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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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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作者:周惠业)

告别林瑞,汪涵感觉心里忽然平静了很多,所谓人各有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责任和生活道路。既然林瑞对佛学研究如此热爱,喜欢那种晨钟暮谷的生活,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乐趣去生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多么好。那我应该怎样安排自己以后的生活?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汪涵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那种幸福感油然而生,且伴着一种凄楚,“我的孩子,以后的路就由你陪着妈妈了,我一定让你好好长大,尽我所能照顾你,我们都要勇敢,坚强,加油,我的孩子!”
汪涵回到上海不久,就到了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那是大上海解放的日子。在陈景父母和陈彦的一再坚持下,汪涵接管了培蒙公司,培蒙公司规模很大,下边有好几个子公司,经营范围涉及到抽纱纺织服装等多个领域。上海解放前,历经时局动荡的民族资本家们,很多人在彷徨中选择了离开。培蒙公司还算正常运营,汪涵接管不久,就面临公私合营,紧接着孩子呱呱落地,是个健康的男孩,全家人都非常开心,陈老太爷给孩子取名陈凯。因为孩子的原因,陈景的父母和陈彦没有从上海去宁波老家,一直与汪涵生活在一起。连陈景的妻子和孩子也一起同住,汪涵与陈景的妻子相处得非常融洽,所谓爱屋及乌。只要陈景在乎和爱着的人,汪涵都感觉亲切和深爱着,只要心里有爱,有什么不能相处不好相处的呢?
然而好景不长,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人检举陈景是国民党军官,家庭发生很大的变故,培蒙公司收归国有,陈景的父母在惊吓和病痛中相继去世,陈景的前妻带着妻儿回了娘家,汪涵被下放到上海郊区一个叫邢家庄的小村子,妹妹陈彦也跟着汪涵到了邢家庄。
汪涵一直不放松对陈凯的文化教育,即使晚上被批斗得伤痛劳累至极,回到家,还一字一句的教陈凯读书,陈凯自幼表现出非凡的绘画天才,用木棍在土上或者用手指蘸水在墙壁上都能画出飞鸟和大树小草的样子,且栩栩如生。汪涵刻意把儿子往绘画方面引导,经济再拮据,都还是省下钱来,给陈凯买画笔、染料、纸张,也只有与儿子相处的时候,汪涵才会有一丝丝生活乐趣。在那段日子里,汪涵白天要参加田地里的农活儿,晚上要接受一次又一次的贫下中农的“教育”,深刻“检讨”与国民党军官丈夫的资产阶级婚姻。汪涵有时候就奇怪,没读过书的要教育读过书的,难道祖宗们留下的文化学过之后就成了一种错误?批斗的时候头顶戴一个用报纸做成的高高的帽子,胸前挂一块很沉的木头牌子,上面罗列好多罪状,这种形式的批斗会几乎天天有,大会小会不断。邢家庄的人好像乐彼不疲,从这种斗争会里可以获取极大的快乐。
汪涵骨子里有种倔强,无论他们怎么诽谤和歪曲事实,汪涵都不想争辩,因为曾经争辩过,更多的是换来拳打脚 踢和侮辱谩骂,时间久了,也便麻木了。只有在他们侮辱陈景,说陈景是汉奸,民族败类,甚至祸国殃民的时候,汪涵的内心非常疼,她清楚地记着陈景很肯定的说这次任务之后就投靠汪涵的组织,可是这时候这些事实是如此的苍白无力。最可怕的是小队长邢大狼一样的眼睛。邢大主动提出让会写字的汪涵负责记工分,当着一群妇女的面,邢大在汪涵记工分的时候用烟头烫汪涵的手,那群妇女好几个在“嘿嘿”的笑着,好像在看一场久违的戏剧。几个看不惯地也只是低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邢大便更加放肆的用有手捏汪涵的脸,假装没站稳,借机碰汪涵身体的敏感部位。汪涵明白,这种哑巴亏必须咽下去,不能反抗,不能愤怒,得好好活下去,她需要把陈凯抚养长大,必须活着,即使是用自己的屈辱去换取陈凯成长的机会,也在所不辞。
