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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房子里的美人鱼从哪里来

 

1


       查理居住在海边一栋白房子里,他家门前没有我想象的 剪成椭圆形的常青灌木,后院也没有惹人注目的花园草地。那里全是些自由生长的花草,在微风中摇曳起舞。居室里的摆设,更令我惊讶。我没有想到一个美国大学的教授,生活俭朴到家中竟然没有电视机,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破旧得冒出弹簧的沙发,和几只同样破旧的椅子。但在惊讶之余,我忽然想到了世纪末的一种褴褛美学。这是一种我非常欣赏的美学意境:破可破得乱糟糟,脏兮兮却生猛有力、叛逆有劲;破也可以破得优雅洁净、一尘不染,古人参竹我参衣。
       这晚查理给我安排在这栋白房子朝北的小房间里。这是他前妻住过的房间,里面依旧存列着他前妻用过的梳妆台、写字桌和一张单人床。我把旅行箱拉进去时,发现查理已为我在那张单人床上铺好了崭新的粉红毛巾毯。
       客厅里的吊灯已经绣迹斑斑,但光线很明亮。我们就坐在那张长圆型的饭桌上,对面对地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聊天。查理说我们通了那么长时间的电话,终于见面了。查理说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美。
       也许是初次见面,我们远比在电话上聊天生份多了。应该说我们都很想说一些内心激动的话,但也许太激动了就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们便各自回到自己的房中,梳洗休息。
       查理的这栋白房子总共有三室二厅,两个卫生间,一个厨房。我猜想我住的房间和卫生间,一定是专供客人来住和用的。查理在接机的轿车上就告诉我,我是第二个来他家住的女作家,另一个是台湾的陈若曦。
       现在我洗完澡,躺在舒适的席梦思单人床上。夜已经很深了,可我在粉红的毛巾毯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其实我也没有想什么,只是新环境给予我的失眠。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里我听见布谷鸟一声声的啼叫,那啼叫就像一支奇妙的音乐。
       查理一周只上三个半天班,他说在美国当教授是最轻松自由的。不过教授们也都非常刻苦用功,通常都会用寒暑假去自费进修学习。查理说他年年都去自费进修,今年要去康奈尔大学进修。
       我起床的时候已近中午了,我怎么一睡就睡到中午?初来乍到,就这么懒懒地睡着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可查理说这有什么关系?在这里你是自由的,你就是女主人。
       查理已经起床不少时间了,他早已吃过早饭。现在他用咖啡豆为我碾制一杯咖啡,并要求我不加糖和牛奶,真正体会咖啡的那种浓烈、那种喝过之后淡淡的余香。
       我穿着一条红色印花睡裙,站在他身边默默地看着他。我知道咖啡对东方人来说,是一个不同的,让人心动的世界,而不是饮料。
       一会儿咖啡煮好了,我真的做到了不加糖和牛奶。查理从微波炉上取出面包来给我时,看到我一点不皱眉头地喝着苦咖啡,便说你真能入乡随俗。我说不就喝一杯苦咖啡,一个人生活中的苦比这咖啡更苦呢?
       查理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看着陌生人一样。他说从来没有女性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以前一旦给女性喝一杯这样的苦咖啡,她们就要嚷着加糖和牛奶。于是我就想这些白房子里的美人鱼,都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我到夏威夷的第一天,我知道查理在这座白房子里已经生活十多年了。客厅里吊着几只积满灰尘的小竹篮,那是结婚时他前妻布置的装饰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睹物思人。
       这会儿我喝完了咖啡,也吃光了面包。查理说我们去外奇奇海滩吧,你去梳妆打扮一下。于是我很快换上了牛仔裤和蓝T恤,把长发高高地盘在头顶。我觉得这样看上去干净清爽,就兴致勃勃地与查理去外奇奇海滩了。
       外奇奇海滩是举世文明的渡假圣地,它从钻石山开始,海滩延伸达两公里。我一走到白色的沙滩上,就看见无际的海洋闪烁着蓝宝石般的光芒。
       “哇,夏威夷的海真美。”我情不自禁地说。
       “此刻的海有九十分。”查理说。
       我放眼四望,海滩在椰子树的摇曳下,有许多穿着比坚尼泳装的女郎,她们风情万种地凭临海风,享受着阳光的沐浴。而一些冲浪健儿却大显身手,全身心地投入这种潇洒优美的水上运动。一个抱着冲浪板走向大海的波利尼西亚男人,在巨大的波涛一浪一浪汹涌而来时,逆浪前进。他的动作是跪下、起立,再跪下、再起立。他在浩瀚的大海中随着波涛起伏的身影,深深感动了我。我想这是集力量与美的水上运动,大大增加了外奇奇海滩的魅力。
       后来我们从沙滩步入街上漫步时,我游目四顾,感到最引人注目的要算是夏威夷别致的服装了。夏威夷的服饰文化,充分体现了土著波利尼西亚人豪放的性格。比如:最有代表性的是男人的衬衫和女子的穆穆装。男人衬衫比较宽大而短袖,穿起来凉爽舒适,女子穆穆装则是一种形似旗袍的连衣裙。它是由早期西方教士,在室内穿宽大睡衣与中国旗袍相结合设计而成的。分长短两种,长的遮脚、短的过膝。无论哪种服装都十分绚丽,是外奇奇的又一道风景。
       这天我们大半天都在海边游荡,夏威夷的海景真是千姿百态,几乎没有一个重复。尤其在傍晚时分,清澈透亮的海水、翡翠一样地荡漾着清波时,一轮红日渐渐沉落到海雾中去,先是橙红,继而绯红,远远地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划一道红眉,使我感觉人在落日余辉里,依然能像海鸥一样地飞翔。
       查理就是飞翔的海鸥,他童心未泯,对自然万物特别敏感,对海更是一片深情。他激动起来就对着大海朗诵普希金的诗句:“大海!你这自由的元素!”
