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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查理消失的日子

 

1


       那段日子我一天天都在家里埋头写着长篇小说《艰难岁月》,查理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给我来电话了。有一天我姨妈在纽约给我打来电话说,她要去夏威夷旅游,问我是否可以顺便看看查理时,我却一时答应不下来。我不知道查理的近况,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因为有一天黄昏,查理情绪沮丧地在电话里对我说:“米鲁,我不与你谈恋爱了。“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慢慢你就会知道的。”查理说。
       我没有吭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一会儿我想查理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我说谈不谈恋爱已经不再重要,我早已超越个人的小爱,进入大爱(即爱社会爱祖国)的思想境界中去了。查理说:“真的吗?”
      “当然真的。”我说。
       查理这才放心地说:“那我搁下电话啦!”
       我说:“你滚蛋吧!”
       没想到查理真的滚蛋了。他在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真的很想他。走路想他、买菜烧饭时想他、睡梦里就更想他了。尽管我知道世界上什么事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那些如同流水的兵一样的朋友,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了铁打的营盘。然而查理之于我,绝对不是那种流水兵式的朋友。他深深地浸透在我的血液里,植根在我心灵的土壤里。
       我不是古代女子那种仅仅是“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思念,而是把思念化作一种动力、一种力量。那力量就是支撑我一步一个脚印地在艺术的高峰上攀登。当然与此同时还伴着回忆,回忆使我总是置身在美好的往昔里。
       有一天外地朋友梅希来杭州,我请她在宾馆餐厅吃饭。她与我都能喝酒,我就要了一瓶中国红葡萄酒。葡萄酒使我想起与查理在一起的时光,那时光我们每晚都喝酒。我们除了喝法国葡萄酒之外,还喝加州葡萄酒。加州葡萄酒的产地在纳帕谷。纳帕谷有上百家酒坊和很多葡萄园。每家酒坊都有自己的名字,都用自己家种的葡萄酿出与众不同的酒。我离开夏威夷到加州纳帕谷的那天,天气十分晴朗。公路两旁大片大片的绿草地,绿得润泽鲜美。汽车越过山坡上低头吃草的牛群,绕过玫瑰花丛,来到一家叫做“碧庐”的酒坊,它以红葡萄酒和它独特的建筑闻名。我一进院子就看见一座小小的石头拱门,旁边小小的圆形水池里有大理石雕塑。其雕塑是一个擎着酒杯的男人,露出欣喜陶醉的表情。这表情很容易给人一种联想,似乎葡萄酒永远是风雅、快乐的酒,它给人以生命之欢乐的陶醉。
       那天我们喝着中国红葡萄酒,我们一喝酒话就多了。我们谈论文学艺术、政治历史、还谈论女人很少涉及的世界军事和高科技话题。我们都一致认为一个国家是否强大,关键在具备世界先进的现代化武器和高科技成果。我们国际如今已拥有了最先进的武器。
       我们在餐厅里足足坐了两个多钟头,坐在餐桌前聊天似乎有一种说话的气氛。于是我与朋友梅希谈起了查理。我告诉她查理本来很能喝酒,可自从我回到中国后他戒酒了,而且说戒就戒掉了。朋友梅希说酒对他是一种痛苦的象征,既然载酒的旅程已结束,那么说明他正在进入人生的新的境界。我想想也是,但愿他饮亦可醉、不饮也亦可醉,生命再从零开始起步吧!
       朋友梅希是个敏感的女人,她见我情绪低落就劝我出去散散心。我已经孤寂很久了。我想出去散散心一定比闷在家里好。于是我就把小铃铛放到母亲家,与梅希骑自行车去附近的一个小城旅游。我第一次到这个小城是在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参加了小城某个杂志社举办的诗会。那时候正是中国诗坛最热闹的时代,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年轻人聚在一起谈诗,就像谈一种手艺和技术。他们把诗当作了由语言框架结构的艺术品,认为那只不过是谁心灵手巧,谁就可能登峰造极的一件玩意儿。我就是在那次诗会上,知道了些诗坛的流派和主义的。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以在短短的几年内,就走完了外国思想界和文学艺术界走了上百年的探索之路,而沾沾自喜呢?
       诗歌创作其实是与生命体验有关,与人的智力和技术有关。但更为重要的是与灵魂有关,并且最终是灵魂的质量决定了诗歌的质量。我与梅希关于诗歌问题的热情探讨,已经持续了很多年。我们有时候在那条匍匐而行的电话线上争论着,有时候则通过信来抒发对诗歌的纯朴情怀。这会儿我们一边骑自行车,一边谈论诗歌。我们谈论诗歌自然而然就会谈到诗人,我们都感叹在如今少得可怜的诗人中,我们已认不出几张熟悉的面孔了。小城当年那个朦胧女诗人,是我与梅希的共同朋友。她如今当上了旅游局的副局长。我们去找她,她肯定会请我们吃一顿饭,安排一个住宿。我们打着如意算盘,其目的主要还是见个面,聊一聊天。
       骑了半天自行车,我的例假忽然来了。鲜红的血如果染在白色衣裙上会格外醒目。我必须马上进洗手间,可这山野乡村哪里有洗手间呢?我们看到田野中一个个茅坑,它既肮脏又敞开着,使我望而生畏。我只好加快车速,渴望前边有一个乡办企业什么的。梅希远远地落在我的后面,我回转头看她时,她像一只紫蝴蝶慢悠悠地飞着。
      “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从左边传来,我拐过弯在村头果然看见一家乡办纺织厂。我停下车随即走了进去,那里由村妇们组织而成的纺织女工,正在机器上织布。那些五颜六色的印花布,带着浓郁的地方色彩远销东南亚。我在织布车间的尽头,找到了一个简陋的厕所。这样的厕所早在十多年前,城市里也比比皆是。有一回我听说某某单位女厕所的某一坑道里,总会闪出像月亮一样的光。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这件事,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一起流氓案。原来这单位的某一名男性电工,通过镜子的反光偷看女性生殖器。这真是一个下流无耻的男人。我快速上完厕所,生怕坑道里会钻出个月亮来似的,赶快逃离了出去。这时候梅希正好骑到厂子门口,她对乡办企业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她说这种厂子漏洞最多,我当然知道她所指的是财务方面的漏洞。
       我们上过厕所喝过水后,继续前行。梅希忽然问我有没有崇拜过谁?我说当然有。我从小就崇拜法国那位写《国际歌》的欧仁-鲍狄埃,他一百多年前就说:“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他说得多么好,这世界确实全靠自己救自己。如今我一唱这首歌,就会泪流满面。我差不多唱来唱去,就只会唱这么一首歌。
       “喂,你们去哪里?”在田边劳动的两个农民,忽然用锄头拦住我们的自行车。
       “请你们不要挡路。”我与梅希异口同声地说。
      “让我们亲一口,我们就放了你们。”
      “放屁。”
       这时候我飞起一脚踢翻了农民拦车的锄头。农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们已经飞走了。但我们听见农民说:“这小娘儿还会武功,真是白白让她们逃脱了。
       对于这样的地痞流氓,我们只能逃走,否则会惹出许多麻烦,耽误我们的行程。梅希十分庆幸我学过武术,她深感女性学武术的必要性。女性不仅要柔还要刚,刚柔相济才是一个完美的女性。这是梅希刚刚得出的结论。然而事实上刚柔相济的女性,也未必完美。生命中总会有许多残缺,残缺才是一个真实的人生。而我们只有接受残缺,才不会杞人忧天。
 

