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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含泪相思鸟

 

1


       米鲁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含泪相思鸟。她动不动就流泪,我实在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她还是不是我?
       那天电话铃响起来,米鲁一抓起话筒听见是查理的声音,心一酸就呜呜地哭泣起来。那哭泣包含着很多意思,那哭泣完全使米鲁跌进梦魂颠倒的情景里。这时候米鲁是一个文学女人,她情绪饱满地向查理叙述着一个个心灵的故事,带着忧怨和哀凄。她知道太平洋阻隔着他们相爱而不能相见,她更知道因为他们彼此的责任都不能离开自己的土地。
      现在米鲁从梦魂颠倒的哭泣中走了出来,哭泣之后的她仿佛更有面对现实,向命运挑战的勇气。哭泣对米鲁来说不是脆弱,而是一种情绪的排遣和心灵的疼痛。米鲁身上总是有许多疼痛,对生命的疼痛、对相思的疼痛。这会儿米鲁给查理讲父母的疼痛故事,这是查理再三要求她讲的故事。
       其实米鲁的父母是最幸运,也是最不幸的那一代人。他们年少时都是大家族里的大少爷和大小姐。他们青梅竹马飘洋过海到美国留学。他们接受西方教育的同时,又关注着祖国的前程与命运。那时候米鲁母亲是一个年轻漂亮、充满青春激情的美丽女孩。她在医学院里读书,时常背诵艾略特的诗歌:“受伤的外科医生运用他的手术器具/ 那种询问着病人失调部分的器具/ 在血淋淋的手下我们感到/ 那医治者艺术的敏锐的同情/ 正在解决狂热的海图之谜。”而米鲁的父亲并不学医,他整天沉浸在建筑艺术的构造中,盼望着早日学成归国。他最大的理想是在祖国建起一栋栋高楼大厦,这在五十年代中期是十分不现实的理想。说实在米鲁母亲当年是在米鲁父亲庞大理想的诱惑下,才跟从他一起回国的。米鲁母亲想假如她丈夫的理想能够实现,那么过不了几年在他们的故乡杭州,到处是一栋栋的高楼大厦了。于是他们一拿到学位,就兴致勃勃地回到了祖国。他们想刚刚解放了的祖国,最最需要像他们这样的人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他们回国不到半年,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就开始了。米鲁父亲的理想和计划全部泡了汤。米鲁父亲最终没有逃脱这场运动给他带来的厄运。他被打成了“右派”,下到十八层地狱。
       米鲁讲到这里,泪又从眼眶里流出来,她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她想起他们家里的多灾多难,想起“文革”末期小小的她还给关押的父亲送换洗衣服。米鲁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那时候父亲关押在城南的凤凰山脚下,它的前边是一个货运火车站,米鲁到那里要穿过无数道铁轨,铁轨成了米鲁童年必须跨越的障碍。
      “父亲,”米鲁有一次见到父亲的一刹那间,发现他明显地衰老了。他从一个黑洞洞的防空洞里走出来,像个老头。米鲁迎上去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你不要死。”
       米鲁不能直接递给父亲换洗衣服,必须经过造反派头头的检查和转交。米鲁与父亲都失去了自由。他们在那珍贵的三分钟内,在造反派的监视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三个月后,米鲁才知道监督父亲劳动改造的那一帮人的团体名称叫:文攻武卫。文攻武卫对米鲁这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说,虽然不懂得它的字面含义却深深知道它的厉害。应该说那时候米鲁家里所有的人都非常害怕文攻武卫,它给米鲁的印象就是造反有理后面的打、砸、抢或者就是批斗会上的干将和杀手。那个大眼睛、小胡子、高个子的造反派头头,也就是文攻武卫的头头。米鲁后来知道他姓黄,她在背后骂他黄瘌痢。黄瘌痢是一个很残酷很凶恶的人,他打死打伤过好几个人。米鲁父亲没有少挨他的拳打脚踢。米鲁父亲重伤的时候,他们骗米鲁说你父亲疗养去了。他们不让米鲁见到父亲,他们只允许米鲁把换洗衣服放下。
       许多日子米鲁没有见到父亲,米鲁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外祖母。米鲁必须替外祖母分担一些忧愁。米鲁知道家里没有一个亲戚敢来,他们看见墙门口、马路旁那些大字报就吓得逃走了。逃走就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武器。这是人性里面最本能的表现。米鲁想没有理由要别人来关心她,她相信自己的力量是巨大的。
       那一天当米鲁再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父亲苍白瘦弱得几乎让米鲁认不出来,米鲁知道父亲是坚强的,至少他活着。米鲁小小年纪有一种强烈的,只要活着就好的欣慰。
      “爸爸。”米鲁流着泪喊:“你去哪儿了?”
      “我不是好好的么?”父亲勉强地笑着说。
       与父亲重逢,米鲁放下了两个多月的精神包袱。精神包袱使米鲁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她从此变得沉默、孤僻、不合群。她那没有童年的童年,也正一步一个脚印地迈向少年。
       米鲁继续给父亲送换洗衣服,米鲁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年何月才能结束?在那几个盛夏的酷暑里,米鲁常常会在热辣辣的太阳下感到心灵的寒冷。这是米鲁童年的真实感受,它总让米鲁想不明白为什么压抑、潮湿的空气不断侵略米鲁的肌肤肋骨?为什么太阳从不洒落米鲁家的窗口?
