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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移眼窗外,斜斜的阳光几时已为细雨取代。一阵清风,掠过路旁的树荫,扑向隔音玻璃,给人几许凉意。
颖思看了一眼手表,竟坐了一刻多钟。广州的春日阴晴不定,倒像她此刻的心情,忧郁、兴奋、焦灼、、、、、、交替起伏,又层叠地夹缠在一起。
一部车子从斜风细雨中驶过来停下时,建军从车上走下来。
这是在繁华的北京路的金都酒楼,时尚的淡紫色门面华丽高贵,数百盏“满天星”灯饰点缀着“金都酒楼”四个金漆大字,显得更加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建军步入酒楼,只见天然云浮花岗石光滑如镜,右边的大型水族箱内各式各样的生猛海鲜在水中嘻戏,左边的花岗石墙上镶嵌巨幅铜雕壁饰,显得清雅脱俗,独具匠心。他走上二楼金华贵宾房,只见颖思正望着窗外出神。
“对不起,颖思,会议结束得晚,让你久等了。送你一束花表示道歉。”
建军说着就捧上一束沾了几滴春雨的红玫瑰。
颖思看着这束已经不属于他们的红玫瑰,心里不禁涌上一阵心酸。旁边的建军本以为送上颖思最喜欢的玫瑰,会得到她的喜欢,这时候他才知道,玫瑰竟引起她对过去的回忆。
当年建军因为部队的要求,颖思为了建军的前途,两人心痛地道了再见分手时,颖思送建军回部队,车门在他身后关闭。车开走了,一闪而过,她看见了他的脸,又似乎没能在那一大片深色衣服上的一张张脸中确认哪个是他。
一节节车箱从她眼前滑过,最后一节车箱也过去了,轰鸣声渐渐消失了,这一幕真的永远结束了!她仍然站在那里,当一切都不存在了,心理障碍却依然存在。
颖思想,你只是来送人的,这是最后一次,但你将从此理解,地面下埋藏着许多温暖的秘密。“只是不该相遇。”“只是不该说出来。我有一种感觉,说出来的事,都要完的。好象是一个迷信。不到最后实现,我宁愿对自己说不,没有。凡是梦想得太真切的,结果都相反,我们都不该太早地把梦想揭开来看。”
我们中间隔着一道深渊,如果我们勉强结合在一起,只会更加不幸。我们不可能再相爱了,走吧,忘了我吧、、、、、、
她把全部激情压在心底,静静地说。泪,顺着腮,悄悄流下来。
人生是舞台,可惜没有多少人能到舞台上来扮演人生。在生活里,你个人的小小痛苦,可能没有一个解,他的具体的苦恼也没有一个解。不过,假如你能够把你和他的痛苦、寻找、理想化在一个经过升华的角色里,去表现那不相似而又相似的总的追求,那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在从化山区,颖思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写作,努力地追求。她消瘦了,但坚强了。非凡作为她的入党介绍人,经常关心她,找她谈心,花解她的烦恼。颖思作为他的师傅,经常手把手教授技术,虽然他只有初中文化。有一次,颖思在工具箱看见非凡给她的一封信,请给他辅导三角函数,并借《三国志》给他看。在辅导学习和借书还书的过程中,他们建立了美丽的友谊。
在一次紧张的加班加点完成军工任务时,突然广播传来呼声:
“同志们,山上突然起火,请大家马上到食堂门口集中参加救火!”