2


       那天我与梅希为了从地痞流氓的阴影里走出来,我们把情绪调整到最轻松的状态。我们说说笑笑,学狗叫鸟儿的叫声。这是我们一路上最开心的一段时光,这样的时光很容易让我联想到“弹性”一词。从前查理说他是属于比较有弹性的这一类人,弹性也就是不往死里拼的人。我当时想这就不是一个勇士,如果上前线肯定是要当逃兵的。但现在我忽然明白了“弹性”所包含的哲学意义,也就是能够使人更有效更长久地工作。因为绷得太紧的弦容易断,而弹性富于我们松紧适宜、拿捏自如。
       我们度过了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后,又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与自己交谈。与自己交谈,双方都不用互相迁就,也就没有了奴性。所以从根本上说,我是喜欢与自己交谈的。不过与自己交谈,使我越来越不合群。我常常在某种团体活动和盛大的聚会中,显得不知所措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虽然这没有什么不好,但一些“正常人”就会在你背后指指点点,使你敏感地如同被贬到地狱一般。
       地狱就地狱吧,我还是我。我在地狱中看自身燃起的火焰。我在火焰中思考、漫步。独立自尊又自强不息。
       现在我们已进入了小城郊区,郊区的马路上车影寥落,行人稀疏,天空仍然显得高邈,晴空一碧。仿佛除了时间随着车轮的运转在流逝,天地万物都阒寂无声。只有公路两旁一排排樟树上,几只怪鸟起起落落。于是我再往远处望去,那里突兀的山石,枯萎的蕨草,静谧的土坡,仿佛如一幅流动中凝滞的画。我一路用余光抚摸那些依然茂盛的老树,它们粗大的树身在平原上,散发着卓而不群、孤傲沧桑的魅力。这使我的思路一泻千里地流淌,它总使我追忆在夏威夷火奴鲁鲁与查理一起,编织的那个放浪形骸的故事。放浪形骸是查理追求的生活方式,他置身西方社会却喜欢古中国的唐宋诗词。只要一有空,他就会让时光与心沉醉在长短句中,细细咀嚼每一句每一字。
       我一路想着查理,进入小城的时候我们都感到很累。我们骑不动了,坐下来喝水休息。然后给朦胧女诗人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说:“副局长在开会,一会儿再打来吧!”这时候正是下午三时,市区比郊区热多了。我们把自行车寄存起来,坐公共汽车去市旅游局找朦胧女诗人。公共汽车不算拥挤,但堵车现象十分严重。那些五颜六色的车辆尾气,污染着城市的空气。环保是世纪之交的一项重要任务,大面积的植树使我们的城市正在走向花园城市。
       公共汽车在马路上慢慢爬行,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后,才到达朦胧女诗人所在的旅游局。我们脑海里对朦胧女诗人还是从前的印象。我们想象她见到我们的那一刻,一定会热情、亲切地与我们拥抱起来。然后像当年那样疯癫地说些梦话,或者像一个哲学家那样地发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为什么活着?”
       小城旅游局不远处有一所小学,我们十分无聊地在小学门口等待朦胧女诗人会议结束。我们之所以不愿在旅游局等,是因为我们不想妨碍他们的工作,同时我们又比较喜欢孩子。作为女人,我们身上有太多的母性。我们总是把所有的孩子,想像成自己的孩子。有时候面对同龄男性或者比自己年长的男性,我们也会用母性的眼光望着他们。男人是最需要母爱的。他们许多时候找情人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其实质一方面是失落的爱情,另一方面是早已失落的母爱。他们梦想在情人们这里找回这两份失落的爱。
       学校门口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家长,这种现象差不多全国一样。我就是他们形列中的一员,接送孩子还要给孩子课外增加些艺术素养。应该说家长的付出,是对国家未来的一种贡献。未来的栋梁之才知识渊博,学养深厚,岂不是要从小抓起?
家长们把孩子(当然是低年级的学生)接走后,学校门口一下子空荡而安静了下来。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表,估计朦胧女诗人的会议已经结束,便朝着旅游局的方向走去。梅希说我们放在她办公室的行李,她一看便知道是我们,因为那上面梅希写下了我们的名字和地址。我佩服梅希在这一方面比我有经验,我在生活中常常忽略细小问题。
       一切都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么美好。我们在其他办公室里找到了朦胧女诗人,她见到我们并不热情也不惊讶。她淡淡地说你们来出差还是来旅游?我们告诉她我们是骑自行车来看她的,她说都商品经济的时代了,你们还省几个车钱?朦胧女诗人的话,使我们忽然觉得她是那么遥远而陌生。她变得不再是从前的她了,我们内心都有一种隐隐的伤感。
       “我还有一个会,明天请你们吃饭吧!”朦胧女诗人说着朦胧的话。
       我与梅希使了个眼色说:“那我们走了,明天再联系。”
       “好吧好吧。”朦胧女诗人一边说一边把我们送到大门口,她像解脱一个沉重的包袱那样,与我们挥手道别。
      “混蛋。”梅希说,“她把我们当成什么?”
      “这没有什么不正常。”我说,“大千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存在总有它的合理性,难道要让别人都像我们一样吗?”
      “那倒也是。”梅希忽然顿悟了些什么。
       我们在旅游局附近找到了一家旅馆,这家旅馆正是旅游局的招待所,房价不算贵。但我们再也没有与朦胧女诗人联系。第二天一早,我们迎着初升的太阳出发了。然而为了到寄存处取自行车,我们挤上了拥挤的公共汽车。这样拥挤得人贴人的车,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坐了。我似乎感到有一种窒息的味道,正在向我一步步逼来。
      “你耍流氓。”一个女人忽然叫了起来。
      “你别胡说八道,谁要摸你这头老母猪?”男人不甘示弱地说。
      “你还骂人。”
      “骂你又怎么样?”
       这一对男女滔滔不绝地骂了起来,那些不堪入耳的肮脏下流话,车上的乘客听了竟然无一人做声,仿佛在听一首热闹的摇滚乐。我终于忍不住大声说:“你们还有完没完?”
       我的口音很明显是一个外乡人的口音,这对男女忽然团结起来枪炮对准我说:“你算什么东西,要你多管闲事?你是哪路人?”
      “我是中国人。”我大声说着的时候汽车到站了,我们跳下车后梅希又冲着汽车大声嚷道:“我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这句话本来我通常是在国外的时候,才很自豪地说的。在国内我不说,谁也不会认为我是外国人,我只是借此感慨到,为什么窝里斗的劣根性还没有肃清呢?
       我们在寄存处取到了自行车,重新驶在公路上时感到十分亲切。这就像当年红军穿草鞋爬山涉水一样,草鞋之于他们既亲切又重要。而我们比穿草鞋的红军战士,条件起码要好上千万倍。我们既不用吃树皮草根,也没有炮弹追兵,我们只是作一次纯粹的躯体与精神的自由长征。
       现在我们要用自行车骑回杭州去,我依然穿着白色长裙,它在风中高高飘起的下摆使我青春激扬。我一边滚动自行车一边胡思乱想,这时候穿过大街我们就要沿着一条小路行驶了。那条小路远离闹市,使我想起夏威夷火奴鲁鲁的那条小路,它徜徉在大海身边,浑身披满着盛开的彩红花。每当风儿吹来,花瓣纷纷扬扬,翻飞起舞。而它幽静、含蓄、深奥,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就是在那条小路上诞生的。它使我所有的烦躁和忧愁,被大海伸出的手臂一洗而空。
       这会儿我的自行车轮终于滚动在小路上了,小路两边的田野瓜果飘香。一个黑人男孩忽然迎面朝我走来,我恍惚间仿佛觉得他就是柏克莱加州大学建筑系的学生保罗。我冲着他喊:“保罗,保罗。”
        “NO,NO。”那黑人男孩说。
       我总是忘不掉保罗,更忘不掉他母亲塞丽丝。我等待他们的到来,就像查理的到来一样。

 

3

 