       查理朗诵的时候举止动态十分滑嵇。他夸张地手舞足蹈,逗得我格格大笑。我个性中有着天生的忧郁,可这时候的我忧郁荡然无存。
     “查理,快来看……”我总是这样喊着查理。
     “看什么,又发现什么啦!”查理说。
       我喜欢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喜欢让海风吹拂着我的长发。查理稍不留意就不知道我跑哪儿去了,于是他就奔跑着追赶我。直到我跑得筋疲力尽,被他抓住为止。
      夜幕降临的时候,查理在海边一家中餐馆请我吃饭。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已没有了面对面聊天的生份感觉。
      “你要在夏威夷多住一些时间。”查理说。
      “我在加州还有事。”我说。
      “尽量多住一些时间吧,夏威夷的海会给你无穷的力量。”查理说。
      “好吧!”
       夏威夷的海与旧金山的海的确是截然不同的。夏威夷的海蓝得醉人,也美得醉人。
       这顿饭大约吃了两个多小时,然而我一点不觉得时间长。反而觉得时间流失得太快了,还有许多适合在饭桌上说的话没有说完。
       离开中餐馆后,查理驱车载我去海边赏月。查理真是一个富有情调与诗意的人,这样的人也颇适合我的浪漫情怀。于是我的心儿格外愉悦,我痴痴地望着光灿灿的明月,那明月果然是又大又圆的。
       现在我与查理手挽手漫步在海边,月亮的银辉裹挟着我们,透给我们无尽的温馨与爱意。我们说愿这明月永远挂在我俩的胸膛里,倘若日后我们都必须踽踽独行时,就把心中的月亮掏出来,重新挂回天上去。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幻想,也是我们最爱追求的月光下的浪漫世界。
       苏东坡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这时候想到苏东坡的这首诗,对它有了一种与以往不同的理解。因为我不知道我与查理的恋爱,将是一个怎么样的结局?
 

2


       今天是公元一九九七年四月四日,也是我初到夏威夷的第二个白天。今天也是查理要去学校授课的日子,他一去授课我就只好一个人呆在这座白房子里了。我不想在我还没有演讲之前就在学校里出现,我也不想一个人到街上去东奔西走。我就一个人呆在白房子里,看书、听音乐、写诗吧!我想我与查理朝夕相处,只有他去授课的时光,才能有我独处自由思想的时光。我需要这时光来思想一些事情,或者处理一些事情。因为两个恋爱的人在一起,很难静悄悄地进入自己的内心。可查理每隔半个来小时,总是不放心地打一次电话回来。他怕我一个人寂寞,更怕我遭遇什么意外的事情。
     “米鲁,你在干什么?”查理在电话上问。
     “写诗。”我说。
       其实这时候我正坐在饭桌上为查理写一首诗,我凭着直觉写,相信自己一定把握得比较好。我写道:你是骆驼/ 在沙漠中迈着坚定的步伐/ 让情感放逐/ 疲倦的爱/ 一次又一次像甘泉滋润心田 可生命是一浑然的未知/ 有谁懂你/ 童心未泯的那一颗孤独的心/ 几多苦涩/ 几多苍凉/ 你用笔在血液里/ 画着情愁 黄昏的风卷起沙粒/ 你听见远处叮当作响的驼铃/ 是嵇康忧患的酒魂么/ 你不知道这如梦的日子/ 是否刻骨铭心 呵,你是骆驼/ 你跋涉着越过高山、荒原和大地……
       我写完这首诗来来回回地在查理这座白房子里跑了几圈,我不知道接下去再干什么?有一种时间多得用不掉的感觉。
电话铃又响了。
       电话铃滋啦啦地响了很长时间,我急急忙忙从卫生间跑出来,抓起话筒就喊:“查理。”
      “我不是查理。”电话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是谁?”
