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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作者:管春)

       安顿老爷子睡下,母亲转回客厅,见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闷闷地抽着烟,灯也不开,便说:“哟,怎么了,累了吧?”一边伸过手来,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我说:“没有啊,爸好点了没有?”“没啥大碍,你回来了就好。”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客厅里所有的灯具都打开了。我不禁叫道 :“太亮,刺眼啊。”母亲笑了。说“你今晚不走了吧?”我“嗯”了一声。刚想让母亲坐下歇会,见母亲转身去了厨房,我忙跟了出去。
       都说父子是冤家,是对头星。打小父亲和我就说不上几句话。先是小孩子家家玩性大,最怕兴趣头上被大人撞见,所以唯恐避之不及。后来因工作关系,父亲经常被频繁调动,或是出差呀开会讲学什么的。一年之中,也就见不上他几次面。再后来我和妹妹都上了大学,等父亲再调回北京的时候,我差不多已工作了。
       父亲不喜欢多话,在家里,一般不谈工作上的事。偶尔在饭桌上,我们说到一些时事要闻,他也只是笑笑,从不插嘴。但也有特别固执的时候。记得有一次,好像谈到中国画的特点时,父子俩争得面红耳赤。他说:“看中国画主要看的是笔墨功夫,不懂笔墨,就像外行人看京戏,总是雾里看花,隔了一层。”我说:“你是想说隔行如隔山吧?不过同属艺术范畴总有共性吧?我试探性地问了句。”见他没有反应,又说:“艺术品之间比来比去,不就是比个创作者的心胸和境界吗?”他说:“那全是扯谈,心胸和境界要比吗?能比吗?笔墨就是心胸,就是境界。没有了笔墨,哪来的中国画?就像你们搞文学的,没有了汉语言文字,哪来的中国文学?”我说:“你这是不分是非高下,那人生还谈什么目标,什么追求呀?他说:“艺术创作是自己的事,喜欢不喜欢是别人的事。”我有点不服,说:“要以你这种观点,连艺术家之间也无法沟通了?更不谈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他摇摇头说:“没有感悟,谈何沟通呢?”就这样,俩人唇枪舌剑,谁也说服不了谁。倒把母亲和妹妹给急得什么似的。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一边帮着母亲做些手边上的活,一边听着她家长里短的东拉西扯,这样的感觉特轻松。我小说里的一半故事,就是这样听了来的。
      母亲虽然文化不高,但我知道家里上上下下都是母亲操的心。老爷子既不懂买菜做饭,连自己的衣服袜子放哪个柜都不知道。印象中的父亲,高大帅气,却不苟言笑,皮鞋总是擦得铮铮亮。平时抽空会检查一下我们兄妹俩的作业,更多的时候一头扎入他的书房里,摆弄他的古字画,要不就是不停地画呀、写呀,好像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他脑子里整天想的是什么,那时我们无法知晓,即便现在,我也很难真正弄懂他。
      还有一件事,可在这里一提。父亲很早就有一间独立的书房,平时除了母亲,谁也不让进。书柜里有好多好多的画册,大老远一看,真让人眼馋。可都上了锁,就是不让动。这使我从小就十分好奇,心里总是蠢蠢欲动。终于,有次夜里,趁父亲喝了点酒,睡的早。我让妹妹悄悄地爬到他的床边,从挂衣架上的裤袋里偷了他的钥匙。回头,我拿着钥匙潜入他的书房,把他乱七八糟的画册全翻了个遍,真是过了把大瘾。临了,又把藏在柜子最底层的,妹妹最喜欢的【红楼梦】,什么脂批本、程刻本全搬了出来。为此,我和妹妹兴奋的一夜都没合上眼。这并不单单是因为我们得到了共同的战利品。主要是整个行动特刺激、特迷人。你看,一个侦察放哨,一个深入虎穴,这不就是惊险反特片里的情节吗?我俩自导自演,顺带把观众的体验也给占了,哈哈!你有此经历吗?
