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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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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离死别的戒指在空中飞

 

1



       我在夏威夷已经拍了很多像片了,每一张像片都是查理的杰作。那天查理下班回家,买回来一本很大的影集。我将像片一张张往上贴,每贴一张都成了定格的风景。原来查理的摄影技术还真不错,我的千姿百态被他用光圈表现得格外亮丽。比如:一身黑色牛仔,飘扬着长发,我正朝夏威夷大学的校门走去;一身湖兰色泳衣,长发盘至头顶站在海中,我仿佛从海中升起;一袭白色长裙,扎着马尾,我蹲在海滩上右手掌心停着一只白鸽。我很喜欢那些像片,尤其喜欢那张与波利尼西亚小朋友们的合影。他们像天使一样地簇拥着我,使我倍感与世界的距离倏地拉近了。因此,照相是我在浪漫的夏威夷之恋中,一道不可缺少的亮丽风景。
       现在我们又拿着相机出门了,我们已去过夏威夷著名的珍珠港、太平洋国家军人公墓、波利尼西亚艺术村、汉拿要马水下世界公园。据说大约三万年前,夏威夷欧湖岛汉拿要马海湾附近,一次剧烈的火山爆发,使岩浆流入海水而形成一道巨大的岩墙。这些岩浆从两边入海,使大海和海湾一分为二。经过数千年以后,澎湃的海浪将岩墙冲破,就创造了这个完美的环形海湾。这就是今天的汉拿要马水下世界公园,它蕴藏着极丰富的鱼类资源,约有六百八十多种,其中百分之三十属于夏威夷群岛特有的产物。比如:鹦鹉鱼、蝴蝶鱼等就是夏威夷水底世界比较有特色的鱼类。如果你搭乘底部镶着透明玻璃的船只,你就可以探索奥妙的海底世界、欣赏美丽的珊瑚和那色泽鲜明、艳丽缤纷的鱼儿了。
       这会儿查理的车已驶到外奇奇海边公园了,公园的中心地带围观着许多人。我三脚两步地跑过去,原来是土著波利尼西亚后裔正在表演舞蹈。夏威夷最负盛名的舞蹈是草裙舞和土风舞,还有翩翩动人的大溪地舞和动作粗犷的萨摩亚舞。草裙舞是一种用手势和舞步,表达思想感情或故事情节的舞蹈。第一次看这种舞蹈,惊讶和激动得让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那种舞姿的优雅、背景的写意、以及那种情感凝重的氛围,都令我觉得它精心而又随意,充满活力又雅致惊人。你很难说清这舞蹈的内涵到底是什么,但它却可以与你内心的所有情绪吻合起来。
       我久久地激动着。我想他们那欢乐无邪、热烈狂劲的歌舞和变换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服饰,以及那种火把与水瀑相交的衬托,简直把波利尼西亚的文化艺术精髓,表现得淋漓尽致。于是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想查理那天与我所说的一切,不就是草裙舞的意思吗?夏威夷才是正宗的草裙舞,那么我一个中国作家呆在美国算什么呢?看完舞蹈后,我对查理说:“我回中国去。”
       查理似信非信。我说我明白了你所说的全部意思,我要做一个好作家,就必须回到中国去。他的眼睛闪现出光芒,他惊喜地望着我说:“你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我点点头。他又说:“你要与中国一起长大。”
      “与中国一起长大。”我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正年轻为什么不在中国的天空飞翔得更漂亮一些呢?