       有一年春节,米鲁拿着一大杯黄豆烧猪肉给父亲送去。那个黄瘌痢先用筷子在杯子里拌了拌,他在看里面有没有米鲁和父亲秘密联络的纸条。接着他就用筷子夹一块肉吃,再夹一块肉吃。他说这黄豆烧肉味道不错,他又想再夹一块肉吃时,米鲁忽然大声说:“不准吃。”
       他没想到米鲁会这样说。他的手被米鲁的声音一抖动,快夹到嘴里的一块肉就掉到了地上。米鲁嘿嘿地笑出了声,他的火气就来了,他说:“你这个小丫头,你知不知道我是文攻武卫的?我要把你杯子里的肉都吃光也没什么关系。”
      “你不可以这样,这是给我爸爸的。”米鲁大声嚷着去夺他手中的杯子,米鲁夺不到就咬他的手。他“哇”一声痛得放掉了杯子,杯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黄豆和肉就稀稀拉拉地粘在水泥地上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他正扬起手要打米鲁时,一个面目和善的老头走进来了。米鲁后来知道他是革委会主任。他说:“你们在干什么?”
      “他吃我爸爸的东西。”米鲁大声说:“他还说他是文攻武卫的,都吃光也没有关系。”
      “老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革委会主任说:“你怎么与一个孩子过不去?”
       革委会主任帮米鲁捡起粘稠的空杯子,他说:“你爸爸劳动去了,等他回来我去食堂买一碗给他吧!”
       米鲁很感谢这个革委会主任。于是米鲁在回家的路上想,革委会是不是比文攻武卫的权力大?如果是,革委会应该取消文攻武卫。文攻武卫是一个魔鬼,米鲁不要与魔鬼打交道。然而米鲁毫无办法地还要与魔鬼打交道,米鲁把背后骂黄瘌痢的话改成骂黄魔鬼。若干年后,当米鲁父亲被平反昭雪时,黄魔鬼被依法逮捕并判死刑。
      米鲁讲到这里,查理在越洋电话的那头迫不及待地说,再讲讲你母亲吧!于是米鲁又开始讲她的母亲。她说她从没有见过像她母亲这样,能够坦然地面对那场劫难的人。母亲是真正超然的、豁出去的。母亲说:“怕什么?“母亲似乎把一切屈辱统统抛到脑后,在她心里只要全家活着就好。
       母亲是一个高傲的、倔强的孤独人。母亲那不肯低头认罪的头颅,在经过无数次挨打之后才终究低了下去。但这是母亲极不情愿的事情。米鲁记得那时候母亲每天要挂牌站在她工作的医院大门口,低头认罪半天。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半年左右,这半年母亲内心压根儿没有低头认罪。她告诉外祖母她有时什么也不想,有时只在想一些医疗技术方面的事情。有一天米鲁偷偷地跑去医院,米鲁远远地看见母亲衣着整齐、面色鲜艳、而且精神饱满地挂着牌站在那里,丝毫没有什么反动学术权威的感觉。倒像在展览她那年轻漂亮的容貌和倩影。
       米鲁走不到母亲的身边,米鲁被那根绳子远远地挡在了离母亲三四米的地方。米鲁没有喊母亲,米鲁只在远处望着母亲或者欣赏母亲。母亲也是一个智慧的女人,现实生活中许多问题,并没有使她陷入泥淖中。她的两只手臂就像一对翅膀,扑扇扇地腾飞,孤傲而独立。
       若干年后,米鲁回想母亲当年低头认罪的形象,有了许多思考。米鲁思考着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所产生的生活本身的魅力。也思考着一种更为广阔的东西。那便是因为广阔而使许多事物变得涉小的东西,因为广阔而使人们变得崇高的东西,=。当然米鲁所指的不是母亲低头认罪的那些苦难日子,而是指一种人的存在方式。米鲁从当年母亲的身上,看到了作为人的本质的力量、抗拒的力量、升华的力量和自尊的力量。
       母亲的确是一个钻研自己学问的人。她在那种恶劣的环境里,也不在乎别人对她怎么样?米鲁也许遗传了母亲的某些基因。米鲁选择了一种非常符合她个性的生存方式。因此,米鲁在独特的生活方式里,每当遇到某些个卑鄙小人背后向她砸来垃圾污水时,她就会想起母亲当年“低头认罪“时那高傲的形象,米鲁便不在乎他们对她怎么样了。
       现在米鲁讲完母亲的故事,发现越洋电话已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这是一笔昂贵的费用啊!米鲁对查理说:“电话费太贵了,下次再谈吧!”