       可是,正所谓好景不长,“福之祸所伏,祸之福所依”为了赶紧读完,好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在一堂化学课上,我正埋头于书桌下,看得入迷,不想被老师当场发现。这下可闯了大祸,化学老师一口咬定这是本黄书,要把它给撕了。我当时真急了,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死死地拽住那本书不放。眼里噙着泪花,争辩说:“这【石头记】就是【红楼梦】,mao主席也看过的,怎么是黄色书呢?”后来,这事闹到班主任那儿,班主任说:“书是好书,可谁让你上课看的呀,你得写检查。” 还好,书算是救下来了。让我写份检查,倒也不算什么,但这书,班主任说非得家长亲自来领。这把我又急坏了,想来想去,没办法。过了一段时间,眼看就要放假了,我只好向父亲低头认罪,主动坦白了此事。父亲当场气得脸色发青,恶狠狠地说:“你还有脸说,你是什么?是小偷,给我滚!”眼看铮铮亮的皮鞋踢了过来。当时,天好像一下子塌了下来,就狠地上没有一条缝,能让我一头钻进去。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滚到哪儿去呢?好在我没供出小妹是我的同党。要不,我想她可能更受不了。在那分分秒秒的煎熬之中,我心里第一次有了离家的念头。幸好母亲及时赶到,在她的劝说下,父亲的气消了一半,最后罚我跪了一晚上的地板。从此,我是小偷,这心里上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许多年以后,我读了卢梭的【忏悔录】,对人性有了深入的了解,心中的阴影,才慢慢的烟消云散了。而父子之间的那垛看不见的墙,似乎比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柏林墙,还难以推到。
       其实,我知道在母亲眼里,父亲是个好男人、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他平时不抽烟、不馋酒,工作上是一把好手,居家生活也很俭朴。最重要的是,他对母亲十分信任,但凡家里的事,全凭母亲一人做主。只要给他一点点自由独立的时间和空间,他就心满意足了。退了休以后,别的同事还满世界的往外跑,又出书又演讲顺带搞鉴定捞外快。他却推掉了一切官方及民间的头衔和聘请,一心一意赔着母亲,安闲自在地过起寻常人家的小日子。为此,我和妹妹倒也觉得很是欣慰。
       如今,搁在母亲心头的唯一一件心事,就是我们兄妹俩的婚事。父亲说:“我看这两孩子呀,都很要强,你操心也没用。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其自然吧。”妹妹自大学毕业后,就自作主张,留在了南方一家出版社工作,直到结婚生子,才想起让父母动身去南方一趟,结果还就没去成。只汇了二十万元钱,算是嫁妆。后一年,妹妹单身一人抱着外甥女回北京,一问才知道,离了。母亲紧紧拉着妹妹的手,当场哭晕。他却不紧不慢地说了句:“离了也好,离了也好!也许不一定是件坏事。”我站在一旁,也不知说什么好。
       自从工作以后,我也难得在家住。吃过晚饭,母亲自然要追问我的个人生活问题。我还是老方法,嬉皮笑脸地说:“你儿子没本事,谁会看上我呀。要不,妈给我找一个?”母亲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我的前额,笑道:“别没个正形。说说看,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说:“我喜欢的,早被人看上了。”“谁呀,敢跟我文儿抢?快给我说说。”母亲往我身边凑了凑。我一本正经地说:“我爸呀!你不知道?”说完,二人哈哈大笑。母亲说:“就知道你逗我玩,唉,真拿你们兄妹俩没办法。”