       从前我总是想,能够飞出中国去就是漂亮。现在我接受了他的美国式教育后,人生观和世界观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忽然觉得飞回中国去,在中国的天空飞翔才是最美丽的。我不能忘记,作家的责任在于写祖国人民的苦乐和时代的声音,写出人的血性和人格力量来。
       这天我们在外奇奇海滩附近,一家韩国料理店吃午餐。应该说我们大部分中晚餐,都在吃馆子。查理乐意请客,我也乐意接受并且还给他面子。我知道查理从不马马虎虎吃饭,他比我会保养身体。
       韩国料理店门口那个华裔老人,他专门看管来该店吃饭顾客的车子。查理是这家料理店的常客,他说他每次停车都要多给他一些钱。
       现在我们跳下汽车,老人与查理热情地打着招呼。老人一口广东话,叽哩咕噜地与查理说着什么,我听不太懂。查理就说:“他在问这是你的女朋友吗?我说是,他就说真漂亮。”
       在杭州或者其他城市,我从来没有进什么料理店吃饭。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无论日本料理还是韩国料理,都不会比中餐好吃。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吃料理其实是在吃氛围与情调。而我们恋爱中的人,绝对是不能缺少情调与氛围的。它就像一种粘合剂,使在特定环境中的两个人,情与爱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应该说我与查理的情感,无论在灵与肉还是诗与思,都达到了某种高度。
       离开韩国料理店后,查理驾车开到一片绿色的草坪前停了下来。我与他在草坪上坐着休息,夏威夷雁安静地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这时候我想我曾到过新加坡、泰国和香港,也知道有许多国家和地区的风光令我神往。如:德国美丽静穆的郊外,法国的塞纳河畔,荷兰神秘旋转的风车,以及日本樱花夹道的幽情氛围。世界上真是有很多风光旖旎的城市,但我如今独独迷恋美国的夏威夷。这不仅夏威夷有满山遍野的彩虹花和蓝得醉人的大海,还因为它缭绕大地的是安详与静谧的光辉。当然更主要的是因为有查理,查理如同醉人的大海令我一往情深。
       那天我们回到白房子已近黄昏,我忽然地心情忧郁起来。一种莫名的思绪,使我按奈不住地在白房子里走动。我知道这时候只有写作,才能驱赶忧郁、才能使我平静下来。于是我坐到查理的书桌前,在一张白纸上乱七八糟地写着什么。写完后情绪好了起来,我就把它揉成团扔到垃圾箱里去了。那一刻查理就坐在沙发上,他一边喝茶一边观察着我或者说欣赏着我。
       “你怎么把它扔了?”查理从垃圾箱里捡起来对我说。
       “扔了就扔了。”我说。
       “这是一首好诗。”查理说完就朗诵起来。
       我这才知道我刚才写了一首《红玫瑰》的诗。现在查理用他浑厚的男中音深情地朗诵着,那朗诵的声音伴着红玫瑰散发出来的香气,弥漫在整座白房子里。我听到诗的大意是这样的:
       在鲜花盛开的四月
       我迈着酒意中跄踉的舞步
       凭栏远眺
       海面早已抹上了五彩的沧桑
       我不知道如何言语
       泪从心底涌出
       难耐的心的孤寂呵
       又有谁知我,怜我?
       云朵在花开花落间悠悠游荡
       我看见你忽然从海上从空中走来
       爱之船里载满红玫瑰
       它盛开在我尘封已久的衣衫里
       我的爱人哪!
       你醉人的脚步轻轻、轻轻……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写这样一首诗,但我知道无论查理有多么爱我,也无法把我从内心的孤寂中拉出来。那孤寂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它时常侵入我的血液。
       查理朗诵结束后,心儿久久不能平静。他呆呆地站着,我忽然对他说,再过几天我要离开你回加州去了。他一听像个孩子那样地大声嚷道:“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
       我知道这时候的查理处在感性阶段,他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果然他又接着说,我暑假不去康奈尔大学进修了,我们在这里居家过日子吧!
      “不,你不能不去康奈尔大学进修,我也不能不回到加州去。”我说。
       查理听到这话,沮丧极了。他说:“那么再多住几天吧!”
 

2


       这些天查理的情绪是忧郁的。他知道他又将回到一个人的世界中去,那世界是一个连鬼影都没有的世界。只有风吹拂着窗帘、吹拂着桌上的纸页。纸页在飞,发出簌簌的声音。其实人许多时候都是无奈的,我们相爱却要告别,告别后我们的爱情会怎么样呢?我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查理上班去后,我尽量替他多做一些事情。我真的很想把整座白房子焕然一新,或者把个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然而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查理不屑一顾的事情。于是我只好又沉浸到自己的内心,思索些什么或者胡思乱想些什么。
       小路对面的那个美籍德国老人,又在自家的花园里用割草机除草了。其实他的花园非常干净整洁,地面上的草早被他除得平平整整。可他还是乐意每天打开割草机,呜呜地除着。难道是一种消遣,抑或是一种发泄,一种土地情结?
       我站在白房子大门口远远地望着他,他看上去有点焦躁也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那样子很容易让我想起德国人的秉性——用镜子照着自己和自己的国家。
      “HELLO。”老人停下手中的活,老远地与我打招呼。我趁机走过去问:“你每天割草不累吗?”
      “不累不累。”老人说。
      “那你是热爱劳动。”我说。
      “哪里哪里。”老人说:“我祖国最近将发生一件竞选大事,我一边割草就一边想着那事。因为我就怕纳粹上台,把我的祖国再滑入深渊。”
       我十分惊讶,原来老人除草与祖国的前程联系在一起。德国人真是可爱,身在异邦还时时警惕着纳粹的复辟。
       这时候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是老人的孙女。她有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她长得很像以不同版本在德国出版日记的,大战末期犹太小姑娘安妮-弗兰克。安妮-弗兰克在某一段历史时期,成为德国人的骄傲。
       查理打电话来时,我正在与老人聊天。我没有接到他的电话,让他神经质地急出一身冷汗。他想米鲁去了哪里?米鲁会不会被突然闯进来的坏人杀害?
