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月亮，但却繁星点点。汪涵抬头看着，想到奶奶说过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
       汪涵想，地上这么多人，天上难道也有这么多星，不可思议啊，就是在身边的海水里，都有数不清的人，他们大声哀号、呼救，慢慢没了响声，随着扑通扑通声，又有新的哭叫声加入到了海上，飘荡着，成为人世间最为惨烈的声音。
汪涵并未觉得悲伤，她觉得太累了，她好想慢慢沉到海底，枕着水草放松地睡一下，可是左手总有一股讨厌的力量，在把她往上拉，就像一个不屈不挠的强盗，攥着她手上的佛珠，想生生抢去占为己有，而佛珠似乎已经生在她的手上，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就这样被攥着，汪涵离开了海面，升到了半空。她看见了他，一个陌生的男子，他扶着她，在舷窗外，让她踩着一掌宽的踏板，攀着窗子，慢慢往甲板上爬去。船早已斜了，脚下是海水和无尽的叫声，真正的命悬一线。
       严高飞帮他们挡住后面的人群不涌上来，同时也在维持着秩序。汪涵看见他们小心翼翼地手牵着手走过去了，女的穿着天青色旗袍，男的穿着藏青色西装，风度翩翩，看上去像一个充满才华但又极有修养的诗人。
       甲板已经高高翘起，女的前面是一个裂口，她必须跨过去。因为穿着旗袍，迈不开脚，女子用手抓着这边的栏杆，左脚慢慢向那方探过去，先是脚尖轻轻点着了，一点点移动，身体倾斜过去，终于大半只脚踩上了那方的踏板。汪涵、严高飞和他身后的人群似乎都松了口气，一是女子总算快大功告成了，二是为后面的人做了逃生的榜样，给了希望和信心。女子的脚踩在两边，脚下海水荡漾，风吹乱了她的秀发，她慢慢腾出了一只手理头发，姿势是那么优雅和美丽，似乎在一个没有光明的地方，像一盏灯照亮了黑暗。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地看着，他们似乎忘记了此时此刻她还身处险地，忘记了他们共同处在一辆正在驶向死亡的游轮上，现在的要务是逃生。突然，船身晃动了一下，女子一个趔趄，手抓不住栏杆，轻轻松开了，身子慢慢地往下拉去，啊啊地叫着，望着她的丈夫，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又感觉是在召唤和等待。像一部电影，所有的声音突然静止了，只为体现这个精彩绝伦的镜头。汪涵张着嘴，似乎发出了声音，但这声音很快被海水和夜空吸收了。女子的嘴也张着，她的声音像是张开翅膀的小鸟，一扇一扇就往天上繁星最密处飞去。
       男子看到他年轻的妻子终于功亏一篑，感觉并不意外，似乎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转过头，对严高飞说了声谢谢，对严高飞身后的人群点点了头，深深看了一眼，每个人似乎都感到是在和他们告别。男的很从容地跳了下去，他不是去赴死，是和爱人赴一场盛大的宴会，是去为世界上最美丽的诗句画上句号。众人看到天空和海水为他们让出了道路，在一条阳光和煦、鸟语花香的路上，他们携手走远后，复兴轮才恢复了原来的现状，游轮继续可怕地倾斜，下沉，各种各样的人群正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努力挣脱死神的怀抱。
       看着这对伉俪消失，飘在半空中的汪涵突然哭了起来，哭泣带动了更多情绪的爆发，慢慢地从抽泣到恸哭，在哭声中，那些冤死的人都从海底浮了上来，在汪涵的身后排成整齐的队列，面对复兴轮，开始了大合哭。
       过于响亮的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后，终于把汪涵吵醒了。