       与梅希从小城回来后,我的情绪好多了。我又投入正常的工作和学习,但不乏对查理的思念。查理如今在干什么呢?想起与查理在夏威夷郊外散步的场景:树林、草地和房舍都是那么整洁、那么优美。那些别墅式的建筑风格,漂亮得叫人晕眩、难受。如果我是画家,无论是天空中多彩多姿的云,还是漂亮的建筑,都会得到更加充分的表现。
       夏威夷火奴鲁鲁的风景多么好,只是路上行人极少,整个空间和时间给我充满了一种天地初肃、万古凄清的感觉。我不知道那里是否有迁徙的雁群飞过?那里的雨总是忽然间倏地落下来。起初通常是稀疏的微雨,雨丝在空中轻柔地飘舞,听不见雨点落地的声音。但一阵风儿吹来,雨丝就变成了一道道看得见的斜线,千丝万缕连接着天和地。后来雨点大了起来,落在地上发出了密集而又清晰的声音。我们就躲在一栋别墅的屋檐下,查理说等雨停后这里的一切都因雨水的浇洗而更加清新了。果然是这样,雨过天晴后我望着远处的山,山坡上五颜六色的别墅,清清爽爽地点缀在山中,景色格外怡人。所以我思念查理的时候,就会打开影集翻看查理给我照的那些像片。其中有一张是我与查理的共同朋友,一对双胞胎姐妹的合影。双胞胎姐妹凄婉动人的故事,至今回荡在我的耳畔。
       我想起那一天我没有去学校演讲,查理也没有从学校下班回来。我一个人在白房子里正感到沉闷无聊时,双胞胎姐姐忽然打来电话说“来我家玩吧,我来接你。”我犹豫了一下,但马上说:“好,好好。”
       二十分钟后,我梳洗、化妆、更衣完毕时,双胞胎姐姐的红色轿车就停在查理的白房子门口了。由于走得匆忙,我既没有给查理留条子,也没有给查理打电话。我坐上车后想,我去去就回来的。
       这会儿双胞胎姐姐一边驾车、一边兴致勃勃地与我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特别的日子有你的陪伴令我高兴。”原来今天是双胞胎姐姐的本命年生日,她在家里开一个生日Party,邀请的全部是女性。
       我下车后在她家附近的花店里,买了一束花枝儿非常烂漫的鲜花送给她。她说我是第一个在夏威夷买鲜花送给她的中国大陆人。她很珍惜这一份亲如姐妹般的情谊。回到家,她立即把鲜花插在花瓶中了。一会儿,幽幽清香就在房间里弥漫起来。
       生日Party是在双胞胎姐姐弹奏理查-施特劳斯,圆舞曲》开始的。厅堂里拥满了十多个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不同年龄的女子。她们一律用英语交谈、唱歌。那个家在亚特兰大的美国南方女子,是双胞胎姐姐大学的同班同学。她专程赶来夏威夷参加双胞胎姐姐的生日Party,是个很讲情义的女子。她风趣、机智、幽默的语言表达能力,常常逗得人开怀大笑。然而我的笑总是比她们慢一拍,因为她的南方口音里有许多乡土语言让我听不懂。
       我们尽情地玩着。时间在不经意中悄悄地过去了两三个小时。这时我忽然想起了查理,查理不知我的下落会着急成什么样子呢?后来双胞胎姐姐把我送回白房子时,查理并没有在家里,他在海边漫无目标地寻找,那一声声的呼唤在海面飘飞又回荡到山谷。
       现在事隔四年半后,我仿佛依然能听见查理的那一声声呼唤。他一定在呼唤我,他的呼唤把我的心儿一阵阵抽紧。那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又给他打国际直拨,电话铃吱啦啦地在他的白房子里回荡着,可迟迟没有人接。查理去了哪里?查理究竟出了什么事?我的心一下悬到半空中,那种焦虑使我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
       夏威夷不是上海也不是北京,它是一个不是让我说去就去得了的地方。我只好给双胞胎姐姐打电话,她听出是我的声音便说:“米鲁,这么难得啊!”
       我说:“是啊是啊,我们很久没联系了,你见到查理了吗?”
       她说:“查理,查理住医院很久了,你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
       她说:“他得了癌症。”
       我说:“什么癌症?”
       她说:“胃癌。”
       我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我想查理宁愿独自承受病痛的折磨,也不让我为他分担痛苦。原来那天他与我说不谈恋爱了,只是不想让我牵挂、不想让他来拖累我?我想到这里泪如雨下,一种不能陪伴在他身边的疼痛,让我感到现实的无奈和残酷。
       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都在为查理祈祷。太平洋阻隔着我们的重逢,却阻隔不了我们心灵的道路。有一天我的导师与师母来杭州旅游,我们在去鲁迅故乡的路上谈起了查理。导师说查理来过大陆吗?我说没有。导师说那你让他来大陆吧!我说好。后来由于路上比较噪杂,导师没有与我继续谈下去。
       应该说鲁迅是导师最喜爱的文学家之一,每当他谈起鲁迅那尖锐、那深刻、那简洁优美的文字时,他由衷的敬意便露于言表。我们在鲁迅故居门前合影。我们仿佛穿越时光的隧道,看见鲁迅那冷峻又热情、深沉又柔和的目光正凝视着我们。而我们为鲁迅永远保持着他那倔强、高傲的姿态而安慰、激动,而振奋、思考出我们自己思想的火花。
       我是鲁迅故乡的半个故乡人,我从小接受外祖母这个绍兴女人的教育。绍兴不像其他江南城市那样柔美。绍兴有一种刚劲豪迈的气概。坚毅勇敢的先祖大禹、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现代女杰秋瑾的故乡都是绍兴。这些在中国历史上最有风骨的人物,都裹挟着勃勃英气。当然还有王羲之的书法,陆游的诗歌。我对书法没有什么研究,但我知道大学者马一浮说王羲之的《兰亭》用的是圆笔,一圆到底;王羲之的《圣教》用的是方笔,一方到底,所谓规矩方圆之至也。
       从绍兴回来的那天晚上,导师与我又谈起了查理。导师把自己的学生当成了自己的儿女一样,他关心着我们的终身大事。那晚是我与导师比较深入的交谈,我告诉导师我与查理已拍拖四年多,我们这四年多一直都没有再见过面。导师惊讶极了,导师说你们是柏拉图的精神恋爱啊!我没有吭声,导师想了想又说,这样不脚踏实地的恋爱怎么行?你应该有一个归宿,这样晃荡下去岂不耽误时间?
       导师从实际出发,为他的学生考虑说这样的话,确实不错。但导师哪里知道我们的爱情,早已从本来感性的、肉欲的情爱世界,到超越肉欲走向更为纯粹、更为坚固、更为恒久的爱情世界了呢!导师说你不如再找一个吧,你与他隔着太平洋太不实际了。何况你的事业在中国,他的事业在美国。
       我摇摇头。
       其实爱情之于我,是纯粹精神上的东西,它不一定需要朝夕相处,更不需要外在的物质来做定论。那种生死两地刻骨铭心的爱情,来自于共同的信仰,来自于纯洁而高尚的灵魂的碰撞与结合。
 