       查理是个细心的男人,这天他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就匆匆地赶回家来了。他见到我平安无事,就驾着车返回学校去。我被他的举动感到惊讶,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这里也不是贫民区,能有什么小偷、强盗呢?可他说他要对我的安全负责。他说我就好比是一个宝物、一颗珍珠、一个生命高贵的人。
       这天晚上他在给我讲他对人生、人格和生命的理论。他说人格有5个由低而高的层次:一、肉体,二、情感,三,心智,四、灵魂,五、神圣。他的理论总是那么深奥,而他之所以有兴趣与我谈一些深奥的哲学话题,关键是我的回答能让他满意。他提问我回答,成了我们的一种交谈方式。后来我的演讲口才逐步提高,就是来源于我们这样的一种交谈方式。确切些说,我仿佛就是他的学生,一个令他得意的学生。
       我知道一个教授,能有几个得意门生就非常不错了。查理对他的学生都不错,在我尚在杭州时他就写信告诉我,杭州那个著名作家的女儿就是他的学生,这个学生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是个可塑之才。
       那天我们在彩虹谷里看山雾,查理老在跟我说着他的那些学生。他说那个白人学生喜欢中国语言学,明天他要去加拿大开一个学术会议,他是一个懒懒散散的人,乘公交车很有可能会误了航班,不如我驾车送他去算了!查理这样说着,第二天真的驾车送他去了机场。这种为学生赔上了时间,又陪上了金钱的教授肯定不多。这使我想到查理常说的:“胸襟高远的人,莫不追求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的境界。”
       现在我拿着日历簿坐在沙发上,我翻着日历确定了我将要告别的那个具体日子。查理说你真的就这么决定了?我说是,就这么决定了。查理不再说什么,我们都默默无言地沉默着。一会儿查理忽然说,我们出去吧!
       我并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当他把车停下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这是他常来的地方:小码头。我已经随他来过几次,但那都是白天阳光明媚的时候,夜晚却是第一次来。
       其实小码头不过是一个平常的码头,它远没有外奇奇的海景漂亮。几艏渔船停泊在港弯,海风吹来渔船晃荡着溅起水声,倒是有一种别样的清新味道。我不知道查理为什么这样喜欢小码头,每次到小码头他都显得特别深情,并且痴痴地看着海。海水里仿佛有他曾经拥有过的情和爱,以及那一个个滴着血的生命故事。
       我们默默地面对大海,沉默了许久后查理说,许多年前他与前妻,陈永与媛媛就相聚在小码头。陈永是他大学的同学,媛媛那时候还是陈永的未婚妻。如今十多年过去了,陈永与媛媛相爱如初、婚姻幸福美满,而他与前妻却十分不幸地早已离异。人生真是无常啊,查理说他到小码头来就是怀念那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时光一去永不回。
       我并不认识陈永与媛媛,但我相信陈永一定是那种爱妻日日新的男人。他能从妻子身上天天发现新意,也就是说他早就悟到一个女人就是一千个女人的道理。
       后来在查理驱车回家的路上,我想好了一首写小码头的诗。我在车上就对查理脱口而出:日月风霜/ 小码头你活得很累/ 我无法对你说什么?/小码头/ 海是你的母亲/ 她教会你怎样把忧愁/ 沿着脊椎滑落 夕阳已归/ 晚风凄凄时/ 小码头/ 浪是你的父亲/ 他教会你空空的行囊/ 怎样度过黑暗
       这是我对小码头的感觉,小码头本来之于我不过是一个码头,但因为查理,它对我就具有了一种意义。我知道我也许再也看不到小码头,也许能,但这已不再重要。“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如果我们真的有那种境界,相爱又是知己,那么我们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才能拯救亲密的情感免于退化。
       从小码头回来后,我们的心儿似乎都非常平静。他说他很向往中国大陆,想到那里去走走看看。他说江泽民和朱熔基都是了不起的领导人,中国一定会走向世界强国之列。他又说如果李登辉明智,就应该与大陆和平统一。台湾人民早就不想当孤儿了,台湾要回到祖国的怀抱中去。
       我知道查理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他们都与查理一样好学上进。他们也都向往台湾回归祖国大陆,祖国大陆的繁荣昌盛也是他们的心愿。查理说这么多弟妹之中,他与小妹的感情最好。小妹,一个台北名医的妻子,相夫教子又知书达礼,且还具有正义感。查理说在小妹少女的时候,当她得知大哥从小送给别人寄养后,她就去质问她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妹也是一个能干、精明的女人,大家族的许多杂事一肩挑,使两个姐姐望尘莫及。
       查理对小妹是最温柔的,兄妹间的温柔往往胜过夫妻。我猜想许多时候查理把温柔给了小妹,而把烦躁留给了前妻。毕竟与小妹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温柔起来也是一时一事的。就像我现在与查理的恋爱,他很温柔我也很温柔,我们都在恋爱之中,自然天天都有新意都会温柔,但谁又能保证日后的温柔呢?我们的秉性都是雁,而不是温柔的鸽子。我们要飞翔,而且要飞得高。只有飞得高、飞得畅快的灵魂,才能满足我们飞翔的欲望。
       现在查理已进入梦乡,他身上散发着一种男人的荷尔蒙气味,那气味与我的芳香混合在一起,在房间里弥漫……

 

3


       离回加州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那天查理去学校,我呆在白房子里忽然想起来给彼得打电话,因为我还要租彼得的房。我首先往旧金山海特街那栋别墅里给彼得拨电话,“嘟一声”是传真的声音,但没有人接。我想彼得什么时候装上传真机啦?隔了半个多小时,我又重拨刚才的电话,仍然是“嘟一声”没有人接。我这才想起来彼得会不会还在硅谷酒店?于是我就给彼得的硅谷酒店打电话,那个接电话的洋女人说,彼得经理不在,你等一会儿再打来吧!