       醒来后的汪涵，惊了一下，伸手摸摸脸，全是泪水，枕巾也早已湿了。想起梦境，唤起了汪涵内心的记忆，那对夫妻分 明是汪涵昏迷前看到的场景，但是，汪涵就是想不起来他们的脸了。
       汪涵能想起的是陈景的脸，在他眼前出现，然后转身走到桌前，看着汪涵坐下，欲千言万语而不发一言。
       汪涵披了衣服，坐起来，与陈景相对。不知过了多久，靠在床上的汪涵醒来，发觉天已大亮。
       汪涵起床，吃了早饭后，门外有人求见。汪涵叫人迎了进来，是个军人。
       来人自我介绍叫张一平，汪涵听严高飞提起过。
       张一平说，我是海军第一司令部驻防上海吴淞口八师长三团团长，奉海军司令桂永清之名，协助招商局救援、打捞复兴轮遇难人员，现前期工作以告一段落，善后工作将奉命向汪主任移交，听说汪主任被民船救起，身体已康复，如方便的话，请回招商局办理交接工作。
       说实话，汪涵真愿意这个乱哄哄的世界已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除了家人，她什么也不想管，除了思念陈景，她什么也不想做。但理智告诉她，这是万无可能。精明、干练的招商局主任的形象，在思索的一瞬间，又回到了汪涵身上。
       张团长，我换下衣服，我们就去招商局。
      汪涵坐着张一平的车，刚到外滩，快到招商局门口时，发现围着很多人。汪涵问张一平，张团长，这些人是干嘛的？
张一平说，大多是复兴轮遇难家属，他们要求对复兴轮沉没讨个说法。一个多月了，每天都这样在闹。最近已经好多了。一开始我们把打捞上来遇难的尸体也放在这里，以供认领，哎，真的堪为人间地狱，哭声连片，响得整个上海滩都能知道。
       汪涵的心紧了紧，快步往前走。好在遇难家属没有堵住大门，没有影响他们顺利出入。
       进了门，汪涵对张一平，张团长，可否到我办公室小坐，我希望能先向你了解一下工作进度。
       张一平知道汪涵会这样说，点点头说，好，走吧。
       一个多月了，汪涵重返招商局办公室，恍如隔世，一切觉得很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她招呼张一平坐下，就急不可耐地说，张团长，你说遇难者打捞事宜都是你和兄弟们负责，我想问一下，陈景的遗体打捞情况怎么样，后来怎么处理？
        张一平回道，陈长官的遗体保存完好，他的遗体由他父亲、妻子来认领的，他们都颇深明大义，没有提什么要求。
        汪涵忍不住眼泪就要流下来，但她知道，她在招商局不是一个小女人，虽然职位不高，但谁都知道，她手眼通天。
        汪涵摆出一副镇定的神态，继续问道，张团长，复兴轮失事原因可找到。
        关于复兴轮事故原因，一开始说是锅炉爆炸，另说是漂白粉爆炸。张一平说，海难发生十天后，为弄清楚复兴轮沉船原因，贵局在会同上海宁波同乡会和舟山同乡会处理善后事宜的同时，请交通部出面邀请了上海航政局、中华民国轮船商业同业公会全国联合会、中国商船驾驶员总会等21个有关机关及团体，会同组织了“复兴轮失事调查小组”。区区不才，是该小组联络员和新闻官。小组成立后，由贵局出面，两次商请日商打捞公司派出潜水人员探摸复兴轮船体，探摸的结果是，船体炸裂处的钢板口是由外向内弯曲的，这就排除了漂白粉或锅炉爆炸的可能性，但为何物所炸却不得而知。到目前为止，“复兴轮失事调查小组”，只认定了两个结论：一是沉船非船上锅炉或漂白粉爆炸所致；二是复兴轮行驶的航线并无错误。此后贵局又先后与日商打捞公司和美商打捞公司进行商洽，拟将复兴轮打捞出水，以验明炸沉真相。现在，你回来了，估计有可能被委以重任，你要有思想准备。
       张一平的话音刚落，汪涵就听到办公室有人敲门，是局长秘书，对汪涵说，汪主任，局坐找您，如果您方便，请马上去他办公室。张一平听到随机站起身来，对汪涵说，汪主任您先去忙，我在贵局有个临时办公室，就在客舱部边上，您有事可以随时吩咐。
