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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作者:可红)

       汪涵8岁那年,爆发了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日寇的铁蹄在华北平原肆意践踏。周店村人为避兵祸,全村进入了成佛洞。
       小脚的奶奶对汪涵说,算命先生看过你的生辰八字,说你“遇水而兴,逢山无路”,等道路通后,你赶快和你的妈妈、哥哥去上海找你的父亲。他开的医院在法租界,不管怎么样,总比这山里好。我看你们,也不是很适应这里的生活,早知道就不要你们陪着,跟你父亲一起回上海好了。
       似懂非懂的汪涵,看着奶奶说,为什么这些日本鬼子要来打我们啊?我们又没惹他们啊?
       奶奶说,这些兵啊,都是畜生转世的。听说上海那边也不太平,但在租界里总好点,你们得想办法快点去。奶奶叹了口气,哎,不去上海,你们又能去哪里呢!
       汪涵拉着奶奶的手,摇了摇,天真地说,奶奶你和我们一起去。
       奶奶老了,奶奶走不动了,去年我叫你父亲从上海送我回来,原想再享几年清福,叶落归根了,如今害得你们也被困山洞。住在山洞也好,奶奶不出去了,死了就躺在这里,以后你们回来,在洞口给奶奶立块碑就成了。
       汪涵听到奶奶的话,感觉似乎已经到了生离死别关头,哭着说,我不要去上海,我不要离开奶奶。
       奶奶摸着汪涵的头说,傻丫头啊,你又不是见不到奶奶了,奶奶就在成佛洞里等你们回来,等不打仗了,你就可以回来了。到时你给奶奶讲上海的故事。我对你说,涵涵,我们这个成佛洞可神奇了,听说住在里面啊,冬暖夏凉,人都不会老的,时间就像停止一样。
       汪涵说,奶奶,成佛洞的很多传说都是真的吗?
       奶奶说,孩子啊,奶奶有样东西要给你,你答应奶奶,一定要随身带着,它会保佑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就是……
       奶奶突然欲言又止,汪涵睁着眼睛看着她。奶奶说,涵涵,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你得记住,人的命啊,比什么都金贵,只要命在,什么都可以改变的,其他都不重要。奶奶说完,从手上取下佛珠,郑重其事地戴在汪涵的手上,又仔细叮嘱了一番。
       直到一年多后,汪涵和他的母亲、哥哥,一路颠沛、躲避,历尽艰辛到了上海,和父亲团聚,一家人颇有劫后重逢的感觉。
       1949年,日寇早已战败,被赶出了中国。国共两党之间的内战也已接近尾声。国民党节节败退,上海,这座远东最大的城市,经济已然陷入崩溃,蒋经国戡乱整治并未取得什么结果。最后的垂死挣扎失败,显示国民党气数已尽,谁也无力回天了。
       上海外滩中央银行大厦的高层楼房里,有轻风从窗口吹进室内,翻动着挂在墙上的日历。日历显示是12月1日,又一年将匆匆走完它的脚步。
       中等身材、侧面脸型线条刚毅的蒋经国,双手叉腰站立,从宽大的落地窗里俯视着上海,一面是行人如蚁的南京路,一面是浑浊繁忙的黄浦江。天渐渐黑了,他的思绪还在激烈地翻滚:我自己一无所求,亦一无所有。既不想升官,又不想发财。我除了生活能够维持之外,没有一个厂,没有一家银行,凡是有钱的事,我都没有份。但是在我的内心中,确确实实除了想为国家做一点事情以外,绝对没有任何私欲。纵然如此,还是遭遇失败,可见我们的制度人心沉沦到了怎样的地步?!
       秘书在开着的门上,嘟嘟地轻轻敲了几下。蒋经国头也不回。
       秘书走近蒋经国,轻声说,蒋先生,你安排的人已在楼下等你。
       蒋经国“嗯”了一声。
       蒋经国对着黄浦江喃喃说道:“上海,我会回来的。”说毕,握了一下拳头,转身对来人说,“走吧。”来人摘下衣架上的大衣,快步跟上蒋经国,批在他肩上。
       蒋经国和楼下众人微微点头示意,分别坐进停在路边的几辆黑色汽车里。未几,车队缓缓启动。
       广播还在播着蒋经国《告上海市民书》,他向上海市民表示了歉意,请他们“运用自己的力量,防止不法商人、官僚、政客和歹徒控制他们的城市”。
       蒋经国的声音飘散在整个上海的空中,显得无力而悲凉。
       蒋经国的车队经过十六铺,渐行渐远。夜色更深了,如墨。黄浦江江水轻轻拍击着堤岸,轻微如乳兔吸奶声。
       又有数辆车从远处驶近,车灯撕破黑幕,在码头停下后,看得出是军车。车上下来许多荷枪实弹的士兵,向江边的“复兴轮”跑步前进。很快,码头的入口、游轮的舷梯、甲板等都五步一岗地站满了士兵。
       岗哨布置完毕后,又一个车队徐徐进入,在游轮前停下。早已待命在一边的游轮大副严高飞带着一队搬运工到车队前,带队的军官陈景在一边指挥,快,快,快搬。搬运工两个一组费力地抬着箱子往游轮底舱行进。
       车上的箱子全部被搬到游轮底舱,陈景检视一番后,对严高飞说,从现在开始,底舱由我们军统接管,船上所有人员不得靠近。刚才发生的事情,你须亲自交代下去,不得泄露半点风声,否则军法处置。
       严高飞连声说,是,是,长官放心,我会交代下去。
       陈景问道,听说军方对贵轮已经征调完毕,你们后天就可以复航了?