 

2


       日子一天天循环往复着过去,米鲁什么也没有忘记,她拒绝屈从于无情的岁月魔爪。岁月本身就像沙发、扶手椅和窗帘一样,是单调色彩的微妙变化。米鲁的邻居,一个与她同龄的女子,在单位体检中得知自己患癌症后,卧床不起。一种死亡的逼近,让米鲁感到恐惧。米鲁想人的一生、不知要从心坎里升起多少回恐惧的念头啊!人要想在这个世界坚强地活下去,就要摆脱超越忧心忡忡的情绪。
       米鲁永远记得七岁时,她第一次面对死亡时的恐惧。那一年夏天她生病住医院,她的邻床是一个与她同龄的、非常漂亮的女孩。她们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后,那女孩在某一天忽然地死了,就死在她身边的那张病床上。在抬往太平间的那一瞬,她父母兄姐的哭声,营造了一种特别悲伤的气氛。米鲁被那气氛吓得全身从头到尾裹在一床毯子里,那一刻她真正知道了人是要死的。
       现在米鲁与小铃铛谁也不能生病。她们要健健康康地度过每一天。这会儿米鲁陪着小铃铛在楼下院子的沙坑里,玩挖隧道的游戏。挖着挖着,米鲁的手碰到了小铃铛的两只小手。她们在沙坑里相遇,小铃铛抬起聪慧的小脑袋,说:“我们会合啦!”
      小铃铛长得像米鲁,连血型也与米鲁一样是A型。当然小铃铛也有许多地方像父亲。比如她特别白的皮肤,就是来自于父亲的遗传。应该说小铃铛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儿,她既聪明又好学,只是她被米鲁宠坏了,一发脾气就蛮不讲理。那天米鲁带小铃铛从动物园回来已经很累了,可小铃铛还要缠着米鲁去游乐场玩。米鲁说妈妈累了改天再去吧,小铃铛就吵着闹着一定要去,并把她的玩具像炸弹一样地仍得老远,还用脚咚咚地踢门。门的裂缝被小铃铛踢得越来越大,吱一声一块木板就脱开了门框。米鲁真的很想揍她一顿,可她还是忍住了但这时候米鲁总是气得掉下眼泪来,她想这孩子什么时候才会懂事啊!
       这会儿米鲁带着小铃铛离开院子的沙坑时,暮色已经降临了。她拉着小铃铛的手回到家里后,就给小铃铛洗澡洗衣服。然后陪着小铃铛弹钢琴、做功课,直到小铃铛卧床睡觉后,米鲁才能进入自己的艺术世界。这样的日子米鲁已经习以为常。她每晚起码有三个小时定格在枯黄的灯光下。现在米鲁给小铃铛写一篇《小河流水小河长》的文章,她充满激情地写道:
每当我想起你欢乐的时候,想起你大发脾气哭泣的时候,想起你呼呼酣睡时,我亲吻你额头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已经拥有了你——我的女儿!你完全是那么自由自在地想哭、想笑、或者想撒娇、想发脾气。你那刚烈而又柔软的性格,完全是与生俱来的。
       我在孕育你的漫长日子里,你一直随着我的情感走过万水千山,走过心灵的独木桥。最后在一个黄灿灿的秋天,在一个和煦的阳光与浓郁的果香味弥漫着产房的上午,我没有眼泪、没有叫喊、甚至没有呻吟地忍住三十个小时的剧烈阵痛,终于产下了你。你这时几乎是一团粉红色的柔嫩的肉团,发出第一声微弱的哭喊,这哭喊让初为人母的我既幸福又担心……
       我把自己亲自缝制的衣服穿在你身上,用一块大红的绸子布把你包裹成一只小小蜡烛包。你那时几乎在梦幻里一直变幻着你的小小脸蛋。你时而皱眉、时而眯眼、时而吹泡,那变化多端的面部表情,怕是任何一个出色的演员都学不来的。这就是襁褓里的生命,襁褓里的生命是多么多么的小啊!你出生十天,当我们给你洗澡时,我们看见你身上全部长着长长的绒毛时,我们还以为生了一个“毛孩”,我们都非常害怕。后来,我们问了来看望我们的老人,才知道“毛头”原来都是这样的。
       我们抱着你、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你从第一声微弱的哭喊,一直到后来几乎是震耳欲聋的哭闹,都把我们的心儿抽紧地系在你的身上了。——那一堆堆你尿湿了的尿布,那一次次挨着冻半夜起来为你烧的乳糕,那一趟趟送你去医院治病,陪你去儿童公园游玩,都无不浸透了我们对你的深深的爱啊!我们就在你跌跌撞撞的岁月里,渐渐地逝去了青春。
       后来,我们用自行车后边的小座椅载你去幼儿园时,每天清晨与傍晚都要沿着那条小河行驶。那是为了让你望着小河边上的柳树、倒影,或者让你听那潺潺不息的河水声与鸟儿的啼叫声。然而有一天你说:“妈妈,小河流水,小河长。”你坐在我身后叫着、笑着。可惜我只听见你撕扯开的四岁的嗓音,而看不见你明媚的笑容。我们只好匆匆地穿过风,穿过迷蒙的晨雾,拐进一条川流不息的大街,与汽车喇叭声、与商店里播放出来的流行乐曲声一起,再度抵达——幼儿园。
       就这样,你从来没有不想去幼儿园的日子。尤其当我告诉你那小河里有我曾经丢失的童年的梦时,你睁开眼睛第一个愿望就是去小河寻找妈妈丢失的东西。于是,我们开始了每天每天的寻找。我们后来自然是什么也没有寻找到。我们都非常遗憾。
       现在你七岁你进入小学,成为一名小学生了。你背着书包神气地踱来踱去。你忽然地踱到我的面前你说:“我找到妈妈小时候在河里丢失的东西了。”我十分惊讶地问:“是什么?”你却笑嘻嘻地说:“小河流水小河长。我看到你为我写的日记啦!”