非凡和颖思马上关好机床,匆匆收拾好东西,赶到食堂集中。他们和大家一起拿起砍好的树枝,急急忙忙爬上起火的山头。一阵浓烟扑鼻而来,把颖思的眼镜蒙上烟雾,什么都看不见,非凡听说后,把她的眼镜放进自己的口袋,拉着她冲上去救火。他们奋不顾身地用树枝扑打从树林里向上飞扬起的火焰。突然,风转了方向,火和烟反过来扑向他们,有经验的非凡马上不自觉地向后跳出来,一看不见了颖思,想起她连眼镜也没有,他急忙又冲进火场,只见没有经验的颖思被烈火和浓烟熏倒,他马上拉起颖思就冲出火场,又选了另一个方向去扑火,在大家的努力下,火终于扑灭了。然而,身体单薄的颖思却昏过去了,非凡背起她从山上回厂宿舍。
几天来,非凡都给她燉肉、燉鸡,送到宿舍给颖思补身体。本来,颖思早已明白他的意思,但因为建军给她留下太深的感情,她的心灵无法再容纳非凡的情。如果他爱她,却从不对她说,如果为她做这一切,从来都是默默的,如果他从不向她诉说他的倾慕之情。也许有一天,她会悄悄地爱上他,忘记了衰老、疾病和死亡,跃入深深的爱河。可朴实的他却率直地向她提出来,还执着地等待,令她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放弃昔日深厚的感情。
有一天,颖思突然接到建军的信,说现在正在落实政策,部队在他的要求下,决定对她的情况重新调查,刚好非凡约她到车间约会,她也想向他说明有一个新的希望让她可以再等待建军,她暂时还不能接受他的情。那天晚上,厚重的露水落下来,风吹动无数黑色的叶子,在头顶上发出啸啸的声音,仿佛大自然在向整个山谷诵读着一首古老、悲伧的长诗。当他们正在车间谈时,几个值班员走过车间,看见有灯光,又没人加班,觉得奇怪,就打着手电筒走过去。非凡听到脚步声和人声,在那个政治时代谈恋爱是不那么光彩的,而且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定下来,他们又是党、团干部,怕影响不好,他急忙叫颖思躲在车间里,自己跳出去,但最后还是给值班员发现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直在大家面前有良好形象的他和她,都不想破坏自己的形象。颖思又考虑到建军部队那里的重新调查,也不是那么容易过关,而且以后也不知还会不会影响他。非凡的执着虽然没有打动她,但救火时,他的手臂结实温暖,仅仅在她即将被烧伤的一瞬把她拉出来,在这艰难困苦的山区,她活得很累,很累,总想有一双结实的臂膀靠一靠,所以,她终于决定嫁给非凡。
当颖思到东村找到若兰,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时,若兰一再劝她考虑清楚,他们来自大都市和农村那不同的生活环境,家庭、文化、气质都不同,会不会给以后的生活带来影响?但颖思怕别人说自己作风不正派,一会跟这个好,一会跟那个好,而且与建军的事反反复复,部队也不知怎样的,非凡是个忠厚的人,可以托付终身,那是平淡如水、平稳舒服的一生,也可以作个扎根山区的带头人,自己是个局团委委员,他是个党委委员,以后就安心在从化山区过一辈子。
若兰听说颖思的决定,感到既佩服,又有点悲哀。她也告诉颖思说:
“颖思,看来我们姐妹俩是命运相同,都要一辈子在从化过了。”
若兰也把自己为了让一鸣回广州华南工学院读大学而答应队长留在从化的事告诉了颖思,她说:
“颖思,思念是痛苦的,没有人思念更痛苦。奋斗是艰难的,无可奋斗才更艰难。你还有个建军可思念,还有文学创作可奋斗。我现在与一鸣是农民和大学生之分,距离拉得很大,以后结果不知会怎样。”
颖思摇摇头说:`
“不,我们都是一样的。我对建军不抱幻想,对非凡也无太大的激情。文学世界已经迷住了我,它使我已忘记一切现实。我的心里装得满满的,是一切在语言文字的作用下的诗化,那一个个字充满着情感的氛围,诱着你的心向它走去,走进一座迷宫。你抗拒不了,只要你在这条路上迈出了你哪怕犹犹豫豫的一步,你命里注定地属于它了,它塑造一个全新的你,也使你受尽磨难。我追求那个过程,那个让你忘记现实的幻想境界的过程,除此别无它求。”
若兰点点头说:
“对,艺术是一座巨大的迷宫,一座山峦起伏的世界。走进去,要么,找到真正的自己,要么,将自己迷失在一丛永远绕不出来的大山之中。你孤立无援,没有什么能救你,也根本不会有奇迹发生。一切都在一出现时就已经晚了,命运扑向你根本不给你时间。你只能东拼西闯,闯向你无法预测的生与死的未来!我也和你一样,在没有一鸣的日子里,在艺术上沉湎,寄情于古筝。”
说着,若兰手抚古筝弹奏起来。这时,她弹奏的是《梁祝》,只见她用女性的蕙质兰心沉浸于全曲之中,熟练的技巧已完全无痕而力度适中。古人云:音冷冷而盈耳,《梁祝》原本哀怨的音色,更显得清浊有别。
颖思听得掉下眼泪来,她联想起她和建军的事,难过地说:
“当初我真不该送一个绣着两只蝴蝶的针线包给建军,结果真和梁祝一样,是个爱情悲剧。建军知道我决定和非凡一起,他不知道会怎样?”