4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有我的相思每天如同一只飞翔的鸟,飞越太平洋来到查理的病塌前。我相信查理一定有感应,那感应的电波就是爱情的电波。那电波一定会流淌查理全身,使他的病很快好起来。相思是一种折磨,但同样也是一种沉甸甸的心灵充实。于是我又沉浸在我的长篇小说《艰难岁月》的写作里。那一天我这样写道:“我对着梳妆台镜子,凝视镜中的自己,发现自己变得智慧了。人最要紧的,就是首先要让自己成为一名智者。这比追求什么都重要。只有智者,才能将真实的生命活出来。才能让血液涌动出一种明亮、一种空荡、一种舒畅。我在镜中捕捉到了自己颇具内涵和智慧的表情。那表情恰到好处地体现了我内在的沉着、深邃与沧桑。”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想着查理曾经多次与我说的:“你爱花,花并不知道,但你因爱而喜,你爱海,海也不明白,但你因爱而有勇气。”现在我终于明白和懂得了查理说这话的意思了。所以我因爱而成熟、也因爱迈着坚定的步伐勇往直前。电话铃仍旧吱啦啦地在响,我已不像从前那样急着接电话了。心中有爱,想象着那份美好的爱,一生足矣。
        “喂,哪里。”我冷冷地说。
       “米鲁,我是查理。”查理精神饱满地说。
       “查理……”我说着就哽咽了起来,呜呜地哭泣起来。查理说我不是好好的吗?我说你别再骗我了,你得了癌症。
       “癌症又有什么关系?”查理说。
      “那你治疗得怎么样?”
      “暑期还要去芝加哥治疗。”
      “那你要多保重。”
      “你怎么样,还在写作吗?”
      “当然写,刚刚还写了一首诗呢!”
      “朗诵给我听吧!”
      “好!”
       于是我开始朗诵《秋季》:

       清晨的花园
       睡眠在布谷鸟的啼声中
       破碎
       生活在你的岛屿上 我多么安详
       不再流浪 不再惊惶
       满天彩虹烟雨
       并非虚幻童话