       是啊!你不满周岁,我就开始给你写日记了。如果我不把它记下来告诉你,那么就像我要回忆起我幼儿时期的往事就很难。我只能听我的妈妈讲,但无论怎么讲总没有日记详细。何况我又怎么能让你最初的人生记录是一片空白呢?于是,那时当我为你写日记,我就感受到你深植在我的灵魂深处。我就感受到你的存在,感受到我确确实实已完全拥有了你——我的女儿!
       米鲁写完这篇文章已是凌晨了,在夏威夷这个时间正是上午七八点钟。查理这时候刚刚起床,他首先在卫生间洗澡,然后去厨房自制咖啡。等到坐下来喝咖啡吃面包时,组合音响里就放一盘CD,有时候是一支马勒的《第二交响曲》,有时候是莫扎特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或者《第四十交响曲》。《第四十交响曲》是莫扎特的最后一部交响曲,此刻米鲁仿佛听到那乐声是蓝色的海水,正在平静地冲洗着沙滩,那也是人心和天籁的融合,是超越时空的预言,是不死的灵魂在呼吸,是天地间回响着那永恒的潮汐,无穷无尽……
 

3


       那年在克林顿访华的几天日子里,查理天天收看电视。查理希望中美友好关系得到进一步的巩固和发展。查理在电话上对米鲁说,他在电视上跟随克林顿去了中国大陆的许多个城市。那些城市虽然未曾亲身去过,但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喜欢北京的故宫,更喜欢秦始皇筑的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查理说他一定会到长城去,登上八达岭。查理确实是个热爱中国的美籍华裔,他总是激动地对米鲁说:“中国在发展、在腾飞,江泽民主席和朱熔基总理都是英明的领导人,中国大有前途。”
       其实每一个中国人无论他们身处何地,都是关心着自己的祖国的。祖国的富强使他们洋眉吐气、自豪感十足。米鲁外祖父的朋友刘涛几乎每年都来祖国大陆一至二次,这些天他又来大陆了。他的第一站永远是北京,接下来就是天南海北地到处跑。刘涛跑到杭州总是第一个给米鲁打电话,然后米鲁就咚咚地跑去飞机场接他,给他安排住宿。
      这会儿米鲁带着小铃铛正陪刘涛游湖,他们坐在一条手划小船上,小铃铛开心地唱着歌儿。刘涛说西湖的美是无与伦比的,她典雅、秀丽、极富有韵味。刘涛说要是你外祖父还活着,他肯定要回杭州来定居了。落叶归根,刘涛说他退休后一定要回老家香港定居。
       船到对岸就是平湖秋月了,上了岸他们在白堤散步。无论什么季节,在白堤散步都有一种诗意。尤其是桃红柳绿的季节,使烦躁的人来到此地,就变得心境宁和。米鲁与刘涛一边散步一边聊天,米鲁要在楼外楼请刘涛吃饭。不过此刻他们来到了西冷印社,瞻仰一代金石篆刻专家吴昌硕的铜像。然后又在半山腰中的茶室喝茶,坐在这个茶室喝茶西湖景色一览无余。米鲁说这个茶室就是鲁迅当年常来坐的茶室,也是郁达夫和徐志摩曾经常来坐的茶室。这里旧时的文人气很重,走进茶室就有一种气场,也可以说是文人们的灵魂在茶室游荡吧!米鲁说她喜欢鲁迅,鲁迅笔下的独立者是新文学的第一道光芒,一声“救救孩子”的呐喊曾激动千千万万年轻的心。米鲁说现在很多人在渐渐习惯佝偻着行走,趴着觅食的时侯,她就很想站出来喊一声:“挺住,别趴下!那不是人的姿态。”
       然而有姿态的独立者每个时代都很少,但他们就像历史大漠上一颗塍撑起一片生命的挺立的树。所以独立者总是对时代有所见、有所言、有所行的。应该说社会的发展没有平面,人间从来就没有尽善尽美,任何时代都有不同程度的倾斜。独立者站在倾斜的山坡上赖于卓识,才能测准时代倾斜的方位、角度;才能投注批判的方向、力度,不再瞻前顾后。米鲁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立者,独立者执著追求人生理想,大悖于世俗,大逆于人情。这是一种决绝的表现。鲁迅将这种表现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把绝不宽恕写进了遗嘱。
       米鲁对鲁迅敬重备至,她知道独立者的人生,总是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正如先生决绝抗争的另一方面,则是一片大写中庸。大写中庸既是人类道德理想,也是独立者人生追求的现实目标。因此独立自我,不断地突破自我,才是一个真正的独立者。
       米鲁与刘涛谈着鲁迅,米鲁一谈到鲁迅就精神十足,眼里闪烁着光芒。刘涛说他也敬重鲁迅,鲁迅是中国最伟大最深邃最独特的作家。米鲁想在这一点上,她与刘涛还有些共鸣的地方。
       现在他们来到楼外楼二楼餐厅,临窗而坐远眺窗外的湖。三潭印月、湖心亭正处在烟雨朦胧中,几条小船在湖面晃荡。米鲁想雨中的西子湖就像一个含泪的女人,有点凄凄的美。米鲁喜欢有一种凄凄美的女人。她认为这种女人,往往就是内心世界最丰富的女人。
       楼外楼最有名的一道菜是东坡肉,那是周恩来总理在公元七十年代初最赞赏楼外楼的一道菜。米鲁点了三份,一人一份,小铃铛最喜欢吃东坡肉了。米鲁又点了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等杭州名菜,最后还要了一瓶绍兴加饭酒和一罐可乐。米鲁与刘涛喝酒,小铃铛喝可乐。这时候米鲁忽然想起彼得,她问刘涛说:“彼得如今怎么样了?