当时,建军刚好出差回广州几天,他回来得很匆忙,没时间通知颖思,只好回盐运东街看可否碰巧找到颖思。但因为颖思在从化山区没有直通班车,所以不预先通知是无法回来的。建军很失望,当他在盐运东街徘徊时,碰到高中同学青儿,就焦急地问:
“青儿,你有没有和颖思联络,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
长得矮小而活泼俏丽的青儿和颖思是高中的好友,她们是同班同学,又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白天一起学习,晚上一起排练节目,虽然现在分开两地,一直保持联系。她说:
“建军,听说部队不同意你和颖思的事,颖思为了你的前程,痛苦地退出,现在她决定和非凡结婚、、、、、、”
建军听说颖思已经决定了,心里很难过,他的脸色顿时苍白,青儿看见他有点不对头,急忙说:
“建军,你不要这样,颖思也是不得已的,她说为了你的前程她只有退出你的世界。你不要辜负她的心意,在部队好好干,才对得起她。我们同学一场,你也知道颖思的为人,她不是水性扬花的女性,非不得已,她不会放弃这份与你青梅竹马的感情,希望你理解她。”
建军默默点点头,他想到自己也为了在部队的前程,也曾痛心地放弃过这份爱情,也是非不得已。现在也不能为了部队那反复无常的重新调查,让颖思受着那无尽的折磨,现在既然她找到关心她的人,就让她有一个安静的归宿,自己既然放不下部队的前程,就彻底地退出她的世界吧。
他平静地对青儿说:
“青儿,你说得对,我只有祝福她过得比我好,不应再干扰她的生活。唉,真想不到我们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青儿,你现在有时间吗?你陪我去买一件结婚礼物送给颖思,也算我们相好了8年之久的情意。等颖思结婚时,帮我送给她,我怕到时候在部队没机会回来参加她的婚礼,好吗?”
青儿点点头说:
“好吧,我们一起去买礼物,如你到时候回不来,我就代表你送礼物吧。”
于是,他们就一起到新大新百货公司买礼物。建军选了一个华贵而古典的笔座,带有台灯、时钟和雕塑的,还买了一套“英雄”牌的钢笔、圆珠笔放在笔座上。他知道颖思一定会坚持写作,当她在灯下拿起他送的笔写作时,就会想起他这个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也希望鼓励她坚持写作,写出好成绩来。建军请服务员帮他用美丽的礼品包装纸包装好,交给青儿。
这时候已近中午,建军就请青儿到“太平馆”吃“总理套餐”,听说这是当年周总理和夫人邓颖超在这吃过的。当他们在雅致的餐桌上坐下吃“总理套餐”时,建军一再跟青儿说,让她多关照颖思,因为在学校时就看见青儿常常帮助矫弱的颖思,如颖思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让青儿来信告诉他。
真是天意弄人,由于颖思的关系,建军和青儿经常联系,开始成为好朋友,后来竟成为恋人。当颖思知道后,心里真是又嫉妒又高兴,自己朝思暮想的建军不能和自己在一起,却和自己的最要好的女友相好了。但想到他能够走出伤痛,有了新女朋友,精神有新的寄托,青儿也是个好女孩,自己也可对建军放下心了。
就这样,颖思和非凡结婚了。他们在山区过着虽然艰苦,但又温暖的生活。非凡十分周到地照顾颖思,不让她操劳家务事,让她有时间写作、看书,日子虽然过得平淡,但颖思感到有人呵护的日子很舒服,有追求的日子很有情趣。但颖思却忘不了建军,夜深人静时,她会想起和建军的日子,还会挂念建军现在的生活过得怎样?建军成为她心底不可埋没的故事,但她却从来没有主动和他联系,不想影响他的生活。
在学校100周年校庆的时候,他们不期而遇。高大潇洒的建军挽着矮小玲珑的青儿回到学校,看到颖思还是那样清秀,气质幽雅,他轻轻地问:
“颖思,很久不见了,过得好吗?现在忙什么?”
看见建军,令颖思心中不禁一动,但她很快抑制住自己,怕青儿有什么误会。她淡然地回答说:
“是啊,真是很久不见。我已经从从化回广州,因为原来的军工厂较大,回到旧厂安排不下,可以自找出路。刚好盐运东街开办农贸市场,照顾回城知青,非凡就办了个牌照,买了个摊档,当起卖海味干果的个体户,我也随他一起做,刚开始较辛苦,后来也熬出头,挣了不少钱,非凡就在河南买了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又买了一部车子,既可以乘坐过来盐运东街开档,也可以运货。我忙里偷闲,在开档时或晚上也写写东西,在广州日报、广州文艺杂志等报刊上也发表一些小小说、散文,也算是个自由撰稿人。我还加入了市作家协会呢。”
建军奇怪地问:
“我现在在东风出版社当副社长,很注意报刊的文艺作品,可我好象没有发现以你的名字发表的作品,你是不是用笔名写的?”