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斗争会,汪涵被反绑着双手拖拉到了台子上,那个跟耍猴一样的戏台。从人群里冲上一个愤怒的男人,先是用脚踢了汪涵的屁股两脚,背诵了很长一段毛主席语录,重申了一遍被无数次重复的前奏“国民党军官的小老婆,你对不起民族,对不起党,对不起全中国人民。你知罪吗?”然后这个男人又“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的嚷道:“汪涵,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批斗你吗?我代表中国最高法院审判你。”此时汪涵的心里愤懑和委屈一齐涌来,我革命的时候,我为中国的解放事业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这是这些话不能说出口,除了遭受更猛烈的皮肉之苦,根本没有任何辩驳的意义。那个男人为汪涵的沉默感觉沾沾自喜,又叫嚣道:“你那个男人是国民党军官,是我们民族的败类,是资产阶级的代表,汪涵,你不要装哑巴,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审判你吗?”无论说出的这些话有多么难听,汪涵都可以忍受,都可以沉默。她本来也不该要求他们说出多么高水平的话,逻辑与他们扯不上任何联系的。但是汪涵不愿意任何人说陈景的不是,陈景在汪涵的心里是完美的,值得她用任何代价来维护的。
“汪涵,再问你一遍,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批斗你吗?”那个男人的叫嚣里充满了得意和不屑。
汪涵终于忍不住了,透过凌乱的黑发,一字一句地说“你一再问我这个问题,我倒想问问你今天的批斗会是为了什么,因为这次批斗会既不是我申请的,也不是我要求的,这个问题是应该你回答我!”台下发出了一阵阵哄笑,“热烈的,庄重的”会场变得嘈杂起来,那个趾高气昂的男人气急败坏的又打了汪涵两个耳光才走下台去。这次批斗会就这么不了了之,汪涵没有一丝胜利的感觉,她心里牵挂着陈彦和陈凯,这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把三个人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最让汪涵忧虑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汪涵住的房子是下放安置办公室统一给盖的,院墙低矮,只有三间正屋。每当到了深夜,院子里经常被扔进酒瓶子,甚至是燃着的木棍,然后就是几声坏笑,淫dang着,由近及远。汪涵不敢出门,甚至不敢去弄清楚那坏笑着的人是谁,清楚了又能怎么样人家?只能紧紧搂着小陈凯,和陈彦相互取暖。就在这次批斗会回家的路上,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像落汤鸡一样的汪涵推开门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惊傻了。陈彦的衣服已经被扯破,邢大恶狼一样的压在了挣扎着的陈彦身上,陈凯瞪着大眼蹲在墙角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头上还有明显的伤痕,看到妈妈进屋,没有像往常一样扑向母亲,而是一动不动。文弱的汪涵终于举起了菜刀,邢大听声音猛一回头,菜刀砍在了他的脸上,鲜血直流。半拉子腮被砍得掉了下来,面目变得更加可憎难看。奇怪的是邢大并没有反击,而是捂着脸跑了。
汪涵因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十七年,入东城监狱服刑,邢大却没受任何惩罚。自汪涵入狱后,陈彦带着陈凯失踪了。之后有一个身份不一般的人带着司机坐着小车来打听过汪涵,有人看着模样长得和汪涵极为相似。还有人猜着是汪涵的哥哥或者弟弟。在那个自身难保的年代,也没人愿意去猜测更多,很快也就被人淡忘了。
