孩子少管闲事!”
       “嗯!”黛拉答应着,挣脱元婆婆的手跑开了。她回头看时,只见元婆婆和另外几个太婆还在朝王军家里望着,一面小声议论着什么。



       这晚,黛拉家里热火朝天。西藏来的叔叔阿姨们又唱又跳,到夜里两点多才摇摇晃晃地散去。有几个喝醉了,就睡在了黛拉和美朵的床上。黛拉和卓玛便像往常一样,跑到了季玲屋里。
       张景又出差了,季玲的屋里空着,黛拉姐妹俩在季玲的大床上躺下来,季玲在外屋的小床上睡。夜晚凉爽的风吹拂进来,带着季玲身上的馨香,令黛拉沉沉地入睡了。
       突然,院子里响起凄厉的哭喊声。黛拉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以为是季玲,但听得院子里有人喊:“王军父亲死了!”
       黛拉朝外屋张望,看到季玲匆忙奔出去的背影,黛拉迷迷糊糊知道了季玲没有犯病,就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孩子们都去上学了,黛拉一个人在院子里溜达。她看到王军的双眼红肿,右手臂上戴着黑袖套。季玲的双眼也红红的,头发有些纷乱地在王军家帮着处理后事。王军的屋里,不时传来王军母亲:那个白发苍苍的吴老太的哭声。黛拉打了个寒颤。已是深秋了。几枚桑树叶落到黛拉的脑袋上。黛拉朝四周望了望,看见院子里的花朵都开始调谢了,空气里,只有季玲身上还飘着白桃花的香味,但也有了一股清冷的气味。
       十点多钟,一辆部队上的大卡车停在了院外。街坊上很多人都挤在外面看。王军领着几个军人下车进来,从屋里抬出来一具还没订盖子的棺材。黛拉看到王爷爷穿着崭新的深色涤卡中山装躺在里面,闭着眼睛像是长胖了很多。那是黛拉第一回见到死去的人。她没觉得害怕,只是从季玲悲戚的目光中,黛拉恍惚明白人死了是一种痛苦――――
       过了几天,吴老太一天要跑几次厕所,半夜也亮着灯。果然,在王大爷去世的第七天,吴老太也死了。小院里被悲伤的气氛笼罩着。季玲的脸变得又黄又瘦,黛拉从她的身上的花香里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像是惆怅,又像是苦涩和孤独。
       就在这个时候,黛拉的两岁的弟弟边巴被人从拉萨带来了。白姆一面忙着安顿儿子,一面忙着帮扎西准备行装。扎西第二天就要和张景等一批知识分子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去了。季玲帮张景收拾完,又过来帮白姆抱孩子,她一面哄着边巴,一面笑道:“胖小子,明年阿姨给你生个小胖弟一块儿耍――――”
  


       弟弟的到来,使黛拉的日子过得飞快。她每天忙着带弟弟玩,背弟弟,还自编自导自演地给弟弟表演故事,渐渐地,她编演的故事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小观众。一到下午,孩子们放学回来,就要围着黛拉看节目,后来还参与到节目里扮演黛拉安排的角色。而黛拉的姐姐美朵,在一旁看着,像是被孩子们冷落了一般。
  转眼一年过去了,当院子里腊梅花开的时候,黛拉上小学一年级了。一天,她放学回来,忽然从季玲身上嗅到了一股奶香。她吃了一惊:她才发现季玲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而王军,黛拉根本不知道王军是什么时候离开小院的。从此,黛拉再也没有见到过王军。
这年春节前夕,扎西和张景都回来过年了。弟弟边巴远远看到一个挑着扁担,挽着裤腿,脸上长满胡子的人进来便喊道:“爷爷,爷爷―――”白姆迎上去,她哭了。黛拉和卓玛认出那人是爸爸扎西,不由躲进屋里捧腹大笑起来。
       张景黑黑的脸膛,也是一身农民打扮。看到季玲挺着大肚子出来,他笑笑,什么都没说。
       这晚,黛拉听见爸爸妈妈整夜不睡地在说话。扎西说:“在五七干校上山放牧、伐木什么的,就当回到老家的高山草原生活了一段,我的胃口好,身体也好了,还跟张老头学会了木工活!”
       “张景知道季玲怀孕的事吗?”
       “季玲好像给他写信了。”
       “但那是王军的孩子,张景又没有性功能你知道的!”
       “少管别人家的事!我看黛拉长高了,边巴还整夜哭吗?美朵学习怎样......”
  


       过完年的某个凌晨,白姆和院子里的几个妇人,帮着张景把季玲送到医院生孩子去了。等季玲头上戴着帽子抱着一个胖儿子回到小院时,小院正要为扎西送行:扎西平反了,他要带着黛拉先回西藏,重返工作岗位。白姆和两个孩子等扎西安排好那边的工作也要随后返回。
       这天,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早春桃花的芬芳。小院对面办公大楼的会议厅里正在为扎西举办欢送会。黛拉看到妈妈白姆把长长的发辫挽起来,在一片热烈的掌声里开始了舞蹈大联跳:先是西藏的弦子和踢踏舞,再接着是新疆舞、蒙古舞、朝鲜舞。见妈妈白姆扭脖子抖肩的,黛拉羞得满脸通红地跑回来了。
       她独自回到那纵长的庭院。人们都去参加欢送会了。空空的庭院里长满了湿湿的青苔;生机四伏的花草暗自伸延着,像是在在等候着某一日释放所有的花香。黛拉小心地抬脚走着,在西藏时,她曾听外婆说过:花儿的一生,就是为了绽放芬芳,那怕芳香殆尽,花儿就会枯萎......
    走进里院,黛拉不由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季玲坐在屋门口的椅子上,在成都难得的阳光下,正在给孩子喂奶。阳光像透明的花瓣儿在季玲身上轻轻闪烁着;她洁白的乳,在阳光的摇曳中,宛如一朵绽开的白桃花,那芬芳和着淡淡的乳香,飘袭而来,令刚才七岁的黛拉突然哭了。无声的眼泪在黛拉的心里,在爱与离别之间默默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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