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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草庵里支撑

 

1


       我终于登上了回国的飞机。我在中国航班986的飞机上,给查理写信。我说亲爱的查理我回中国去了,我是真正地想快一点就让双脚踏在祖国的土地上。我已过了而立之年,一种紧迫感让我觉得再也不能浪费光荫了。古人说:“一寸光荫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荫。”这是很有道理的。虽然我们都是事业型的男人和女人,但我不会忘记我们朝夕相处的四十个日日夜夜,也不会忘记你如蓝得醉人的夏威夷大海那样,给我深深的爱意与温柔。我知道夏威夷将是我梦魂肠断的牵挂,也将是我一生一世的最爱。我写完这封短短的信后,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回到我原来熟悉的生活中去了。当然与原来不同的是,我将独立支撑从零开始,走向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天晚上我走下飞机,当双脚踏在上海虹桥机场时,我想米鲁新的人生开始啦!米鲁看久别后的祖国,什么都是新鲜的。即使在拥挤的火车站,与一大批扛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农民工挤在一起,也觉得十分新鲜。尤其回到故乡杭州,米鲁在空气中就闻到一股湖畔荷香。
      “妈妈回来啦!”我七岁的女儿小铃铛听见敲门声敏感地喊着。
      “怎么可能呢?”外婆对她说。
      我又咚咚地敲门,外婆就到门上的“猫眼睛”里张望着,她发现果真是我,就打开门惊讶地问:“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回来?”
     “给你们一个惊喜。”我说。
     “妈妈、妈妈,我就知道是你回来啦!”小铃铛扑到我的怀里说。这时候父亲从里屋出来,见到我回来了说:“你怎么提早回来啦?你不是说要在美国读博士吗?”
       我无言以答。我知道父亲多么希望我与他一样是个美国博士,然而我却放弃了。我吞吞吐吐说:“我放不下小铃铛,我也放不下写作。”父亲不再吭声,他望着我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后来我在父母家里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带着小铃铛回自己的家了。我的家离父母的家不算太远,我去美国后就由母亲隔两三天去照看一下。母亲见我回来了,自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本来就不善做家务、带孩子,我们小时候就不是由她自己带大的。
       这会儿我从旅行箱里取出给父母的礼物后,又取出给小铃铛的礼物。小铃铛抱着一只大狗熊,嚷着要回家。是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自己的家了,她要去看看她床头的那只小狗熊还在不在?于是我牵着小铃铛的手朝回家的路上走着,我没去美国前就已经与小铃铛过了两年的单亲家庭生活了。小铃铛的脾气有点怪,也有点坏,这都是我太宠她的缘故,事实上孩子是宠不起的。
      现在我们回到了自己的家,这个家只有两个小小的房间,而且没有什么装潢。小铃铛发脾气的时候,就用脚咚咚地踢门。两扇房门的门框边,已被震得露出了里面灰色的石砖。我有时想单亲妈妈真辛苦,可孩子她一点不知道。孩子她想要什么就要什么,高兴和懊恼一栏无余地在你面前暴露出来。
       我的家除了钢琴和电脑,就是书和杂志。家里的书泛滥成灾,书橱早已塞得满满,便只好一层层,一摞摞,像茧一样向墙角扩张着,包围着书桌,蔓延到地面。因为挤,组合音响委屈放到阳台搭成的房间里,因为小,我把长沙发送给了邻居,只留下一只单人沙发。我想米鲁在这两个小小房间里已生活了多年,她还将继续生活下去。
       小铃铛毕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她躺到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检查她的书包,发现她成绩不错,门门功课都在90分以上。于是我就拆那一堆的书信和报刊杂志,这都是我去美国后母亲从信箱里拿出来,放在我的书桌上的。
       第一个信封是一本散文杂志,上面刊载了我的一篇《关于茶的哲思》的文章。关于茶我总有许多话说。因为我每当在案头都有一杯茶。茶是中国特产,盛于唐代。陆羽《茶经》的广泛流传,使茶发展为一种雅俗共赏的精神文化。我们可以很讲究地喝,也可以很随意地喝。无论怎么样喝,饮茶后的回甘就像人生。同一个杯、同一种茶、同一式泡法,饮在不同的喉里,冷暖浓淡自知,完全是心证的功夫。东都扶桑的日本茶道,是中国生命哲理开放的一朵无比光艳、孕育着无限蓬勃生命活力的花仙子。它的发展立程由上层化、神秘化、程式化、繁奢化直到逐渐向着普及化、平朴化、简约化、心灵化的演变,使四百多年的茶道形成诸多流派,使茶人生活近似艺术家生活。譬如:千利休这位拜师于绍鸥达15年的入门弟子,以伟大的茶道艺术家姿态,择优变异,以俭代奢,以简祛繁,直逼茶道的内在魅力,上升到日本文化艺术代表的地位。所以在日本文明史册上,千利休在茶道上的贡献无人可以望其项背。
       日本茶道的博大精深,绝非片言只语可窥全貌。但我喜欢他们把茶道提升到“茶禅一味”的艺术,哲学高度,成为一种崇尚还原式的内省美的生活宗教。然而大多数中国人喝茶都没有太多的讲究,通常一杯茶从早到晚只添水不换茶叶。如果把它分类,那么蜷缩是婴儿,收放自如是青春年华,肥硕则是晚年。我们喝茶,每天在杯中都可以观其一生。一生的滋味,酸甜苦辣尽在不言中。
       看完第一个信封,接着我又拆第二个第三个信封,当拆到第八个时,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我以为是查理来电话了,三脚两步地去接,却原来是一个久未联系的朋友。她说米鲁你猜我是谁?我说猜不着,她说我是高美丽啊!高美丽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使我想起初中年代我们一起跳舞的情景。那时候我们都是学校文宣队的舞蹈演员,我们都争着演白毛女。结果她走后门轻而易举地就演上了白毛女,这使我第一次感到气愤和不公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理睬高美丽。高美丽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听说她通过关系当上了文艺兵。如今她怎么样了呢?