一九七六年,文化大革命结束,汪涵被提前释放,这时的汪涵已经四十七岁,精神完全失常,她又被送回了邢家庄,整日里蓬头垢面,且之乎者也吟个不停。见了谁家孩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凯儿,凯儿”地叫着。邻里乡亲有小孩子的都躲着她走,生怕她伤害了自家的孩子。公社大队的领导没有办法,一方面加紧联系汪涵的亲属,一方面把她锁在了那三间屋子里,派专人按时给她送饭送水。这时的汪涵是彻底疯了。把自己的衣服撕得一缕缕的,赤身裸体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床也被她掀翻了,睡在地上的一些稻草上。有时候直接躺在地上。时而高歌,时而又蹦又跳,见到来看她的人,唯一的一句话就是
“我饿,我的凯儿,我是D18,我是陈景”,
要么就是大声吟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可是,汪涵再也没能出得门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用自己撕碎的布条,把自己挂在了窗棂上。绝望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奇怪的是汪涵如此失去理智,却一直没有把那串佛珠摘下或丢失,一直戴在手上。或许,陈凯跟随姑姑的离去,让汪涵已经无牵无挂。或许,这个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陈景对她的召唤是唯一能够温暖和吸引她的力量。
汪涵去世不久,邢家庄的大队长几经周折找到了陈彦和陈凯,其实陈彦在汪涵出事后,就带着陈凯远嫁新疆农场,那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军人。虽然谈不上爱情,但是能给陈凯提供稳定的生活和学习环境,好好抚养陈凯长大,对得起狱中的汪涵,死去的爹娘和哥哥,陈彦别无所求。当陈彦和陈凯赶到的时候,汪涵已经火化,唯一留下的东西就是那一串佛珠,那串曾经跟随汪涵一生的佛珠。陈彦好生收藏了起来。
处理好嫂子的后事儿,陈彦和陈凯回到了新疆,其实陈彦的丈夫就是曾经代号“春风”的严高飞。当然,这都是在汪涵入狱之后的事情,汪涵并不知情。陈彦嫁给严高飞的时候严高飞已经与发妻离婚,带着女儿严晓涵生活,那种特殊年代的特殊婚姻。严高飞也是良善之人,在娶陈彦的时候就承诺把陈凯当亲儿子待,让陈凯继续姓陈,并且允许陈彦不再生育。一年之后,也就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陈凯以优异的成绩被中央美术学院录取,临行前,陈彦就把汪涵留下的那串佛珠交给了陈凯。让严晓涵和陈凯结为夫妻。这其实只是陈彦和严高飞的心愿,两个孩虽然没有反对,却也真的不是什么情投意和,也谈不上什么愿意不愿意。在陈凯入学之前,两人结为夫妻。之后,严高飞与陈彦也就一起从新疆搬到了北京居住。一来靠两个孩子近些,也可以为以后方便照顾陈凯与严晓涵的孩子;二来像老战友邢曙光等人也能见个面叙叙旧。人上了年纪,越来越对老交情,老感情珍惜。不过,此时的邢曙光忙得很,已经是市委副书记,虽然严高飞与邢曙光住得近了,见面的次数也并不多。
邢曙光有一个哥哥叫邢春光,也就是邢家庄的邢大,其实就是沙克的父亲。因为那半拉子脸的形成史,沙克干脆不再姓邢,自己取名沙克。沙克与二叔邢曙光过往甚密,邢曙光没有儿子,所以把沙克一直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
沙克并没有上什么名牌大学,在邢曙光的授意下,沙克涉足房地产业,顺风顺水,很快以此起家,然后又去名校进修取得了学位。这些年来辉煌集团发展壮大很快,就连原先做木匠的四叔,也开始承接家庭装修,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企业家。这邢四天生好酒,且酒后无德,醉酒之后就爱打老婆,第一个老婆是一个富家小姐,知书大礼,且等中医,硬是被他打得离家出走,然后削发为尼。邢四本身对出身不好的老婆也没放在心上,不久又娶了又红又专的贫农的女儿,却也老实了不少,醉酒打妻的次数也见少了。人与人也真的奇怪,真是一物降一物,别人看着脾气非常柔和的人,在自己的另一半面前或许非常野蛮。看起来强势的一方或许一直在家里没什么地位。邢四典型的是后一种类型。