       “自杀了。“刘涛说。
       “为什么?“米鲁惊讶地问。
      “谁知道呢?他是从金门大桥跳下去自杀的,据说是欠了一大笔债无法尝还。“
      “怎么会这样?“
       米鲁没想到彼得会有这样的结局,她真的没想到彼得会这样。她眼前出现了那天彼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奔跑着离开曾经是他自己的别墅。
     “他是自作自受。”刘涛说。。
     “这是美国梦的悲哀。”米鲁说。
     “是啊,做美国梦的年轻人太多了,可他们到美国后的生活并不太好。”刘涛说:“那个上海去的著名演员,已在白人家里做了十多年的保姆。那个广东去的作家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十分清淡。”
       刘涛所说的这些米鲁都知道,米鲁想金屋银屋不如自己家里的草屋,草屋是最自由最美好的。日本古代作家良宽,还专门放弃优越的物资生活,住到草屋里去过一种清贫的、思想的精神生活呢!
       一顿午饭很快结束了。离开楼外楼后米鲁把刘涛送到宾馆,就带着小铃铛回家了。她在刘涛下塌的宾馆门口取出自行车,然后在自行车后座上载着小铃铛,穿大街走小巷地回到了家里。家里是冷清的、寂寞的、除了米鲁和小铃铛就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这会儿小铃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铃铛一看电视就安静了。米鲁则一边干着家务、一边思念着查理。思念是揪人心扉的,思念也使米鲁衣带渐宽终不悔。然而许多朋友,都不明白米鲁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他们说这种隔着太平洋虚无飘渺的爱情有什么用呢?他们说米鲁你应该实际一些,趁着还年轻漂亮找一个既爱你又疼你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有一天一个报社记者打电话给米鲁说,某某教授看上了你,你们是否见面谈谈?
     “我有男朋友。”米鲁说。
     “那见见面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我已经不想再认识新朋友了。”
      米鲁总是这样婉拒着那些热心肠的人。因为她的心里装满了查理。她认为爱情首先是心灵的、精神的,其次才是物质的。而心灵与物质,都需要双方共同去创造的。
       米鲁忘不掉与查理在海边的日子,忘不掉她穿着白裙在海滩上被查理追逐着,赤脚奔跑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是米鲁发自内心的笑声,也是米鲁最快乐的笑声。米鲁一想到那笑声,就会发出“嘿嘿”一笑的声音来。
       这天黄昏的时候米鲁从菜场回来,传达室韩大妈说:“米鲁,信。”米鲁以为是查理的来信,定睛一看发现是她的黑人学生保罗的来信。米鲁迫不及待地边走边拆开信,几个弯弯扭扭的中国字赫然入目。保罗说他还在自学中文,他没有放弃实现他向往中国、走进中国的理想。只不过他暂时还不能来中国,因为他的女朋友爱弥儿车祸去世了。他很悲伤,他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米鲁被这一噩耗震惊了。爱弥儿,一个赭黑色皮肤闪着光泽的女孩车祸去世了。米鲁也为保罗痛失至爱而哀婉。
       现在米鲁走进家门,把左手拎着的菜放在水池里,将右手拿着的保罗的信藏进抽屉。那抽屉都是四面八方的来信,有亲戚朋友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尽管现代科技比较发达,电子邮件已经普及,但都不能替代手写的信。米鲁想闲暇时翻阅抽屉里的这些旧信,一定与初读它们时有一种不同的感觉。它们那种温馨连同陈年的纸香,会让米鲁浮想联翩。这就是一种保持距离的艺术美,也是距离让心灵更加接近心灵的一种手段和方式。
 

4


       查理暑假要回台湾大学讲学去。他说去台湾又能与诗友们团聚了。于是米鲁就心生妒嫉地想,你去台湾为什么不来大陆呢?难道时间真的就那么紧迫?难道丑女婿怕见丈母娘?但米鲁又豁达地想,他不来自有他的理由。存在总有它的合理性。凡事不必强求,还是以自己的轴心转动而转动吧!