      “我是,我是这儿的女主人。”我心慌慌地说。
      “女主人?”男人惊讶地问。
      “是,是的。”
      “我是查理的爸爸,这是我从台北打来的电话。”
      “你有事找他?”
      “没什么事。”
       查理爸爸挂断了电话,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就怕他盘问我,我当然也怕他反对我。在旧金山的时候,我就听查理在电话上告诉过我,他爸爸早年留学日本,他爸爸是个著名的药物学家。
       这会儿查理还没有回来,我打开他的组合音响,准备沉浸在音乐之中消磨一些时光。查理拥有的CD片可谓品种繁多,贝多芬、肖邦、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舒伯特等著名音乐家的曲子比比皆是。我放了一盘舒伯特的交响曲,舒伯特是我喜欢的音乐家之一,他与莫扎特一样是个“旋律天才”。但他的生活相当潦倒,比莫扎特的境况还坏,比莫扎特的命还短,只活了三十一岁。
       我穿着日本印花睡裙,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听音乐。从没有过的一种悠闲、一种幸福的感觉在心中荡漾。我想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了查理?回答当然是从内心出来的、肯定的。
     “米鲁,米鲁……”查理捧着一束红玫瑰从汽车上跳下来后大声喊着我。
       我三脚两步地奔出去开门,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查理就把一束红玫瑰塞到了我的怀里。这是我梦中的红玫瑰啊,它将盛开在我尘封已久的衣衫里?
      “喜欢吗?”查理问。
      “喜欢。”
       我把红玫瑰插进花瓶里后对查理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男人送我的红玫瑰。查理说真的吗?我说真的。于是我们紧紧地拥抱着,我们相信我们的爱情一定会纯洁而伟大。
       这天晚上查理给我讲他的身世,大客厅里只开着灯光幽暗的壁灯。查理叙述的声音是低沉的、伤感的,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安静地倾听着,我听到他说他很不喜欢他的父亲,他父亲在他出世后就把他送给了别人。因为他父亲本来不打算娶他母亲为妻,就是因为他的出世他母亲拿到了嫁给他父亲的王牌,才使他父亲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娶他母亲为妻的。所以他从小寄养在别人家里,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不过,他的母亲很疼爱他,常常偷偷地去看望他。
       我心里想他的身世与我有一些类似的地方,只不过我是因父母的“政治问题”从小寄养在外祖母家里。但实质上与他一样,都缺乏一个完整家庭的父母的关爱。我的心一下与他走得更近了,我深深地理解他内心深处的那一份悲哀。
       接下来查理又说,他从小就梦想当作家,可他的父母要让他这个长子当教授来光宗耀祖。为了父母他只好努力用功,一直把书读到博士。最后真的当上了美国终身教授,实现了他父母的心愿。
       其实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态是很正常的。尤其在台湾这么一个商品经济社会,市民们过上了小康生活之后,就会追求高学历、攀比着谁家的儿子女儿留洋去了或者当上教授了。教授在台湾市民心目中的地位很高,不像大陆教授还没有普遍被重视。
       现在查理接着讲她的前妻和曾经拥有过的女朋友。她的前妻是一个比较温柔的女人,只是他的前妻不懂一个诗人的秉性,也不懂一个教授在把他的学生教得出色的同时,也是想把他最最亲爱的人按照他的要求来调教的。然而他的前妻没上过大学,也不喜欢读书,整天慵懒地呆在家里,时间一久就发射不出女性的光芒了。应该说查理与他的前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两种人在一起生活难免会磕磕碰碰。
       查理没有孩子,他的前妻婚后几年一直没有生养孩子,而查理又是那么地喜欢孩子。没有孩子的家庭是冷清的,冷清的他们由于彼此的磕磕碰碰,最后终于导致了离婚。离婚后的查理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
       枝子是比查理大五岁的日本女人,枝子在一次鸡尾酒会后进入了查理的生活。这是查理离异后的第一个女朋友,女朋友常来这座白房子里作客。这时候枝子就像一个医生,医治着查理心灵的创伤。查理说枝子是一个很勤劳的日本女人,她总是常常帮助他打扫环境卫生,把个庭院搞得花繁叶茂,一片生机盎然。查理说枝子也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女人,她总能察言观色地投其所好。然而枝子与他的前妻一样,是个不喜欢读书的女人。甚至比他前妻更糟糕的是,枝子还是个社交场合的交际花。
