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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医生,从太平洋海底来

 

1
 

       有一天我因流言蜚语的伤害,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想多年弥漫在米鲁生存空间的流言蜚语,已使米鲁在外边成为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那个女人是我吗?那个叫米鲁的女人也是我吗?她怎么与我判若两人?而我实际上,真真实实地一直是一只躲在洞穴里的灰老鼠。就像一个穴居久了的人,我的眼前已不知不觉竖起了四面八方的墙。我能抗拒时代各种各样声音的诱惑,却不能改变生活中越来越无可奈何的境况。我总是有事要求人的,我在记忆的仓库里苦苦搜索以往的朋友,可是随着时间的消逝,那些朋友都渐渐地离米鲁远去了。他们成了米鲁熟悉的陌生人。许多门就这样在米鲁面前成了无法开启的死门。
       有一天我又病倒了,躺在床上不要说头疼、骨头疼,连满嘴的牙根和心脏都一起跟着疼。我日夜茶饭不思,高烧得天昏地暗,眼冒金星。这时候我期盼有一堵坍塌的墙,为我带来春天。我等着,一直等到查理从太平洋海底来。确切些说,查理是通过太平洋海底电缆线来到我的身边的。分别四年半来,我不能忘记他的每一个越洋电话,我更不能忘记在我忧郁症发作时,不知多少次,我梦魂颠倒地在电话里低低地哭泣,他就是我的精神科医生。
       现在精神科医生查理在电话上开导我,他说要忘了个人身世的不幸,婚姻的不美,生活的乏味,要一心只想如何把这个变动的时空,用最细腻、最感人的语言写下来,作为这个时代的一种关心、与见证。他又说当一个男人超越自己所爱的红粉知己,进而把心与身交给一个广大、衰弱、但已在立起来,终必飞翔奔腾如天山骏马的文化,这个男人的宁静与坚贞是无限的,一直到他死了为止。应该说像你这般天生坚贞,不为外界扭曲,摧毁的灵魂,就是这个中国大文化品质的贮藏点,中国广大的土地上,还有无数像你这般坚贞奉献的心灵,他们都是虽小不灭的火种,他们将点燃一个看似行将熄灭,但后劲十足的文化。
       我倾耳聆听着查理的教诲,就像我在夏威夷海边的白房子里一样。我呼吸着查理的呼吸。查理,一个教授、学者、诗人,但他体内更多的是艺术家气质。我想起在夏威夷与他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除了看五彩缤纷的醉人大海,还看山岚和云朵。夏威夷的云朵真是漂亮,一片乌云过去之后,一团团大大小小的云朵点缀着天空,它们在我们的头顶悠悠飘荡。我们在乡间散步时,查理常常会忽然停下来看那些云朵,并且在嘴里说:“看,米鲁快看那些云朵。”
       云朵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它博大的包容具有最深刻的生命与辽阔。而我们观夏威夷天空的云,就像从尘世忽然被投入一个纯净、湿润、清新、没有半点杂质的世界。这个世界让我们的内心一片宁静,灵魂也像在天上御风而行似地变得轻盈、飘忽、透明而温柔了。
       现在查理这个从太平洋海底来的医生,已为我在精神上治疗了二三个小时,这是一笔多么昂贵的投资啊,而我似乎已习惯了他的昂贵投资。杭州与夏威夷在我心里是连在一起的,有时候当我恍恍惚惚地走在大街上,我已搞不清我是在夏威夷唐人街的街道上呢,还是走在杭州的街道上,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
        那段时间查理天天打电话来,他要做我的精神科医生,帮我彻底治疗好疾病。可他不知道我的疾病是无法根治的。那天查理搁下电话后,我在煤气灶上煎中药,中药的苦味芳香弥漫在屋子里,而我寂寞地站在炉灶前想象着查理穿上漂亮的夏威夷衫,打开车门驾着汽车去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比如:外奇奇海边、彩虹谷、卡哈拉-希尔顿饭店、意大利餐馆等。查理在那些地方重温旧梦时,米鲁的音容笑貌就像风中椰子树那样摇曳生辉,而查理于无声处的情怀,如蔚蓝海边古老深邃的棕榈树。
       米鲁一天天活在想象中,想象使爱情不枯萎。想象使米鲁心中的爱情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在冉冉升起,然后化作五彩缤纷的文字。我知道米鲁只有这样,才能超越时空与爱情,超越隔海相望的苦涩,超越生与死的界限。
       这会儿我在喝中药。我鼻子一捏,把一碗苦药一口气咕鲁咕鲁地喝了下去。我已经喝了很多碗苦药了,那个给我配方的医生说:“你的病不是药物能完全治疗得好的。”我相信她的话,我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徐了查理这贴心药,剩下的就是写作这贴心药了。这些天我几乎天天都在吃着这两贴心药,那心药使我忽然明白了许多道理。我相信一切对生命有思悟的人,他们一方面要接受现实的严峻挑战,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要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寻找精神家园,也就是寻找失落的生命力。
       电话铃响起来,我三脚两步地奔过去。我想肯定又是查理打来的,查;理往往总是搁下电话后想想还有补充的话,就又拎起话筒打过来了。然而这次出乎意外的是海伦教授,海伦教授在金门大桥附近的住宅里用英文说:“米鲁,你好吗?”
