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涵兄妹母女三人和林瑞、邢曙光一行回到家里，汪父一看到汪涵兄妹两个平安归来，病似乎一下全好了，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拉着汪涵一手拉着汪涛，左顾右盼，惊喜的神情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嚷着让老伴做饭去，还说要找出家里的药酒和几个年轻人喝上一杯。看来有人说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还是有些道理。精神支柱精神支柱，有精神才支得住。林瑞说，伯母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免了吧，就让我来献献丑，挽起袖子就找厨房去了。汪母说，小林，你不熟悉，不好找东西。我也不是太累，还是我来吧。林瑞没有回头，只是说伯母休息，让汪小姐给我打个帮手就OK了。汪涵就看母亲，母亲正看着她。她又转向父亲，父亲说去吧，孩子。
伯父、伯母，汪小姐是越来越漂亮了。邢曙光看着汪涵的背影不见了才收回眼光。那个当然，我的儿女嘛。汪老捋了一下胡须，还拍拍汪涛的背说。邢曙光想差不多十年没见到汪涵了，在同济读书会的汪涵就特别漂亮，这个常常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人，似乎一点没变却又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让邢曙光一时无言。汪涛说，爸爸，妈妈我让您们操心了。但您们知道自己的儿子，认定了的事一定会坚持到底的。这次和曙光回来不瞒您们说，是有新的打算，还希望二老理解和支持。汪夫人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两个年轻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时局动荡，我们都看不太明白，只是希望你们无论干什么都要冷静，再冷静。比如你妹妹招商局干得好好的，谁会想到差点沉入海底？我和你爸爸也老了，而你们的路还长。汪老沉吟半响说，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心怀天下是对的，而且就应该百折不挠，千方百计为之努力奋斗。曙光，你做事一直比较稳当，不像汪涛遇事容易头脑发热，你们弟兄要互相帮助。就这当儿，汪涵已经开始招呼吃饭了。林瑞说，我听汪涵说伯父喜欢吃牛肉，今天我做了一个寿喜烧，一祝伯父伯母身体健康，二祝你们全家团圆。伯母喜欢吃素，尝尝蚝油炒芥兰合不合您口味。六菜一汤请大家边吃边指点。汪老说，好。又推推夫人说把我的药酒拿来。汪涵在里面应到，早准备好了。就提出一个酒壶给邢曙光、林瑞、汪涛满上。汪老说，还有我呢？汪涵就拿起汤勺给汪老乘了半碗汤，说这个是你的。三个年轻人也应和说，您病才刚好，今天就以茶代酒。改天我们再陪你喝个痛快。吃过饭，男人们去客厅继续喝茶聊天，汪涵帮妈妈洗好碗筷，突然想起什么说，妈妈我出去一下。就默默地走了出家门。
还是原来那个上海滩，江涛滚滚，霓虹闪烁。汪涵来到那家照相馆。她要取她和陈景的照片。她给老板说，我的票据丢了。老板说，相片一般很少有人冒领的，你说说是哪天照的，我好给你找。去年12月2号晚上。汪涵说，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也许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一男一女一个合影分别单人照。看老板在找，汪涵又说。这次留声机里放的不是举世之人，咸宜一照的广告，而是周璇的歌。《永远的微笑》:
心上的人儿，有笑的脸庞，
他曾在深秋，给我春光，
心上的人儿，有多少宝藏，
他能在黑夜，给我太阳。
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够让谁吹熄胸中的太阳。
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
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
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够让谁吹熄胸中的太阳。
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
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
陈景音容宛在。