      “你在哪里工作?”我问。
      “环卫处。”她爽朗地说。
       我十分惊讶,我说你怎么会到环卫处去工作?她说这又怎么样?她就是喜欢环卫处扫垃圾的工作。这世界满处是垃圾,真是扫也扫不完啊!我不知道高美丽是调侃,还是真正在环卫处工作?因为这么多年不联系,我真的不知道她改变了多少?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搁下电话后我的思绪依然在环卫处里打转转。如今还有多少像高美丽这样漂亮的女人,到环卫处去工作呢?不用说女人,就是男人乐意干环卫处工作的也不多了。在我的印象中只有一个老人乐意干环卫处的工作。他是一个执著的拾荒者。我十多年前就认识他了,那时他刚过七十。身体说不上强壮,但精神抖擞,中气十足。他有一份环卫处退休工资,儿女对他也孝顺,完全可以闲居家室,或者含饴弄孙,栽草莳花。
       然而,他喜欢每天风雨无阻地穿梭在大街小巷里,拾那些废铜烂铁、纸屑垃圾。衣衫自然不整,人也显得脏兮兮。家里人好心规劝,他只当耳旁风,依然我行我素。于是年长日久,别人都认为他患了精神分裂症。而他本人非常清楚:他是环卫工人,他为拾荒而生!他愿意永远衣衫不整,行进在城市的大接小巷中。
       我理解他
       作为一个生命,我们为什么存活,在和平的、规范的世纪里,我们该怎样生存、怎样去接近生命的辉煌?

 

2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醒了,这是我回到故乡的第一个清晨,我对自己说米鲁你既是事业女人又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兼父亲,你必须抓紧时间努力用功、干活,支撑起一个家。米鲁听到这样的声音,立即起床。她知道她肩上扛着责任。于是拿牛奶、买早点,一遍一遍催小铃铛起床,并且用自行车载着小铃铛去学校。小铃铛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像个小公主似地说:“妈妈,下午来接我。”
      “好,妈妈下午来接你,但你上课要认真听讲。”米鲁说。
       到了学校,米鲁望着小铃铛背着书包,奔跑着穿过操场消失在教学楼的门厅里,米鲁这才放心地离开学校。她今天要回到从前兼职过的运输单位去上班,那是几年前她辞掉全日制机关工作后,找到的一份最符合她“三个要求”的会计工作。她的三个要求便是:赚钱、写作、带女儿。而那份会计工作,只要账务做得好,一周少上几天班领导并没有意见。
       现在她走进运输公司,那些守在大门口等货的装卸工、农民工、下岗女工看到她回来了十分惊讶,他们说米鲁你为什么不留在美国?你怎么又到我们这里来了?你在美国大学讲学,我们这里可是大老粗成堆的地方啊!米鲁说她的创作源泉离不开自己的国土,也离不开你们给我的灵感。他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他们说我们搬货运货能给你什么灵感?米鲁说她写的作品就是证明。
       米鲁一边说一边走进了小木屋办公室,经理正在与出纳交谈着什么,他见到米鲁回来了说:“咦,你怎么回来拉?”
       “是啊,我回来了,你难道不欢迎我回来吗?”米鲁说。
       “哪里,我们还怕你不回到我们这里来了!”
      “怎么可能呢?”
       这会儿米鲁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她等着那个接替她工作的会计来交班。那个会计一人干了三个单位的会计工作,一个月就能赚不少的钱。米鲁想她能否也多兼几个会计工作呢?当然这只是米鲁一时的想法,她绝对要把最多的时间用在写作上。
       一个多小时后米鲁办完了交接班手续,就开始算帐做凭证。她发现在她去美国的那段时间,公司利润又翻了两翻。这种没本钱生意利润一多,经理情绪就天天很好。这会儿经理走到米鲁身边说,你回来了我们就再发一次奖金吧!米鲁睁大眼睛问;“真的吗?”