沙克第一次带丛倩见邢曙光的时候,邢曙光就注意到了丛倩手腕上带的佛珠。感觉似曾相识,依稀记起与汪涵手上戴的极其相似。问起丛倩却并不认识汪涵,说佛珠是她为一个画家朋友做模特时的报酬。邢曙光也不好多问,毕竟是没过门的侄媳妇。听沙克夸她如何有才华,北大中文系的高才生,诗歌获过国际大奖,又见丛倩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很是满意。邢曙光兄弟四人,就大哥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其他都是女儿,所以邢曙光从家族观念上也特别器重沙克。再加上沙克也争气,一向听这个二叔的话,事业蒸蒸日上。
想起汪涵,邢曙光心里猛得疼了起来,汪涵下放到他老家的村子,开始的时候邢曙光并不知情,得知汪涵下放的村子竟然是自己的故乡时,自己的大哥与汪涵已经成了仇家。 虽然当时的邢大并没有成亲,因为长相天生丑陋,再加上脚有些跛,一直找不上老婆。邢大第一次见到汪涵,就有些傻眼了。汪涵的知性和淑女气质。白皙的皮肤,温文尔雅的谈吐,让邢大感觉既新鲜又充满吸引力,所以根本无法自持。但是汪涵根本没把一个粗俗的邢大放在眼里,再加上,邢大的追求方式也够野蛮和无赖,与汪涵的气息完全不对。看汪涵对自己不理不睬,邢大继而又瞄上了陈彦。大字不识几字的邢大以为生米做成熟饭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讨上老婆,没想到陈彦坚决不同意,眼看好事要成的时候,被汪涵砍了菜刀。一个是自己战友的妹妹,也曾是自己的亲密战友,一个是自己的亲哥哥。这让邢曙光非常恼火和无地自容,连回老家的次数也减少了很多。后来得知汪涵出狱后精神失常后不久又自杀了,唏嘘不已,连这个大哥也不想见了。直到邢大娶妻生子,生了可爱的胡克,邢曙光也才又认了这个大哥,对侄儿疼爱有加。
对于老战友严高飞,邢曙光的感情是很深的。但是自从知道了送丛倩佛珠的人就是汪涵的儿子,严高飞的养子加女婿,全国知名画家陈凯。邢曙光的心里总有种不祥之感,隐约感觉到会出什么事儿。丛倩到胡克公司后,陈凯的妻子竟然又与胡克纠缠不清,以致于陈凯离婚,之后丛倩与胡克的定婚,邢曙光就不太赞成了,但是当时两个孩子已经感情深厚。丛倩和邢曙光明确表态与陈凯只是一种少女对兄长的迷恋,对胡克才是真正的爱情。两人定婚后陈凯自杀。邢曙光与严高飞的交往也就戛然而止了。这时候的陈彦和严高飞也知道了邢大是邢曙光的大哥。一切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无情的大手操控着这一切,无法躲藏,无法改变。恩怨似乎远远还没有结束。已经是辉煌公司财务总监的丛倩因为虚开增值税发票入狱,这种时候,邢曙光再也忍无可忍,趁此让胡克与丛倩断了关系。可这丛倩也真是多情的主儿,入狱之后,对一切犯罪事实大包大揽,全揽在了自己身上,把胡克脱了个干净。邢曙光几乎要软下心来,帮这个痴情的女子躲过这一劫了。但想到后面的事情呢,还是让她在里面待几年吧,也正好趁这个空当给胡克安排别的姑娘,皇帝的姑娘不愁嫁,他这市委书记的侄子也不愁娶啊。邢曙光又想起了那串佛珠,总感觉这种怪异跟佛珠有某些联系,虽然他多次提醒胡克让丛倩把佛珠摘下来,也不知道是胡克没说呢,还是说了人家丛倩不听,佛珠一直戴在丛倩的手腕上。
丛倩入狱后,并未影响胡克的生意。邢曙光的仕途也一路顺畅。只是胡克一直不谈女朋友。除了生意场上的事情,连出门应酬的机会都不多。整天埋在屋里看书,自己说是在学习诗歌。只要孩子好好的,邢曙光也不逼胡克相亲结婚,邢曙光明白胡克一直放不下丛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何必拿自己的理念来让别人活得不痛快?这样想了,邢曙光也想通了,奇怪的是胡克从来没再提起过丛倩,更不用说去探望或者表示一下关心。丛倩也渐渐地淡出了胡克和邢曙光的视线。生活像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沉淀了泥沙,裹挟着幸福和忧伤继续前行。
当所有人适应了没有丛倩的生活,当一切恢复了原有的轨道,当不再有人提起那桩闻名的虚开增值税发票大案的时候,丛倩出狱了。那是一个冬天的中午,胡克正在午休,门铃忽然响了起来,胡克打开门后,竟然是丛倩站在门外,一阵冷风吹来,沙克接连打了几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