小姐你的照片。怎么了？老板的关切唤醒了她。汪涵用手撑着额头眯了一会，又掏出手帕捂住管涌的泪水。眼眶如果是一池秋水的话，那旋律和唱腔就是飞舞的银锄。她接过相片袋，尝试对老板笑一笑，想说给你添麻烦了。那笑容似乎还没有生长就被锄头铲了个精光。声音也被阻断给你，后面不能发音，不能连接。她不敢抽出照片看，想摆脱永远的微笑，她冲了出去。但她又担心会不会拿错？她转头想控制自己的情绪，看到那幅楹联:处事若大梦复兴轮回；世无百岁人曾经去过。后面都加了四个字。老板什么意思？姓什么？什么人？暂时让汪涵忘记了伤痛。琢磨着就到家了，客人已经走了，汪涵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才抽出照片。他在笑，她也在笑，可是他们的合影却没人笑了。是预感？是命运？还是末世气息的预兆？汪涵把合影和自己的照片放进相袋，把他的微笑卡在了桌子上的玻璃相框里，她先看着他笑，她也笑。她想这个就是永远的微笑。永远两个字像一个烧红了的烙铁，一下烙在她的心上。然后她哭了起来。累了，就趴在桌子上。醒了继续看他的微笑，继续哭。
天亮的时候想起春风说国民党又有一批贵重物资要通过轮渡押运至吴淞口，汪涵没有休息用热毛巾敷了敷肿泡的眼睛，就去报到上班。局长说，你是我们活着的英雄，也是我们招商局的骄傲。这段时间全上海都在学习陈景，学习张一平。当然还有你和严高飞，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挖掘你的思想中的闪光点，面对沉船临危不惧的先进事迹，不能放过每一个细节。这些报纸你拿去好好看一下。总结提炼自己的东西，在我们局里作报告。必要的时候可以让我的秘书给你加加工，升华升华。汪涵抱着一叠报纸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看见的头版头条是《陈景同志先进事迹报告会》。如果上次严高飞说陈景已经遇难算是讣告的话，今天看见的报纸就是致悼词了。远处江边汽笛突然响起，像忍不住的悲鸣。汪涵一下又扑倒在报纸上。双肩抽动，躯体颤栗。
不知道过了多久，汪涵从报纸上抬起头来，擦着眼泪，断断续续的看变成铅字的陈景。
陈景同志，为我们树立了一座英雄的丰碑。
他是学习贯彻三民主义的典型，是我军我部弘扬蒋总裁倡导的忠于党国、励精图治、英勇善战优良传统的代表，是深入做好军事斗争的先锋，是推进部队战略转移的楷模。他能够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在危难关头奋不顾身，影响和带动广大官兵积极投入到救人护船行动中，源于他忠诚履行新阶段我军历史使命的坚定信念和崇高追求，源于他视党国利益高于一切、为党国甘愿牺牲一切的可贵品质和奉献精神；源于他为人真诚、待人友善的朴素情感和高尚情操。入伍14年来，他继承发扬我党我军优良传统和中华民国传统美德，自觉践行三民主义荣辱观，对自己严格要求、克勤克俭，对他人热情慷慨、无私帮助，对组织忠贞不渝、默默奉献。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使我们懂得了什么才是人生、什么才是生活，什么才是生命的价值。英雄已逝，精神长存。
陈景当兵14年了？汪涵记得陈景曾经给她说过不到30岁呢，他15岁或者更早就当兵了。
陈景同志虽然牺牲了，但他和复兴轮一样永远行进在我们的队伍当中，永远飘扬在我们的旗帜上，永远伴随在我们的奋斗中。让我们高呼英雄的名字，继承英雄的遗志，踏着英雄的足迹，自觉学习他听党指挥的政治品格；学习他忠诚使命、拼搏进取的崇高追求；学习他顾全大局、克己奉公的奉献精神；学习他热情朴实、乐于助人的高尚情操；学习他舍己救人、不怕牺牲的英雄气慨，努力做新时期的好军人。
汪涵差点乐了，这是陈景吗？她从来没有觉得陈景如此幽默。她抿了一下嘴，又换了一团纸。
蒋委员长追授陈景“舍己救人模范军官”荣誉称号
1949年1月2日下午，追授陈景同志“舍己救人模范军官”荣誉称号命名大会在陈景生前部队隆重举行。
复兴轮上的纵身一跃，冰冷江水中的艰难前行，从此和我们阴阳相隔。英雄牺牲的当天，陈景舍身救人的英雄壮举迅速传遍了上海，在军内外引起强烈反响，极大的增强了我军抗击共匪的决心和斗志。领袖对陈景的英雄壮举给予高度评价，通过各种形式对陈景亲属表示慰问。
汪涵心头又是一紧，蒋委员长现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慰问？
陈景牺牲后，该部把学习陈景活动作为一项重要工作来抓，把陈景精神作为培育国民革命军核心价值观教育的活教材。他们及时组织陈景事迹报告团，分别到部队、驻地以及码头、学校巡回报告，宣传英雄事迹，弘扬英雄精神。在官兵中开展“陈景精神系列谈”、“学习英雄精神，争做英雄传人”、“陈景和复兴大计”等大讨论等。他们还成立了“陈景敢死队”，时刻准备与共军决战，我党国效劳。广大官兵自觉以陈景为榜样，争做陈景式的优秀革命军人。
后面还有很多，汪涵看不下去。她又找到几张军报，都说复兴轮现在只是暂时休息了，它会和青天白日旗一样永不沉没。打捞军官张一平获得高升，并奖大洋1000。称900人获救，死难人数1300余。汪涵觉得船上起码有3000人以上，一定漏报瞒报了。还有一张报纸引专家教授猜测敌对分子共党有重大作案嫌疑。汪涵瘪嘴，扔开报纸，开始操心自己的英雄事迹。她想了想，又把那些报纸拿过来，摘抄起来。