       我搁下电话后,忽然觉得如果不与彼得联系上,那我就意味着租不了他的房,租不了他的房那我回到旧金山还要为租房去奔波,岂不太麻烦?于是我隔了一会儿又给硅谷酒店打电话,这回是个华裔男人的声音,他说你等一下我帮你去找。我就在电话上等着,当然我等得非常焦急。我一方面怕浪费查理的电话费,一方面又想与彼得联系上,告诉他我回到旧金山的具体日子,落实好我租的房间等事项。然而那个华裔男人找了很多时间后,在电话上冲我说:“不在。”
       这时候我为回旧金山的住处问题,焦急了起来。我想无论如何总得在电话上事先落实好,不落实一天我就不放心一天。于是我就给我的外祖父朋友刘涛打电话,刘涛说这不难,你就住我家里吧!
       现在我回旧金山的住宿问题,就这样基本解决了。我本来想把这些罗嗦事说给查理听,但见到查理与查理度着宝贵的时光,我就把这种无关紧要的杂事给忘了。因为与查理在一起,我更喜欢与他交谈一些思想和学问。
       这会儿查理还没有回来,我手上握着通讯录,那上面有我许多朋友的电话与住址。我一个一个看过去,朋友的音容笑貌就从我脑海里浮现出来。当然有一些朋友根本没见过面,但我想象着他们。想象或许比见面,更有思绪飞翔的快乐。
        0015417473404,这个电话后面没有名字,这是谁的电话呢?我想来想去想不起来谁告诉了我这个电话,这是一个美国加州的电话号码,而且告诉我这个电话号码的人肯定是我祖国的人,不然前面不会加上001。
       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是谁?一种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的心情,使我情不自禁地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子,他一开始就用中文问:“哪里?”这使我觉得他也许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那个人刚来美国,所以稍不注意就露出了中文口音。
我说我是米鲁,对方惊讶地叫起来。他说你是米鲁啊,你现在在哪里?我终于听出他是谁,他是我十年前见过面的那个北京诗人,半年前我还与他在北京通过电话呢!于是我告诉他我在夏威夷,他就说夏威夷大学有一个很不错的诗社。我说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们在电话上聊了起来,我们的聊天主题当然离不开诗。应该说我十年前就非常喜欢他的诗,他的诗是艺术的也是精神的。然而他说他现在不写诗了,他说活着比诗更重要。这使我感到有点意外,我想这话不应该出自他的口。一个艺术家怎么可以为了活着而活着呢?
