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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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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作者:艾平)

  丛倩与陈凯相邀到雾岚山写生。
  是日耽误归程,隔于山中,两人只好投宿一处林场哨屋。初冬长夜,月光隐晦,寒意未暴,陈凯欲出门沿山坡小径踏行,探寻山深夜阑珊,忽然一阵风起,掀他打了个趔趄,幸好丛倩在右扶他一把,就在四目相视的当儿,远处壑间传来一声凄厉哀嚎,惊得两个毛发竖起,呆若木偶。
  那声音波长犹如螺号呜呜,分明又为人声,是女人的哀鸣。陈凯借着土屋内油灯,放眼欲穿破夜的幕障,捕捉声源的诡异,黑暗却给他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更想解谜的丛倩忍不住向农舍的主人——一位护林老汉打探底细。大伯坐在火盆边,慢悠悠抽着旱烟,娓娓道出下面的故事:
  若干年前,对过儿山坳里住着一户人家,小两口日子拮据,却也过的去。有一天男人与女人拌嘴,男的火起,顺手操起顶门木杆,闷头打向她,只听一声惨叫,女人捂头瘫软地上,再没有站起来,男人愣怔一下,抚尸大哭。原来那杠门棍嵌一柄锈铁钉,正扎在女人的额头。
  老人讲到这里,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烟烬,接着感叹道:“大概女人暴死,冤魂不散吧,每有山风骤起,总有这般怪声音”。陈凯听得入神时,丛倩悄然拿起画夹,为老人留下一副素描,题名为《山民的风格》。
  翌晨,风住雾开,农家小院雀鸟飞起飞落,仿佛向宅子的主人报告着各种信息。大伯荷锄归来,抖抖鞋子上的粘土,要下灶做饭。陈凯向老伯鞠躬道:“老伯不必了,昨晚您做的煮山芋很好吃,顶饥。”说着,他从大衣兜里摸出一张纸币擩过去表示酬谢,大伯摆着粗臂大手连连拒绝。“这是我们的心意,。您就收下吧!”丛倩见老人态度坚决,示意陈凯收回手去。挨到门楣时,她掏出一沓零币,塞在风洞里,待走出十数步远,手遮成喇叭对着目送的老人道出搁钱所在,而后两人嬉笑着向南迤逦而去。
  冬景海天遥。林木的落叶堆平沟坎,山峦在枯黄的装点里透出微微生机,凄
凉与荒芜噬食着陈凯一路心情,幸而有美女伴于左右,开朗了几欲郁结的心,于是,在憧憬中低吟浅唱:
   轻风摇,大地醒,万物复苏别枯冬。 蔷薇花,争强胜,对镜整装绽笑容。
  丛倩却好兴致,斜他一眼,撵紧几步,赶在陈凯前面,转身来退着步走,小女人的调皮劲来了。她的接辞更堪美韵:
  含羞草,脉含情,心儿重凑幽曲声。天涯人,说人梦,人生知音难相逢。
  陈凯信口溜出对句:
  看有情,却无情,余遇风暴各自行。山道弯,弯难行,人生道路多不平。
  丛倩伏身捡一株冬青,晃得拨浪鼓似的逗趣:
  常春藤,四季青,攀援枝柯永上升。好男儿,是山鹰,任你风吼吼雪冷。
  陈凯皱眉片刻,似在道白自己:
  黄连树,笑盈盈,谁知汁苦在其中。采桑女,山歌生,怎晓世间儿女情。
  陈凯尾音未落定,丛倩抢出对句:
  儿女情,世间情,情情皆在情理中。心无情,花无情,一生清苦何所终。
  未等陈凯缓过神来,丛倩一脚踏空,跌于路凹里,被扶起后,始知脚扭伤了。陈凯一下子紧箍起来。他下意识地退掉她的鞋子,为她揉搓伤脚,丛倩脸上泛起一抹绯红。
  现实问题来了。