       于是米鲁就开始沉浸在自己的长篇小说写作里。她每天都写上三千字左右。今天她这样写道:“我朝回家的街上漫不经心地走着,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攮攮,商店里灯火辉煌。这城市的景观,在我心里始终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长久以来,我一直没有让它进入我的内心。我对它的感情日益淡漠,是缘于我心灵的逐渐强大。我已不再需要用外部世界的热闹,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和胆怯,假如我一个人生活在孤岛,四周是一片荒野,但只要有阳光,我完全会像古罗马时代哲学家第欧根尼那样,住在一只木桶里思想。我喜欢那种遗世独立的生活……”米鲁写完这一段忽然觉得,思念是可以放在心灵深处的东西。越是潜入内心的思念,越是不在乎见不见面。因为他们不见面也与天天见面一样,他们都有美好的想象。
       查理曾经多次说:“你爱花,花并不知道,但你因爱而喜,你爱海,海也不明白,但你因爱而有勇气,那么你爱一个人,那个人爱不爱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爱这个人。这个道理就像你爱写作一样,爱首先是一种奉献。”米鲁不知道查理是否真正做到了爱的奉献?
       这会儿米鲁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查理的来信。她一封封翻看着,重温旧信使她感到亲切。应该说查理的每一封信都写得不错,其中有几封他这样写道:“……有空我就会思索一些很普遍很抽象的原则,通过这些普遍的原则,我可以更加了解自己也了解别人。现在我更清楚,你走的是一条很富理念的人生旅程。走在这样艰难的路上,只有神或机器才能时刻顺利称心,但你偏偏是个血肉之躯。所以你有时勇气十足,有时心灰意懒;有时不计成败,有时渴望亲人的支持、陌生人的掌声。但是可贵可佩的是你没有放弃,在一步步虽辛苦却坚强地走下去。你好像是马拉松的选手,我好像是你漫长赛程中某一段一个有缘份的拉拉队员。作家、音乐家、艺术家、革命家、宗教家,所有追求理念,忘却世俗利益的人都是心灵的贵族,过的是高品位的精神生活,但却得以现实生活的贫穷孤寂来支付。”
      “几分种前,我经历了一种少有的感觉。我坐在沙发上吃面包,心里在想,吃完面包要吃西瓜,接着上床睡觉。明天起来喝完咖啡,要赶快看正经书,一切都是那么平淡有秩序。后来我吃西瓜时发现这种感觉很特别,无关爱情、无关诗情画意,只是一种平静安分的感觉。于是我明白无病痛,不愁三餐,胸无大志的人,很可能经常有这种平淡之福。我进一步想到我会衰老、会死亡,我接受这个要来的事实,我也因此感到平静。于是我想到一个为所爱的人推轮椅的心情:今天推完,明天再推,推到他(她)老了,死了,然后自己一个人孤独地也老了,死了。原来爱可以是一种欢畅浪漫,也可以是一种辛劳平淡;也可以像春夏之明朗,也可以像秋冬之萧条。时间与经历,好像使我慢慢了解你的话,你的心境,你的格调。”
     “你的《重读梵高》指出精神层面极高的梵高,纵然是家徒四壁也是一个十分丰富的家。你的见解深刻,令我敬佩。进一步我明白,通过历史的评介,世代的称誉,你已完全接受梵高,爱他的才华与热情,爱他的生前卑微身后荣耀,所以他的一切,包括贫穷困顿,也成了亲切可爱的地方。所以我进一步想到推轮椅者的心情,一旦轮椅中的人是你从心中尊敬推崇与心爱的人,他的形体衰弱病痛,反而是他从前健康高昂时的缩影。爱,原来是这样的,它是一种通过考验磨炼而产生的想像力。推他(她)的轮椅,不为念旧,不为报恩,只是在想像中,他仍是当年那个令人相聚时万分喜悦,相别时万分哀伤的情人。这么深刻的爱,如果不是你这篇《重读梵高》教会我,我还无法了解呢!你确实是才女,你要乐观沉毅地像骆驼一样,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一直到看见绿洲。”
      “生命是一个时刻令人意外的过程,偶然在店里遇到天书,读到半本受了启发便成天人了。天人看淡了地人的一切情爱、财富、权力、生喜死悲,十足的逍遥超脱。能欣赏他的人,如沐春风,对他有地人的苛求的会认为他无情。
      “有一天我在山上看到又香又白的野百合,我便心喜摘了一把,放在车厢里带下山来。满车清香,颇合我意。但随即想到这花本来长在山上,吸风饮露,自开自谢,我把它摘下来,名为欣赏,其实是剥削利用,这样我做得对吗?可是它又那么清香可爱。……人爱它就要让它在它自然的生长环境里成长,而它爱人就要活得好好的等人有空来看它。这才是自然,才是物我两忘,物我两得的爱。所以爱一朵花要让它开在山上,爱一只鸟要让它飞在空中,爱一个女人就要让她去创作、受苦、成长,终于苦尽甘来,尝到生命燃烧时发光发热的滋味。……”