       招商局虞局长，出生经商世家，为宁波大族，其叔父对国民革命颇有功勋，是上海滩大佬。虞局长早年拜郑观应为师，于航运、经商之学，深得其师真传，是当时少有的、开明的技术型官员。近年，目睹国民党腐败不堪，三年内战，几乎把招商局当作私人游轮，随时征调，影响了公司正常的运营。虞局长深感招商局像一艘漏水的巨轮，说实话他已经不知道它将驶向何方，或者说他已深知自己无法有效掌控了。
       秘书进去后，就马上出来对汪涵说，汪主任您进去吧，局坐正在等你。
       一看到汪涵进去，虞局长从他的办公桌边站起，叫汪涵坐在会客的沙发上，他自己在边上坐下了。
       虞局长说，汪主任，真不好意思，你的身体都还没完全康复，就叫你来上班了。不过，你也能看到，局里也没办法啊，需要有人能上下内外支应，我认为你是最好的人选。
       虞局长说完，对着外间叫了下秘书，叫秘书回避，并叫秘书吩咐所有人不要打扰。秘书应声出去了。
       虞局长说，小汪，我现在对你说的不仅是我们局里的机密，还是这个国家的机密，你必须对听到的内容高度保密。看到汪涵坚定地点了点头，虞局继续说道，我安排你上失事的复兴轮，对你说会有重要的接待任务，你可能也有感觉，是小蒋先生要去老家奉化祭祖，那天确实本来计划是坐复兴轮的，后来得到情报，上海黑帮已派人混上船，伺机暗杀小蒋，以报他在上海打大老虎之仇。处于安全计，小蒋先生改变了计划。后来，复兴轮在吴淞口出事，是否针对小蒋先生还是别有所图，我这里的信息源是莫衷一是，但不管什么原因，出了这么大的事，对招商局非常不利。我希望本次事故，要有一个相对满意的善后，首先是遇难家属的赔偿问题，但很难，招商局最近几年经营收益虽说不错，但资金已被政府一抽而空，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很难给遇难家属一个交代，目前情况来看，政府在战场上节节失利，根本无暇他顾。好在宁波同乡会，舟山同乡会乡贤鼎力相助，募捐了一大笔钱，可以应付。但于公于私，都不是赔偿一事能解决，更为重要的是调查失事真相，给国人以交代。招商局股东已经开会决定，任命你为招商局复兴轮真相调查委员会组长，表面上协助“复兴轮失事调查小组”进行调查，但是你要知道，那个所谓调查小组，人员构成复杂，有官有民，有军有政，一开始热火朝天，但一旦调查不顺，马上就会失去效率。基于这样的情况，本局必须有自己的调查组，你们只对真相负责，对本局负责，即使知道真相，我们也无能为力，但我们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必须对历史负责。
       汪涵啪地站了起来，声音不高，但非常坚定地说，虞局放心，我一定保守机密，一定尽我所能调查真相。
       虞局手一挥说，去吧，记住，招商局自我以下，只要你有需要，即可调动，你的工作进度只向我一个人汇报，等待调查有结论后，我会召集董事会听你专门汇报，形成决议后，再向政府呈报。

       汪涵从招商局出来，看看时间还早，决定去陈景家里一趟，一是祭奠陈景，二是安慰下陈景家人。
       汪涵叫了一辆人力三轮，到了培蒙公司，奉帮在上海首屈一指的成衣工厂。陈景一家就住在公司后面的洋楼。
       陈彦出来，看到汪涵，先是一愣，继而高兴，拉着汪涵的手往屋里走去。进了大厅，看到陈景的遗像挂在墙上，香案上燃香袅袅，汪涵的内心悲伤了起来，小女人的性格和形象又回到了她的身上。陈彦轻轻说，去上支香吧。
       点着香，汪涵站在陈景的遗像前，终于泪如雨下。陈彦过来扶着她抖动的肩，良久，说道，去里屋歇一会吧。
       汪涵坐下，情绪慢慢稳定，陈彦叫人沏茶，亲自端到汪涵面前，说道，喝口水，累了吧。
       待汪涵喝了几口茶，陈彦开口道，汪涵，你是在外面做事的人，现在什么情况你自然比我们清楚，你我是老同学，好姐妹，我在想什么也没有必要瞒你。我哥哥出事以后，我们一直担心你，后来打听到你获救，并无大碍，在乡下养伤，我们就一直在等你回来。