       “当然真的。”经理说。
       这天下班米鲁拿着奖金,买了一大堆食品,她决定抓紧时间坐下来写作,不上班的时候一个人在家就吃得简单。因为她首先要完成一本旅美随笔集,接着要写一部长篇小说。米鲁一想到能有时间坐下来写作,心里就美滋滋的。
       现在米鲁提着一大堆食品,匆匆地赶回家去。然后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去学校接孩子。这时候的米鲁做家务劳动时,喜欢捋起袖子、卷起裤腿,一副十足的劳动妇女形象。然而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就是她进入独立思考或者写作的时候,这时候的她才能从那些凡俗的现实生活事务中,让灵魂飞升起来,定格为一道清晰的剪影。
       夜已经很深了,米鲁坐在书桌前写《哈佛的力量》,思绪完全沉浸在去哈佛大学时的感觉里。于是笔底不知不觉就流淌出这样的文字:哈佛大学是举世闻名的名牌大学,位于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城,距今已有三百五十多年的历史。它以永不枯竭的生命力,吸引着世界各地一代又一代的优秀学子。
       我梦一般地来到哈佛,走在乔治王朝式红砖门里的哈佛园榆树林时,就有一种进入知识的汪洋大海之中的感觉。那浮雕花饰般的红砖墙,那韦德纳图书馆希腊式大圆柱前,宽阔无比的石阶,都让我觉得自己是非常的渺小,像无边无际白沙滩上的一叶小舟。于是我鼓起勇气,走进光洁照人的褐色花纹的大理石大厅,手摸着钲亮的黄铜楼梯扶手,整个身心充满了一种肃然的神情。我想起美国诗人爱米丽-迪金森说:“书就像一艏航舰,将把人带到遥远的土地。”
       我进入图书馆阅览室,在翻过眼花缭乱的卡片箱后,又进入书库,书库藏有一千一百多万册书,在通向书库的地上画着各种彩色的给人引路的图线,这时人在书库中,就像在一个无底的洞穴,真不知道自己是下了地狱,还是上了天堂?
       哈佛的藏书宏富。只要你所需要的书,几乎都能找到。我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看到一本中文版的伊朗古代诗人哈菲兹的诗选。哈菲兹的诗歌满篇是鲜花、夜莺、蜡烛、情人、宝镜等,比喻连珠,形象优美,能激起人们无数想象的涟漪。因此,伊朗人把哈菲兹诗歌中含有大量隐喻和借喻的诗歌,用来占卜吉凶祸福,并称他的诗集为“命运史册。”我在哈佛读到哈菲兹的诗歌,读到他对人类种种美好的预言,真是一种福气。
       美国哲学家威廉-詹姆斯说:“真正的哈佛是存在于追求真理的、独立的、每每是非常孤独的哈佛儿子们的灵魂中的无形的哈佛。”哈佛是世界一流的高等学府,你用不了几年就会在哈佛教授们那里,获得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种智者的力量, 一种只有哈佛有而难以表述的力量。所以,哈佛的座右铭是:让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成为您的朋友。
       我如梦似的,想那圆塔,那希腊式山墙、那罗马风格的角楼、那查尔斯河畔的野花,难道真的是哈佛吗?然而,我只有随着熙熙攮攮的大学生们,走过大学楼爱奥尼亚式半露柱前约翰-哈佛的雕像时,才会感觉我确实在哈佛,感觉哈佛孕育着天宇般永恒又神圣的力。
       米鲁写到这里,《哈佛的力量》就完成了。她忽然想起查理,查理的病怎么样了?她很想听到查理的声音,但家里没有开通国际直拨,即使开通了昂贵的电话费也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米鲁想查理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呢?
