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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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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风中流言

 

1

 

       我一开始写作就遭遇了流言蜚语,那些莫名其妙的流言蜚语,铺天盖地弥漫在我的生存空间,使我喘不过气来。那天我正在洗尿布,我湿湿的手接过吱啦啦响的电话后,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带着淫欲与邪恶的声音,使我气愤得浑身震颤。我搁下电话后,禁不住与怀中的小小女儿一起痛哭起来,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十分无奈又十分孤寂,但后来我意识到我所要面对的是一个看不见的精神世界,一个在艰难岁月里承受着全部的不幸与挫折,承受着伤残与孤独。
       有一天我振作精神对自己说,米鲁,让那些浅薄的长舌男人和女人制造的流言蜚语见鬼去吧,你要继续努力,让灵魂不断飞升。应该说那个时候的米鲁,还不知道流言蜚语会让她在日后漫长的成长过程中遭受到那么多的诽谤、攻击、屈辱和封杀。好在她一直美丽地抗争着,以智慧和才华创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尽管那是一条以血为墨以笔代枪的路。
       现在时光已到了二十世纪末,米鲁坐在书桌前回想1986年春的一个诗歌笔会。那时候的米鲁刚刚二十出头,青春荡漾又美丽动人。无论男诗人还是女诗人,都喜欢谈论她的美、她的气质和她那双迷人的眼睛。爱美是人的天性。米鲁身为年轻漂亮的女诗人,本该幸福地走在一条康庄大道上。可事实恰恰相反。她后来因漂亮而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历尽艰辛。理由很简单:那些男人和女人,认为这么漂亮的女孩能有什么才华和思想?于是男人们开始对漂亮女孩,蠢蠢欲动。他们梦想占有她、撕扯她,他们对她想入非非。
       卑鄙者童斌就是那时候出现的,卑鄙者童斌是第一个对米鲁制造流言蜚语的浅薄男人。那个时候他已人到中年,却老是追踪漂亮女孩,让那些深邃的人感觉他精子太多脑子太少。米鲁是属于深邃的人之一,可那些浅薄男人看不到她的深邃,他们只看见她漂亮的脸蛋和苗条的身材。于是卑鄙者童斌开始追踪米鲁,米鲁说你家里有老婆有孩子,你到外边来寻花问柳也不照照你自己这张丑陋的嘴脸。米鲁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剑,直刺卑鄙者童斌的心脏。童斌说你这个丫头嘴倒是厉害,看我来对付你。
       米鲁并没有在意卑鄙者童斌的话,米鲁想她才第一次参加诗会,文坛上的人基本不认识,他能对付她什么呢?
       会议结束的那天晚上有个舞会,米鲁不想参加舞会,与一些诗友逛大街去了。她压根儿没想到就在她逛大街的当儿,卑鄙者童斌干了一件十分卑鄙的事。卑鄙者童斌在舞厅里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找米鲁,舞厅里没有米鲁的身影,卑鄙者童斌就到客房里去找,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过去,有些门敲不开,他就拿着凳子爬起来从气窗里望进去,看看里面是否有米鲁?有人问老童你找米鲁干什么?你怎么这样找米鲁?童斌心里当然明白,他想要贬损这个厉害丫头不用这个办法,还能用什么办法呢?这个办法是最能打击她的。
      “这个臭婊子、这个狐狸精到哪里去了?”童斌一边从凳子上爬起来,一边冲气窗里骂着。
      “老童,米鲁这个漂亮妞你别独吞?”围观的某个男诗人说。
      “独吞,我当然想独吞啦,可这个狐狸精到哪里去了呢?”童斌大着嗓门鼻子一伸一缩地说。
       围观的男人哈哈笑起来,他们谈起女人总是情绪亢奋、劲头十足。于是米鲁的名字就在他们嘴巴之间传播着。他们的嘴巴像一把快刀,很快把米鲁肢解得支离破碎。然后他们把那些碎末,随同他们的记忆和旅行袋一起,带向四面八方。
米鲁一直蒙在鼓里。
       米鲁两个月后经一位诗友告诉她,才知道这件事。米鲁气愤得咬牙切齿,咚咚地跑到卑鄙者童斌的单位里去指责他。可卑鄙者童斌却哈哈笑了起来说:“你跑来指责我就又是一个流言,现在我再多制造几个流言,别人也会信以为真,要不你为什么这样气急呢?你一气急人家就猜测你与我有关系了。”
      “你真是个卑鄙小人。”米鲁气愤地说。
      “我是卑鄙小人?小人就小人吧。”童斌哈哈笑着说。