       严高飞回答道,是这么说的,敝轮已开始恢复对外出售船票了,这几天上海滩已经滞留了大量的乘客了。
       听完,陈景略停顿了一下,往停车处走去。严高飞突然想起了什么,追了上去。
       严高飞追上陈景,小心翼翼地说,长官,前日国军征用敝轮,有数箱货物尚未搬走,亦在底舱,该如何处置,长官能否明示?万一有什么闪失,敝轮担待不起啊!
       陈景说,先放着吧,过段时间再说,等我请示了上峰再作定夺。
       陈景上了车,对开车的士兵说,去招商局。
       虽然夜已深了,招商局“复兴轮”客船部业务主任、人称比露丝还漂亮的汪涵还在忙着处理各种事务。见到陈景进来,将他迎进了里面的办公室。
      “小涵”,陈景说,我已奉命押运特别物资,明天乘坐复兴轮前往宁波,我需要你的支持。
       汪涵说,好,你说,我一定照办。
       陈景说,复兴轮底舱中部将由我的人接管,你们局坐已经接到命令,承诺会全力配合。我担心你们游轮超载,到时人一多,容易乱,请你安排将进入底舱中部的铁门全部关闭,由我的士兵把守。另外,我需要确定,复兴轮是否马上需要大修,是否能顺利完成这次航运。
       汪涵说,复兴轮确实已经年久失修,昨天技术员提交了检查报告,坚持必须大修,否则不允放行。但由于船票已经售出了几百张,局坐只好批示“准予通航一次,返航即行大修”。事实上,游轮带病航运已多日,明天是否安全很难确保,但以目前时局,只能如此。对了,明天我会随船前往,将负责接待要员。
       陈景哦了一声,要员?什么要员,需要你亲自接待!小蒋?
       汪涵面色凝重,点了点头说,他没有确定具体是哪一天,也有可能会秘密上船,连我都不会知道,局坐要求我随时跟船待命。
       陈景沉思良久,问道,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汪涵知道陈景有话要说,而此地确非说话之地,于是再次点了点头。
       汪涵收拾好桌子上的文件,和陈景一同走出了招商局,坐上军车,一路往汪涵的家里开去。车上,两人相对沉默。陈景说,我们走走吧,反正到你家也不远了。汪涵点了点头。两人下了车,打发随从离开了。
       下车的地方是个照相馆,在路灯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两侧楹联上,一边写着:处世若大梦;另一边是:世无百岁人。
       照相馆的门还开着,里面的柜台上放着一只留声机,留声机里的唱片转动着,反复播放着一段广告:“人生世上,无论为父为母,为夫为妇,为子为女,随时皆宜照一小像,譬若出外营生,父子不相见,有此像可慰生离之苦。若不幸短命,何至如郑庄公之掘地相见?故照像之事,所费无几,所益甚大,举世之人,咸宜照一像,以便传留。”
       这样的场景充满着末世气息,适宜醉生梦死,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一如草芥。
       陈景说,这家照相馆也是奇怪,难道通宵开着。我们进去看看,要不我们就一起拍张照。
       照相馆果然还在营业,老板说,快过年了,生意好,才忙完。或者他的潜台词说,谁也不知道明天还在不在,还能不能和亲人、恋人、友人在一起,拍张照,也算是来过这个人世的凭证,是纸质的墓碑,给活着的人也有一个念想。陈、汪两人进去,拍了一张合影,各自又在布景前拍了一张单人照,约好五日后来取。
       出来后,两人继续往前走,不自觉地就靠在了一起,汪涵挽着陈景的手。陈景笑着,轻声说,小涵,你这个同济大学校花,一毕业就进了招商局,不到一年就升为主任,多少人羡慕啊!可惜时局不靖,前途未卜,否则你一定有个人人羡慕的美好前程。
       汪涵说,你今天怎么说这样的话,忽然变得俗气了,这些话你妹妹,我的大学同学,她说还差不多。你,是不是有什么预感?