       小铃铛早已睡着了。小铃铛睡梦里喊着妈妈,米鲁就跑过去说,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也许米鲁小时候寄养在外祖国家里缺少母爱的缘故,所以她给小铃铛的母爱总是浓浓的、厚厚的。她知道童年的孤寂,会直接影响孩子的孤僻个性。她不愿小铃铛长大是个孤僻不合群的人,她希望她一生活泼快乐、健康平安。
       熄灯已是子夜时分了,米鲁躺在床上感到腰酸背痛。尽管她才刚过而立之年,但她知道身体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只有身体好,她才能支撑这个家爬山涉水,到达理想的彼岸。于是她很快进入了梦乡,梦乡里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飞翔在盛开的樱花丛中。米鲁喜欢樱花,她认为樱花的生命虽然短暂,但它活得艳丽而不知疲倦。
       飞翔的蝴蝶是一个梦,一个草地上的梦,一个自由天空的梦,一个日日环绕着生命花园的梦。米鲁想难道她也如庄生晓梦迷蝴蝶那样吗?蝴蝶停在樱花上,不但美丽而且坚实、具体、可感又宁静。它们的一生都是灿烂、绚丽、超越生死界限的。所以蝴蝶与樱花,都能忘我地专注于自己的生命,坦然地面对死神的脚步临近。而人类却有贪婪地享受生命、挥霍生命的人,他们稍受挫折就沉醉于美酒女色之中,或者丧气、低沉、心灰意懒。
       现在蝴蝶停在樱花上,翅翼随风摆动的姿态,是一个非常凄艳的美景。米鲁从这一美景里走出来,不明白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做这样的梦?天还没有亮,可米鲁再也睡不着了。查理又浮现在她眼前,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与激动,仿佛像古人那样借一盏油灯,伴十里蛙声,心中百般困惑,把万种柔肠尽付于玉笺尺素之中。
 

3


       我一直居住在中山北路,那些年这条古老、丰盈、不宽的马路上,汽车、三轮车、自行车,还有农民的钢丝车,常常堵塞了交通要道,而沿街摇摇欲坠的百年老屋里,一清早就拎出来马桶一堆一堆地放在窄窄的街边。那时候我抱着三个月大的女儿,一大早就要去赶3路公共汽车,我要把她送到托儿所,我又要上班不迟到。天很冷,我把她用斗蓬围住,小心翼翼又使尽全身力气地抱着她挤车。她一哭,我就心疼。我对她的心疼,一直延续到现在,现在她是一个小小姑娘了,弹得一手好钢琴,还能绘画和舞蹈。但我不会忘记那些年的苦难日子,我们是怎样节衣缩食地把钱存起来买一架大钢琴,我们又是怎样一天天艰难而幸福地追求和坚持着。
       小铃铛五岁那年开始弹钢琴,至今我们都是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寒冬酷暑,每个星期天晚上,我总是用自行车载着她去老师家学琴。那天雨下得特别大,马路上到处是水坑,我们的头发衣裤全部湿透了,唯独琴书没有淋湿。我们到了老师家,小铃铛高兴地对老师说:“看,我们没有把琴书弄湿。”
       那时候老师收的学费不太贵,但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于是为了让小铃铛把琴继续学下去,我就想着赚钱。当然赚钱最先使我想到的办法是:炒股。其实炒股赚钱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在赢利了一些钱后,接下来就套牢了。套牢了数个月,我就对它丧失了信心。应该说那段日子,我一天天被赚钱、写作、带孩子这三大块事情折腾着。我想出一个最佳的解决办法,就是辞掉我现有的全日制机关工作,找一份既能赚钱又能有时间写作,再有时间带孩子的工作。当然我的这一异想天开的梦想,立即遭到了家人的反对。但我行我素,我一直在等天上掉下个大陷饼。
       机会终于来了。那年一家运输单位招聘会计,我就去报了名,也许我学历比较高的缘故吧,我一下就被选中了。我被选中后,此项工作完全符合我的要求。
       我不上班的日子,就在家里闭门忙碌。既不走亲访友也无其他娱乐。一位风华正茂的本土女作家,在繁闹都市中宁心静气地陶醉于自己的文字,这就是我的生活写照。尽管我偶尔也会怀疑:我真的乐意过这样清贫的生活吗?但回答是肯定的。
我的住宅确切些说是陋室,墙壁破旧不堪,木门吱呀作响,在没有任何装潢的居室里,我孤寂而又伤痕累累的灵魂幸福地飞翔。因为陋室清风四壁,却墨香满屋。我一天天趴在写字台上爬格子,当我写东西累了或者文思枯 竭的 时候,那架陪伴我多年的钢琴就会奏响我生命的另一乐章。我弹巴赫也弹肖邦、莫扎特,这时候家里唯一的听众是一只蜘蛛。它在我头顶的墙角上吐丝织网,其编织手艺炉火纯青。多年来我过着门口罗雀的日子,白天女儿上学去后,我与蜘蛛一样为生存忙碌着。我们各自苦心经营网格事业,互不侵犯又和平共处。
       到了黄昏,我必须去菜场买菜。菜场里水产类一条龙占了半个菜场。那些鱼、虾、甲鱼、黄鳝、螃蟹的摊位前拥满了人,我很想给小铃铛买一只甲鱼,给她瘦弱的身体增强体质,但我一问价钱就吓了一大跳。这哪里是我这样打工的人能买得起的?我只能光顾素菜和一元钱五颗的鱼圆,最多再买一点精肉和鸡蛋。不过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对物质生活并不看重,只要能维持一般的生活水平就行了。可实际上我连一般的生活水平都不到,我常常入不敷出,日子过得紧巴巴。
       在一次会议期间,有一个报社记者对我说:“米鲁,你不要再去做下里巴人了。你难道就不能调到报社来?”朋友的关心我非常感谢,但他哪里知道我的无奈呢?再说我也根本没有认为在运输单位与装卸工、农民工、下岗女工一起工作就是下里巴人了。相反,我觉得这是我真正与社会底层同呼吸共命运的难得机会,也是我感悟上层建筑与底层社会两种不同悲哀的最好见证。它有时让我思悟得难过,有时又让我产生一种对人类的悲悯情绪。