颖思笑着说:
“对,我是以思君的笔名写的。现在,刚刚写了一部十二万字的小说《悠悠古街情》,原来是市文学节组织写的作品,现在有点变故,书号和资金短缺,我正在想办法出版。”
建军急忙回答说:
“原来思君是你,怪不得我总感到思君的文笔有点熟悉。你的小说我在出版社想想办法,你把电话留给我,我有消息通知你。”
旁边的青儿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与建军结婚多年,他对自己不错,但总像缺一点什么,她知道是他心里一直有个颖思,所以她结婚后就不知不觉地少了和颖思的联系,她怕影响自己的家庭生活。后来,他们搬家到东山区部队宿舍,颖思一家也搬家到海珠区,十几年就这样断了联系,但想不到这次校庆会重新见面,他们仍然这样好谈,不能不让青儿担心,可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人之常情,她无理由反对。
就这样,建军在出版社帮颖思奔波,今天就是约她出来吃饭,把消息告诉她说:
“颖思,我本来想帮你在出版社报题,让出版社帮你出版小说,但是报题时间已过,只能由你找市作家协会或由我们出版社审稿,同意出版后,我帮你找个书号,你自己出资出版,然后自己包销全部小说。你看如何?”
“这样不是等于自费出书吗?”颖思问。
“颖思,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理想主义。现在是市场经济,不是由国家包起出版社,我们当编辑的也要有工作指标,每年出版多少书。我从小到大都知道你的理想,这次我一定要帮助你出版这本小说,我要亲自审稿,做你的责任编辑,如果你不够钱出版小说,我可以出钱帮你。”
颖思想,自己已经写了不少小小说、散文、诗歌,散发在各报刊,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本书,如今既然有这个机会,咬紧牙关也要出书。建军虽然是自己的初恋情人,他是真心想帮助自己的,但两人都各有家庭,自己不能接受他的帮助。非凡做生意虽然手头会有些钱,但他是个现实主义者,花钱买屋买车不会有异议,但出书却不一定会同意,要回去找他商量一下。于是,她回答说:
“建军,真麻烦你为我奔波,谢谢你帮我圆这个出书梦。我把书稿先送市作家协会审稿,再筹钱出版。不知道出版12万字的书要多少钱?”
建军心算了一下,告诉她说:
“如果由出版社包出版、包销的话,至少要三万五千元,印数五千本。但是如你自己包销,印数少一点,就可以少一半以上。颖思,让我帮你一把吧,我今生不能得到你,你就给个机会我帮助你吧。”
颖思感动地说:
“建军,我们今生无缘,你就忘了我们的过去吧!你现在能帮助我出书,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建军急切地说:
“不,你用思君的笔名,是否还常常想着我?思,既是你的颖思的思,又是思念的思。君,既是你思念的人,又是军的谐音。对吗?我转业后有几个单位给我选择,我选择了出版社,就是为了有一天能遇上你,能为你圆出书的梦的,你知道吗?”
颖思痛苦地说:
“不,请你不要这样理解,笔名是我随意起的,没有什么意思。你这样想对青儿是不公平的。谢谢你能帮助我出书,我到市作家协会把小说送审后,再找你商量下一步工作,好吗?我们该走了。”
建军只好送颖思走出酒楼,他们互相道再见后,一个往南边的海珠区去,一个往东边的东山区去。
清爽的晚风从天幕后面徐徐地出透出来,空气清新而微微带着一丝丝的寒意,一轮弯弯的月儿,也悄悄地从云层之中探出头来,忧郁地注视着这里的爱情悲剧。
颖思在建军送她的台灯下,用他送的那支笔写下:
也许是太久远了,
依然是那条小径,
却怎么也走不到一起,
小径随着时空伸延,伸延。
依然是那条小溪,
却像无渡的心河,
小溪把水花溅得很高,很高。
小径上开满了微蓝的毋忘我花,
清晨的露珠还在花瓣上滚动。
小溪在轻轻地低吟着一段往事,
一片无叶的红字在孤独地漂流。
你和我默然在溪边泞立、凝望,
遥遥相视仅差咫尺距离,
哦,如烟如梦无法跨越。
还是那时的小径、小溪,
却没有昔日的斯情斯怀,
还是那时的你和我,
却只有一种默视一种低唤,
逝去了,
历史的悲剧。
留下的,
是悲剧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