       陈景静默了一下,小涵,我知道我有负于你,这次我去宁波,完成军务后,我打算回一趟家,和她说清楚,告诉她我已经爱上你了。我和她的婚姻,是家族安排的,我们两家都是宁波大户,都在上海服装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当年我家遭遇火灾,哈同路成衣仓库几乎烧为灰烬,濒临破产。我父亲向她父亲求援,才有了我们这桩婚事。我们这几年表面上是相敬如宾,她是个好人,一直在宁波带孩子,从来不干涉我的自由。没有遇上你之前,我以为后半生将就这样过了。那天我妹妹带你到家里玩,你们好像还在读大二,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和你之间将在劫难逃。我实话告诉你,我确实有不好的预感,从抗战到现在国共之战,乱世为人,生命就如蝼蚁。我是军人,可以置生死于度外,但现在有你,我实在放心不下,我,贪恋这个人世了。明天这趟任务,责任重大,党国若是战败,明天我运送的大批黄金将是国本,以后复兴就全靠它了。我已得到情报,海军方面有将领在打我们的主意,还有共产党、美国军方、青帮都在暗中觊觎。国之将倾,人人都已红了眼睛。小涵,若我真有不测,我有事托付于你。
       汪涵说,不许胡说,你带了那么多人,又在海上,只要船不出事,怎么可能出别的事情。我不许你胡思乱想。
       陈景转身,拉住汪涵双手手腕,隔着衣服,他感受到了汪涵手上戴着的佛珠。陈景温柔地揉着佛珠,说道,我知道你九岁就从京郊一路亡命跑到上海,这些年这个城市魑魅魍魉横行,各种势力争相上台,所幸,我们都平安过来了。但你我都知道,生死祸福都是旦夕之间。我今天对你说的话,若是我们平安回来,就当什么没说。届时,我一定要办一场上海滩最隆重的婚礼,明媒正娶将你迎进家门。
       汪涵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陈景一把抱过汪涵,靠在墙角,在她耳边轻声说,小涵,我说,你听着,别声张。我知道你是共产党员。汪涵的身体轻轻动了下。陈景轻轻拍了拍汪涵的肩,别紧张,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知道同济学潮也是你和你的同事暗中策划,我知道你进入招商局并一路高升,都是你们组织在暗中用力,我相信你也早已知道我明天的任务,也许你们已有详细的计划。小涵,我尊重你的选择,若是这次能回来,我愿意加入到你们的队伍中。若是回不来,我希望你能照顾我的家人,我愿意把我家族的所有企业都交给你。至于我的家人,保证他们生活就可。你们就要胜利了,一切都将属于你们的。
       陈景顿了下,但是明天,你们最好不要行动,每箱黄金里都已经装了炸药。我们接到的是死命令,如果不能保证黄金安全送到,就必须保证黄金不能落入他人之手。这批黄金明着是我押送,暗中还有人保护,是什么人、有多少人,连我也不知道。
       汪涵紧紧抱了下陈景,点了点头,轻声说,晚上去我家吧。我父母和弟弟都在医院值班。
       1948年12月3日,晴到少云,气温3—7摄氏度,风力2—3级,适宜航行。
       下午一点,复兴轮第137次航班开始检票。等得不耐烦的旅客拎着大包小包,潮水般通过检票口涌向停泊在码头的复兴轮。
       综合《申报》日后报道,当天上船者约有三千人,包括有票的,逃票的,国民党各个部门执行各种任务人员,船长及以下船员。
       船长沈永才看了看墙上的钟,3点58分,对大副严高飞说,开船。
       4点整,复兴轮拉响了启航汽笛,轮船缓缓开动,螺旋桨把本来浑浊不堪、充满异味的黄浦江水搅动得更混,那异味飘起来,飘在十六铺码头的上空,像不散的阴魂。
       复兴轮经过的海面上,留下一道宽阔漆黑的水带,平静地流淌着,绵延数里。
        复兴轮开出吴淞口后,船长沈永才把船交给了领海代为指挥,他便离开驾驶室。严高飞坐在领海的旁边,二副上了船头,三副去了船尾。领海指挥舵工,以每小时十二海里的速度前进。
       复兴轮行驶到了吴淞口外十八海里处的里铜沙洋面。船开始加速,粗大的烟囱冒出浓浓的黑烟,就像一只披头散发的巨兽,在海面上赤足狂奔。
       过了6点钟,海浪开始大了起来,天气更冷了。甲板上看风景的乘客陆续回到了船舱。天越发黑了,像是进了一个巨大的洞穴内部,遥远而幽暗的几颗星星恍如被钉子钉在洞顶的天幕上,一动也不动,也不眨眼,似乎在等待一场蓄谋已久的灾难如期发生。
       汪涵上船后就没看到过陈景。她奉命接待要员,但连人都没有看到。汪涵在头等舱外面走廊上的椅子坐着,一只手轻轻捻着佛珠。看到沈永才从船长室出来,两人打了一下招呼,看船长去了餐室,汪涵就站起来走进了头等舱。
       船长的饭还没吃饭,突然听到“轰”的一声,随后船身剧烈震动了一下,电灯熄灭了。船底传来乘客尖叫的声音。沈永才扔了筷子,奔出餐室,还没到驾驶室,就大喊:“右转90度,离开船道,靠近海滩!”
       舵工急向右扳转舵盘,回足马力,船身猛地向右一拧,像一个正在奔跑的巨人,突然遭遇了巨大力量的打击,一头扎进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