       “好,很好。”我说。
       “你还在写作吗?”海伦教授问。
       “写,还在写。”我说。
       “我退休啦,你什么时候再来美国?你来美国一定要到我家住几天。”海伦教授热情地说。
       “我来美国一定会来拜访您,您永远是我的导师。”我说。
       海伦教授哈哈地笑起来,她用生硬的中文说:“谢谢!”
这是我离开美国回到杭州后,海伦教授给我的第三个电话。她的电话虽然不多,但每一次都在告诉我她的最近讯息。这使我觉得她是一个颇讲义气的美国人,她决不像某些人那样,人一走,茶就凉。
       我从未去过海伦教授的家里,但我听她叙述过她的家庭情况。她丈夫是斯坦福大学的物理教授,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嫁给某某州政府官员,另一个正在哈佛读博士。这是一个中产阶级的美国家庭,他们的生活应该是不错的。可海伦教授是一个非常俭朴的人,她从不浪费每一分钱。有一次我与她去商厦购物,她总是专挑一些减价的商品,想买一双鞋跑了好几个专柜,看到一双合脚又称心的,却嫌它贵而没有买成。这给我印象很深,我想我虽然没什么钱,但绝对没有像她这样节约的。
       这会儿我搁下海伦教授的电话后,忽然想起那年在旧金山华人作家协会上认识的女作家瑞子。瑞子那天不坐在我的身边,她与她的朋友们团团地围桌而坐。我当时坐在老诗人纪弦身边,纪弦老师那年已经84岁了,可他穿一套白色衣裤,戴一顶米色草帽,柱一根咖啡手杖,真是很精神很潇洒的,看上去十分健朗。他不停地与我说话,幽默风趣且又脑筋转得快,耳朵也是极其灵敏的。后来轮到他发言,他的发言很逗人,大家不时地发出哈哈的笑声。然而他一发完言,就像一个小青年那样地溜走了。我竟不知道他是从哪一扇门溜走的?他把我一个人晾在座位上,前后左右都是我不熟悉的同行。这时候我在众多的同行中一眼发现了瑞子。她美丽大方又气质出众,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在吸引着我,使我坐到她的身边就像坐到一个老朋友的身边一样。
       “我叫米鲁,从杭州来。”我自我介绍说。
       “我使瑞子,香港人,来美国已多年了。”瑞子说。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们仿佛一见如故,亲密地交谈着。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一直谈到我们的父母辈。她告诉我她的父母老年生活很糟糕,吵架成了家常便饭,双方都感到很痛苦,但又都因为觉得自己老了而不想离婚。我很欣赏瑞子的真诚、坦率,我也向她真诚坦率地倾诉着什么。我们成了朋友,真正的朋友。我告诉她我再过些日子就要离开美国了,我说我要回到中国去写我的小说,她并不感到惊讶,也没有为我放弃留在美国而惋惜。她说你还年轻,一定大有作为的。


2


       黄昏飘着毛毛细雨的时候,我收到一份来自台北的电报。电报是李梅拍来的,她说她是查理的朋友,她明天要来杭州,一定要与我见个面。我想见面就见面吧,这个向查理一再推荐《水浒传》的女人,长得怎么样呢?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她的电话,就骑上自行车去她下塌的宾馆看她了。我的心里充满着情敌的感觉,但尽量不在脸上表露出来。应该说她的声音非常悦耳动听,查理是不是被她的声音迷住了呢?
        我知道李梅,是与她台北合唱团的朋友结伴而来的。她们来大陆作一次江南游。我到宾馆时她们正在餐厅吃午饭,这时已是下午一点多了。餐厅的顾客已陆续散去,显得空旷和宁静。我一走到餐厅门口,李梅就认出了我。她用手招招说:“米鲁,来。”
       李梅染着金黄色的头发,穿着鲜绿的外衣,那形象十分耀眼。我没想到李梅是这样的打扮,按我的审美观来说,这实在是俗不可耐的打扮。不过我还是走了过去,她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让我在她身边坐下。
       “吃,吃点菜吧!”李梅说。
       “不,我已吃过午饭了。”我说。
       “那你下午陪我们去玩。”
       “好吧!”
       原来李梅让我与她见面的目的,徐了她心里想的不能说出来,还有让我陪她们玩的用途。于是我首先陪她们去了玉泉、植物等风景地,那里我也很久没有去了,平时忙着家务和写作,根本没有雅兴去那儿一游。
       李梅真的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女人,她像一只百灵鸟那样几乎一刻不停地在我耳边喳喳啼着。我插不进她的话,只能给她当听众。起先我听得很仔细,她说不要因为她是台湾来的,而有所顾虑。海峡两岸是同胞,她是我的台湾同胞。她又说她的舅父在杭州,这已是第二次来杭州了。接下来她继续说着什么,我就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我的大脑被她的喳喳声,弄得头昏颠倒。我心想她这样不停地叽叽喳喳,查理怎么还会欣赏她呢?