  这儿距山下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而最近处的民房也要走上半个时辰。背她下山,书生的体格显然弱项,扶她走又不是自己的初衷。男女体肤间的接触,是爱情升级的催媒。姻缘与命运的高度粘合,许多时候成就了彼此不相爱的人,如果男女有意呢?这堵横亘的矮墙瞬间便坍塌了。
  陈凯此即却没有留下逾越的缺口,因为他掰来一根树枝,做成一柄手杖,试着让丛倩拄行,自己则扶架她的腋窝,但是,丛倩已经感动的眼含泪光。
  为了调出女人潜在的意志力,陈凯明白应该找一个话题帮助走出困窘。于是开始扯起昨夜老伯故事里的女人来。陈凯刮析山民的单纯是致祸的缘由,论据是操棍子的过程中,没有想到自己是打人,而非打猎,把猎兽的手段用于同炕人身上,痛悔中一定想以同样举动自戕,假如他再不冷静的话。
  丛倩不以为然。她说:“血案的男主角缺少内心的柔情,导致下狠手的动机,否则,他打女人拿起的为何不是小物体呢?譬如扫帚或筷子啊!”俩人在山道上蹒跚一会儿,陈凯见丛倩额头的沁汗,示意坐在路边草地上歇脚。
  “但如果说山民不爱自己的婆娘,也离谱些,尽管可能不是自由恋爱的选择,依然会在日子里产生爱情。蛮夫有血性却少智,而智多于勇则又会呈现懦弱。拿写作来说,科班出身者,往往囿于文辞章法局限,无形消弱了文笔思想。“土八路”以泥腿子的作法,却能放开手脚干丈,写来顺风顺水,这是民间写手的特长。”
   听着女伴侃谈,陈凯一会儿沉思,如一位哲人;一会儿睁大眼睛盯住对方,像个顽皮的孩子。他想,对于女人内涵的忽视才是情殇。绘画中常言:“欲山高,烟雾锁其腰”,“欲水长,绿水断其脉”,此言也有误区,催人想象力,却难免道不尽云上风物,留白本为含蓄,极易模糊视角,况且阅读能力参差不齐,而看不懂的东西,自然乏味。艺术家往往以深不可测面孔呈现,岂知自已早被别人抛弃,这是文化的一种悲哀。
  一阵吱轧响声打破山间沉寂,斩断陈凯的冥想。搭眼棚望去,见一辆牛拉车缓缓而来,那吆喝牲口的青年男子,哼着京戏《黄忠战关公》里的段子,丛倩也打起精神侧耳细听:
  “黄罗宝账领将令
  气坏了老将黄汉升
  昔日大战长沙郡
  阵前遇着二将军
  中了他的拖刀计
  百步穿杨射盔缨
  ……”
  车驶近前,赶车的青年打住唱腔,目落草地落魄的两个外乡人,脸上掠过一丝犹疑。快语的丛倩口称大哥搭讪,意欲搭车。那青年喝住牛,拽些干草铺于车上,要陈凯搀扶女伴上车,捎脚一程。纯朴如斯人者,于无声里感动着一对艺术男女。
  一路无话——跟山民谈艺术则是傻子行为,题外话便是启人心扉的金钥匙。庄户人讲求稼樯收成,儿女情长或为茶余饭后奢侈,养儿育女走出大山,光荣便会在他们额上闪光。
  牛车驶过一处坟场时,驱牛的长鞭惊飞树上的乌鸦,嘎嘎的嘶鸣拉响恐怖的警报,吓得丛倩攥紧陈凯有些发凉的手,或许这是他最能依赖的港湾。陈凯也感触到对方心跳加剧,觉得自己应该给这位丽人可靠的胸膛,但他迟疑于第三者的目光,只悄然挪动了一下身体。
  沉默中,他想起老伯的故事,那个惨死于丈夫之手的山里女人的形象,在他富有想象力的脑海里闪出各种各样的惨状,拉紧他的神经,啮食他的温热,以至于把这种信号传递给本已虚弱的女人。敏感而又善解人意的丛倩,先开口向车把式探起故事的真实性。
  青年人凝神一会儿,接着以鞭指坡头下一片树林道:“小时候听村上大人讲,这儿闹鬼,紧的很!不让小孩子来打柴放牧。出于好奇心,我还是同几个伙伴来过几次,结果发现一颗空心老树,鼓风时会发出一种怪音,由于树在谷底,响声拉的老长。”
  “啊,这就是那个不幸女人遭难地吧!”丛倩禁不住用手捂了捂嘴。