       交际花枝子与教授查理的恋爱,并不是没有爱,而是爱得具体和实在,缺乏进入灵魂的层次。
       夜已经很深了,我不停地打哈欠,查理就不再继续讲下去了。我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候我想到了画家梵高,梵高喝酒、想象着总有一天与妓女睡觉、疯狂、没有钱、割掉耳朵,在法国阿尔的烈日下,被太阳晒得皮肤焦黑,以及一个令人讨厌的穷鬼兼疯子,被邻居送进精神病医院。我想查理进入诗人角色时,与梵高的这些秉性也只差一步之遥。所以在这个上帝以死的年代,真正能够让人灵魂出窍的,恐怕就是艺术家了。
       这会儿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枝子的形象就从我脑海里飘出来。她穿着日本和服,长发盘在脑后,在这座白房子里走来走去。她告诉我她如今是日本东京旅行社的导游,仍然常常来夏威夷。她说完格格地笑着,笑声回荡在我耳畔。
      “出去,出去出去。”我大声说着。
      “米鲁,你叫谁出去?查理在对面房间问。
       我这才知道我做梦了。
       我没有理睬查理,查理过来敲门我也没有开。我只告诉他我做梦了,梦见了枝子。
 

3


       我来夏威夷已经好几天了,每天查理都牵着我的手在海滩、或者在山谷漫步。那天我们来到一个盖满别墅的山坳,这个山坳叫彩虹谷。它三面都是巍峨耸立的山峰,山雾迷漫,是送夕阳迎素月的最佳景点。查理驱车载着我兜一圈风,坡陡谷深里,彩虹花开得格外鲜艳。
       我喜欢花由来已久,十多年前杭州湖滨路就有几家鲜花店,百花中有一种花叫“勿忘我。”花店老板总是推荐这种花给顾客选购。一是因为这种花比较便宜。二是因为这种花有个极带感情色彩的花名。当然这种花到底有什么意义,花店老板便一问三不知了。
       其实勿望我的英文名是:FORGET-ME-NOT,它是欧洲各国象征忠贞爱情的花,一般是不可以随便送人的。如果你正在恋爱,那么你与女友手牵手去原野、山谷游荡,亲手采摘一朵“勿忘我”送给她。这时候你们也许会有“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情怀。
       我不知道满山遍野的彩虹花里,有没有这种“勿忘我”的花?漫步在彩虹谷里看山雾时,心中想着“勿忘我”,想着情满于山的境界。事实上我们也正达到了这种境界。我喜欢查理的深情,更喜欢查理不断向我提问,使我的思绪总是处在亢奋之中。
       那天我们从彩虹谷回来,我正在翻看我刚刚洗出来的照片。查理从一个壁橱里拿出来两本影集,他说那是他前妻、枝子和上海美人的照片。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圆脸蛋女人是他前妻,那个穿着花裙子烫着长波浪的女人就是枝子,那个靠在一辆蓝色轿车旁的女人是上海美人。上海美人其实一点也不美,但查理乐意这样称呼她。
       查理与上海美人的恋爱是公元一九九三年,他们的恋爱仅仅只维持了半年时光。但这半年,上海美人也常来这座白房子作客。
       那时候查理与枝子刚刚分手,查理每个周末都去教堂。查理并不想祈祷什么,而是去解解心中的寂寞与苦闷。他这时候刚过不惑之年,男人不惑正当年,何况查理又是一表人材。
       上海美人是上海去美国的留学生,她一边读书一边打工,离异后还自己带着一个九岁的儿子。她确实是很想找一个丈夫,帮她一把的。那天祷告后,她十分幸运地遇上了查理。
       “你是基督徒?”上海美人问。
       “不,不是。”查理说。
       “你常来教堂?”
       “是的。”
       他们就这样开始结识和熟悉了起来,上海美人的热情又点燃了查理胸中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查理想这个女人,这个中国大陆来的上海女人,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个女人就是一个世界。查理想走近上海美人,也就是走近了中国大陆。大陆他还没有去过呢!他一直想去,他相信他一定会去的。
       查理是那种对女人来说魅力十足的男人,他既有地位又有学问且具有男人的温柔。上海美人爱他胜过爱她自己,上海美人爱他完全没有了她自我的东西。这是一个女人的悲哀。设想这样的男人他真正喜欢的女人,绝对不是清澈见底的女人。他的本性里喜欢挑战,喜欢女人像一口矿井一样深不可测。
       我看完查理的前妻、枝子和上海美人的像片后,觉得她们都是各有风姿的女人,但都缺乏一根自己的轴芯,不会自转。
现在查理在厨房里做饭,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与他聊天。我们聊天的时候为了某一件事,或某一个观点,难免发生争论。争论的时候,只要我认为是对的,我就会坚持自己的立场。而查理知道自己错了,就会哈哈大笑起来。以大笑的方式表示歉意。我非常喜欢查理的这种认错方式。一个优秀的男人,他能认错就说明他还会前进。
       这世界谁不犯错呢?
       这世界又有多少人能认错呢?