       我们度过四十天浪漫时光
       海边沙滩 一个季节的沦陷
       小码头伸入清爽天气
       驱散你以往的忧愁

       这是生活的另一种真实
       如今 彩虹谷的风
       是我一生一世放不下的牵挂
       我于无声处的情怀 如蔚蓝海边
       古老深邃的棕榈树
       我朗诵完,查理沉默着没有说话。我也沉默着没有说话。我们仿佛都回到了四年多前,四年多前我们浪漫地相遇、恋爱,双脚踏遍火奴鲁鲁的每一个角落,海风吹拂着我们飞扬的思绪,吹拂着我们的柔情蜜语。这是浪漫的、美好的、也是彼此都容易快乐地接受的。然而四年多来的过程却是艰难的,不容易的,常人很难接受和做到的。我们一想到我们过来了,都有些激动。查理说等他芝加哥回来一定来祖国大陆,他要到长城登上八达岭。我说好吧,我等你。
       搁下查理的电话后,我的情绪特别好。我想癌症有什么可怕呢?心灵强大的人都不会被病魔吓倒,何况查理又是那么一个坚强的人,在火奴鲁鲁他没有一个亲人,却能够一个人坦然地面对死亡。如果没有对人生的大彻大悟,是绝对不可能有这种姿态的。我忽然从查理身上学到了什么,我想我们的爱情是否已达到了超越死亡的高度?
       接下来的日子,查理没有像从前那样天天给我打电话。病中的他却格外勤奋地撰写学术著作,有时情感浓烈时就写诗。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在火奴鲁鲁的彩虹谷常常看到一个美国白人作家,他们彼此熟悉但从来没有深谈过。他说那白人作家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虽还没有写出震惊世界的小说,但他不为物欲所动,满脸恬静,穿着长汗衫,抽着烟斗,观察着芸芸众生。于是这个白人作家的形象,就烙进了我的脑海里。
       现在我依旧一天天伏在书桌上,写着我的长篇小说《艰难岁月》。《艰难岁月。里面的人物,在我笔下纷至沓来。有时候我想,在现实生活中要结交一个朋友是多么困难,而在小说中就比较容易。小说中我可以与某个虚构人物谈心,且不会被对方所伤害。伤害这个词几乎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它瞬间就会把我们的生命变得毫无尊严可言。比如在空气中,我们时常呼吸着轻视、谎言、不信任、我们的内心被伤害着,看见了涌流的鲜血,却一时找不到它需要逢合的伤口。
       这些天双胞胎姐姐从夏威夷来到了杭州,她第一次到中国大陆,她说大陆比台湾漂亮多了。双胞胎姐姐是位钢琴家,她希望来杭州举办她的个人音乐会。我在夏威夷时与查理一起听过她的个人音乐会。那天她弹的第一首曲子是李斯特十五首匈牙利狂想曲中的第九首《佩斯狂欢节》,那是一首富有民族民间色彩,生气勃勃而且非常动听的曲子。双胞胎姐姐弹得非常漂亮,表情真挚,节奏的柔韧性与恰尔达什风格丝丝入扣,琴音也几乎粒粒饱满。我沉浸在音乐之中,发现全场出奇地安静。观众被双胞胎姐姐雷霆般的乐声震憾了,他们与天籁之音做着心灵的交流。
       我答应帮双胞胎姐姐联系举办音乐会的事,她高兴极了。她说到祖国大陆办音乐会,是她早已梦寐以求的事。我知道她很勤奋,每天都要练琴八九个小时。她到我家来看着小铃铛叮咚叮咚地弹琴,说这孩子有天赋。
       应该说与双胞胎姐姐在一起,我们总是谈论着查理。有时还谈论查理的小兄弟。小兄弟与查理很熟,他每次从西雅图来夏威夷看查理,双胞胎姐姐都会与他见个面,有时查理上课走不开,就由她从飞机场接送小兄弟。小兄弟的妻子前些年患了乳癌,小兄弟是标准的模范丈夫。但与此同时他还是个不断上进的好男人。
       双胞胎姐姐离开杭州后,还将去上海、南京、北京等地,然后再飞台北看望她年迈的双亲。她说起码三四个月后,才能回夏威夷。夏威夷在我心里总是暖暖的。
       暑假来临的时候,查理有没有去芝加哥看病,我一点儿不知道。他又是很多日子没有给我音讯了。我知道他是故意不给我音讯的,好让我安心创作。从前他总是说:“道是无情却有情。”他的无情就是要我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就像当年他父亲要他成为一个优秀的学者一样。所以这样的爱情虽然残酷,却绝不平庸。
       那天我带着小铃铛游玩六和塔后,沿着钱塘江畔漫步时想,爱是需要内心与之发生某种有分量的碰撞及纠缠的。查理正是与我的灵魂碰撞着又纠缠着。我望着江面上的光晕粼粼闪烁,仿佛是一片片跳跃的鱼群来自遥远的异邦——夏威夷火奴鲁鲁的涟涟微波、绵绵轻漪。我静静地观望着它,便会看出喧闹的人流里,某种无可奈何又无以言传的凄凉与忧伤。
       其实我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一种信念,只要信念不死爱情就永恒。我非常喜欢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故事,并不为他们的悲剧惋惜。生命中的残缺,才拥有了陆游刻骨铭心的爱情。倘若天天让他与唐婉相守,说不定就淡漠了那份深情。人确实是需要有距离的,爱情亦是。
 