  雾岚山十天七天雾,往往暮起晨散,天光大开,惠顾这儿生生息息的山民。俗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凡天赐不同,各有施与。智慧的巨匠,挥手风生水起,却往往疲惫而成疾,人未老已入老境,而那些渴饮泉流,栖身茅屋的主儿,却落得副好身板,寿高耳聪,承欢儿女于膝下,此所谓自然造化美咦。难怪东坡居士、李白诗仙向往山村野店,林莽喧哗——概不惟诗情画意涌动,或有蛮荒之地规则或潜规则少少的隐衷。
   秦皇汉武是大英雄,独掌社稷,乃给别人画圈圈之辈,自己快活就没有规矩了。规则像张网,未必束缚住不安分的人,墓丘里的魔,从土间钻出来也要摄人魂魄。因此德行靠文化锤延还不够,大自然的陶冶有着本真的不可替代的奇妙。山区更需要文化,文化催生思想的解放,解放提升健康的生活质量,因而避免因愚昧而生悲剧。
  “这里的子民正在走出大山的路上。不幸的村妇,你可以安息了。”丛倩在车子的颠簸中喃喃自语。
  时近中午,太阳在流云间滑动,一丝微热只有用心感应,才能激变冷冽的空气,温软四肢的僵怠。看着匆匆而过挑夫的轻便,丛倩感到自己微弱如一星野火,一袭风就可以扑灭这点光。她下意识地按了几把脚,让疼至极限,为忍注入韧性。她用来减轻痛处的另一只手是讲笑话。
  笑话的大意是:楼下一住户老等楼上扔皮鞋响才能入睡。有一夜,他不闻楼上动静,便一直等下去,搞得彻夜未眠。天亮后,到楼上看咋回事儿,楼上人说,自己刚要扔皮鞋,忽然想到怕影响邻居休息,就慢慢把鞋子放到地板上。这个故事陈凯打了80分,接着抖出自己得满分的笑料来:
  “某单位一科长出差回来,被夫人从包里翻出一副乳罩,非要夫君说出来头。科长见老婆不信自己,找来一起出差的科员,证明这东西是献给夫人的礼物,岂知母老虎发威,疑心两人串供,一把扯过乳罩甩出门外,恰好处长赶来劝架,被兜在头上,如戴一副耳机,科员见状指着门口说,嫂子你看,处长多像报务员!”。
  陈凯见同伴笑开了怀,自己也感动了自己,几乎泪出眼眶。可是忽然间,他面部神经抽搐了几下,觉得低级趣味了点,不合自己的身份,又解嘲道:“拾来一笑,一笑。”为修正视听,他又讲了一个故事:
  一医院院长上任当天,到所属各单位视事,见门牌标写“内科”、“外科”、“皮肤科”等字样,满脸不高兴,责问随从人员说,我们院乃科级单位,下面应为股级,怎么也挂上科的牌子?随员惊诧之余,赔笑检讨自己疏忽。之后改诸部门标牌为“内股”、“外股”、“皮肤股”等悬挂于门首。
  丛倩一怔,后来一想,笑得直揉胸口,赶车青年只顾愣笑,竟拉在了车后,任牛儿“嘚嘚”挪步。待丛倩打住口,想说什么来着,赶车青年忙不迭地说道:“我也来一段吧。”于是,他干咳两下,清清嗓门道:
  “从前有家财主,雇了四个长工种田。为了多给他打粮食,有天捡回一只死鸭,煮后分送给四人吃了。他给李四时,交代不让王五等三人知道;请张三开荤,又说只他一人吃的。隔日,财主到地边窥视,果见四个穷汉干活特别卖力,掩嘴偷笑而回。
  诡计道破后,四个长工开始算计东家。一天出工,为首的张三抬头见天上乌云翻滚,溜出一句词:天上云腾腾。李四应接:必定要刮风。刮风下大雨,王五拉紧衣襟道。赵六把锄从肩上卸下叹息:下雨锄不成。而后,四人回屋睡觉。
  挨到中午,东家下地送饭,不见人影,寻到家里,发现都窝在屋里睡大觉,气极之下,跑到县衙告状。县太爷升堂问案,四个长工道说前情后,县官想了一会儿,判财主挨四十大板,且不得辞退长工。原来县太爷也是穷人出身。走出县衙,四哥们依次接口溜道:财主去告状,他也没告上。挨了四十板,再也不敢犟”。
  笑料爆出味儿,如一剂消炎粉,摈去侵犯人体的菌苗,传递给心灵之益则更多。世间一些单相思或失恋的主儿,常反其道用之,以毁伤体肤来销蚀心结,使经挛的血脉得到梳理贯通。那么,那个神秘的老尼有什么隐衷呢?