       那段时间米鲁又气愤又无奈,整夜整夜被失眠折磨着。她想在这个传统的国度里,在这个习惯风就是雨、善于给人定性的国度里,童斌制造的流言蜚语给她所带来的不良影响,就像一堆牛粪重重地压在一枝美丽的鲜花上。米鲁痛苦极了,可她又无可奈何。她将如何消灭那些流言蜚语呢?那些流言蜚语不但伤害着她的心灵,还将伤害着她的其他各个方面。它们像一个个无形的杀手,在空气中肃杀着微弱的生灵。
       事实果然如此,米鲁后来又去参加一个诗会的时候,发现诗友们都向她投来陌生或淡漠的眼光。她顿时感到孤独极了,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傲然地选个好位子,不像有的人空着好位子不坐,喜欢挤在角落可怜兮兮的。
       米鲁从来没有像那天那么忧郁过,回到家里眼泪都掉了下来。母亲非常震惊,在她眼里米鲁一直是个刚强的女孩儿。然而流言蜚语一下把米鲁击得脆弱不堪,米鲁想她该怎么办呢?为什么那些与她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就那么容易轻信流言,然后再传播流言?难道他们缺乏见解和思想、抑或是人性里面有一种落井下石的快感?米鲁默默地流泪,将一个真实的她自己,裸着全部深情唱冈林信康著名的《绝望的前卫》。
       接下来米鲁成了一个孤独的女孩,她孤独地读书、写作,几乎很少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她把自己牢牢地封锁在自己心灵的车轮里向前,没有终止。直到有一天,在阴霾的迷雾中她看到一缕亮光。那亮光很快将笼罩在米鲁额头上的乌云驱散。米鲁知道人不该在困境里放弃自己对事业的追求,不该被别人所左右。米鲁看到远方在向她呼唤。她的朋友正穿越海峡向她走来。他们以自己的人格力量拯救米鲁早已变得麻木、脆弱的心灵,给她一份久违了的尊重与温情。米鲁充满感激与感慨,米鲁从此更有力量面对那一片阴冷的流云。
      几年后那个香港出版商田田看到米鲁发表在台湾、香港的诗歌后,写来了热情洋溢的信。他说他喜欢米鲁的诗,他希望米鲁把诗稿统统寄给他。米鲁接到这样的信高兴极了,她的忧郁情绪一扫而光,走到哪嘴巴里都哼着小调。米鲁想这世界还有好人,这世界没有什么能比遇上好人更令她开心了。
       那天晚上米鲁兴奋得不得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米鲁心里想着她能出诗集了,她能出诗集了。米鲁回想到这里,查理的电话就来了。查理说:“米鲁,你在干什么?”

 

2

 

       查理最喜欢探问米鲁曾经有没有情人,有过几个情人?查理每天都与米鲁喝酒,酒后吐真言,米鲁讲的大大小小故事都吸引着查理。那是夏威夷火奴鲁鲁一个刮着风的夜晚,白房子窗外的树木花草被风刮得发出簌簌的声音。米鲁说那时候她在她的地域是一只抬不起头来的灰老鼠,内心压抑极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长久地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现在想起来总有那么一些小人,在昧着良心干坏事。总有那么一些没有自己立场的浅薄人,容易轻信流言,落井下石,被坏人利用。
       那一年为了庆祝国庆44周年,一个米鲁不认识的小报编辑打电话给米鲁说:“我姓赵,久闻您的大名,我向您约一篇稿,时间比较紧,您写完给我传真过来吧?”
       米鲁想了想说:“好吧。”
       第二天米鲁写了一篇《乡愁》,写她在新加坡时对祖国思念的文章。米鲁遵照他的吩咐,去小店里花了九元钱给他传真了过去。米鲁想这九元钱花得有点冤,但一想到稿件比较急也就不去想它了。
       几天后,稿子很快在报上发表了出来。那个赵编辑打电话给米鲁说:“我把样报送到你家里来吧?”
       “不要不要,你寄过来就行了。”米鲁说。
      “那这样吧,我有几个银行朋友,他们请客吃饭,我已经请了有关文学部门的几个领导和作家,在郭庄搞一个活动,有专车接送。我请你也来参加,到时候我们来你家接你!”
      “这不太好吧?”米鲁说。
       “这有什么不好,难得的,再说那些领导、作家你也认识,就这样说定了。”赵编辑说。
       米鲁想既然赵编辑那么热情,那么就去吧!不过她说:“确定时间后,我在街上等你们的车。”
       赵编辑说:“一言为定。”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早上九时米鲁在大街上等着赵编辑派车来接她。赵编辑见到米鲁时说:“果然名不虚传,你真漂亮。”
       米鲁笑笑没有说话,她想初次见面怎么就说这样的话?是不是类似他这种男人就只看到漂亮女人的脸蛋,而不穿越漂亮女人的外表看到她们内在的深邃的思想呢?米鲁想很多男人其实比女人浅薄,可浅薄的男人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他们总是小看女人的实力与能力。
       这会儿赵编辑的车在某个文学机构大门口停了下来,那些领导和作家一个个上了车,他们见了米鲁十分惊讶地说:“你也来啦?”