       米鲁看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天,她与查理在电话上聊着聊着就掉下眼泪来。她知道那是相思的眼泪,也是她疼痛飞翔时的眼泪。米鲁总有许多眼泪要情不自禁地流下来。无论感动的、委屈的、伤心的等各种各样的眼泪,只有让它们流下来,身体才能健康,意志才会坚强,米鲁才能更有勇气和力量。所以对米鲁来说流泪和哭泣并不是脆弱,而是成长过程中一种滋润心田的力量。由此米鲁理解了《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眼泪。林黛玉卑微的身份,要在那样的大家族里活出个性来,没有眼泪的帮助是很难的。没有眼泪,林黛玉就拯救不了贾宝玉超凡脱俗地对世俗的抗争。
       然而世俗的偏见根深蒂固,流泪者极容易被误认为是弱者。古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使之大部分男人都不哭,或者不敢哭。而许多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也哭不出来了。似乎情感已经麻木,人情世故已经练达,那些隐藏在心底的沧桑,再也无法用泪水来表达了。所以这样的人容易走极端,也容易生病。且面临严峻的挑战时,一受挫就会放弃。他们不会像流泪者那样哭一场,第二天又重新走在前进的征途上下定决心。排除万难。米鲁想她之所以还能够掉眼泪,还能够哭泣,那是源于她的生命还没有麻木,她的情感还没有枯萎,她的内心还充满着蓬勃的战斗力。
       现在米鲁一个人在家里,她走进音乐就像走进阳光地带。灵魂穿梭于纯粹空间,心灵就显得格外美好单纯。她喜欢把一部分生命融于音乐中,音乐美化着她的精神空间,也弥补着她生活中的缺憾与不足。
       米鲁喜欢钢琴,在自己的小屋里奏响一首首伤感曲子,其典雅中透出一种无以言说的忧郁。这是一种独语的境界,它让米鲁的思绪沿着一条光亮的水道,潜入世界总体本质和生命个体深度。意大利画家基里科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闭着眼睛看到的世界。”
       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弹琴,音质的确在感觉上更加饱满、更加富有亮度。它在米鲁十指间奔涌,就像水和阳光的流动。米鲁慢慢贴近自然,天籁仿佛在心上交织成一个缤纷世界。它飞越时空和死亡。听《在中亚细亚草原》浓云密布,肃气鼻人,自然的深厚和压抑的氛围直指人心,那种沉重是最难忍的沉重。听《致爱丽丝》,那纯正、明亮、明澈的声音,给那些有情无归处的心灵,阳光般关怀。
       米鲁在琴声中叙说,在激情海洋里沉湎于漂游。那是一种心灵极致的高高飞翔,它带着温暖的爱意和光明,穿越生死之间一堵坚硬的墙。即使冰冷的墓地,也因为琴声的抵达而洒满阳光。
       许多年来米鲁已不能没有这一块阳光地带,它使米鲁明白这世界有一种迷人的独语,这独语是多么深刻。它让人类的心灵涵盖一切,让世纪光芒真实地照耀大地。
 

5


       查理在台湾大学讲学一结束,就从台北匆匆地飞回夏威夷了。他在台北逗留的那几天,一直住在他的小妹家里。小妹家住在中山北路,小妹夫就在那里开着一家诊所。在台北做一个名医,一家大小的日子就过得不错了。
       查理是台北某个诗刊的编委。他一到台北就与诗友们聚会。那个他一向尊称的诗姐,米鲁也熟悉。米鲁认为诗姐是独具人格魅力的女人。她的老师车祸去世后,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把她与老师共同创刊的诗刊继续办了下来。在男权社会,一个女人要想办好一本刊物,而且办得有影响是何其艰难和不容易的。然而诗姐凭着坚强和毅力,一路坎坎坷坷地向前走,其间付出的血汗,又有多少人能理解呢?
       米鲁每期都能收到这本诗刊,而且也常在这本刊物上发表诗歌。米鲁是最早在这本诗刊上发表诗歌的大陆诗人之一。米鲁与这本诗刊与诗姐都有着不懈的缘分。有一年诗姐与她的同仁们为庆祝这本诗刊创办二十周年,专程来到了北京。米鲁就从杭州坐上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赶去北京与他们团聚。那两天米鲁与诗姐同住一室,天南海北地聊着,她们成为最真诚最亲密的诗友与姐妹。
       那天查理与诗姐和同仁们团聚,是在一个诗歌会议上。在那个会议上查理结识了李梅,李梅与查理一见如故。李梅虽说已人到中年,却风韵犹存。尤其那爽朗的笑声,和少女般奔跑跳跃的活泼劲儿,颇使查理眼睛为之一亮。会议后诗姐等人要去蒙古与诗友们举行盛会,台北诗友中可以陪查理谈天说地的只剩下了李梅。李梅与查理就这样接近了。李梅马上带查理到阿波罗画廊去看李重重的抽象画。那么缘分地一带,查理与李梅的交情就随着阿波罗神的古典理性光辉展开了。
       后来李梅带查理去很多画廊看画,去博物馆、艺术馆参观、去植物园赏荷、去彰中见查理的同窗好友,他们俨然是一对十分投缘的好朋友。于是李梅只要与查理在一起,无论在路上还是在车上,在画廊还是在走廊,李梅就像一只百灵鸟,喳喳叫个不停。查理自然喜欢听她的喳喳声,尤其喜欢听她劝他读《水浒传》。李梅就这样投其所好地牵着查理走,查理想李梅真是十足的后现代珍贵稀品。查理心中满满地填着李梅,李梅李梅,你是晚到的波西米亚提灯照路人吗?