       搁下电话后,我忽然觉得真正要把写作进行到底的人,恐怕是不多的。许多人只是想发表作品,谋取功利,而不是想做一个真正的作家。事实上真正的写作是一种非常孤寂、清贫、刻苦的事情。如果你全身心的奉献,带着一股邪劲儿攀登艺术高峰时,那么你就根本不会去想什么名声、金钱、和地位的。因为你尝到了艺术的真味,就如同那些尝到宗教真味的人一样,是十分虔诚的。所以,一个真正的作家能经受得起长期的冷遇、贫穷甚至被人误解、诽谤和压制的。
       写作的路,其实是一条布满坎坷与荆棘的路。关键是我们如何在重要的转折口把握住自己,使自己毫不犹豫地放弃物质诱惑,守住心灵将写作进行到底。
       这会儿我坐在庭院的护栏杆上,等查理归来。坐在护栏杆上面能看到远处的海,我就拿着望远镜看海。海水正是碧蓝碧蓝的,按查理的打分肯定有九十分。九十分的海就是蓝得醉人的海了。我每次看它、读它,都觉得它是一个梦,一个遥远而不可企及的梦。现在大海恍如一只盛满光的篮子在奇异地摇晃,使我的血液仿佛浸透了海的蓝。诗人帕斯说:“光把它的庙宇建在海上。”海是神秘的、顽固的、它拒绝我对它的进入,拒绝我对它做一种切实的把握与占有。然而海也是多情的,当大风之夜我躺在床上时,听见海风呼呼作响,这便是海在呼唤我了。我于是爬起来,像梦游一样找一支笔,就在这一刹那,我明白是海唤醒了我,并要我穿越一切歌唱。
       这些年我都歌唱了些什么呢?我来美国在加州大学和夏威夷大学,都以《永远的流浪者》为题,讲过自己的创作。我把它简单地归纳起来应该是这样的:
       多年来,流浪者的形象就像影子那样地缠绕着我,我的作品中有不少这样的男女主人公,他们作为现代人在享受物质文明的同时,也被迫品尝着孤独、幻灭、失去自我的苦果。他们虽然置身于茫茫人海,穿梭于各大城市,却时时有一种丧失“彼岸“的感觉,他们的心灵是漂泊的、流浪的、寻找的。他们牵引着我在语言的气流中飞升和下坠,使我感受到一种写作的快乐和灵魂的飞翔。
       所以,我总是对“寻找”的母题情有独钟,虽然“寻找”的神话作为一个世界性的文学母题困惑着一代又一代的作家。但这类人物都是自动地出现在我的笔下,他们酸、甜、苦、辣的各种感受与体验,使我慢慢领会到产生他们时虽然无法说得清楚,但这是我心灵的真正闪光。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我的男女主人公们像一只只断了线的风筝那样,无家可归地寻找着他们的灵魂栖息之地和精神家园。可他们不断地寻找又不断地失落,他们甚至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在寻找什么!
       我被我的男女主人公们深深感动了,我想我在寻找些什么呢?没有了寻找我将怎么样呢?每次写一部小说就像是一次精神的远游,我会不意地看到:横在我眼前的一道彩虹,一颗最早出现在天际的星辰,一朵在路边开放的野花。我会不意地听到:云中鹤唳,林中鹿鸣,还有那神秘的天籁之声。当然这是美妙世界中的弛骋。小说的艺术更是一种创造、一种氛围、一种气势,它使我觉得做一个好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文学的狂热者,这种狂热完全是对自己的事业而言。但不等于追求赞扬与轰动,绝对不是的。
       一个永远的精神流浪者,他(她)的追寻一定会与自己的生命一起终结。
       在我的小说写作中,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氛围的创造和意象的组合。这是我的写作方式,我在这种写作方式里,与我的人物一起置身于一片广大的时间之中。时间使我咏唱、伤感又心里隐隐作痛。所以,我小说中的爱情大多是不完美的、痛苦的、绝望的,但他们的精神追求是对平庸与媚俗的抗议,因此也是崇高的。
       现在对我来说,“寻找”的母题不是我的写作全部,我的写作我想该像大地上开放的花朵,不但颜色、花絮各异,其秉赋也应是不同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肯定会让我继续写许多字。如果那些字能够像飞翔的鸽群那样,在我的四周飞舞,那将是令我欣喜的壮观景象。
       所以,我以为一个真正的作家、艺术家,都有着自己内心的情感追求和独立的艺术探索,他们是不会被什么所左右和迷惑的,他们的精神也永远是一个流浪者。
       我想到这里听到查理回家的汽车声,便倏地从护栏杆上跳了下来,朝查理奔去……

 

4


       那个晚上是我们将要告别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紧紧拥在一床冷被下,听见海风在疾驰中哭泣。这是我第一次倾听到夏威夷这么大的风声,这风声有一种无法抵挡的钻心的疼痛。我一觉醒来,一想到我们将离别,心一酸就哭泣了起来。我的哭泣是那样地哀怨而凄恻,以至于他默默地背着我流泪。现在我已记不清我们什么时候止住了哭泣,但我记得那天我踏着鬼魅般的足音,半夜里起来写诗。那首诗便是后来发在台湾《秋水》诗刊上的《仙岛的夜》。
       第二天一早,我们被庭院里布谷鸟的啼叫唤醒后,眼睛依然是红红的。我们相视而笑,很快从那悲哀的氛围中走了出来。这天上午我一直在整理我的行礼,查理要求我把那条红色日本印花睡裙留下,也要求我把那本影集留下,他说他将在我这两件纪念品里,度过一个人的时光。我答应了他的要求,我知道他会睹物思人。他的情深深,意也切切;只不过很少有女人懂得他、理解他。