       查理做厨师也算是不错的,色香味俱全。这许是他平时一个认锻炼出来的手艺。我把他做好的菜一盘盘端到饭桌上,又从吧台上拿过来一大瓶法国葡萄酒。我们几乎天天喝酒,酒给我们带来了兴奋、愉快和轻松的源泉,它满足了我们精神的需要,是放松一下兴奋一下闹腾一下的强化剂。
       查理只要酒饮三杯,便会打开滔滔不绝的话匣子,便会文思泉涌灵感勃发,便会忘却时光压在心头的沉重与痛苦。应该说他的酒量不小,这是他离异后自斟独酌、自得其乐训练出来的。
       这会儿他激动地从餐桌前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说:“米鲁你知道吗,许多人实际上都在行尸走肉地活着。”我说我知道。他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我发现这时候的查理,已进入一种癫狂状态。也许醉得癫狂的人,生命内部一定有很深刻的痛苦与追求。魏晋时代的文人,不仅以醉酒中找到通往艺术的途径。我们虽然无法听到嵇康那一曲天籁般的《广陵散》,但我们依然能穿越时空,在漫漫苍穹下找到那两颗充满忧患与痛苦的酒魂。
       我不是一个酒鬼,但这晚我一连喝了数杯法国葡萄酒,倒是真正地醉了。醉后,我竟灵感大发地写了篇《语言是财富》的文章。不过,我一边写一边难过得很想吐,但直到写完、直到子夜也吐不出来。查理要送我去医院,我摇着手说:“不、不不。”
       夜越来越深,白房子四周安静极了。查理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一会儿给我拿毛巾、一会儿给我倒开水,而我此刻的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滚烫得像一团火,燃烧着。燃烧的感觉真好,这一晚我是他娇媚的新娘。两个人的肉体与灵魂,达到一种和谐统一的高度。
       第二天正是查理不去学校授课的日子,我们都懒懒地躺在床上。直到太阳从北边窗子照射进来,我们才起床。起床后我们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洗完澡查理穿上一件黑色浴衣,而我穿上白色的。然后由他亲自用咖啡豆碾制咖啡,我们的早餐常常是咖啡加面包,再加上水果。水果有时候是一个瓜,有时候是香蕉苹果或者草莓。美国的草莓又红又大又便宜,三四元钱一大篮。
       现在查理在碾制咖啡,我站在他旁边梳理着我的长发。他转过头来看我这一姿势,我的姿势自然优美,长至膝盖的白色浴衣,使整个人看上去纯洁、飘逸。
       “啊呦。”查理突然叫道。
       “怎么了?”
       我赶紧去看他的手,他的左手捂着右手表现出一种疼痛的样子。我紧张地说我拿胶布把你的伤口包扎起来吧,他就一下把我搂进怀里哈哈地大笑。我知道他在捉弄我,我就挣脱开他,往庭院里跑。庭院里的空气很清新,风吹来草坪就变幻着图形,而蓝天舒展身躯的时候,云彩也会幽幽地散步。
      “吃饭啦!”查理在饭厅里喊着我。 
       我没有吭声。
      “吃饭啦!”又是一声传入我的耳朵。
       小时候总是外祖母冲我喊:“吃饭啦!”后来就再也没有人冲我喊:“吃饭啦!”如今听到查理这样冲我喊,一种莫名的感动和幸福洋溢全身。
       这天我们去地处火奴鲁鲁市中心的布雷斯德尔音乐厅,欣赏了一次由夏威夷乐团演出的交响乐。查理说在夏威夷,青年人欣赏古典音乐的除非有很好的音乐修养,一般的人都跟着流行歌曲跑。
       查理的话不错,我走进布雷斯德尔那建筑气度非凡的音乐厅,就发现在座的大多是中老年人,他们看到我这么年轻、这么青春勃勃也来欣赏古典音乐,便惊奇地问:“你喜欢古典音乐?”