      “米鲁,我们合个影。”李梅说。 
       我没有吭声。
      “来,我们合个影。”李梅又说。
       我这才与她合了影。
       游玩结束后,我一直送她们到宾馆客房。李梅说你坐,我要给你看查理的像片。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想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坐在沙发上看报,当作没有听见她的话。她在旅行箱里翻来覆去地找,找出来一本影集后兴奋地对我说:“来,米鲁看我的影集。”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她翻着她的影集给我看。一张张全是她与她朋友的像片,像片上的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漂亮些。
      “这个是小提琴家林昭亮的母亲。”李梅说。
      “是吗?”我说。
      “当然是。我们是好朋友呢!”李梅兴奋地说。
      “一九八一年林昭亮第一次来大陆,在上海音乐院演出时我亲耳聆听过他拉的小提琴。那时候他才二十多岁,已经有着大师一般的风范。他站在台上,站在庞大的交响乐队前,那神情却是目空一切的。”我说。
       李梅继续翻着她的影集,当她翻到她与查理的合影时,说:“看,这就是查理。他比从前瘦多了。”
       李梅那口气仿佛她就是查理的女朋友,这让我心里不舒服。但我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沉默着。其实从像片上看查理确实是比原来瘦多了,我猜想他的瘦是被相思所累的。他在相思谁呢?我忽然想起查理前阵子在某个刊物上发表一篇写人物印象的文章,我一读到那篇文章就生气极了。他说我是那种坚贞不移的“薄命文人”,而说李梅好比是一首让人读不懂的好诗。 我当初就骂查理:“去你个混蛋。”
       我为什么要做“薄命文人”呢?我的命并不薄,比很多人都好。那些天我心里一边骂查理,一边妒嫉李梅。但我不是那种愚笨的女人,只会落在妒嫉中不能自拔。我很快找回了自我,把妒嫉从我心里驱除了出去。
       现在李梅得意地与我叙说着查理。她说查理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需要她的牵引与帮助。她又说查理从不在她面前卖弄英文和学问。地道的国语,不像有些人喝了洋墨水就自以为是了。倒是她训导他,像是母亲训导儿子似的。
       李梅这样说,仿佛她是查理的旧妻子,一种带着母性的妻子地位。这时候我倒成了什么也不是了,好在我还没有想过要再做别人的妻子。我对做别人的妻子,还存在着恐惧心理。
       这天我离开李梅并没有悻悻然的样子,我想李梅实在也是可爱的。她比我大十来岁,她在以她的方式爱查理,她爱查理是没有罪过的,倒是如果查理爱她,与她谈上恋爱就变成脚踏两只船,成为三角恋爱了。查理有没有谈三角恋爱,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是不会的。
       一个女人和男人谈恋爱,如果不是精神上的,绝对不会有柏拉图式的爱情。然而柏拉图式的爱情,又首先建立在肉体上。那种落入肉体与物欲的爱情,如果不提升到精神,那么这种爱情一种就成为低等动物的本能,另一种就会被物质的消失而消失。我回想着我与查理在白房子里的精神世界和肉欲世界,那时候肉欲超过了精神。肉欲的最高满足后,坠入精神的思想便能成为某一方或双方的永恒爱情了。这个见解我并没有与查理讨论过,但后来当我收到他的一封信,才知道我们有一种相同的认知。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当我们很简明地把灵魂、思想、感情、肉体分为由上而下的四层楼房时,我们便在日常生活与漫漫人生中知所取舍了。
      “越接近灵魂的空间与活动,越是本质。而越是接近肉体的,越是外观。男女相爱在于感情,在于坠落肉体后的提升。提升为思想,互相启发;提升为灵魂,共同奔赴一个任务、使命或超越一切功利,达到最高层次。这时候男女就不再分男女,因为肉体已经在灵魂的闪光前,暗然无存了。”
       …….