       米鲁笑笑点点头说:“是啊,赵编辑请我来的。”米鲁一边说一边感到一种别扭,她顿时觉得她好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一种冷漠和一种歧视的目光出现在空气中。米鲁是个敏感的女性作家,她想这就是流言经风一吹,带给她的后果吧?米鲁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也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
       那天在郭庄的大部分时光,米鲁都觉得格格不入,没办法聊天对话。尽管有个类似茶话会的形式,但她只好默默地坐在一旁,给他们当听众。其实当听众也没有什么不好,有多少人能够耐心地当听众呢?
       这天中午的午饭,由赵编辑的银行朋友在一家酒店请客。米鲁猜想是公款请客?大家围桌而坐,谈笑风生,只有米鲁孤零零地选了一个角落坐下来,沉默无语。这时候赵编辑挨着她旁边坐下,他悄悄地与她说着话,他的话让米鲁感觉有点虚,但米鲁还是客气地应酬着,微笑地点点头。米鲁感觉一顿饭就在赵编辑不停地与她说话中结束了。结束后米鲁逃也似地,跑回家去。她觉得这一天很累,她觉得流言蜚语是一种无形的杀手,难怪一代影后阮玲玉要自杀,真是人言可畏啊!
      米鲁回到家里吃力地坐在沙发上休息,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她已进入梦乡了。她迷迷糊糊地拎起话筒说:“喂,哪里?”
      “我是成朝卫,米鲁你是不是要调到赵编辑所在的报社去了?”成朝卫说。
      “没有这回事。”米鲁说。
      “赵编辑亲口与我们说的。”成朝卫说。
       成朝卫是一个年轻的评论机家,他上午也参加了郭庄的活动,赵编辑都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呢?米鲁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然而这时候成朝卫说,我现在来你家吧,我有一些事情与你谈。米鲁想了想说:“好吧!”
       成朝卫骑着他的破自行车,一会儿就风驰电掣地来到了米鲁家。米鲁让他坐在一只墨绿色的单人沙发上,在茶几上给他沏上一杯龙井茶。米鲁坐在另一只单人沙发上,也为自己沏上一杯龙井茶,这样谈话的气氛就出来了。现在成朝卫喝了一口茶,开始与米鲁聊天。成朝卫与米鲁东聊西聊了一会儿后,才切入主题说:“赵编辑说你是他的情人,他正想办法帮你调到他们报社去。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怀疑他的话,后来吃午饭时看看他与你坐在一起说悄悄话,更加信以为真了。”
       “怎么会有这样卑鄙的人?”米鲁气愤地说。
       “真没有这样的事?”成朝卫问。
       “没有。”米鲁说:“我马上打电话给赵编辑,指责他这种不道德的行为。”
       米鲁气呼呼地拨着电话,电话一下就通了。接电话的正是赵编辑,赵编辑兴奋地说:“米鲁你找我,让我太高兴了。”
       “让你高兴个屁。”米鲁说:“谁是你的情人,谁又要调到你们报社来了?你不要太无聊造谣中伤。”
      “我只是与他们说着玩的,你别太当真了。”赵编辑说。
      “有这样说着玩的吗?你别吹这种牛来伤害人,你自重些。”米鲁说完啪一下,搁掉了电话。
      “又是一个卑鄙的小人。”米鲁自言自语地说。
      “这太没有道德了。”成朝卫坐在一边说。
       成朝卫走后,米鲁想这世界最痛苦的是什么?这世界最痛苦的就是被平庸与卑鄙的人包围着、纠缠着了。
米鲁讲完这个故事,窗外的风已经停了下来。夜很静,坐在查理白房子的客厅里也能听到海的涛声。查理倏地站了起来。他在客厅里徘徊了一圈说:“怎么会有这样卑鄙的人?”
      “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无奇不有,卑鄙小人满脑子想着下流勾当,平庸的人与卑鄙小人混合在一起,那空气就浑浊了。”米鲁说。
       查理思索了一会儿说:“再继续讲下去吧,我喜欢听。”
       米鲁想了想说:“好吧!”
       现在米鲁的思绪沉浸在那年一个长篇小说规划会议上,米鲁将自己的第一部已写了9万余字的长篇小说申报了上去。翻译家林老师说:“米鲁你写长篇小说完全有实力。”
       翻译家林老师在看过米鲁许多中短篇小说后,总是鼓励米鲁写长篇。翻译家林老师的声音从电话线里传来时,米鲁的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个如同慈父一般的形象。那形象温和、慈祥充满着一个长者对一个有才华青年的关心和爱护。这使米鲁在逆境里,在默默奋斗中,感到温馨与慰藉。米鲁想如果她所在地域里那些搞文学的人,都像翻译家林老师那样关心爱护有才华的人,那她就能改变身处此地灰老鼠的处境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些人知道米鲁也申报了长篇小说规划后,嗤之以鼻地说:“米鲁,她能写长篇小说吗?”