      现在查理回到了夏威夷,过些天他要做一个手术。这会儿他忽然想起米鲁来,就随手拎起电话拨过去。
      “米鲁。”查理说。
      “查理,你回来啦?”米鲁惊讶地说。
      “我提早回来是要动个小手术。”查理说。
      “什么小手术?”
      “不与你说了,没什么关系。”
       电话很快挂断了,米鲁想查理要动什么小手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听起来也真的是中气不足了。然而远隔重洋,米鲁急为查理所急,却丝毫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心里火烧眉毛,外表古井无波,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小铃铛的情绪。
那时候祈祷查理平安,是米鲁唯一的功课。她想世界上真正的爱情,都有一种心灵的感应。只要想到爱人的呼唤,他的病就很快好了。爱情是一杯苦酒,也是一帖良药。然而米鲁不知道查理心里多了个李梅,李梅打电话给查理说:“你读过水浒了吗?”
       查理说:“正在读呢!”
       手术后的查理整天捧着本《水浒传》,当他意识到宋江“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广大胸襟时,他豁然开朗了。他想宋江关心的不是美女,而是他认识或不认识的所有人,特别是贫弱需要他帮助的人。有一天他边读《水浒传》,边听马勒的第五交响曲,此曲中有一小节悲天悯人凄怆入骨的旋律,而此刻他正好读到宋江跟贫苦无依的老头儿提到,答应出钱替他买的那口棺材得早点儿去买。查理读到这里。心里为之一震,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那些乡愁情愁,以及生之刻骨的哀愁,都被泪水哗哗地冲洗着,这时候他便相当清楚,他已走出支撑他度过多年海外漂泊孤寂岁月的唐宋风花雪月世界了。
       后来查理读完《水浒传》,给米鲁打电话说:“米鲁你读过《水浒传》吗?”
       米鲁说:“读过,还写过评论文章呢!”
       查理说:“那你学到宋江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广阔胸襟吗?”
       米鲁说:“不知道。”
       米鲁不想回答查理,米鲁是个敏感的女人。她知道查理忽然地喜欢上《水浒传》,背后一定有人怂恿,而那人多半是个女的。那个女的就是要进入查理内心的人。但她不知道查理防卫森严,并不容易真正进入。米鲁太了解查理了,所以她想让他们去吧,她才懒得计较。米鲁对爱情的理解不会落入俗套。她觉得什么事情都不能强求,如果一方没有爱情了,两个人非要拴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米鲁想在某种时刻,爱情也真的需要拿得起、放得下。这就好比一个出色的歌唱演员,唱到动情处不是纵情地唱,而要懂得控制一样。
       于是米鲁不管查理与李梅的关系进展得怎么样?她始终相信查理不会背叛她。这是一种感觉,也是一种信念。她想她唯一要努力的是写作,是自我强大。这时候米鲁把爱情暂时放下了,无爱无情也就是有爱有情。米鲁不理睬查理,米鲁沉浸在自己的艺术创造里。她不停地写啊写,对她来说写作就是一切。
       这会儿米鲁在写《含泪相思鸟》,她的脑海里,那只含泪的相思鸟扑扇扇腾飞、飞越太平洋,一直飞到查理的身边。她听到查理说:“许多真正的艺术家,他们惯于流浪街头,三餐不继,不求名利,以诗以文止饥止渴的人间天仙。他们好像洞悉了生命的真正意义。生命如果比作一栋楼房,可以分为五楼。第一楼是吃饭的(肉体的),第二楼是睡觉的(情感的),第三楼是读书画画的(思考创作的),第四楼供奉宋江、关公等神位(悲天悯人的),第五楼供奉孔子、基督、释迦牟尼等神位(宽恕包容,无偏见的)。芸芸众生,大都只在一楼或二楼走动,心安志得,看到三楼的诗人、画家、音乐家,觉得他们滑嵇可笑;看到四楼五楼的人,虽不无尊敬,但总觉得他们曲调过高。其实,五楼并非最高处。白云飘飞之间,人迹不到之处,才是最高层。那里可能是生命的原本处所,时间可能静止,空间可能无存。那里无语言、无价值,无制度规范。这就是超现实派艺术所追求的最终境域;彻底追求的人,便成为街头诗人、画家、音乐家。当他们流落寒冬的街头,他们心中仍然生着炉火。季节的变化,潮流的来去或许可以左右他们的身体,但他们的灵魂已出于季节之外,游移艺术光热之中。”
       查理说得不错,其实人生无常生命亦无常,一个人活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非常不容易了。米鲁想她要一辈子做好一件事,那件事就是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