       查理说得不错,我们基于这种共同的“认知”,才符合在爱情的长跑中做一个马拉松选手。致于能不能跑到终点——即婚姻,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有爱,把对“爱人”的小我的爱,提升为对人类、对世界的爱。
       这天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去,我想我要在小铃铛放学前回到家里,给她削好苹果、整理好书桌,好让她感到一种浓浓的母爱、一种温馨。然而我回到家,小铃铛已经回来了。她在弹钢琴,我在楼下听到琴声心里就喜洋洋的。我想我对孩子的教育还是成功的,至少小铃铛懂得勤奋、上进、好学。
      “妈咪利。”小铃铛听到我打开门后跑出来喊,这是她对我的昵称。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提包,把她拥进我的怀里。我说:“妞妞真乖,妞妞真是一个好孩子。”
       应该说小铃铛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她的所思所想都远远超过了七岁。有一天她坐在钢琴前,琴声久久没有响起来,我就跑过去问:“你为什么还不开始弹琴?”她的回答让我惊讶,她说:“妈妈,人是要死的。”
       这么小就在思考生命这个庞大的问题,确实让我太意外了。我想是不是我的悲观情绪,在她面前流露了太多的缘故?我每天与她朝夕相处,她难免会受我的影响。这是事实,可也没有办法。
       现在我与小铃铛在一起,尽管显现出轻松与高兴。我要让她回到童年天真烂漫、幸福无比的生活中去,回到她童话的世界中去。她的世界应该是一个想象的王国,思考对她来说太早也太沉重了。
 

3


       李梅离开杭州前,我请她与她的朋友在楼外楼吃饭。我点了几道菜后,她点了一道夏威夷腰果。她说吃着夏威夷腰果就想着查理,她说只可惜她还没有去过夏威夷。不过她一定会去的,她要与查理在夏威夷重逢。李梅说完哈哈地笑着,眼睛眯成一线,显现出几道深深的鱼尾纹。
       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心里酸楚极了。我想我是不是心底太善良了?我干吗要与她见面并且还要请她吃饭呢?难道只因为她是查理的朋友?我为什么要给查理面子呢?后来整顿饭我都没说什么话,李梅不停地说着,嗡嗡的声音,让我想到蚊子和苍蝇。
       第二天查理来电话问:“李梅来杭州找你了吗?”我没好气地说:“你与她什么关系?”查理说:“朋友关系。”我说:“她爱你,你知道吗?”查理说:“知道,不过那是她的事。”
       查理总是有本事让女人喜欢他爱上他,他颇有女人缘。如果说女人是一架钢琴,那么查理就是最优秀的钢琴家。我毫不怀疑查理的能力,因为具备这样能力的男人并不多。
       这天查理又当我的精神科医生了。他说你不要疑心病十足,你要超越小我进入大我的思想境界。我想想也是。可我毕竟是个女人,女人首先就是小爱,即爱与被爱。要想迈入大我、大爱没有慧根和悟性,是很难成器的。于是查理说古人文穷而后工,胡适说宁愿相思苦,这是为何呢?因为心智与心肠相当一致时,灵魂便顺畅,而两者相远时,灵魂便受挫。但灵魂是像水一样的东西,顺畅时感觉不到,结成冰阻塞通道时才感觉到,因此文穷而后工,有悲愁才能写哀愁的作品,否则心中一片顺畅,灵魂只是水,而不是冰,感觉不到自然写不出来了。所以那些心智与心肠一直在冲突的人,便一直停留在艺术的状态和思想的境界。
       文穷而后工,然而有多少人真能够一生穷困失意呢?宁愿相思苦,但是又有多少人宁愿无益地千里相思呢?如此看来那些实在不得已的人,才当艺术家,才宁愿坚贞地两地相思。由此观之,对于那些不必当艺术家、不必相思的人,我们了解宽待他们,对于那些不得不当艺术家、不得不相思的人,我们称赞钦佩他们。如此一来,我们左右皆可,进退两得:天下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我们宽恕的,一种是我们景仰的;比如天气,阴天我们听音乐,晴天我们晒太阳。天气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适应,阴晴两得。
       查理说完总要问我懂不懂,有没有听懂,然后提问让我解答。如果我支支唔唔,他就认为我没有听懂。于是他就说我再说一遍你就会懂了。这时候我就是他太平洋彼岸的学生。我接受着他美国教授的讲课方式,那种方式让我情绪亢奋、思维活跃、并且渐渐地伶牙利齿。
       有一天我去某个大学演讲,听众中除了学生还有老师、教授和校长。演讲结束后,那个校长对我说:“你讲得很好,你这么年轻前途无量啊!”我心里想这要感谢查理,是查理让我变得成熟而且在各方面都提升了自己。
       现在我忽然想起查理与我说过的,他的人生恩师是吴大哥。吴大哥是台北某个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他够得上赤手空拳闯天下,成为台北实力雄厚的优秀企业家之一。
       吴大哥年少时家境贫寒,母亲买一条鱼全家父母兄弟七八口分着吃,父母总是舍不得吃,兄弟们一筷两筷,很快将那条鱼抢劫一空。吴大哥不动筷,他不动筷并不是不喜欢吃鱼,而是面对兄弟们的“抢劫”,他感到一种责任。他想如果他像他的兄弟一样“抢劫”,那么他们家永远只能一条鱼大家分着吃。如果他们家那么多兄弟都自己去挣钱买鱼来吃,那么他们家就有吃不完的鱼。少年吴大哥这么一想,就立下雄心壮志一定要去帮父母挣钱,把生活过得好些。后来吴大哥长大后真的去做了生意,他做生意的动机是一种为家人吃到鱼的奉献精神,没想到做着做着就成了一个大老板。