       这些天我一直在等查理的电话,然而查理的电话就是迟迟不来。我的情绪十分低落,整天恍恍惚惚就像失恋了一样。有一天晚上我打开煤气用热水器给小铃铛洗澡,也给自己洗澡。热水器按装在厨房里,这样洗澡的时候就不会煤气中毒。然而洗完澡后,一场很容易产生的灾祸就隐藏了下来。
       那天因为累,又因为神思恍惚注意力不能集中,我与小铃铛都早早地睡了。我一睡就睡到后半夜,起来上卫生间经过漆黑的厨房时,忽然看见热水器里面的火正在小方块里面往上冒,天哪,怎么煤气没关?我一下紧张起来,赶紧把已燃得漆黑的热水器和煤气关了。
       后来煤气和热水器虽然都被我关掉了,但我仍心有余悸浑身颤抖着。我想如果我不上卫生间,再过半个小时或者十分钟,我与小铃铛是不是都要葬身火海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家里到处是书、报、易燃品,轰一下就什么都完蛋了。应该说我与小铃铛的命也真大,我们生命中一定有贵人相助。
       我把这次惊险,看作是我独立支撑家庭的一次重要教训。我想日后一定要事事小心,至少睡前要检查门窗火烛。从前在我们这栋楼前的小路上,每到天黑尽了的时候,总有一位老人以鸣锣似的吼声喊着:“门窗关好,东西拿进,火烛小心。”可不知什么时候这喊声没有了,这老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第二天我把这惊险的故事,讲给那些装卸工、农民工、下岗女工听时,他们对我开玩笑说,你怎么不找一个如意郎君把自己嫁出去呢?你才三十出头何苦这样活受罪?
       在大多数男人眼里,女人似乎天生是弱者、是依赖性很强的人。其实不然,自尊、自强、自立、自爱的女人是最有力量的人。她们巾国不让须眉,把女人的柔美与坚强发挥到了极致。
      “我为什么要嫁人?”我说。
      “让男人给你养孩子啊!”装卸工说。
      “我自己行。”
       后来我回到办公室,在写字台前坐下来噼噼啪啪打算盘时想,我决不为了婚姻而婚姻,为了婚姻而婚姻的结合与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我忽然又想到了查理,查理是不是那种为了恋爱而恋爱的男人呢?我不敢多想,也不希望他是这样的男人。这天我下班回到家里时,传达室韩大妈见到我说:“米鲁你有信。”
       “哪里来的?”我问。
       “美国。”她说。
       韩大妈把信递给我时,我一眼就看到了查理那几个歪歪扭扭的中国字。我高兴极了,心怦怦地跳着,但我没有迫不及待地拆开它,仿佛里面的秘密使我羞怯了起来,我把它先藏进了抽屉。不过我洗衣做饭的时候都想着它,我有一种既想马上拆开它又害怕拆开它的感觉。
       夜晚终于来临了。小铃铛睡着后就是我从一个现实世界中的女人,进入到了精神世界中去的女人了。这时候的我在精神世界中遨游,从大地上的爬山涉水一下飞升到天空中的御风而行。我感到一种飞翔的快乐,也感到一种飞翔的疼痛。
       现在我把查理的信从抽屉里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不过一会儿展开信笺后我就平静了下来。因为它不像我期待中恋人所写的信,但它似乎比我期待中的信更令我费神和捉摸。我一行行读下去,他的信夹杂着英文读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味道。他说他的车子被一个冒失鬼撞坏了,在车厂修理中,他每天只能走路或坐公共汽车,不过别有一番情趣。没有自己的车,才会真正觉得车子的宝贵方便。他又说车子拿回来后,他一定会视如珍宝,细心爱护。
       接下来,他在最后一小节谈了人生。他说人生就是靠三大动力、需求、原则在推动。比如:一、责任,二、梦想,三、奉献。一个人如果把这三大动力平均而充分地发挥,生命便会有活力,生活便会有乐趣。
       我想想也是。
 

4


        转眼我回到祖国已经半个多月了。这半个多月我都干了些什么?那个午后我正这样追问自己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喂?”我问。
         “米鲁,我是查理。”查理在电话的那头精神十足地说。
        “你怎么才打电话来,你在干什么?”我有点抱怨地说。
        “我没干什么,正准备20日去康奈尔大学进修。”查理说。
       于是我又像在旧金山海特街那栋别墅里那样,与查理在电话上聊天。这天我们聊的大多都与爱情无关的话题。我们不像两个恋人的聊天,倒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在电话上叙旧。我们叙旧叙得差不多的时候,查理说:“我要八月初才从康奈尔大学回来。”
       “那你在康奈尔大学给我打电话来?”我说。
       “好吧!”查理说。
       搁下电话后我的心情格外愉快,我想康奈尔大学是个不错的大学,查理到那里去进修在学问上一定能更上一层楼。我喜欢查理的上进,查理的上进使我想到彼得的后退,彼得如今在拿、哪里呢?彼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背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感到悲哀。
       明天是双休日,我要带小铃铛去公园玩。我再忙 再累也不能忽视了小铃铛的玩,我要搀着她的手走进大自然。当然带着她玩是很累的,她把妈妈当成与她一样大的孩子,要求妈妈与她一起坐电动小火车,坐空中晴空霹雳等等惊险的车。也许她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我在半空中吓得心脏咚咚直跳。所以每次带小铃铛玩,就感到自己体力不支、力不从心。毕竟我已三十多岁的人了,哪里能像孩子一样地玩呢!