       我点点头说:“是。”
       一会儿音乐响了起来,全场出奇地安静,我立刻沉浸在音乐之中。第一首曲子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演奏者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钢琴家。她雷霆般的乐声,几乎让整个音乐厅的全体观众都震憾了。
       我久久地被她宣染的氛围所笼罩。
       接下来我们又安静地听了她弹奏的《莫扎特交响协奏曲》和《柴柯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那优美的乐声,仿佛让我听见水流汇聚大海的声音,那声音在波浪上滑动,最后把我的魂儿带到夏威夷的大海上。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与查理在火奴鲁鲁布雷斯德尔音乐厅听音乐,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4


       这些天我已经去过夏威夷大学很多次了,也在那里演讲过好几场了。我每次演讲都会想到川端康成1969年5月在夏威夷的演讲,仿佛他演讲的空气还在夏威夷大学回荡,我由此感到无比荣幸。大师们的身上都有一种气场,它们能穿越时空在空中弥久不散。
       那天我们又到了外奇奇海边漫游,温暖的海风不断地吹拂着我的长发。我真的没有想到在美国会谈恋爱,会爱上这么一个男人。更没有想到在浪漫的夏威夷之恋中,会改变我整个人生观和世界观。我开玩笑地对查理说,我在你这里“落黑”算了,我不回加洲更不回杭州去了。他的反应出乎我意料,他说你必须回去,回到中国去。我说海伦教授要留我,她已经给我申办绿卡了。查理知道我能拿到绿卡,他怕我长久呆在美国浪费了写作才华,便每天对我进行思想教育。尽管他的美国式教育我并不一定马上理解,但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有一天查理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他虽然当上了大学终身教授,但仍然感觉这里不是他的家,有一种局外人的味道。他说一般的移民,都很难找到理想的工作。那些唐人街里的中国餐馆,你别看他们忙忙碌碌,其实也只能管一张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钱。
      上海美人本来在上海已经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她如果学成回国,那么她的才华就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可她死活不肯回国,仿佛美国的金钱铺满大道,然而美国的金钱并不是那么好赚的,它很有可能毁了你一身的事业,只为生存忙碌。
      上海美人来夏威夷后,一直在一户人家做保姆。那是一个美国白人孤寡老太太,老太太是个很难侍候的人,许多事情上上海美人都要忍气吞声。有一天老太太的儿子从纽约来看望母亲,上海美人正好在白房子里与我谈情说爱。那天她回去确实晚了一些,老太太的儿子一见到她就火冒三丈地说:“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在侍候我母亲的?这个月要扣掉你一半工钱。”
     “都是我不对。”上海美人说。
     “下次不要再让我看到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老太太的儿子说。
       上海美人沮丧地点点头。
       查理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我并不是不想娶她为妻,若娶她我就又犯了与娶前妻时同样的错误:同情。同情不是爱情,这是我与前妻离异后才明白的。
       我知道查理说的是大实话,上海美人就如同鄙得一样,他们为了在美国生存都失去了自己的事业。
      “你遇上我是一种福气。”查理说。
       “是吗?”我说。

       “谁会与你这样说呢?”
      “那倒也是,肯定没有人会这样说。”
       其实查理不说,我也是明白这些道路的。只不过我对留在美国,还是回中国去举棋不定。因为两种不同的选择,直接关系到我整个人生的生活状态和价值取向。
       窗外下起了雨,夏威夷的雨常常是倏然而至的。我喜欢在雨中散步,而且不撑伞。查理就与我说:“我们出去散步。”
在白房子附近有一条小街,街上满地花瓣,那血红血红的一片,恰如杜鹃啼血。这景象使我想起查理写过的许多爱情诗,爱情诗中的女主人公就像色泽艳丽、千姿百态的彩虹花。它们盛开在火奴鲁鲁的蓝天碧云下,有时欢乐有时哭泣,哭泣后它们经不住狂风暴雨的袭击,美丽的花瓣坠落满街,纷纷扬扬。不知为什么我在如画一般的风景里,有一种沉寂的苍凉感。
        我们手挽手地走着,与查理一起散步我总是穿牛仔裤和T恤,查理穿西裤和夏威夷衫。那些美国白人,无论年老的还是年轻的,看着我们恩爱的样子,都喜欢主动来给我们照相。
     “给你们照个像吧!”那个年老的高个子男性白人说。
     “给你们照个像吧!”那个年轻的金发女郎说。