       吴大哥的经历和操守,使查理很快明白一个道理:奉献。奉献,经查理自己的实践经验与理论得出的简洁结论就是:给。有一天查理对我说,其实是越给越多的。你给他们什么,他们心里快乐,你的心里也快乐。只不过很多人还不懂得给。人的天性里面是拿,拿拿拿。经查理这么一说,我想到贪得无厌这个词。贪得无厌使人们把金钱变成了一把双刃剑。它两面的锋刃对着人类道德相悖的两个方面。
       人生有许多道理,悟通了则通,做个聪明的人、做个好人。悟不通则一辈子糊里糊涂做人,做个平庸的人或者做了坏人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坏。查理说生活就是不断地学习。禅的道理、佛的道理就是一方面有自我,另一方面承认外界的变动。 因为外界的一切都无法由自己控制。
       那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台湾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经过斩六将过五关后,最后一道手续差一点办不成全功尽弃。因为盖最后一个公章,迟迟盖不下来,而过了期限就等于作费了。我心焦如焚,一方面积极努力,另一方面也只好承受外界的变动与无常。所以变动与无常,无论对事物还是对人生而言,都是客观存在的;要紧的是我们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
       后来全团十来个同行,轻轻松松地登上了台湾之行的航班,我却格外感到成行的来之不易。于是便着着实实地把祖国的宝岛看了个仔细。比如参观台北故宫博物院那天,我回到下塌的宾馆就写了一首诗和一篇短文。短文说:台北故宫始建于1965年,是一座仿古建筑群,虽然也属壮观之列,但比起北京的紫禁城毕竟不在一个层次上。然而它仍然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它的独特魅力在于珍藏着当年国民党迁台时,运走的无数稀世珍宝。那些稀世珍宝经历了一段曲折、飘泊的历程,再也没能回到它们真正的故园——北京。
       给我们解说的那位中年妇女,一开始就没有把我们当外人。我们慢慢地跟随着她,仿佛走过无穷无尽的展厅。那些展厅里的商周青铜器,以及一尊尊缀满吉祥花纹的大瓷瓶;它们瑰丽多姿的纹饰,使我们都目不转睛屏息注视起来。这是五千年浓缩的空间,古人无声涌动的语言潮一般扑来。
       终于在一个展厅,我看见了慕名已久的“翠玉白菜”。它比我曾经在图片上看到的似乎要小一些,但它通体玲珑剔透,在灯光下闪烁着莹光。其内外凝结的智慧和心血,穿透了数个朝代几十代人的岁月,却依然晶亮如新。这是让我心醉的艺术极品。当然除了“翠玉白菜”,我还心醉于那些多宝格中的宝物。它们被收在迷宫般的格中,曲径通幽处令人陡生一种神秘感。这就是中国古老文化的诗意展现,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确是可以看些东西的。
       当然除台北故宫博物院,我还喜欢台北大大小小的书店。在台北逛街,其实是在逛书店。台北喧嚣躁动的大街上书店真不少,走一程便能看到一两家。它们大多装潢得很气派,即使没名气的书店铺面也不小。
       书店里有不同层次不同年龄的读者,青少年占了一定的比例。他们悠然地翻着书,或者在各式卡片、八音盒等一些精心设计的图片面前流连忘返。这是在机械文明挤压下,人性中最诗意闪烁的一刻。然而台北书店里的书大多价钱很贵,一本薄薄的16开本小册子也要台币150元以上;让我惊讶得目瞪口呆。
       台北书贵是一个事实,可挡不住买书人的欲望。那天我在敦化南路的诚品书店,把口袋里的800元台币全部买了书。仅一本福柯的《知识的考掘》就花去了350元台币,我虽然嫌贵,但它印刷精致,用纸考究,让我赏心悦目。
       其实台湾的书市与大陆差不多,好卖的、流行的书总是放在醒目的地方。冷僻的、严肃的书就放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在流行的书中一类是通俗的,一类是以优美文笔纵谈人生哲理,融禅味与小故事于一炉的散文随笔。比如:刘墉、林清玄的作品在台湾一直是热门。他们的书谈不上有多么伟大,但某种看透人生的平实,却迎合了人们在挑战的社会中,那颗颇具压力的心。

 

4


       在台北的那些天,李梅跑来我们下塌的宾馆看我。可我们的时间安排得很紧,第一次匆匆一见我们就要出席会议去了。第二次她拿着礼物来送我,不巧的是我被一大帮台北同行邀去逛大街了。这天晚上我们逛了许多地方,还坐了咖啡吧,回到下塌的宾馆已经晚上12点多了。那个上海女诗人见到我们回来了说:“哇,你们才回来。米鲁,那个找你的李梅刚刚才走呢,还有两个台湾诗人也等了你很久。他们送你的礼物都在我这里,你来拿吧!”
       我咚咚地跑去上海女诗人的客房里,接过礼物后,我忽然觉得李梅等了我那么久一定有话与我说啊,可我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台北了,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歉意。我想李梅两次来看我,无论怎么样我也不能再把她当情敌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乘上大巴一路向南,向着阿里山和日月潭前进。由于睡眠少,我坐在大巴上昏昏沉沉地想睡觉。于是就闭上眼睛,靠在窗口呼呼地睡起来。睡梦里我梦到了查理与他弟弟吵架,弟弟说都是你让我学着这样枯燥乏味的语言学。查理说我又没有强迫你选择语言学,还不是当年你自己选的?