       又聊了一会儿,刚过九点。我起身想去看一下父亲。母亲说:“不用了,我看你今天也累了,就早点歇着吧。”
       这是我多年来睡得最早一次。平时在家码字,总差不多凌晨二点才睡。也许生物钟被打乱了,半夜三更,忽然惊醒,梦里依稀,家事、国事、天下事,脑子乱成一锅粥。窗台上,“噼里啪啦”,雨声、风声,交替着,松一阵紧一阵的。又是一个秋天,快到了。
     “文儿,该起床了。”这是我从小听惯了的,也是最害怕的一句话。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懒懒地说:“你怎么还这样啊?”母亲笑着说:“小懒虫,你爸溜了一圈都回来了。”
       一盘清白嫩黄刚起锅的荷包蛋,摆在餐桌中央,旁边还有我最喜欢的酱牛肉以及小萝卜干。母亲说:“快去喊你爸,龙须面一会儿就起锅。”我来到书房,见父亲在阳台上,正全神贯注地打磨一个木雕什件,身边放着青花瓷的小香炉。我说:“爸,你这是?”“哦,给它加个底座,”父亲心情好像不错。我顺手拿起小香炉,仔细端详了一番:迎面,一棵松,苍劲有力。远处,雾霭中的山峦,若隐若现。其间,鸟儿星星点点,来去匆匆。父亲说:“怎么样,喜欢吗?”我嘿嘿一笑,说:“我既不懂笔墨,又不懂材质,外行看京戏呗。”父亲微微一笑,说:“难得,难得!走,吃面去。”
       母亲见父子俩一前一后,一脸喜气的样子,说:“我说今天天气怎么这么好,原来太阳从西边出了呀。我假装没听懂,说:“是啊,昨夜那场雨够大的,害得我一夜没睡好。”母亲接过我的话头说:“那你今天不走了?”我说;“不行啊,我还要赶稿子呢。”父亲说:“你就让孩子去吧,省得他不定心。”“对,对,快吃个荷包蛋,这是你爸今天亲自为你做的!”母亲给我们每人碗里夹了一个。我心想:父亲都学会做菜了,真难为他了。
       临出门,父亲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文儿,你那串佛珠,还回去了吗?”我说:“没有啊,一直没找到人,我正纳闷呢。”父亲说:“找不到就对了。找到了也未必------ 要不,你把佛珠先寄存到寺庙里吧。”“这样行吗------”我犹豫起来。“这珠子太沉,你担不起的。听我一次,文儿。”父亲脸上再次露出忧虑的神情。
       本想打个电话给鲜军,把昨天茶楼里遇到丛倩的事,彻底问个明白。我就不信大白天的,我又遇上鬼了。和丁冬丽这样的小女人,毕竟隔了一层,不好意思跟她太顶真。不过,经父亲临走时这么一说——找不到就对了——忽然感觉,事情原本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父亲的意思分明是要我顺其自然,凡事不必强求。功到自然成的道理,我懂。可是我的好胜心,我的功利心,还有我的那点小聪明,常常不自觉地蒙蔽了我的眼睛。我的焦虑和不安或许能骗过不相干人,可在父母眼里,也许我永远是个孩子。
       冷静下来以后,我决定把寻找丛倩的事先放一放。本来嘛,我感兴趣的,是她的那些不一般的生活细节,难道我喜欢她这个人?不会吧,不会的。既然如此,还不如好好想想汪涵的故事。虽然当初,邢师傅给我讲了个大概,但有头有尾,有些地方还算生动。后来我凭着记忆,再添油加醋,用第三人称叙事的方式,把它写了下来。发到网上。本来是闹着玩的,不想,网友们来了兴致。这不,催着我接着往下写。也好,不定从汪涵的生活细节中,慢慢地找出丛倩的生活踪影,也未可知。
       自从听闻复兴轮出事,女儿汪涵下落不明,汪老先生一时急火攻心,突然倒地。真是乱世沧桑,祸不单行。好在抢救及时,命总算保住了。此时,里里外外,所有的重担全都压在了汪夫人一人身上。
       几个月前,在同济大学教书的大儿子汪涛,因参与“同济学潮”而被捕,后被地方法院判了六个月的监禁。汪老先生急得四处托人,又是磕头又是送钱,终无结果。后来,听说案子被送到了上海高等法院,院长郭云观力排众议,这批师生终于被宣告无罪释放。但儿子汪涛却了无踪影,一去不回。