       这些陌生人的行为告诉我,世界上真正的爱情是令人尊敬的。而我们沉浸在爱情里,这爱情的生命力有多长,谁也不知道。现在我们的爱情是灵魂的,也是肉欲的。我们只在享受爱情给我们的甜蜜,却还不知道它将给我们漫长的苦痛和等待。
小街的尽头有一个网球场,那里有个父亲在与孩子打网球。父亲打过去的球,孩子总是接不住。孩子他便咚咚地跑去捡球,父亲就喊:“再来。”
       我们在网球场的钢丝网外,看这对父子打球。其实那不算打球,而是父亲在培养孩子的毅力。毅力似乎对一个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查理说十年前,他在这里打球身体强壮、坚硬得像一块钢。那时候35岁的他,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我想生活在不经意的时候,就会悄悄有一种改变,像一股暗流在看不见的漩涡中,越流越淡、越流越远。
       爱因斯坦曾经追问:“人类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个老大难的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回答。杜甫53岁那年的回答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样的答案虽然有点悲凉,却是事实。因为谁都知道人赤裸裸来,又赤裸裸去,一丝一毫也带不走,所有的一切全是身外之物。
       与查理散步回来时,邻居家的狗汪汪地叫它总是冲着我叫,与我十分不友好。女主人让那狗别叫,然后冲我喊:“HELLO。”
       我朝她招招手,女主人就跑到我们这座白房子里来了。她首先对查理说:“你女朋友真漂亮。”然后与我说:“有空到我家去坐坐。”
       女主人他们夫妻都是马来西亚人,又都在夏威夷中学教书。三个女儿,像三只蝴蝶一样地飞进飞出。每个女儿都有一辆车,一到黄昏她家门口就停满了大大小小五辆车。他们的生活谈不上富裕,却夫妻恩爱子女孝顺,颇有点中国传统家族的风格。
       黄昏的时候,我与查理又坐在庭院里的长圆型餐桌前。这张餐桌虽然已经很旧了,但两张乳白色椅子却是崭新的,是查理专门为我的到来,去商店买回来的。
       查理的酒量真不错,我的酒量也不差。我们一边品味加州葡萄酒,一边聊天读晚霞。这也是我们恋爱日子里,每天必读的功课。这些天来,查理什么学问也不做,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了我们的恋爱之中。他根本不让我做一点点家务事,实实在在地让我过着大家闺秀的生活。
       这会儿夕阳透出的嫣红在默默远山中,慢慢地浮动。我想起童年枕在外祖母膝上听牛郎织女的故事,不免心里为之一动。难道我们将成为牛郎织女吗?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多想。这时候查理说,晚霞的秉性是最能体现生命本真的实质,把生命演绎得最完善、最彻底、最炉火纯青的了。但天底下没有永远不落的太阳,尽管它十二万分地留恋、十二万分地不愿把半边燃得彤红的脸贴在山头,向大地、向人类投来凄楚的一瞥,可它那颗普照苍生的头颅,终究要沉下去的。
       从大自然里得到灵感与哲思,也许是查理超尘拔俗的境界。这境界需要一颗宁静的心,和不断思悟的脑袋。
       我默默地读着晚霞。
       我读懂了晚霞为什么要向大地泣下血泪、为什么要向群山唱起哀歌。此刻,我仿佛听到天空诵念的悼词……
      “现在的晚霞最美。”查理说。
      “是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晚霞说。
       然而,片刻之后天幕就变成灰色,与苍穹浑然一体了。

 

5

 

       又是一个查理上班的日子。我不想去学校,就一个人呆在家里。查理已不像先前那样,半个来小时就打一个电话回来。这就使我有了大块的独立思索时间,和沉下心来想做一些什么的欲望。比如吸尘、抹桌、擦窗子,还有把那张露出弹簧的破沙发补一补。这些都是最简单的家务劳动,我乐意做这一些。然而事实上那张破沙发根本无法补,它的布面已经发脆,我一碰那破洞就越来越大了,且连里面的稻草也被坦露了出来,真是破得乱糟糟,破得叛逆有劲了。
       我一点不在乎查理这样的居家环境,虽然他与彼得别墅的室内装潢和家具摆设,有着太大的差别,但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查理这样的叛逆。仿佛查理的每一样破家具,都在发着末世的光。那光是一种精神之光,照耀着查理向着灵魂的更高层次飞升。
       查理是个学者、教授、诗人、哲学家等集一身的人物,他的多重侧面就像一只万花筒,以极快的速度和节奏放射着他内在的生命活力。那个喝醉酒砸破杯盘发疯的诗人是他,那个一天到晚苦思冥想进行哲学思考的是他,那个对女友无微不至关怀的是他。他忽而宁静、忽而烦躁,烦躁的时候他晃动肩膀,在偌大的室内不知道如何踱步——像一头野兽!
       有一天他对我说:“我就这样活出来了。”
       我说:“你活出来了。”
       他知道我听懂了他的意思,高兴地指着这座白房子说:“我一个人住了十多年,平时除了自己,真是连个鬼影都没有啊!”
       我知道他很孤寂,一种真正的、深刻的孤寂。我也知道他不愿意随便找个人来相伴。谁能理解他这种秉性,谁又能与他对话呢?