       汽车忽然一个紧刹车,我梦醒了。看着车窗外,车子已进入台中市区了,这正是我们这一天的目的地。听查理说过,他的弟弟如今就在嘉义某个大学任教。嘉义离台中不远,我仿佛忽然就到了他弟弟生活的土地上了。我感到一种亲切,一种与台北不同的泥土的气息。
       其实查理的弟弟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物,当年与查理同在美国攻读语言学博士。只不过他不像查理这样虚无缥缈,他双脚牢牢地踩在故乡的土地上,娶妻生子肩负着一个男人的责任和一个教授的重任。
       我在台湾每到一地都用磁卡给查理拨越洋电话,查理的父亲不久前去世了。查理的声音不像从前那么响亮,悲伤感依然残留在音质中。我虽从未见过他父亲,但我知道这位父亲的好强、上进、自强不息的精神一直影响着他的孩子们。孩子们也一个个都很争气,让他晚年有一种人丁兴旺、光宗耀祖的感觉。
       两天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日月潭,日月潭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美。日月潭,古称“水沙连”,全潭以光华岛为界,因北如日轮、南似月弧而得名。环潭景点有:文武庙、孔雀园、德化社、慈恩塔、玄奘寺、玄光寺等,是旅游避暑、休闲度假的绝佳之地。我从杭州来,自然要将日月潭与西湖加以比较。就面积而言,西湖没有日月潭大,就景观而言,西湖的人文景观要比日月潭多。自唐宋以来西湖就和诗人、画家结下了不懈之缘。就环境而言,日月潭没有受到污染,不像西湖那样人满为患。所以在烟雨蒙蒙中泛舟日月潭,我最突出的感觉就是:静。
       观过日月潭,我们就想着上阿里山了。这似乎是我们“台湾行”中必不可少的游览地。那天我们从彰化民俗文化村到阿里山已是黄昏时分了。宁静的街道上几条肥硕的大黄狗在款款散步。我们在类似大排档的餐厅里吃饭,别有一番山野风味。
       应该说到了阿里山,没有不观日出的理由。于是第二天为了观日出,我们凌晨三点多就起床了。大家穿着租来的厚衣服,坐上开往阿里山的小火车,感到特别新鲜,精神也为之一爽。只是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断拍打车窗,日出肯定看不成了,但我们还是充满信心地登上了观日楼。
       观日楼前的风儿很大,但谁也顾不着寒冷,只希望天边忽然蹦出个太阳来。其实观阿里山日出,来上十次也不一定能看到。所以到阿里山,坐阿里山小火车也是一种收获。
       后来从高雄离开台湾,我们在香港逗留数日后,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城市。我一回到杭州就给查理打电话。我想给他报平安,告诉他我回到家了。可不知为什么他那边就是没有人接。我一连打了几天都没有人接。查理去了哪里?一种焦虑和不安,使我几乎一天中就给查理拨无数次电话。
       半个月、一个月过去了,查理家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而查理也不给我打来电话。他出了什么事?他究竟去了哪里?我无从打听到他的下落,整天恍恍惚惚。那颗牵挂的心,焦虑地悬挂在半空,就像一个人失踪了一样。我忽然假设了许多种可能性,但每一种都是我不愿意的。
      “米鲁。”查理的声音有一天忽然又从电话中传来,这让我又惊又喜,仿佛久别重逢,我激动得掉下眼泪来。我说查理你去了哪里?你让我担心极了。查理哈哈笑着说:“你真是个傻瓜,你为我担心有什么用呢?我不是好好的吗?