       陈彦顿了顿说，你和我哥哥的事情，他对我们说过，他临走前，对我父母说，等他回来一定要娶你。怎么安排他现在的妻儿，他都非常认真地交代了。汪涵，再过二十天就过年了，现在上海还不安定，我们打算回宁波老家去。如果你今天方便的话，我爸爸想见见你。
       汪涵一愣，但一想到屋外的世界正沸反盈天，想什么，做什么，确实也得抓紧时间，容不得像太平时那样可以从容缓慢。汪涵说，我也几年不见伯父了，你带路，我去拜见他。汪涵站起身来，突然害羞了起来，拉住陈彦说，陈彦，我，我，我怀孕了，是你哥哥的，我决意把他生下来，抚养大，像你哥哥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陈彦一听，满脸喜色，大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先等等。她突然往里屋跑去，过了一会，就扶着她的父亲出来。
汪涵一见，连忙迎过去，叫了声伯父。陈彦在一边调皮地说，叫爸爸。汪涵红了脸。陈父见了，用手势阻止了陈彦，叫她安静。
       汪涵和陈彦扶着陈父坐下，叫汪涵也坐了，转头对陈彦说，闺女，你去门口看看你娘回来没，我和小涵要讲几句要紧的话。
       待到陈彦出去，带上门，陈父整了整神情，对汪涵说，孩子，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本来早就回乡下去了。刚才听陈彦说，你有了陈景的孩子，这真是太好了，本来我还有些犹豫，现在什么问题都没了。孩子啊，陈景出事前，和我有过一番长谈，他很认真地说起了你，说起了你的一切。陈父伸出手，阻止了汪涵插话，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说道，孩子，你先别说，伯父这个年纪，虽然老了，眼睛花了，但心不花。现在这个局势，我们办实业的，难啊，现在陈景没了，老来丧子，人生大痛啊。我本来还想，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人们总要穿衣吃饭，我们做实业就会有重新发展的机会。我老了，儿子也没了，我没有雄心了。
       汪涵看着眼前的老头，又陌生，又熟悉，隐隐觉得自己和这家的事情将会没完没了。
       陈父说，孩子啊，陈景对我说，叫我把上海的工厂交给你，当时，我心里还有疙瘩，现在明白了。孩子，请接受我们陈家的委托，培蒙公司，包括厂房、工人、资金，我将全部托付给你，我们全家将从此退出上海，在老家安度晚年。
       汪涵霍地站起来，伯父不可。
       陈父说，孩子你不要推了，你听我讲我的理由，我老了，儿子没了，女儿志不在此，说实话，我们家已经没人能挑起这副担子了；第二，现在国家打仗，国军是节节败退，最后胜利的是你们，以我老朽的眼光看，只有你接手，才有可能保全培蒙公司；第三，你现在有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是陈家的继承人，于公于私，你是不是培蒙最合适的可托付之人。
       汪涵怔了下，可是，我哪有经验、精力来经营工厂啊？
       陈父说，孩子，别怕，只要你答应接手，你一定能撑起来的。
       汪涵说，这么大的事情，让我考虑考虑，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
       陈父说，没时间了，没时间里，我代表我们陈家向你鞠躬了。
       汪涵说，千万不可，伯父，我答应。但你得答应我，等解放以后，社会稳定了，你一定要回来，我把工厂还给你。
       陈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