       这会儿我吸完尘,就在查理的书桌上看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报刊杂志。我想记录些什么,就在书桌的抽屉里找笔。查理的抽屉也是乱七八糟的,那里有美金、有书信、有邮票、有线团等等。美金、邮票、线团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它们就像没有灵魂的尸体躺在抽屉里。只有书信,那一封封拆开了的并不保密的书信,才是我最想看的。因为那里面有人物、灵魂、或者欢笑和眼泪。
       第一封打开的信是日本寄来的,那张满是日文的信笺,我一个字看不懂。我猜测是枝子的来信,但那刚劲有力的书法,又不像出自一个女性的手。
       查理早年学过日文,也学过德文。如果是德文,我就能看懂了。可犏犏是日文,我只能换一封再看。
       第二封没有邮戳,我打开它时最先看到在信笺的顶端画着一只螃蟹。这只螃蟹张牙舞爪,不知是调侃还是讽刺?我快速地往下看着,这时候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场景和上海美人的声音。
       上海美人那天一个人在这座白房子里,她穿着查理送她的白裙,在信笺上刷刷写着向查理最后告别的言辞。她说:“我给你打扫了房间还洗刷了厕所,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想我们的争吵再继续下去。我确实是受了许多‘文革’的毒,脾气暴躁又自私自利,但难道我们的争吵你就没有错吗?我刚刚在你这里打了国际长话,留下200元作为电话费。另外你送我的白裙我很喜欢,正穿在身上。”
       上海美人写完这封简短的信后,在白房子里来回走了一圈,她实在不忍心离去,但又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地离去。因为她想要的是婚姻,是一个实实在在帮她养孩子的丈夫。而查理这个在天上御风而行,双脚不落大地的男人,怎么可能完全沉于家务琐事、儿女情长呢?于是上海美人一咬牙一恨心,留下短信愤然离去。
       我读完上海美人的信后,上海美人的形象在我脑海里久久不能弥散。我想恋爱带着某种功利目的,恋爱的质量就无法纯洁了。爱情也只能停留在浅表的物欲,而不能进入深层次的灵魂。
       说实在,我与查理虽然从灵魂开始未见钟情,但我们能走多远,谁也不知道。我只觉得把握现在就是将来,而将来的每一个日子也就是“现在”二字。我又觉得像我这样的女性,在物欲上无所求,仅牵着一根爱人灵魂的线就足够了。
       我知道恋爱的开端,男女通常都是温柔的。两个人的许多缺点还没有被暴露,个性还没有被施展,该隐藏的还隐藏着,该伪装的还伪装着,但时间一长,一切就都露出了狐狸尾巴。所以只有露出狐狸尾巴后,爱情才能称之为爱情。
      “米鲁、米鲁……”查理一跳下汽车就兴致勃勃地喊。
       我不想理睬他,躺在那张长沙发上手握圣经,一动不动。他推门而入时,我索性就闭上了眼睛,脚步轻盈地朝我走来,并在我的额头、睫毛上轻轻地吻着,然后再去洗手、换衣。
       我趁他离开我时,倏地爬了起来。我不想告诉他我看了上海美人的信,我只要求他带我去海边。我喜欢看黄昏的海,喜欢看一轮红日渐渐沉落到海水中,产生的五颜六色的奇特效果。它仿佛就像揭示着人的一生,无论是单调还是丰富,到最后都有属于自己的颜色。
       查理的车开得很稳,我坐在他右边与他聊天。有时手痒痒的,就握着方向盘开上一阵。那条沿着海边的公路很长,我已经相当熟悉它的路程。驾车在海边奔驰是一种快感,也是一种浪漫。当然与心爱的人在一起,更是一种幸福了。
       暮色降临的时候,我们到火奴鲁鲁卡哈拉-希尔顿饭店去吃饭。我们就坐的餐厅,是伸向海滨阳台的餐厅。我记得川端康成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好几天早晨,我在伸向海滨的阳台餐厅里,发现角落的一张长条桌上,整齐地排列着许多玻璃杯,晨光洒落在上面,晶莹闪亮,美极了。玻璃杯竟会如此熠熠生辉,以往我在别处是不曾见过的。”
       川端康成所指的,就是我们就坐的这个餐厅。于是我就找那一张长条桌,和桌上的玻璃杯。然而遗憾的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所有的玻璃杯,好像都是服务员倒满饮料和酒端出来的。
      卡哈拉-希尔顿饭店在世界上很有名气,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住在这个饭店里,宋美玲即使从纽约来夏威夷,也住在这个饭店里。我顿时对这个饭店亲切了起来,吃完饭我楼上楼下地坐着电梯逛了个遍。一种新奇感,就好像刘佬佬进大观园。
       这个晚上我们去了查理的朋友家里,那是一对台北来的双胞胎姐妹。她们相依为命地住在一起,都遭遇过一次不幸的婚姻。姐姐秀丽文静,弹得一手好钢琴。妹妹活泼开朗,野味很浓地踢得一脚好球。我们走到她家门口,里面流淌出来的雷鸣般钢琴乐声,久久没有停息。直到妹妹抱着足球回家来,我们才得以进屋。
      “这是我的女朋友。”查理介绍说。
      “我叫米鲁。”我说。
       双胞胎姐妹十分好客,她们拿出来家里的全部水果,满满地摆了一桌子。我很快喜欢上了她们,她们是我的同龄人,许多地方容易理解和沟通。
       姐姐说:“我每天弹十二个小时的钢琴,只是为了喜欢。”
       妹妹说:“她每天弹那么长时间琴,吵得我烦死,我只好去踢球。”
       妹妹一股委屈的样子。但妹妹的好动,依我看是一个在家里呆不住的人。她回到家总共还不到半个多小时,来了一个电话就又匆匆地出去了。
       姐姐冲她的背影笑笑对我们说:“还怪我,看她那副德性,像个呆在家里的大家闺秀吗?”
       查理说:“你们神韵不同、性格迥异,正好取长补短,才能相依为命。”
       姐姐听后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很开心。她说可我们还是希望再嫁出去的啊,不过无论谁先谁后,我们之中总有一个人要独立生活一阵子、或者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