       查理知道我有许多内心的情感要倾诉,这时候他在电话上多半总是听我倾诉。而我总是想到哪说到哪,十分地随心所欲。这会儿我与查理说着我对女人手的见解与看法。我说女人的沧桑不仅画在脸上,而且还表现在手上。女人的手是最富表情的,它比女人的脸更能表明一个女人的性情与好恶。不同年龄不同层次的女人的手,它们凝聚着女人的智慧与勤劳也是不同的。从前女人们纺织、缝补、浆洗、擦锅抹灶、为外出打工的男人打点行装等等,真是不一而足。如今女人不必那么辛苦了,但她们照例要下厨、要照顾小孩、要洗衣、淘米、切菜、若有好心情还要编织毛衣、裁剪、布置居室等等。这种女人的手大多是肤质干燥而粗糙,皱褶的纹路像蛛丝一样散步在手背四处。泄露了岁月的痕迹和那其中所含的辛苦、不顺、挣扎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因此,我认为这样的手虽然粗糙,却是一种有深度的粗糙。
       当然比起粗糙的手,女人还有一种胖乎乎、软绵绵、手指根部有可爱的小肉涡的手。它们柔嫩光滑又充满灵性,就像古代仕女图上那一双双安然垂在胸前的手。这是一种不容易老的手,有这样手的女人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上分别戴着钻戒和翡翠戒,让人感觉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她们大多生活上没有太重的负荷,精神上却难免显得空虚和无聊。
       比起前两种手,我更喜欢女人纤纤的瘦手。它肤质苍白,细细的筋络在薄薄的皮肤下随手势而滑动。我完全能够从这一双手中,看到一个女人身上的艺术气质和无所不在的神经质。她敏感、聪明又常常绝望。特别在她抚琴而歌或者手拿画笔时,有一种无法细说的别致美态。
       总之女人的手最能揭示女人的经历与心灵,它们有着说不完的故事。一千双女人的手,就有一千个女人的故事。而与手连在一起的女人故事,就等于与女人的人生、家庭、品质和生命的质量连在了一起。比如我外祖母的手,它是由柔嫩过度到粗糙的。也就是说她从高级军官太太沦为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妇女后,她的手与她的心灵就同时强大了起来。她从什么家务活也不会干,到买菜做饭、洗衣拖地板带外孙。她的手变得粗糙了,但她拥有了女人的力量。
      比之我的外祖母,我母亲的手虽然没有变得粗糙,但纤纤瘦手不知医治好了多少频临死亡的人。她的手常年有一种酒精味道,因了那味道即使把众多的女人的手放在一起,我也能一下辨认出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是拿手术刀的手,她纤细的手指有着惊人的力度。而我的手,主要是用来写作的。我用它写了十几部书,也还会再继续写下去。我的人生为此丰富多彩,全因为有这双女人的手。女人的手产生最令人感动的故事,一定与爱连在一起。
       现在我这双纤纤瘦手,用来写作、洗衣、做饭,也用来抚琴、绘画、怀抱我的女儿,但我更想在我年事渐高或病魔缠身之时,能用我那苍白的瘦手,哆哆嗦嗦地抓住我深爱的人的手。
 

5


       这些天我心里踏实多了,因为查理平安无事,他正在努力做学问和写诗。他的学问我一窍不通,但诗歌我倒是常常提意见的。我曾建议他读艾略特的诗,又建议他读里尔克的诗。后来他读了里尔克的诗颇有感悟地说,里尔克作为19世纪德国现代派大诗人,其诗篇确实珠玉琳琅,美不胜收。他说他很喜欢里尔克的去《秋日》,尤其是最后几行,既哀愁又音节抑扬顿挫,扣人心弦。如:谁要是此刻没有房屋/ 以后也不会有房屋/ 谁要是此刻孤独就会一直孤独/ 会坐,读,写长长的信整个晚上/ 而且在大街上来回游荡/ 无法安宁当枯叶在风中飘扬。查理说这几行诗前后左右都指向一个愁字,符合我提出的“意象鲜明”标准。他明白我对他要求的力度是一个广泛的观念,有时是指诗句的凝炼所造成的多层次意象效果。他说我那首《生日的红玫瑰》是他最好的典范,其中重要的四行以第二行最为关键暗喻,揉造了一个紧密丰富多层次的意象,达到了诗的理想效果。新奇、美丽、与震憾,堪称力度十足。此四行如下:……因为你的到来/ 我所有衣衫里的孤寂岁月/ 都像繁茂摇曳的铃铛/ 响成一派比血还浓的红色。
       应该说查理是个谦虚好学的人。有一次我们在去夏威夷太平洋国家军人公墓的路上,他对我说要虚心向别人学习,即使小孩他们身上也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我当时想查理也许是随便说说的,他这样的教授、学者、诗人、骨子里一定傲气得很。可事过境迁,我才相信查理不但这样说,也确实在这样做。
       现在我也努力做到虚心向别人学习,也虚心向查理学习。查理曾告诉我中国就是一件衣服,我思索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那意思便是我一个中国人,只有穿上中国的衣服才能茁壮成长。后来我知道关于衣服的比喻,查理还有很多理论和观点。
       有一天他与我说人与人有缘分。为什么有些缘会长一些,有些缘就短一些。他用衣服的表里两面来谈了这个问题。他说衣服通常总是表面光鲜,里面粗糙。小孩子由于父母的调教,长大后穿衣服几乎没有一个人会把衣服反穿,除非那些低能儿。其实每一样东西、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每一个关系都是一件衣服;有美的表面,也有丑的里面。因此人生如穿一件衣服,由低调到高格。比如:一、反穿。(见到的都是丑)。二、两面穿。(有时见到美,有时见到丑。美时喜欢,丑时生厌。)三、单穿正面。(只有喜爱。)具体地穿衣服,我们三至五岁就学会了,所以一件衣服拿来,穿正面,顾盼生艳,心里高兴,别人看了也称赞。然而90%以上的劳苦众生,都只会穿服装上的衣服,不会穿事业的衣服、友情的衣服、爱情的衣服、艺术的衣服,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生事业缘、人际缘的衣服。
       缘如何生,如何受考验,如何生长,如何消灭?缘生就是看见一件衣服挂在高级橱窗里,把它买下来,往身上一穿,漂亮、合身,穿脏了洗一洗,洗完晾干后烫一烫,这是低层考验,人人通得过;高层考验就是有一天把它反穿,发现它的缺点,越看越讨厌,这时把衣服往垃圾桶一丢,缘便断了。如果有勇气承认光鲜的外表全靠粗糙的内里支撑,照单全收,这时把衣服翻一下正穿,就又看见它的亮丽了。可是偶而会想起粗糙的内里,心生不悦。这是缘的生长的最后一道考验。有一天心口合一,完全忘了粗糙的里子,这就得到穿衣服、穿人生这件衣服的诀窍了。
       原来人生的苦乐是可以由自己控制的。正穿人生,则人生乐,反穿人生则人生苦。如果你与另一个人一起学会正穿人生,那份缘就更加美好,因为你与他(她)一起痛苦成长。人生的层次无穷,每一方面,每一层次,如果你都能遇到一个与你一起成长,一起学会穿名服的人,那种缘苦中有甘,如倒吃甘蔗、如喝浓茶,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查理的这一席话让我胜读十年书,我忽然地变得温柔起来了。那一天我在路上遇到一位街头画家,他要为我画一张画儿,要是从前我肯定会说:不。但那天我没有扫画家的兴。我站在那儿表情说不清楚表达什么,反正我站在那不动了。他的画笔沙沙作响的时候,我想这也是一种缘。缘,使我明白许多道理,也使我思悟许多东西。我与查理是一种缘,但我们这种隔着太平洋的缘分能有多长呢?