       中午的时候本来说好我做饭,但查理不让我辛苦,决意要到餐馆请我吃饭。他说最后一个午餐,绝对不能马马虎虎。于是他驱车载我去餐馆,一路上他依旧沿着海边公路行驶。这条公路我闭上眼睛都知道它每一段的风景。海蓝蓝、天蓝蓝,看了那么多天的海,今天的海却格外美。海面上呈现五彩缤纷的颜色,它很像人生某一部戏到达了高潮。查理说海以它的方式送你,海会永远记住你。
       我默默地靠在车窗上看着海,椰子树在我眼前刷刷而过。我忽然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是爱情,人身上很多美德都是从爱情上萌发而来的。没有爱情,人就会变得痴呆、平庸。爱情是伟大的,它使我们超越一切。
       后来我们很快来到一家叫做百依沙奴的意大利餐馆吃面条,这面条真是好吃极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据说做面条的面是上等面筋面粉做成的,加上海鲜和素菜配料,颜色与形状都相当漂亮,让人口目一新。我们的邻桌是一对老年美国白人,他们吃着与我们一样的面条,但言谈举止可以看出他们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我凝视了他们很久很久,直到他们吃完面条,老妻递一张餐巾纸给老夫擦嘴,直到他们手挽手地走出餐馆,我才回过神来。但我并没有停止对他们的思索。我想他们是生命中的一曲黄昏颂歌,平淡中见真情,彼此紧紧地牵住对方的双手,越过生活中一朵朵乌云和一个个坎坷,这才是爱情的力量。所以,真正经得住岁月考验的爱情,才会变得伟大起来。
       我吃完意大利面条,与查理说许多人其实都不懂得爱情是什么,他们总以为爱情是一种浪漫、一种刺激、而不愿肯定它包含着平实、散淡、甚至是苦难的成分。查理听后释然。我们走出百依沙奴意大利餐馆时,我忽然觉得人生最可怕的是在上帝赐予我们智慧与灵气的同时,也带给我们敏感和脆弱,使我们越出类拔萃就越常常会陷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悲凉境地。所以,那一对相亲相爱的美国老人才是最最幸福的。他们给我们以启发,而意大利面条却会带给他们生命的欢乐与长寿。
       离开百依沙奴意大利餐馆后,查理很快驱车载着我回到了白房子。因为我还有两个多小时就要离开这座白房子了,我在白房子里每一个房间、以及庭院都仔细看了一遍,仿佛要把它们刻进我的脑海里,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似的。
       时光终于到了我们离别的那一刻,他驾着车送我去机场的路上眼睛红红的。我们在机场的候机厅里,像那些美国人一样频频拥抱、接吻,直到扩音器一声声催旅客登机的呼唤,才把我们从依恋中拉开。这一刻我真正懂得了“生离死别”这四个字的深刻含义。
       我怀着无限凄迷登上飞机,当飞机腾空而起直入云霄的那一瞬,我忽然想起了李叔同的那首著名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我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窗外越来越远的夏威夷岛,而此刻查理一定还站在机场口,仰望着蓝天,泪水模糊地望着我们的飞机消失在云雾里;而此刻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只空中飞翔的戒指……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了旧金山。我没有去找刘涛,也就是说我根本不想住到刘涛的家去。我跳上公交车直奔海特街。我想无论如何我也要去看看彼得那栋别墅是否有空余的房间?何况我离开之前曾与彼得说好,我回来依旧租他那一间房。
       海特街的东边街口,依然聚集着一群黑人。我昂着头走过他们旁边时,其中一个黑人与我打招呼说:“回来啦!”我礼貌地点点头,但心里想他们居然认识我,知道我曾住在那栋乳黄色的别墅里。
       前面就是那栋乳黄色别墅了,我拉着旅行箱,远远地看见它的铁门敞开着,我高兴极了。我想彼得真不食言?于是我不按电铃就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一个中年华裔女人问:“你找谁?”
       “彼得。”我说。
       “他不住这里了。”中年女人说。
       “怎么回事?”
       “他把房子卖给我们了。”
       “那我向你租一间房可以吗?”
       “行,只是楼下已全部出租,楼上也只剩西厢房了。”
       “我就要那一间,我原来就住那一间的。”
       现在中年女人引领我上了二楼的西厢房,这里一切都变样了,既没有彼得的书房也没有虹的遗物与幽魂,这里确切些说倒像一个驿站了。我进了西厢房,坐在一张木凳上与中年女人讨价还价地谈妥了房租。中年女人满意地走出西厢房后,我立即给彼得的硅谷酒店拨电话,我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找彼得。”我拨通电话后说。
       “这里没有彼得。”一个洋女人说。
       “那么这里是硅谷酒店吗?”
       “从前是,现在不是,现在是硅谷星星酒家。”
       我搁下电话后,忽然想起彼得曾与我说过,他要去越南做皮革生意的事。难道他把酒店和别墅卖了,已经去了越南?不知为什么,我总认为彼得实在是太不成熟了。
       坐了一晚上的飞机,这会儿我感到疲倦极了。正想休息,那个中年女人(现在我叫她女房东)匆匆过来说,咱们一起去金门教堂做礼拜吧!今天是母亲节。
       为了不使她扫兴,我说好吧!
