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古城外，鬼子三光政策后，尸骨遍野，处处狼烟，村村戴孝。
这是一个屠宰牲口的日子，如血夕阳把城外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
护城河外，无名尸体乱坟岗旁，十几条汉子一字排开，五花大绑，身上鞭笞道道鲜血殷红，一个个像卢沟桥的狮子，怒目圆睁。夕阳下斜影又红又长拉进他们眼前的一个深坑中。
这群汉子面前，站着一排鬼子兵，个个端着刺刀，滴着血，如食人魑魅魍魉，虎视眈眈。几条狼狗“呼哧呼哧”吐着嗜血的长舌头，嘴角鲜血垂涎，只要主子一声令下，便疯扑上去把这群汉子撕得粉碎。
最前面那个年轻人，血肉模糊、模样难辨，低垂着头，镇定如常，几把滴血的刺刀，对准他的胸膛。
鬼子头目狼般嚎叫：“说！是谁杀死了他。”
他，是杀人色魔藤野小队长，现在直挺挺躺在鬼子头目脚下，尽管被白单子掩盖着，但这群汉子早已清楚，他已被身首异处，没有了头颅，只剩一具臭皮囊。昨晚不知被谁像宰牲口一样割了头，祭奠了英子，下半身扔进府城河里，今早被鬼子发现。
十几条汉子双眸如电，面凝寒霜，对鬼子鄙夷不屑，凛然不惊。身后站着一群老百姓，挺然兀立，纹丝不动。他们知道怎样的命运等待着他们，个个紧皱眉头，面如铁青，神情凄楚，心似铅沉。
鬼子头目扬眉冷笑，重复着那句话，吼叫如空中响起的金刀劈风呼啸，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猫头鹰凄啼。
鬼子头目指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吼道：“不说，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爬出来，浑身打颤，神情狼狈，匍匐在鬼子头目脚下，唧唧哇哇惊恐地摇着头，他是哑巴。
哑巴的行动，使众人惊愕不已，驻然注视着眼前突发的情景，相顾肃然有倾。鬼子头目突然仰天发出一阵狂嚎，嘴角掠过一丝阴冷的微笑，吓得哑巴抖出一声动人心魄的惊叫，众人不由骇然大急，不好！鬼子要大开杀戒！
村里的姑娘英子十七岁，好看的像一朵花，粲然一笑，俏眼流波，针线活好的没人比得了，画凤绣凤凤飞翔，画龙绣龙龙腾跃。四邻五乡多少个小伙子做梦梦里全是她。而她前天，竟被藤野小队长糟蹋，跳井寻贞节，玉碎香消。
这群汉子中有一人杀死了藤野，英雄壮举。英雄是谁？汉子们不清楚，鬼子也不清楚，众人更不清楚。
众人根本没有猜测英雄是谁，他们也不想猜测，他们愿陪这个英雄一起上路。
沉默，沉默在血色中跳跃着一个字，杀！奇寒冰冷的感觉从人人双足下的涌泉穴倏地升起，瞬间传遍全身，没有人低头。
气急败坏的鬼子头目神情气恼，令属下高端起机枪，对准这群汉子：“死啦，死啦，统统杀掉，一个不留，屠村。”
“哇哇哇。”哑巴在叫，转过身去，冲这群汉子磕了三个响头，用肮脏的手指点着最前面那个年轻人，那是英子的哥哥。血色中像一尊雕塑映红身后一片云天。
鬼子顿悟，是英子哥哥杀死了藤野。英子哥哥面不改色，怒火浴喷，含笑道：“小鬼子，中国人是杀不完的。”十几条机枪对准英子的哥哥横扫过去，枪声惊破云天，震飞一群惊鸿。凶猛异常的几条狼狗扑向英子哥哥，瞬间，英子哥哥被撕扯成白骨，血肉模糊，跌入眼前深坑中。
哑巴痴然呆立，脸色苍白，口鼻出血，一声凄厉无比的嗷嗷嘶啸，昏厥倒地，气若游丝，生命堪虞。
哑巴活了，十几条汉子活了，全村人也活了，哑巴却疯掉了。