       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是著名翻译家林老师打来的。我们已认识很多年,他一直像个慈父那样地关怀爱护着我,他的妻子也像慈母那样地给我以关怀。这使我常常在他们这里感到一种高尚,一种境界。这会儿林老师在电话中问:“米鲁,你在干什么?”
      “发呆、枯坐。”我如实地说。
       林老师笑了起来,林老师的声音总是很温柔。他说:“发呆的时候就是你思想的时候吧?”
       林老师已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却充满着蓬勃的生命活力。他常说“文革”给他耽误了很多时间,他要拼命工作把时间夺回来。于是他拼命工作的激情,使他的翻译作品硕果累累。我特别喜欢他翻译的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长篇小说《赫索格》。这不仅仅是作家本身带给我们的那种既古典、又现代派的创作风格,以及跌荡起伏的故事情节,更还有一个现实世界与一个超现实的、充满神秘臆想的梦幻世界,让我着迷。那着迷自然与翻译家的译笔有关。林老师的译笔优美流畅,早已触及到了更为深邃、更为复杂的生命体悟了。
       记得我第一次去他那个极为简朴的家时,想起了陶渊明的“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的诗句。我知道这是林老师的真实写照,他乐意埋首在层层叠叠的书中,不知疲倦地工作,让黄昏散发出独特的光辉。
       这会儿我与林老师在电话上交谈结束后,又进入了发呆、枯坐的境界。我常常这样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以至于我妈妈偶然看到我发呆,就以为我神经不正常了。她总认为思索得太多的人,容易发疯。因此她并不赞成我写作,她只希望我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然而她不知道我的写作源于血液的躁热。只有写,血液才能流淌得哗啦啦,生命才能孕育出万丈浩然之气。
       “米鲁、米鲁米鲁……”门外有人喊。
       “谁?”我心怦怦跳地问。
      “收水电费。”
       我打开门403室的男主人说:“你们185元。”我付过钱关上门想,光水电费一个月就这么多,我那点微薄的工资若不精打细算,就要吃了上顿没下顿了。其实许多时候,我也真的是吃了上顿不吃下顿的。那天我病倒在床上,高烧使我整个人滚烫滚烫,一天没有进食的我想喝稀饭,也想吃面条,可冰箱里已经没有食物了,桌上的一碗快餐面,给小铃铛凑合着当了晚饭。我饥饿地躺着,不想打电话麻烦任何人。我知道独立支撑的日子,也是一个个闯难关的日子。
       有一天一个《美国新闻和世界报道》的女记者,走进我家的门,她环顾四周说,米鲁,你居住的房间就像日本古代作家良宽住在草庵里一样。她是一个敏锐的洋女人,还没有坐下来访谈就揭示出我身处的日常生活气氛,我的精神追求,以及我呼吸的一种孤傲看透世事的气息。
       其实这是一种女人的力量,它靠地母一般沉厚刚毅、缄默无语的内在支撑,才能进入住“草庵”的境界。我虽然不是刻意要住“草庵”,但坚守自我不为物质所左右却是我的原则。我始终认为支撑,才能使女人立于永远不败之地。因为一个女人无论有多么漂亮,只有迈向智慧才会永远美丽。而智慧使女人在沉思追问、反省的孤独日子里,又要靠支撑自己和支撑他人来维系。因此我喜欢有支撑的女人,她们的魅力往往来源于自身的根基,并生长出璀璨夺目的花。
        一般来说有支撑的女人,总是越活越神气,反之就会像焉了的花一样枯萎。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还活得魅力十足的原因。我结识过一些风流倜傥的男人,他们取得一点点成绩后,就以它为资本争取赢得女性的青睐。于是每天都在恋爱的男人,腰板笔挺而轩昂,但几年后人就整个坍塌了,姑娘、女人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归宿中去,爱情就成为另外的诠释。男人被悬空了,悬空后的男人看起来虚弱。这时候他们反悔在以往不承担责任的放逐中,没有清算自己。而现在想要在事业上找到寄托和支撑,已经失去了机会和能力。于是一副越来越无靠的样子,到最后还是希望女人 支撑他们。
       一个优秀的女人,总是活得恒定坚强又风情无限。她是一个沉下心来做事的女人,也是一个会鼓舞、激励他人上进的女人。这样的优秀女人,就是一个秉赋土地一般沉厚力量的女人。她的肩上扛着责任,而且有信心把责任肩负到底。
又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
       我首先在炉灶上煎中药,中药在药罐里噗噗响着,散发出一股苦味在房间里弥漫。这是煎给我自己吃的中药,每次喝着这苦味的药,就像体味着人生的苦味。我寂寞地站在炉灶旁,用抹布擦锅台,那上面的油腻已经积得很厚了。因为我把很多时间都用来写作、思考,家里难免就显得不够整齐、干净。
       现在我喝完了药,苦味在心里流淌。但我必须提起精神,而且要情绪很好,让放学回来的小铃铛看到妈妈满脸笑容。小铃铛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她的过于早熟让我担心。有一次她钢琴弹了一半停下来对我说:“妈妈人为什么会死,活着有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关于生命的话题,小铃铛小小年纪要拷问生命这个庞大的话题,让我吃惊。我知道小铃铛有着艺术家所具有的天赋和秉性,也有着艺术家所共有的坏脾气。她根本不像她的同龄人那样快快乐乐,她老是莫名其妙地不高兴。她一不高兴就会发脾气,有时还会大吵大闹。但有时也会对我说:“妈妈我情绪不好,你抱抱我。”这时候我就会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怀抱我的小铃铛。
      “妈妈开门。”小铃铛在门外喊。
      “小铃铛放学回来啦!”我满面笑容地说。
       其实做妈妈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开心幸福,可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呢?