林瑞经常到汪家，总是带些鸡啊，鱼的。汪老没有少说，甚至威胁再带东西来就连人带东西一起撵。林瑞笑眯眯的说，我这是顺路。我要学习新菜。有时候是他觉得卖给他东西的人可怜，他不得不买。让汪老觉得撵了就是不通情达理，就是不让他进步，就是跟行善对着干了。汪涛和邢曙光一同玩起了失踪。林瑞笑着对汪涵说，不管他们干什么我都要支持！至少我现在少了一个情敌，还少一个情敌朋友身份的舅子。汪涵说，谁是你情敌？谁是你舅子额！也不害羞。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我还是清楚的。舅子呢，当然现在还算不上。现在我专心是让你养好身体。五味鸡腿葡萄鱼，淡妆浓抹总相宜。最后林瑞摇头晃脑起来。他说到做到，今天做个八宝鸡，明天来个青鱼下巴甩水。让汪涵很是感动。身体也逐渐恢复起来。她想全部精力投入到打探情报上。这时候天气也慢慢暖和，街上胳膊和腿像藕节一样白花花地露了出来。汪涵的先进事迹报告也做得差不多了，就换上了陈景给她买的一件旗袍，那旗袍收腰，短袖，流行的花格子。早上穿的时候觉得有点小，妈妈做的早饭都没吃，刚刚穿上。她在自己胖了和旗袍缩水了之间纠结徘徊。她还专门到了江边，想告诉陈景——你的微笑在心上，你的旗袍在身上。回来却感冒了，也不想起床，就恹恹地躺着。林瑞来了，赶紧给她拿脉。看林瑞表情古怪，时而埋头沉思，时而仰面发呆。或严肃，或空洞，或紧锁，或舒展。汪涵赶紧问，重感冒？林瑞一愣，又说，伤风感冒是肯定的。让我好好再瞧瞧。又给她拿了一次脉。然后说，没关系，我去给开个方子，让伯母抓药，一副见效。林瑞就去找到汪夫人，关了房门才问，伯母，汪涵有男朋友了？怎么你想追她吗？这段时间林瑞和大家都熟了，汪夫人就顺便开句玩笑。其实邢曙光也有这个意思，我们觉得你们两个都不错。现在新时代，只要小涵喜欢就好。汪夫人表明了老人的态度，两个都没得罪。也确实难以取舍，就顺水推舟无为而治了。他们哪里知道陈景已经捷足先登了。林瑞说，伯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今天给汪涵拿脉，她脉中带喜。我都不敢相信，又拿了一次，以我的学识经验，我确定她有喜了。汪夫人听了这话呆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林瑞走了很久她才想起林瑞让她好好问问去，于是她又心急火燎的跑去汪涵房间。汪涵没有起来，看妈妈急急惶惶的，就说我没事，人家林瑞说了，一副药包好。汪夫人说，你那个来了没？哪个？你还装！就是那个！哪个嘛？你个女子急死妈妈了。就是你身上那个来没？汪涵明白了，却又想不起最近一次是好久了。汪涵说，我还真的记不得了。汪夫人看汪涵脸有点红，不像是在骗她。就说，那你有没有男朋友呢？妈妈，你怎么突然关心这个事了呢？你说有还是没有？没有！有！没有！汪涵感觉这五个字，包含了她和陈景从开始不加思索的拒绝到恋爱到最后的生离死别的全部过程。她又看了看桌上永远的微笑。母亲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陈景。一身戎装的陈景，就对着汪夫人笑。让陈景看起来干练，精神，特别有型。汪夫人觉得眼熟，似曾相识，再看看女儿的表情，也就不反感这个未来的女婿。她说，什么时候喊回来让爸爸，妈妈见一下。不_可_能_了。汪涵长叹一声一字一顿的说。不可能了？我女儿哪里配不上他？不可能了？玩了就想扔掉？不可能了？我孙孙怎么办？汪夫人又激动起来，一声比一声大，一句比一句快。她甚至想拿起桌上的照片，摔个稀巴烂。汪涵说妈妈，你想哪里去了，他已经不在了。汪夫人说，什么不在了？汪涵说，他和复兴轮一起沉海了。汪夫人说，我想起来了，我在报纸上看见过他，叫陈金还是陈进。难怪那么眼熟。舍身救人？救的你？汪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那么说孩子是他的了？什么孩子？汪涵有点茫然。你肚子里有孩子了！你不知道？汪涵张大了嘴巴，眼睛看着自己的肚子，不敢相信。片刻才说，真的？太好了！回想这段时间有时候无力，有时候干呕，好久也没见大姨妈了，汪涵一下明白今天林瑞那种古怪的表情从何而来了。自己要做妈妈了，让汪涵又喜悦又羞涩。一想起林瑞对她的感情，汪涵又觉得对不起林瑞。汪夫人说，爸爸都不在了，你要生吗？正因为爸爸不在了，我才一定要的，这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陈景，知道吗，我们有儿子了。汪涵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得很轻，很有感情，好像里面的宝贝也在听。妈妈，林瑞开方子没，我决定不吃药了。不然会影响宝宝。人家林瑞懂，哪像你那么傻。不过林瑞肯定失望了。小涵，你可要想好。有孩子可能就永远失去林瑞了。妈妈，我知道。我原来以为陈景在我心里，没想到他还会在我肚子里安营扎寨。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惊喜。虽然我知道一个人带小孩会很累，很麻烦，很辛苦，但一想到陈景，我就会充满力量。孩子是联系我和陈景的桥梁，是我对陈景的纪念。是我和陈景感情的结晶。汪夫人拉着女儿的手，抚摸着。我女儿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