众人读不懂知书达礼的哑巴为啥这样做，必须出卖英子的哥哥，换取苟活。迷雾障眼，奇奥莫名。
自此，哑巴活在一个坟窟中，自愿给英子哥哥守灵，赎罪，孤苦伶仃，白天黑夜与坟冢为伴，活着的人没有一人理他，死了的人说话没人搭腔。英子哥哥被埋在乱坟岗最西头，英子守护在哥哥身旁。哑巴精心守护那两座坟茔，中间栽了一棵梨树，时常培土浇灌，高大疏长，枝干暇白，树叶莹绿，挺立路旁，空空巢穴两处。哑巴咿咿呀呀：“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梨树下长满野草，一丛一丛，哑巴并不锄剪，天天用脚踩，用力踏，任何人近不得那梨树，稍近些便被哑巴拼命驱赶追打。
哑巴先前是个聪明的孩子，爹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东北沦陷那年去了北平读书，七七卢沟桥事变全身伤痕累累回来，刀痕弹痕交杂，且不能开口说话。
哑巴无缘无故受伤，唯有哑巴的爹爹来看他：“疼吗？”爹爹用沾了盐水的布条来回拉哑巴胳膊上溃烂化脓的烂肉。
哑巴咬着牙，一吭不吭，虚空中传来清晰可闻的枪声，哑巴神色凝集，口内自言自语，接着又表情惊诧的侧耳凝听。
“八路军小分队又杀了十几个鬼子。”爹爹给哑巴伤口涂着药告诉哑巴，脸上灿灿泛着笑意。
“鬼子接二连三莫名其妙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八路军干得漂亮。”爹爹给哑巴包扎白纱布，呵呵地笑。
哑巴也跟着笑，笑得眉毛高挑，嘴唇高翘，表情奇异，对着那两座坟茔发去难以理解的笑。
翌年冬日，冷雪无声，红梅绽雪。“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不为别离已肠断，泪痕也满旧衫青。”一个年轻人穿国民党军官服吟诗找到哑巴。
哑巴神色倏变，话没开口泪先流，抛珠般滚落下来，似有千言万语难言之悲怒。
军人以雪把盏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与你约好今年再见，你杀了多少鬼子？”军人单刀直入，一对星眸俊目泛着深遂的目光，剑眉微挑。
“十七个。”哑巴突然说话，字字清脆，掷地有声，与平时迥然有异，面上现出极为兴奋和不安的神色。
“你没有哑巴？”爹娘自是惊奇，满脸疑惑甚感蹊跷。
哑巴对围着他的那些目瞪口呆的乡亲们道出鲜为人知的奥秘，原来哑巴去北平哪里肯读书，七七卢沟桥事变早已弃学从军，一心当兵打鬼子。哑巴说道：“藤野是我杀的，英子十七岁被鬼子糟蹋害死，我要杀十七个鬼子头颅祭奠英子，接连失踪的鬼子都是我杀的，全埋在梨树脚下。”
人们扒开那围绕梨树下17个野草冢，每个冢下埋着一个鬼子头颅，旁边有块青石小砖头，正面写着：为英子报仇，反面记录着杀死鬼子的名字与日期。
众人不解：“你为什么把英子的哥哥指认给鬼子。”
哑巴说：“英子哥哥要我这么做，为保住全村人的性命，为他与妹妹报仇。”
军人是哑巴的班长，说：“我们是国军29军的战士，七七卢沟桥战役，军人理应立马横刀保国疆，却奈何国土沦陷，枉为中国军人。我们歃血为盟，不赶走鬼子一雪前耻，誓不开口说话。”
军人与哑巴扒开脊背让众人看，累累伤疤的背上刻着几行小字：国军忠魂，壮志青天耀白日，血染山河满地红。
一条大路延伸抗日战场，“吾疆吾土岂容倭寇践踏，吾以吾血溅轩辕，不打败鬼子势不归。”二人话别众人，投奔八路军而去。
编入《中国第一套抗战题材微型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