 

5


       我的旅美随笔写得很快,两个多月就写满了一本书。长长短短的文章总共有100篇。这100篇记录了我每到一地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以及当地的风俗民情。我完全沉浸在写作里,查理没有来电话便觉得耳根清静。我知道我并非那种在爱情里日日缠绵的女人。在爱情中不失自我,在自我的世界里像蜘蛛那样居中为王,就是我的秉性。然而查理终于忍不住了,他打电话来向我挑战,在他向我挑战的日子里,我几乎天天都能收到他的信。
       今天这封信他是这样写的:“……得到这个惊讶的结论:生命力与想像力是一体的两面。有想象力才能感觉,才能爱;有想象力才能勾画未来,才有希望。爱与希望就是生命力,而生命力植根于想象力。有生命力的人,外在的压力与阻挠,足于激发提升他(她)的想象力,因而不知不觉在逆境中坚贞有力地成长。……”
       我发现查理在信中从来不谈爱情,他总以哲学家的身份与我谈哲学。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爱情,相反他使我思悟很多东西。我们都有一种对手的感觉,这使我们在后来漫长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四年半恋爱中,有着跌荡起伏的心灵进展和深入。
       电话铃响了起来,说实在每次电话铃响起来我都盼望是查理。尽管我们常常在电话上辩论得不欢而散,可时间一长我还是喜欢他富有挑战性的话题。现在我拿起话筒说:“喂!”
       “米鲁!”查理的声音总是中气十足。
       于是我们开始电话长谈,我们谈中国也谈美国、日本,我们谈政治也谈时事,当然谈得更多的是文学。这会儿查理说中国在前进,中国将来在世界上是一个强国。查理一谈起中国就信心十足,这让我高兴。但也有为了某个话题,让我辩论得不高兴的时候。比如:现在他说:“米鲁,你种过‘文革’的毒,小时候没有好好受教育,接受的是打、砸、抢。”
        我就气愤地说:“你别胡说。文革末期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儿童,但以我儿童的眼光看文革,文革正是对我最切肤的教育。比如我最需要父母慈爱的时候,就是这场风暴夺取了他们的政治生命,阻隔了骨肉团聚,让我小小年纪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辛酸滋味,难道这不是最好的人生教育?这样的人生教育美国有吗?”
       “那文革的余毒总是存在,比如在你们每个人身上都能反映出自私自利等毛病。”查理说。
       “哈,自私自利在美国才是普遍的社会现象,在中国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亲情、友情和无私的爱的奉献。”我说。
       “真的吗?”查理似信非信地问。
       “当然是真的。你别装假,你难道不知道美国人是最自私自利的吗?”
       “好啦、好啦!”查理知道自己输了就会这样说。然而一会儿他又想出另外一个话题,对我发起进攻。在我还没有思想准备的一刹那,他就拜拜了,留给我一串长长的思考,也留给我一串意犹未尽的难过与相思。我想这是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它让我呼吸着太平洋彼岸的海风,也让我呼吸着查理的呼吸。
       现在我坐在书桌前,我一方面思索着查理留给我的那些提问,另一方面想着手写一部长篇小说。然而窗前那堆被拆掉的建筑物,使我想起春节时那场让我们恐慌的熊熊燃烧的火。那正是大年初二的晚上,我的左邻右舍都出门旅游去了,我与小铃铛电视一直看到子夜,睡觉前小铃铛突然说:“妈妈今天我和你睡。”
        我说:“好吧!”