       一会儿她驱车载我来到了旧金山金门教堂,教堂里已挤满了人。大家在牧师的带领下读诗经、唱赞美诗,看上去个个都十分虔诚。
       我也是个母亲,当牧师赠我一颗镀金“爱心”的时候,我便想人间最美的花是母亲花。虽然母亲花没有女儿花那么竞芳斗妍,红紫烂漫,但她们不会忘记浔阳江头那把唐代的琵琶,在深秋里的呻吟哭泣,更不会忘记为了维护女人尊严,怒沉百宝箱的丽人杜十娘的千古佳话。母亲是花,是西风里褪尽红颜的花,却有着累累硕果的辉煌。
       坐在我身旁的是上海来美国的三口之家。男的是画家,女的做会计,他们的儿子是个中学生,业余弹钢琴。女的告诉我两年前她丈夫高血压半边瘫痪,不能作画也不能生活自理,一家的经济们来源和家务重担,全靠她奔波处理。其间还要接送儿子去学校读书、弹钢琴。女的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让我感觉着她的辛劳和不容易。
       母爱是伟大的。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值夜班,总是把夜餐点心拿回家,叫醒熟睡中的我和弟弟起来吃,而她自己却到厨房吃冷饭。这事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不能忘记。
       今天是母亲节,让我在旧金山的金门教堂里,以宗教的方式祝愿我的母亲健康快乐,祝愿天下的母亲们爱心永存!
 

5


       由于我在加州还要呆一段时间,从夏威夷回到旧金山后,我与查理每个晚上又恢复了电话上的耳鬓厮磨。查理说米鲁我爱你,我真的非常非常地爱你。查理说这话的声音,仿佛他掉进了一口古井,有一种需要我去拯救他的味道。我知道查理的这些话发自肺腑,肺腑的话让我心头为之震撼。我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也许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这天晚上我紧紧地关上了西厢房的门,尽量压低声音,不让女房东听见我与查理的电话长谈。真的,这次虽然回到了西厢房,但再也没有了原来的自由与宁静。整栋别墅除了女房东一家三口,还租住了连我5个外来客。一到晚上外出打工的租客一个个都回来了,连上卫生间也时常要排队。这使我很容易想到老底子杭州的七十二家房客,公用的厕所和自来水笼头旁总是挤满了排队的人。那场景真是热闹极了,每个人似乎都觉得活得充实有力量。
       现在查理在电话上与我谈关于台湾将要大选的事,他说无论宋楚瑜还是陈水扁上台,只有与大陆保持好关系,台湾才能稳步发展。台湾是中国的领土,自然应该尽早回到祖国的怀抱。我知道查理作为一个中国台北的海外学者,在台湾总统大选前,对台湾的担忧是非常明显的。台湾将何去何从?这直接关系到台湾人民的利益。我还没有去过台湾,就像查理没有来过大陆一样,我们的想像都是美好的。
       小时候跳舞蹈《阿里山的姑娘》,我便对阿里山有一种神往。但当时正是“文革”后期,也根本看不见有关台湾的介绍和图片。于是阿里山与阿里山的姑娘,就在我的想象中了。
       这晚搁下电话已是子夜时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想香港七月一日就要回归祖国了,澳门也是指日可待,现在只剩下台湾了,台湾台湾,你何时才能回归祖国?
       第二天一早我又乘坐M卡,然后在旧金山市府门口转换地铁到柏克莱加州大学去了。海伦教授见我回来了,又惊喜又责备地说:“你怎么走了这么久?演讲要40天吗?我惊讶海伦教授对我时间的算计,我这才知道我在夏威夷浪漫地度过了40天的恋爱日子。我无言以答,脸倏地度过了40天的恋爱日子。我无言以答,脸倏地红了起来。海伦教授的态度温和了下来,她说我们是否再合作一个项目,我正在给你申办绿卡。我说我很想回中国去,这个学期一结束我就回中国去。海伦教授听了后,一脸的惊讶。
       许多天后的中午我在学生食堂遇见了保罗,他见我回来了高兴得拍起手来。他说他又可以学中文啦!他说完让我在饭厅里等他,他说他要去教室拿一样礼物送我。我猜不出他要送我什么礼物,我坐在饭厅的硬板凳上一边吃饭一边等他。一会儿他来了,他带着一条漂亮的飘带,上面写满笔画生书疏的中文大字:“中国母亲好!“我一下子激动极了,这是他在母亲节时送我的礼务,这也是一份凝聚着美国学生对中国母亲的深厚情谊的礼物啊!我接过飘带说:“保罗,谢谢你!”
       这天放学的时候,我把飘带拿回了海特街西厢房。楼道上遇见女房东时,我掩不住喜悦的心情,说:“看!这是我黑人学生的杰作。”
       “写得不错。”女房东说。
       得到女房东的表扬,我心里美滋滋的,毕竟保罗的中文是我一笔一划教出来的,他能写到这个地步,除了努力用功还有对中国的向往啊!我要把这个让我高兴的事情告诉查理,我三脚两步地奔到电话机旁,拨通电话后却始终没有人接。查理去了哪里?他怎么不在家里?本来这个时候不用我拨过去,他就会打过来,今天他的电话怎么没有了?