       有一天米鲁去那个文学机构办一点事,当走到一个办公室门口时,听到里面一片喧哗声。米鲁就停了下来站在门口听。她听到里面满屋子的人都在议论她。那些人满口污秽,从嘴巴里吐出来的全是二氧化碳。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米鲁想写长篇小说,米鲁这个漂亮妞怎么能写长篇小说?她这么肤浅的女人,做做别人的情人才差不多。男人们谁不想摸一下她的乳房和大腿?你们谁摸过她的乳房啦?”一个洪亮的声音落下后,全屋的人哄堂大笑起来,他们鄙薄一个女人的快乐笑声,一声声灌进米鲁的耳朵。米鲁气愤极了,米鲁想这都是一些无聊平庸的人,他们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浅薄和缺德呢?
       米鲁本来想冲进去,当面指责他们。但一想思想层次不在同一条水准线上,就是冲进去说了也是对牛弹琴。米鲁想在庸俗势力包围着的范围内,只有不予理睬才是明智的。
       后来米鲁在回家的路上觉得尽管她不妨碍他们任何什么,也与他们不太熟悉,但因为她写作,她写作就似乎妨碍他们什么了?米鲁想这些人怎么会不知道,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子,自己的品位、才华、学养在哪里位子就在哪里这个道理呢?
       现在米鲁对查理说:“我对邪恶势力的美丽抗争,肯定还会继续下去。”
       查理说:“正义总会战胜邪恶。”
 

3


       那年米鲁与查理生离死别时,查理说:“米鲁,别去理睬那些流言蜚语,走自己的路。”但后来流言蜚语在风中,一直飞到夏威夷火奴鲁鲁时,查理的脚跟也虚晃了起来。查理想对啊,米鲁在他这里给彼得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有与他说,米鲁会不会就像那些流言传播的那样,是个卑贱的女人呢?查理想米鲁为什么不当着他的面给彼得打电话,为什么要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才打,而且从帐单上看有一次给硅谷酒店打电话还打了半个来小时呢?米鲁是不是背着他正在与彼得谈恋爱呢?查理越想越不对劲,终于有一天拎起电话气冲冲地对米鲁说:“米鲁,你与彼得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背着我给彼得打电话,还打了半个多小时。你们是不是在谈情说爱?”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给彼得打电话是回州后仍要租他的房,那天服务员让我在电话上等着,他去找彼得,可我在电话上等了很久,他跑回来说都找遍了,彼得不在。”米鲁说。
     “那为什么要等我不在的时候打电话呢?查理追问。
     “一个人的时候是进入内心的时候,容易想起一些没有办的事。想起来了,好办的事就马上办了不存在背着你打电话的问题。没有与你事后说一是忘了,二是这种杂事说不说并不重要。”米鲁说。
     “真的吗?”查理将信将疑地问。
     “我有自己的人格、尊严和操守,信不信由你。”米鲁说着就搁下了电话,米鲁想在越洋电话上吵来闹去毫无意思,既浪费电话费又浪费精力。
       这会儿米鲁坐在书桌前闷闷不乐。她知道自从她从美国回来后,风中的流言蜚语就像天上落下来的一块块石头向她频频砸来。米鲁知道那些人都有圈,与圈中人聚在一起就过一下口头腐化的隐。这时候米鲁仿佛就是他们餐桌上的盘中餐,大家刀叉并举一起宰割着、蚕食着她。他们说米鲁这个狐狸精,如果不使用女人的本事,怎么能到美国大学去讲学呢?她这么浅薄能讲出个什么来?这个贱女人、这个臭婊子,她居然跑到了我们的前头,到美国大学去讲学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其实大部分人的人性里都有恶,落井下石毕竟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快乐的事。尽管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不认识米鲁,更没有与米鲁交谈过。但米鲁是飘在他们口中随时可以撕扯她、攻击她、污辱她的妖精。妖精米鲁就这样成了他们一个个圈中的猎物,被他们口头腐化着。然后那些腐化后的残渣,被风一吹,飘洒到四面八方。
       有一天妖精米鲁去报社送一篇散文稿,编辑部里拥满了一屋子人。他们看到妖精米鲁后窃窃私语,然后投过来鄙视的目光。妖精米鲁难受极了,她像一只灰老鼠那样地交了稿就蹿了出来。半路上她听到有人对编她稿的那个编辑说:“你怎么与这种人交往。”言下之意,就是说米鲁是个坏女人。
       米鲁自公元一九八六年来,对于这样的场景已经遇到无数次了。她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兵,目光一下就能穿透敌人的心脏。她知道真正的天才和优秀的人,成长都是艰难的。因为一般的人看不到天才的优秀,也看不到他们身上闪光的灵性和独特的魅力。苏东坡因为才华太出众,一生遭小人陷害。他坐牢于京城,遭贬于黄州,浪迹于天涯,最后还上了个“元佑觉人碑”,累及子女。写《瓦尔登湖》的美国作家梭罗,在他生前他的乡人们并不理解他,他的作品无处出版。后来当世界上很多人敬仰他时,乡人们还不胜惊讶,认为他的那些日记怎么也值得出版、研究?可见理解人是多么困难。
       米鲁是一个真正的孤独女人,十五年来她在逆境里,在被流言蜚语的诽谤、包围、和攻击中,艰难地自我成长。某些朋友因为听到米鲁的流言,纷纷离她远去。他们说人言可畏啊!有一次一个朋友主动要求米鲁给他寄作品去,他说他要为她写一篇《作家论》。米鲁很高兴,她想这个朋友真有胆识,居然不怕以某种势力为首的,对米鲁制造的流言蜚语。于是米鲁高高兴兴地整理出来了一大堆作品,又高高兴兴情绪激动地跑去邮局把它寄走。寄走后米鲁就在家里,一天天等着他的文章见报。当然见不见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一个身处逆境里的作家的关注,让米鲁感动。