5


       我在某个诗刊上看到查理写给诗姐的信后,才知道他已从芝加哥回到了夏威夷火奴鲁鲁。他在芝加哥没有动手术,改用药物以及放射治疗,效果与手术各有优劣。查理说医生让他自己选择,他当然选择不动手术。接着查理又说他在芝加哥养病期间,细读海明威受他明快简洁的风格影响很大,写了七首诗,他会把其中的一半尽快修改好,早日寄给诗姐。
       我知道查理非常欣赏诗姐备尝艰辛地主编诗刊,也欣赏他对她恩师的感谢与怀念。查理是一个深情的人,他与诗姐一样也是那种点滴之恩泉水相报的人。然而查理的深情又是隐藏得很深的,一般人不易发现。就像他与我说的,大火小火看不见火的火。看不见火的火,也就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不过,我尽管知道查理的看不见火的火,但他不告诉我这一治疗讯息,我还是怅怅不乐。毕竟我天天牵挂着他的病情,那种牵挂是断肠心碎的牵挂。但我并不想把我的牵挂告诉他,我已经学会并且套用了他爱的法则:“你爱花,花并不知道,但你因爱而喜,你爱海,海也不明白,但你因爱而有勇气……。”就是说我的牵挂完全是我自己的感受,我因这感受切身体会了“断肠心碎”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查理在我这里总是报喜不报忧。他生怕我过多的担忧与分心,会影响我的情绪妨碍写作。其实我坐在书桌前,捉笔伏案时一种超然的宁静,使我早已踏上了一条奇怪的道路,那条道路没有尽头,只有永远的寻找和心中怅然若失的忧伤。那种忧伤虽然不乏畸形的美丽,但若成为习惯,就像患了一种无法医治的疾病一样可怕。
       我是一个女人,确切些说是一个文学女人。然而文学女人同样爱美、喜欢穿漂亮的衣服。我的漂亮衣服虽然不多,但我觉得只要出门,我就会穿得得体、大方、且举止言谈雍容优雅。应该说,我平时有点像男人那样不喜欢逛商场,即使身在异国他乡也如此。那天查理与我去逛夏威夷最大的百货商场,虽然那商场没有热热闹闹拥挤着的人群,但我还是被商场那些琅琅满目的商品看得眼花缭乱头晕极了。我知道我的心不在那些商品上,我的心在我梦幻一般的艺术创造里。
       我有一个比较时尚的邻居朋友,她总是诱惑我到哪里哪里去。可她认为最好的地方和东西,我总是不以为然。有一天她气愤地说:“你真是一个年轻的老古董。”
       其实我并不是不了解外部世界的灯红酒绿,我只是根据我自己的现实情况和身体情况,以十分自我为中心地干着自己喜欢的事。尽量用最少的时间去处理一些杂事,在冷清的店堂里有时看到中意的、削价的衣服就买一件回来。然后穿的时候搭配好颜色和款式,就能穿出自己的内涵与风格来。
       许多人都不了解我的这些特点。当然也就更不了解我的热情似火、又冷若冰霜的个性特点了。应该说在我的创作欲望强烈时,我就像一团燃烧的火,那火焰在我心里冉冉升起。这时候的我热情活泼、骚动、按奈不住自己的情绪,唯有通过笔把心里的话,像血液流到笔尖那样地流出来,整个人才感到舒畅。然而舒畅后这团生命的火焰,便渐渐由残余化为灰烬。这时的我就进入了冷若冰霜的个性特点里,苍凉、孤独、痛苦、无奈、额头弥漫着乌云,并且久久驱之不散。我知道这是没有什么药可以医治的疾病,我只能与生命搏斗着。有时走在大街上恍恍惚惚,有时不知道我还是不是我?此刻我眼睛里看到的,基本是变了形的东西。我完全是个梦幻中的人,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只有重新在身体内埋下火种,待将来爆发火焰时,我的疾病才慢慢好起来。
       我大部分时间都喜欢独处。我不愿意让人看到我的精神处在苍凉、痛苦、孤独的煎熬中。写作本来就是个人的事,只不过一个写作者除了天赋、才华、经历、心灵的沧桑外,还需要一个成熟知识分子对内心世界的感悟与把握,追问与反省。
       所以有很多人,对我在逆境里不停地写作感到不解。他们说这样不停地写,累死在书桌前,青春年华就这样消蚀尽了有什么意思呢?
       我们都知道现实生活中悲剧总是多于喜剧,悲剧的角色更能表现人性。对人来说,活着就是一场场的生命搏斗,而每一场搏斗都是切肤的。作为女人,我们有养育孩子的责任,我们同样也有对社会的责任。所以,我想正是这种责任和生命内在的搏斗,才使我的写作确立了一种意义。