       我无心做别的事情,守在电话机旁不停地拨着他的电话号码。然而我总听不见他的回音。一种焦急的情绪,使我一晚上都在拨电话。我胡思乱想地想象着他也许发生什么意外了?一想到“意外”两字,我就禁不住对着无人应对的话筒,泪流满面。
       第二天当晨光熹微时,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我一阵激动地问:“查理你去了哪里?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微弱而无力,他说:“我在医院里,我病了。”
      一种不能陪伴在他身边的心痛,让我再次泪如雨下。我哽咽着说:“查理,我再飞回来吧,我来照顾你。”可他坚定地劝我说:“比爱情更重要的是事业,你飞回中国去吧!”
       这天上午我要去柏克莱加州大学,下午要去加州山景城参加旅美画家丁绍光在荣宝斋的画展。我坐下来对镜梳妆时,发现脸色苍白、眼圈漆黑,仿佛大病了一场一样,我拿梳子的手在颤抖。
       海伦教授见到我说,你的脸色怎么这样不好?你病了吗?我沉默无语,她又说别难过,她会来中国看我的。她喜欢中国,还去过北京呢!那一年登长城,她一口气登上了八达岭。她说着就哈哈笑了起来,接着她给我上了最后一堂课。课后我在校门口一家西餐馆请她吃西餐,我们边吃边聊,离别时她从一只黑色皮包里取出一本书送给我,那是一本《斯诺眼中的中国》,是斯诺夫人洛易斯-惠勒摘编的一本画册,其中收有四百多幅照片,都是一九二八年到一九四九年的旧中国缩影。
       我如获之宝,我没想到海伦教授会别出心裁地送我这样一份礼物。埃德加-斯诺对我并不陌生,这位美国人在中国最贫困最多事之秋的时候,把自己的命运与中国联系在一起,用饱含同情和忧虑的目光,考察伤痕累累的旧中国,并感慨地说:“那一天,中国的年轻一代改变并且掌握了自己的命运,那么,这块辽阔的土地将会令全世界刮目相看。”
       现在我告诉海伦教授说,斯诺的感慨已成现实。中国多年改革的浪潮席卷了祖国大地,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高速公路条条道路通罗马。各种工商、旅游等企业蓬勃发展,洋溢着生机,确实是一种印人注目的变化。
       海伦教授听后睁大双眼OK、OK地点头。
       下午我来到山景城丁绍光画展上,当我拿着丁绍光签名的画册时,那些画册上的云南少数民族女性在我眼前一个个舞动了起来。她们使我想到“越是民族的也就越是世界的”那句名言。我忽然有了种紧迫感,我想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是,除了写作还是写作。
       后来在黄昏时分,我回到了海特街。海特街在夕阳的余辉下,显得少有的宁静与安详。那一群聚在街头的黑人,不知去了哪里?他们不在,这街头似乎像少了些什么似的。我忽然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心里没着没落起来。
       查理的病怎么样了?查理究竟得了什么病?我快步走着,赶着去西厢房给查理打电话。走到乳黄色别墅门前,我忽然听到有人喊:“米鲁、米鲁米鲁。”
      我转过身看见彼得从铁门边蹿了出来,我惊喜地说:“你去了哪里?你回来啦!”
       “不、不不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彼得摇着头说。
       “那你到我的西厢房去坐一会儿吧!”我说。
       “好吧!”彼得想了想终于答应了。
       我给彼得沏了一杯龙井茶,彼得那股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觉得他一定出了什么事。于是我问彼得:“你究竟怎么了?”
       “我在越南的生意失败了,酒店与别墅卖掉的钱都被人骗了。本来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可我被露莎抛弃了。”查理沮丧地说。
      “那能不能让露莎回心转意?”我说。
      “她在我们的心房里与别的男人结婚了。我太蠢了,我什么都依着她,那新房也是以她的名义买的,现在我是真正无家可归了。”彼得说完呜呜地哭泣起来。我很同情他的遭遇,可我又觉得他是自己把自己毁了。他这样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虹呢?虹为了买这栋乳黄色别墅的时候,拼命儿地工作。虹要是知道彼得如今这个样子,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了。
      “我走了。”彼得忽然抹干眼泪站起来说。
      “那你去哪里呢?”我不安地问。
      “流浪。”彼得一边说一边冲下楼去,我知道他不愿遇上女房东,但偏偏在大门口被遇上了。女房东尖刻地说:“呦,前房东先生我不欠你钱了,你还来讨钱吗?”
      “不、不不。”彼得一边说一边快步走着。他走出别墅大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地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