       然而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这个让米鲁感动的人就像失踪了一样,音讯全无。米鲁终于忍不住打电话过去问,米鲁问得非常巧妙,她说我寄你的作品收到了吗?那个人就冷淡地说收到了,不过他已经不想写了。米鲁说不写没关系,但你为什么忽然就变了呢?他说人言可畏,他又说我明天把你的那堆作品寄还给你吧!他说着就搁下了电话。米鲁顿时感到一种莫大的屈辱,她啊想那些莫名其妙的流言蜚语真是害人不浅,她又想这个人这么没有自己的立场,也难成气候。
       那时候米鲁内外交困、四面楚歌。前夫与她离异一部分来自流言蜚语。前夫说你因为写作成了众人骂的妖精,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呢?前夫说我知道你是一个纯洁的女人,可在流言蜚语面前我就成了你戴绿帽子的丈夫了。这让我在单位里抬不起头来,我们离婚吧!米鲁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离就离吧!
       离异后的米鲁对人生、命运有了更深刻的感悟,她想她要学习苏东坡在逆境里自得其乐、开朗豁达的性情。于是每当她写作累了的时候,就弹琴画画自娱自乐。米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已经不在乎那些像吹胖了的汽球一样,在窗外风中飘荡的流言蜚语了。她知道流言蜚语能够伤害她、让她感到屈辱、但丝毫动摇不了她对写作的热情和喜欢。她更知道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是健全的人格和高贵的品德,仅仅有才气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才、学、识兼备才能成为伟大的作家。
       这会儿翻译家林老师打来电话,他总是安慰米鲁不要被流言蜚语所左右,不要生气。林老师说你是我们这里很有潜力的作家,只是他们没有发现。林老师是个勤奋的翻译家,他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翻译者之一,每年都要翻译许多作品。米鲁知道林老师是她所在地域真正关心她、爱护她的长辈朋友。米鲁更知道在她所在的地域,只有林老师真正懂得她那颗伤痕累累的痛苦的灵魂。十五年来的误解、十五年来的屈辱,十五年来被卑鄙小人陷害着,米鲁几乎在窒息的煎熬中艰难地呼吸,在灭亡的宿命中表达起死回生的愿望,在黑暗的深渊祈祷天国的辉光。如果要问什么是真正的写作,米鲁认为她这样的写作者,才是一位真正的写作者。
      “你最近在写什么?”林老师问。
      “写长篇小说。”米鲁说。
      “你一定会写得很好。”林老师说。
       林老师的关怀让米鲁得到慰藉。米鲁想一个受尽屈辱的人,既有权利控诉也有权利宽容,但没有权利麻木。她必须写出好小说,必须首先在人格精神上实现自我突破,才能在文学创作上有所超越。米鲁想鲁迅说得好:“文学是国民精神的光。”
 

4


      现在查理因为在风中听了太多的有关米鲁的流言蜚语,在越洋电话上与米鲁总是谈不了几分钟,就开始吵架了。他似乎越来越缺乏,那一份在米鲁心目中的男人的温柔。米鲁想吵架就吵架吧,她心中正有许多闷气无处出呢!既然查理在太平洋彼岸的珍珠港挑起战火,那么米鲁就在东方的钱塘江畔与他来一场,穿越太平洋海底电缆线的,看不见烽火硝烟的战争吧! 于是米鲁就与查理唇枪舌剑、两峰相对地对峙起来。米鲁的每一句话都如刀如枪,又如火箭刷刷地穿越太平洋海底隧道,灌进查理的耳朵。查理惊讶极了,查理说米鲁你怎么这样泼辣?米鲁说一个女人需要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也就是说她既能温柔又能泼辣,泼辣是一种自卫和抗争。查理哈哈笑起来,查理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具备挑战性,个性鲜明又有棱有角。这样的女人才有味道。
      “无聊。”米鲁说着就搁下了电话。
       后来有将近一年的时间,米鲁与查理都处在烽火硝烟的状态。他们在电话上吵架,就像与一个身边的伴侣吵架一样。吵架使他们情绪亢奋,富有激情,吵架也使他们双方的个性暴露无疑。应该说米鲁与查理都是属于双重性格的人,他们既疯狂又宁静,既有大热情又有大痛苦,既有大慈悲又有高贵的道德追求。他们同时又都是独立自我的人,他们都认为他们决不可以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
       于是米鲁与查理,东方与西方在拉锯式的电话长谈中,有时和平共处、有时硝烟弥漫。于是米鲁和查理置身在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之中。查理身上的西方文化和意识,常常撞击着米鲁东方式的思维。米鲁知道查理作为西方教授是优秀的,他那种不断向学生提问的方式,也运用到了女朋友身上。女朋友米鲁在一次次被查理教授的提问中,显现出智慧和口才。这会儿米鲁想起那天与查理的对话:
       查理说:“人生好比爬楼房,没有力气的只能停在一楼,日日受困于钱财美色;稍有力气的爬二楼,可以卿卿我我赏花赏月;更有力气的爬到三楼,思索人生观察自然;最有力气的爬到四楼,客观地了解生命与社会,产生个人的坚贞以及对人类的同情与关爱。”
       米鲁说:“四楼这个层次按你的说法就是人生最高境界,通常能攀登到这一层次的人都已气喘如牛、老病缠身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地步,无法身体力行地去实现对人类的关爱。而我与你在希望到达这个层次上,将共同勉励、进步;这就是你说这一番话的目的,对吧?”