       那天我的长篇小说《艰难岁月》终于完稿了。我盼望能听到查理的声音,但查理的声音迟迟不来。我想病后的他似乎更需要休息和静养。那么就让他一个人去静养吧!而我要去历史名城看望一个老人,本来我想等查理来大陆时,与他一起去的。据说老人居住的历史名城,风景蔚为壮观,这是我忽然心血来潮的理由。于是我开始为自己打点行装,毫不犹豫地登上了西去的列车。
       第二天我步入老人居住的小镇围墙,走上一座木制桥梁时,一股浓浓的烟味向我飘来。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火灾,小楼的遗址只剩下突兀的石头。我蹲下去,欲想找到一件什么东西,可在干燥的,没有燃尽的余烬中,已不能挽住任何东西。我想起老人曾向我描绘过,这里的鲜花和漂亮的女人们,她们常常穿着绣花布鞋,唱着歌儿去河边提水,天空飞翔的各类鸟群和迷人的养鸟人玲珑的笼子,每天在大街上晃荡。这是一个多么迷人的小镇啊!但我感到了某种怯懦,那是古战场遗留下来的绝望,它像泉水般汹涌。我想起有一首诗这样说:“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死了两星期,忘记了水鸥的鸣叫,深海的浪涛,利润与亏损。海下——潮流,在悄声剔净他的尸骨。在他浮上又沉下时,他经历了他老年和青年的阶段,进入旋涡。外邦人还是犹太人,啊,你转着舵轮朝着风的方向看,回顾一下弗莱巴斯,他曾经是和你一样漂亮的、高大的。”这首诗同时也让我想到希望和失望的死亡,以及空气的死亡。
       我找到老人的居所时,老人意外的惊喜溢于言表。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他在夕阳的无限中穿着睡衣,脸色苍白得像从病中刚走出来。我仔细端详了他,凭直觉他是一位在青年时代非常英俊的男人。在中年时代浑身透出忧郁、沉默、经验和感伤的男人。现在他进入老年沉静如水,带着回忆和叙事的方式回首往事,成为一个智慧而坦荡如天空的老人。
       老人此刻为我沏了一杯龙井茶,为自己点燃一支烟。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的沉默一定是经过长时间训练出来的。有时候这种令人心醉的沉默,会使我们想念在爱情的季节,一片绿色之中荡漾的幸福。我曾无数次回忆查理对我产生的某种影响,我恍恍惚惚游动在过去的时光中。阳光与黑暗交替笼罩着万物,人类的命运就是一年年变幻着走向死亡。
       沉默后的老人仿佛打好了腹稿,他开始向我叙述一个女人的故事。那个他一直等待的女人叫红,那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老人在飘拂着一层层雾霭之中,记忆的潮汐忽然打开。这时我多么希望那个女人,出现在老人凄然的叙述面前。于是我尽力诠释一个女人奔赴一个男人的浪漫情怀和具体理由。我告诉老人我的一个同学她的情人住在东北,有一年冬天她情人躺在医院里快死了,她忽然在千里之外梦到了她情人在病房中等她。这一瞬一股电流通过了她的全身,她立即赶到他住的医院。于是她情人被死神拉入冰川时,她的手还紧紧握着他的手。这就是生命感应,许多时候真正的爱情是靠感应存活的。
       老人听完我的叙述眼睛里闪现出晶莹的光。他开始说他一直在等她的到来,可他都快等得丧失信心了。你知道等待的滋味吗?等待是多么揪人心魂啊!他这一生都在等她,她如果再不出现他就要消失了。三十多年前老人被关押在一座岛屿上,老人认识她的时候,她不但美丽而且善良富有同情心。她经常来帮他洗衣服,他那时是一个被审查的“右派分子”。她丝毫不怕被牵连,这在当时是少有的。然而那一天她消失在沙滩上的黄昏,他是看着她消失的。可他没有能力把她拉回来,他眼巴巴地望着她远去,他流泪了。后来他也在那个岛屿和沙滩上消失了。他曾找过她,可几十年来他一直没找到她。他已经忘记了后来的妻子和许多女人,但是他却忘不掉岛屿和沙滩上的虹,虹实际上永远刻在他的心里了。老人讲到这里,声音在需求中热烈地颤动着。我被老人的深情感动了。我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深藏一份支撑他们在艰难岁月中走过来的无形的力量。这力量是巨大的。
 