  丛倩不敢想下去,因为自己深爱的人会带给她什么,她不知道。这是个盘恒脑际的老问题。山野的空旷,让丛倩想到狼。有人说狼可以训化,守起门来比狗更忠实于主人,多半是主子豢养的精心,给狼以归属感的缘故。倘若让狼饿三天,它摇尾走了也罢,可食肉本性能不反过头来把主人当猎物?有位先哲说,人有兽性之我,亦有人性之我,一旦一方压倒另一方时,潜在的恶或善便呈现出各自的面孔来。
  过去当响马为匪做恶者,其前身未必不是良民,,因为私欲而踏上为祸之路,恶的因子取代了为良的念头。再譬如眼前这位青年,也许他曾经做过错事、傻事,但今天助人为乐却证明一个人良好的愿望,可以改变内心的世界,成为正能量。
  丛倩自己也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古怪念头,像一团麻,理不出头绪,剪断又下不了手,只好听凭自然。
  谈笑间,一行仨人来到清涧边。牛儿许是累了,争着索套,仰头哞哞叫着。青年引牛到涧上饮水,陈凯挽起裤脚,欲趟清溪,只手捧一把水便打消了念头。丛倩在一旁看的真切,咯咯地笑了起来。心道:大冷天,你起什么痒啊。
  半个时辰光景,大伙儿洗漱完毕,刚要赶路,这当儿有个尼姑打扮者,拎只木桶过来。山中修形女单手立掌,唱了个喏,便顾自打水去了。这一幕让岸上的丛倩唏嘘不已。惊讶落定,她想上前打个照面,看个子丑寅卯,怎奈伤脚不灵便,只好张望老尼姑走去的背影,品味内心的感受,这种冲动既原始又奇妙,于她有种难以言状的滋味。
  “其实老尼的经历,连当地人也无从知晓,民间说法有多种版本,都不能令人信服,而揭开谜团一线缝隙,则是有个自称她丈夫的外地人曾来过一次,但她没跟他走。”赶车青年介绍到这里,关于尼姑的话题画上句号。
  于是,喜爱刨根问底的丛倩,决意到尼姑庵造访。
  车行间,一所向隅而座院落映入眼帘,但见古藤饶墙,石砌壁垒镶一副斑驳木门,门前石墩坐一老妪,懒洋洋地晒太阳。赶车青年指了一把尼姑庵,在山脚岔路口与丛倩他们道别,扬鞭去了。
  山野孤宅镶在连绵起伏山地,犹如一点星,围拢它的是宇宙的博大,咋看不落寞。陈凯扶着丛倩进门去,熏香化纸的异味扑鼻而来,两人不及打转眼神,老尼已迎出屋来,打躬作揖,口称贫尼已等候多时了。丛倩微微一惊,心道:出家人莫非真有先知?继而还礼道:“打扰,打扰!”。陈凯也双手合十,似念阿弥陀佛。
  尼姑庵堂佛像前蒲团上,一年轻女子正纳头拜祭,仿佛来人于她全无干系,只一个劲儿念叨什么。丛倩斜睨陈凯一眼,见他一脸虔诚,欲言又止。老尼到厢房捧出一壶茶,搁到院里石桌上,请山外来客稍息。丛倩仔细打量女住持音容步态,初步判断她四十上下年纪,有南方人习性,且来自城镇,年少时一定是一美妇。于是,她拐着伤脚进了禅房,想从老尼的床榻间寻些线索。干净简陋的斋居,除了一床棉被和一个挂着铜锁的木箱外,别无什物。就在丛倩转身出门时,眼前忽然一亮,接着弯腰从门脚处捡起几颗佛珠来。
  老尼为那女施主做完佛事,走到院子石桌前,抖壶倒水,丛倩这时偷眼看她项间佛链缀线,果然有几道线扣,一下子陷入疑惑中。莫非在某一个死寂的深夜,这位修形人,想起尘世的生活,思念她的爱人,忆及她曾经的欢悦和苦涩,甚至不该有的背弃或逃离?慢慢长夜里的孤伶,使她愤而扯断套在脖子的戒律清规,不,佛珠是透光的心子,是通向极乐世界的阶梯,握住它便什么也没有了……于是,这位青灯下的女人又捡起散落的珠子,一个一个串联起来。
  丛倩的推演让自己都觉得好笑。
  老尼见同是女人的丛倩面如桃花,赋性又好,甚为喜爱,决定给她治脚伤。推拿几番后,听得咯嘣一声闷响,脱臼的骨节复位了。丛倩顿感轻松。接着,老尼从檐下取些吊草,在石臼里捣成碎粉,又从禅房取来瓶酱色泡药,兑搅成糊状,敷在丛倩脚面上。陈凯试问药理,老尼笑道,“山野人辨草为药,药在佛祖指尖。”丛倩自敷草药后,觉得神清意朗,试走几步果然轻便了许多,这时她忽然自咎起来,懊悔自己不该猜度老尼的身世,于是锁住了试探的话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