     “对,对对。”查理高兴地说。
     “那么我们都应该懂得去做一些什么,而不是被风中流言吹得脚跟不稳?米鲁说。
     “是这样。我专研我的学问而你努力用功。因为有你的才华与勤奋的人不多,有你朴素执着的人更少。如果你对中国目前的命运与变革,能在态度上体贴,在笔触上生死相许,十年后必定成为一个大作家。这么一场祖国之恋,比任何其他的过眼云烟的欢爱一场,都更深刻有价值。如果说前者是一杯上等法国酒,那么后者只是一杯冰淇淋。“查理说。
     “其实我们的恋爱从我回到祖国的这一天起,就进入了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了,恋爱只有超于恋爱才能进入真正的爱情,而我们现在通过太平洋海底电缆线作着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互动,其归根结蒂就是为了弘扬中国文化。“米鲁说。
     “你说得对极了,你与生俱来的勤奋坚贞启发了我,感动了我,我要勤奋坚贞地做学问了。我想只有呕心沥血地建设中国语言学,领导一批青年人,把这门学科提升到世界水准,这才是我这个海外赤子对中国文化的贡献。米鲁,感谢你,感谢你启发了我,提升了我的人格境界。“查理激动地说。
      “我们互相学习、互相提升各自的人格境界吧!”米鲁说。
       米鲁回想起这些与查理在电话上的对话,心里充满温馨。她想他们的爱情是不是已从本来感性的、肉欲的情爱世界,到超越肉欲走向更为纯粹、更为坚固、更为恒久的爱情世界了?米鲁想这就是他们要努力达到的爱情境界,那境界完全是自然的、心灵的,彼此分不开的,进入灵魂的最高境界。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谁也不知道米鲁正在向着灵魂的最高境界迈步。那些莫名其妙的对米鲁的流言蜚语,丝毫没有停止它在风中的飘荡和传播。那年外地有一个评论家来杭州参加会议,文学机构的某个领导对米鲁说,米鲁你抽时间陪陪他。米鲁知道那个会议只半天时间,还有两天是空闲着的。也就是说米鲁奉命要陪这个评论家游西湖,掏自己的腰包请客吃饭、买各类门票,这当然是一件既花时间又花精力和金钱的事。然而米鲁想都是朋友,朋友的事就是她的事,她就是再忙也要腾出时间来。米鲁为人热情真诚又善良正义,她从不算计别人,别人却在算计她。那两天当她冒着暑热的太阳,陪着评论家游湖的时候,关于她与评论家如何如何的流言蜚语就不胫而走。
     “看,米鲁这个妖精又与评论家勾搭上了。”某个男人说。
     “这个婊子,不就长得漂亮点,她能有什么才华呢?”某个女人说。
       米鲁知道他们对米鲁的流言蜚语,远远要比上面那两句厉害得多。那是一些下流透顶的肮脏语言,充满着对米鲁的人身攻击。而那些对米鲁人身攻击的人,米鲁压根儿不熟悉,有的甚至从未谋过面。米鲁想这种人除了浅薄与平庸,就是心胸狭窄容不得一个女作家像鸟一样地高高飞翔。米鲁知道没有什么比被平庸与卑鄙的人包围着更痛苦了,米鲁想要化痛苦为力量,继续努力读书、思索、感悟,让灵魂不断飞升。
       本来说好有一个女性作家朋友要来光临米鲁的寒舍,米鲁的寒舍从来就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一听说有人要来光临,米鲁就非常高兴。米鲁一天天在家里等着她,还专门到商厦里去买一次性茶杯。她想女作家与女作家之间,彼此的心灵可以用感觉去触摸、沟通、接近。然而那个女作家迟迟没有来,米鲁想她是不是忘了?于是米鲁拨通了她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女作家接过电话一改原先的热情态度,冷漠地说:“太忙了。”
       米鲁没有吭声。米鲁知道她的话音里,包含着太多的意思。米鲁也知道她的耳朵里,并没有少灌进关于米鲁的流言蜚语。米鲁想人言可畏哪,她觉得与米鲁在一起是件不光彩的事,也属正常。米鲁又想到了苏东坡,那阵子苏东坡是她最好的伙伴了。她常常独自到苏堤去,走在苏东坡修筑的长堤上,走在岁月漫漫的古道上。她想人类的生命有欢乐,但更多的是无尽的劳作与苦难。苏东坡便是一个多灾多难的苦难人,只是他的苦难使整个生命过程,在逆境里变得充实、辉煌与充满创造性。