6


       现在我看见老人脸上密布着的渴望,它是倏然降临的。所有夜色的一切,微风、树丛、星星、灯光……以及夜色中的幻想与老人干涩的声音联系起来。这使我想起我曾经认识一个也叫虹的女人,当然她绝不是彼得的妻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就是老人要找的虹?那年月,虹像一只小猫一样,悄悄来到雕塑家钟声的身旁,虹的呼吸是最长河流的源头。雕塑家钟声要用黄杨木头雕好这个使他剧烈颤抖的女人。但是他刚刚雕塑出虹的脸型轮廓时,眼前一阵昏厥,一种无法抗拒的昏厥,使他的体内汹涌一股比火焰更加鲜艳的血液。然后一口口鲜血喷溅在地上,虹惊恐地看着那鲜血流淌、凝固。虹的手指像无声的花瓣在悲伤中颤栗。她知道钟声的生命已经走到死亡的边缘,他已听不到音符袅袅,看不见宽广平台上玫瑰盛开。虹屏住呼吸,虹知道雕塑家钟声的双眼看到了一个墓志铭。几天后钟声死了,钟声埋葬在他家乡的大理石栏杆下,那是肋骨和血液的休息。虹看见几只灰色的候鸟,往返拍击着沉沉废墟上的残垣断壁。虹哭泣着,她从宿命的无奈中传播出这一残酷的窒息。
“把我同样带去吧!哦,钟声。”虹心里一遍遍这样说着。这哽咽的言语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虹想活着为了什么?后来虹在升腾的烟雾中,患上了一种不能告诉亲人的病,不能告诉世人和时间的病。虹害怕失去时间,害怕失去一些阳光明媚的天气中对人的理解方式。然而就在这时,虹在通往钟声的墓地的树荫上遇到了肖。
       肖是一个悲伤的中年人,他引领着虹走过一片又一片坟茔,使虹面对自己的丧失时又迎来了世界和人的丧失。虹绝望地喘气,她错误地把自己的头比喻成鱼,欲想游到她出生的那座岛屿上去。可音乐的悲伤让气候更加残酷起来,虹病倒了。虹久卧病塌后,在不能走路的日子里肖自杀了。肖就在虹的房屋里,用左轮手枪朝自己的脑门开了一枪。枪声熄灭后,有一群鸟从房屋的窗户拍翅飞出。第二天虹神秘地失踪了。
       我把我认识的虹的故事叙述给老人听后,老人的双眼布满了晶莹的泪珠。老人激动地说“她就是我等待的虹啊!我要去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