        于是小铃铛抱着自己的枕头,从她的房间来到我的房间。熄灯后,我闭上眼睛沉甸甸地躺在床上。我很疲劳,我每天都感到疲劳。
       “妈妈,外面怎么这样亮?”小铃铛问。
       “过年总是张灯结彩的。”我闭着眼睛说。
       “那为什么像火光呢?”
       “火光?”
       我一骨碌穿着睡衣睡裤从床上跳了起来,撩起窗帘看外边,天哪,火都快烧到楼上来了。快扑水、快。我心里只有这个念头。于是小铃铛和我都不顾寒冷,穿着睡衣睡裤用水桶和脸盆积水,然后将水从楼上扑下去。我们又紧张又冷静,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把火扑灭了。
       后来我想肯定是楼上哪一户人家放鞭炮,燃着了建筑工地上的纸屑和木料,风一吹,火就顺着我们这栋楼的墙攀爬上来。如果燃着了我家阳台搭成的房间木窗,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如果我们不马上扑水,等着消防车来也很有可能为时已晚。火的时速,真是一分一秒也不能差的啊!如果小铃铛不发现火光,那么我们也许有葬身火海的可能了。我紧紧地抱起小铃铛,小铃铛从来没有那么自豪过。她说:“妈妈,我们是不是英雄?”
        “是,我们是英雄。”我说。
       其实生活中总会遇到许多意外的灾难和磨难,作为单亲家庭的主人,我始终认为除了肩上扛着重担和责任外,还需要一个智慧和冷静思索的脑袋,以及对事物拿捏自如的本领。当然具备这种本领的人,多半是双重性格或者多重性格的人。
       这会儿我为准备写长篇小说拟了几个提纲,写完后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以普通朋友的视角写一写我所认识的查理。如果说我是独立支撑一个家庭,从苦难中走出来的话,那么查理只是一个人活,重要的是他活出来了。于是我很快在白纸上写下《孤独》,以《孤独》为题对他是比较贴切的。现在我开始写道:
       他栖居的这个岛屿没有冬天,没有亲人,只要漂亮得醉人的大海和一座白房子。我有一天去夏威夷看他,看见他的目光闪亮、额头闪亮、声音闪亮。他已经一个人生活了许多年,他聚集了多年无处倾诉的语言,化为闪亮的火焰撒在我的面前,我相信任何一种苦难都有出路都有机遇。我的感觉闪出一种剑:查理正一点点接近他冥求的道路。但他不知道。他有时宁静、有时焦躁、有时尽对我说些废话。他说废话的时候,晃动肩膀,在偌大的室内不知道如何踱步
       ——像一头野兽!
       我看见他听音乐时翻一本书。西方古典音乐和中国古典诗词,被他和谐统一地融合在一起。然后等到夕阳抹尽太阳的时候,我们就驱车去看黄昏海。他的身体在漂亮的夏威夷衫里显得很沉重,但他的脸上散发着笑,他喜欢微笑。我知道他童心未泯,始终保持着热情和旺盛的生命力。
       “我就这样活出来了。”他对我说。
       我知道生命是一种个体的经验,要真正活出来才有价值与意义。当然在“活出来”的经历中,时间将我们带往疾病、痛苦、喜悦、命运。我们都在承受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一个人的世界并不轻松。写诗是他的另一种人生境界,也是一条通往永远到不了岛屿的道路。许多时候他行走在路上很困惑,但他不放弃,他吟道:如今我为僧已十年/ 有时寒夜在经典古籍中徒然寻找古代/ 未被文化污染的青山丽水世界/ 保存着一些云山故事儿女哀史。随着时间的递嬗,查理学会了自言自语,明白了在语言与语言的磁地上,他已别无选择,他只好伸出双手。然而他能触摸什么?抓住什么?
       夏威夷的天空总是晴朗如洗,可诗人查理的情绪却时常忧郁。忧郁时的他倒像行走在沙漠上的骆驼,显得智慧与坚韧。只有酒,只有一杯一杯畅饮的酒,才能使他从忧郁中走出来,变得孩童般地活泼,并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话。
       他说话当然是为了渴望沟通,只是沟通不得要领时,才有一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苦难感。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查理多年来,能够独自过着荒漠一般的生活。理由很简单:一是他还没有找到一种感觉,二是孤独毕竟是一种自由。倘若找一个没有感觉,也就是无法沟通的伴侣朝夕相处,那么孤独不可能减轻,相反连孤独的自由也有失去的危险。到了他想孤独而不能孤独,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时,他会发现自由自在地孤独居然是令人惬意的事情了。
       加缪说:“西绪弗斯所有的沉默都在这里。他的命运属于他,他的巨石也归于他。”查理显然要在诗歌创作的领域里走下去,虽然“无力达到的东西太多了,高贵的海伦、自由的诗歌。”然而,他有决心在文化的沉沦中,在人生的苦难中,在虚无的荒漠中,让自己永远拯救自己。
       人生的每一天都是开始,查理的超越亦仅是开始。他不会停止他前进的步伐,他会走得很远很远。
       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查理与我不同的是,他只是一个人活一个人走,而我却在活和走中支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