       米鲁想一个真正的作家就是让生命充满创造性,而不是匠气十足地在屋子里编故事。真正的好作品,读者总能看见作家的灵魂在肮脏的表象上方痛苦地回荡,作家的脸庞在冷漠和文本深处悲哀地哭泣。米鲁想起作家摩罗写过的一篇《巨人何以成为巨人》的文章。他写的是俄罗斯历史上影响了一个时代的巨人赫尔岑,但他联系到中国的巨人们时说:“……像邹容、陈天华、秋瑾、徐锡麟这样的人,既没有赫尔岑那样丰厚的精神资源,更没有特鲁别茨卡雅公爵和车尔尼雪夫斯基式的安慰和幸福。他们永远遇不到老布肖那样的老师、要塞司令那样的办案者、少校典狱长那样的官员、特鲁别茨卡雅夫人那样的家属、马车夫那样的老百性等。秋瑾的叔父就是她的告密者,她死后不但没有得到鲜花,而且被老百姓吃了她的鲜血,徐锡麟更是给办案者分吃了心肝。……对于一位优秀人物来说,中国生活的千万个环节中,每个环节都杀机四伏。中国社会对于优秀人物怀着本能的仇恨和恐惧。顾准的遭遇很能说明问题。顾准受到迫害后,他的妻子绝望地自杀了。子女宣布与他断绝亲缘关系,还逼着顾准签字同意。顾准拖着病体,蜷曲在孤室寒窗之中,形单影只地写着那些先知般的文字。而他的民族像他的子女一样,一直在遗弃着他、拒绝着他。直到他逝世20年后,《顾准文集》才在中国一个最偏僻的角落里勉强问世。
       “……有恃才能无恐,谁能够在精神上无所凭依就自然地强大起来呢?越是精神强大的人,越是需要拥有最丰厚的精神资源。一个巨人不但需要通过研读典籍占有历代前贤的精神财富,不但需要通过研究人性和社会来把握人性的需要和历史的走向,他还同时需要周围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的理解、支持、温暖、尊敬、鼓励,他需要从这样的心灵交流中得到勇气和力量。如果没有这些条件,再伟大的人也会枯竭夭亡而无从成其伟大。在这样的意义上,任何一个伟大的人都是凭着他的族群并代表他的族群成为伟人的。所以,那些产生了巨人的民族必是像巨人一样可敬可仰的民族。”
       米鲁深有感触,她想在现实生活中坚持独立精神的人,走向厄运的不少。然而他们宁愿走向厄运,也不会让人消灭他们身上的独立精神。米鲁想她一生都将是那种“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
 

5


       公元一九九九年初,米鲁所兼职的那家运输公司倒闭了。米鲁一下成了个无职业游民。她决定以稿费来养活女儿和自己,成为一个自由撰稿人。当然自由撰稿人这个词,用在米鲁身上并不适合。她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撰稿自由人。因为她虽然需要稿费,但不会为稿费去写文章。而是想写,写出文章发表后才赚来稿费。米鲁觉得这样很好,她始终认为女人在经济上独立是十分重要的。人可以清贫,但不可以有贪欲。事物总是有所得而有所失,只是看你如何选择。
       有一家出版社聘请米鲁去做编辑,但有一个要求就是必须天天上班,还要时常出差。不过工资、奖金和福利都不错,还有住房分配。这些物质上的待遇的确诱惑人,米鲁也确实需要以这些物质作生活的基础。然而米鲁一想到没时间写作了,就婉拒了那家出版社。虽然米鲁有一些惋惜,但她想精神的丰富比物质的清贫更重要。这一点什么巨大的魔力都无法使她动摇,她对写作的坚贞与奉现,就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徒。
       然而现实生活是残酷的。米鲁仅用稿费过日子,那日子不是清贫而是贫穷了。贫穷的生活常常让她有一种饥饿的感觉,那是真真实实的饥饿,但能忍。所以她每晚工作到凌晨,总是忍着饥饿睡去。因为她不能亏待小铃铛,她也不要别人的援助。
      “妈妈我要吃肯德基。”小铃铛说。
      “好吧,妈妈带你去。”米鲁说。
      于是米鲁带着小铃铛去肯德基餐馆,她买一份套餐和冰淇淋。小铃铛高高兴兴地吃着,米鲁就坐在一边甜蜜地看她吃。这是一种做母亲的幸福,一种真正的母爱。母爱是伟大的。米鲁想这世界因为有伟大的母爱,世界才成其为世界,孩子才能在世界中茁壮成长。
       米鲁望着小铃铛狼吞虎咽地吃着,她想她要把小铃铛抚养成人。她要让小铃铛过上幸福生活,受到最好的教育。然而她感到一种生存的压力,那压力每天都压在她的肩膀上,让她气喘吁吁。
       有一天她想去找一份一周只上两三天班的工作,就像在那家运输单位时一样。然而这样的工作随着体制的改革,已经不太容易找到了。米鲁十分沮丧,正当她沮丧极了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好消息。有人说米鲁省里拨下来两个带薪名额的合同制专业作家,你写张申请书吧!米鲁想写张申请书倒是件容易事,何况按她的实际成就也很有希望争取到。于是米鲁大笔一挥就写好了申请书,交了上去。
       接下来的日子,米鲁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她依然每天充满激情地写作,她觉得她坎坷的人生经历,与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是她写也写不完的创作源泉。她写啊写,有一天她完成了一个小说后,忽然想起这件事,就给某个领导打电话。她打电话毫无目的,只是想问问她的申请 ,他看到了没有?