       那些天旧金山女作家瑞子与丈夫来上海访问和演讲。他们虽然没来杭州,但瑞子托朋友给我带来了印第安人制作的工艺精美的项链。一同带来的还有她写给我的信和演讲稿。她首先关心着我的终身大事,她说她是过来人,在香港她和才子男友恋爱十年,后来缘分不及,终至没有结婚而分手。那时她已经30出头了,本已筋疲力尽、心灰意冷,后来与现在的丈夫相好结合,其实最初也是很没有信心的。谁想真个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栏栅处。”没有了青年时代不踏实的火花,情感更是细水长流。她说我年轻结婚离婚,与她的经历不会相差很远。她说希望我与一位如意郎君长相厮守,此间她可有不少经验与我分享呢!
       瑞子在美国国务院做翻译工作,这使她有机会到处游历,深入认识美国不同的事物,交上各方面的朋友。而她的丈夫是一名法律博士,干着律师的工作。他们自费来上海,完全是被中国在经济各个领域的迅速发展而感动了。于是他们要为自己的祖国贡献力量,免费为广大听众演讲法律。
       查理还没有来过中国大陆,他像一个囚徒囚在檀香山这座岛屿里。大海、白云和满山遍野的彩虹花都是他的伴侣。他说生命的力度如果分散便成为热情,如果集中便成毅力,如果毅力锁定在一个特定的事或人上面,便成坚贞。查理欣赏我对写作的坚贞,他告诉我一般人的智慧有限,只看眼前的表面的利益。但是真正超越的人,他们所看到的是未来是本质。在蒋介石的政权控制下,柏杨可以说是最有智慧的人。他看到自己的命运,他的命运就是为台湾的进步赴汤蹈火。比起柏杨,其他的人看来都有几分贪生怕死,逃避责任。归根结蒂,柏杨是真正感到灵魂的充实,才是生命的真正充实。柏杨有一次对他的秘书周碧瑟说:“日本作家黄文雄先生曾引用日本的一句谚语,说我是一个看过地狱回来的人,他指的是70年代台湾恐怖时期我几乎被政府枪决。实际上我不仅看过,而且我一生几乎全是在地狱,眼泪远超过欢笑。在写作途中,碧瑟常常把笔放下来,凝视着我,叹息说:您的灾难,怎么没完没了?但我并不认为我是天下最苦的人,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比我更苦,这是民族的灾难,时代的灾难,而不是某一个人的灾难。回顾风沙滚滚的来时路,能够通过这些灾难,我比更多的中国人要幸运得多,使我充满感恩之情。”
       柏杨是真正的智者和勇者,他为了中国人的良心与责任,把自己献给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他是在灵魂层次上追求受苦的人,当苦尽甘来时,他便得到了真正的、彻底的宁静。
       现在我坐在沙发上翻看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我三脚两步地去接,查理说:“米鲁,我又来做你的医生了。”
       我说:“好吧!”
       于是查理就说:“一个作家在创作上老是自我重复,无法突破自己,是因为他(她)的人格精神无法实现自我突破。一个民族的文学无法发展,老是困惑地徘徊,根源在于这个民族的生活面貌和精神品格尚无决定性的进步和发展。作家个人所能达到的人格高度和文学高度,也最终受制于他的民族在养育他、承受他、推举他时所能付出的精神养料、哲学胸怀、文化力量。只有有了民族生活的深入,才有文学的深入,只有有了民族精神的发展,才有文学的发展,只有有了民族历史的超越,才有文学的超越,只有有了民族人格的伟大,才有文学的伟大。”查理说:“米鲁,你一定要记住这些,努力突破自己。
       其实查理说得不错。但不知为什么我地情绪忽然糟糕了起来。我想我做不到查理要求的那么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