       严高飞走后不久,汪涵心里开始有些不定神了。尽管这些日子,在林瑞的精心呵护和调养下,身体有了很大的恢复。在精神方面与林瑞也有了一定的交流,并且,隐隐地感受到了爱的春风和暖意。按说,在这乱世之中,有这一方世外桃源,可谓人间美事。但在汪涵的性格中,天生有其刚强的一面。她本能的觉得,林瑞应该是个被照顾的对象,而不是个照顾别人的人。而她,眼下有好多事情要做。怎么能躺着这里,一边儿女情长,一边坐等上海解放呢?此刻,严高飞匆匆离去的背影,仿佛像一面旗帜,再一次在她心中飘扬。
       第二天上午,林瑞抱着一盆水仙花,欢欢喜喜地来到汪涵的房间,说:“刚弄来的,喜欢吗?”汪涵微微一点头:“嗯,喜欢!哪来的?”“喜欢就送给你,每年这个季节,我都会买几盆。好好侍候着,再过半个月就开花了,特别美!”林瑞兴奋地说着。汪涵说:“我不太懂花,应该有一些美丽的传说吧?”林瑞深情地看了汪涵一眼,刚想接过话题,就听门外春梅在喊:“少爷,汪府来人了。”
       等汪涵和林瑞赶到客厅,见林老夫人和汪夫人正笑盈盈地喝着茶。汪涵原本想,一见面会情不自禁地一头扎入母亲的怀抱,可临了,却没了这个冲动。倒是汪夫人起身上前一把抓住汪涵的手,说:“快,给林老夫人磕头,他们可是你的再生父母啊!”林老夫人笑着说:“不用,不用!都是缘份啊!”随即让林瑞见过汪夫人,并吩咐下人赶紧准备酒菜。汪夫人眼睛一红说:“不麻烦了,不瞒你们说,我家老爷为这事还躺在床上呢。”一边把早已准备好一份厚礼呈了上去。汪涵此时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心想:难怪不见父亲一同前来。林老夫人叹了口气说:“也罢------”吩咐林瑞一路护送好她们,直至到家。汪夫人再也不便推辞,就此别过。
       由于走得匆忙,等轮船驶入吴淞口,林瑞才想起忘了带水仙花,这使他感到十分懊恼,一路上亢奋的心绪,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一旁,汪涵见他脸色有些异样,轻轻地问了句:“是不是晕船了?”“我没事,谢谢你!”林瑞欲言又止。
       又过了一些时辰,轮船终于慢慢地,靠近了十六铺码头。各个通道口早已站满了人,人头攒动,专等出口的门“咣铛”一声。便身不由己像潮水般地,被泼了出去。
       一行三人,好不容易挤出站口,迎面来了二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猛抬头,汪涵喜不自胜,惊讶地喊道:“哥,怎么是你呀?”
       原来汪涛一行师生,因同济事件被捕入狱后,组织上立马启动多方关系,积极营救,才保他们无罪释放。考虑到他们几个是组织运动的骨干人物,怕国民党当局事后加害,所以没让他们回家,暂时把他们疏散到安全的地方,观察一段时间。这次回来,他们带来了组织上新的任务。
       汪涵看着哥哥身边的人,觉得有些面熟,当着林瑞的面又不好多问,只好和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汪涛说:“你不认识了?他是你的学长,医学院的邢曙光呀。”“哦,是吗?”汪涵忽然想起来了,在同济读书会,他们见过一面,他当时可是个名人啊。汪涵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但很快此念打消了彼念,忙说:“光顾着高兴,把我的恩人给忘了,给你们介绍一下,林瑞,林老师!复旦大学的”母亲在一旁笑着说:“是呀,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快回家,咱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