       那个领导是米鲁一向尊重的人。他坦率真诚又纯朴善良。米鲁电话一打过去,他就客气地说:“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老白极力推荐你,说你有写作的实力和潜力。只是这样说的时候,有些人嘲笑了起来。现在你作为候补名单,排在第三位。如果第二位的那个有特殊情况,暂时不应聘那就轮到你了。”
       搁下电话后米鲁感到屈辱。她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一个场景,那场景里的人个个都有身份地位,他们围桌而坐讨论决定着那两个名单。他们中某些人一听到米鲁的名字,就嘲笑了起来。他们想米鲁这个人有什么才华呢?她不过写写自己罢了,她其他能写出个什么来呢?她能有个什么深度?
      “哈哈哈、哈哈哈…….”会议室里嘲笑一个女作家的声音在四处回荡。对某些人来说嘲笑别人是件快乐的事,对某些人来说听嘲笑一个女作家的声音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快。谁能觉得自己就平庸、浅薄与麻木了呢?浅薄的是米鲁,米鲁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当拿薪的专业作家了?
       现在米鲁躺在床上,她已经病了很多天了。她听到窗外的风声,便想起美国当代著名诗人勃莱的诗句:“贫穷而能听见风声也是好的。”这时候她感到文学对人生、对心灵的一种拯救力量。她觉得只有在人类灵魂世界里,经过热情与痛苦焚烧之后,才能真正体验到一种生命超越,一种整个人生思想境界的升华。于是她支撑着病体爬起来,坐到书桌前。书桌的两边都乱七八糟地堆着书报杂志,而且越堆越,她坐在中间就像坐在一个山凹里。
       电话铃吱啦啦地响了起来。米鲁想是谁呢?米鲁心里盼着查理的电话,但又觉得自从风中流言穿过太平洋吹到查理的空气中后,他们在电话上聊着聊着就会吵起架来,吵架时双方难免出言不逊。这是米鲁不愿意的,但米鲁天生的叛逆性格,容不得她心爱的人与别人一样对她误解。她只好作着美丽的抗争,这使查理笑着说:“你一生都在抗争。”
       这会儿米鲁站起来去接电话,但当她抓起话筒时对方已经挂断了。米鲁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米鲁想是谁还想到关心她呢?米鲁忽然感动了起来,她想她一定会好起来。她走到食品橱前,拿出一瓶中国红葡萄酒喝起来,她知道酒能给她力量。
其实与酒结缘的女人,多半是内心寂寞的女人。她们很少或者几乎没有适当的场合交流、倾诉和沟通。于是酒便成了她们情绪的平衡剂,也成了她们唤醒激情重新找到生命活力与光彩的工具。所以女人饮酒,自古以来有一道亮丽的风景。比如:武则天祭天地亲政、杨贵妃为情浇愁、李清照斟酒赋诗、潘金莲借酒叛逆、秋瑾豪饮壮志…….都不同层次地表现了特有的女性酒文化,体现了她们生命的辉煌与衰颓,流露了她们不同程度的压郁内向而又豁达自解的风流。相反,男人饮酒则通常用于应酬交往、寻欢作乐。他们不像女人饮酒以情绪起伏相关联,而是有着较大的功利和目的性。
       然而女人饮酒一般频率较底,但每次醉酒都是一次感情上的涅磐。李清照说:“浓睡不消残酒……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样刻骨铭心的词句,是李清照大而深寂寞的见证。可后世有多少人懂得李清照的寂寞呢?也许只有与酒结缘的寂寞女人,才能真正懂得李清照的寂寞。
       米鲁喜欢李清照,也懂得李清照深深的寂寞。她想女人的心是容易相通的,她又想有谁能懂得她深深的孤寂和那一种浸透骨髓的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