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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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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景菲妈的肚子又开始一天天大起来,蓝琳每次看见往外挺的大肚子就会想起景菲:她会去哪里?真的在她大舅家吗?她好吗?
  被送到大舅家的景菲一晃过了两年。两年里她没能回家,父母来过好几次,每次都说快让她回家了。可是家没能回,妈妈却时常带来让她震惊又无法面对的现实:文娟全家自杀了,田老师出了车祸。她想回家,想晨依,想蓝琳,也想芙蓉。
  景菲一有空就去大舅家村口,盼着爸爸妈妈把她接回去。每次舅妈会不冷不热地说她几句:“你不要一天到晚往村口跑,想偷懒是不是?回去还早着呢,你妈要是不生个儿子出来,你这辈子休想回去。”
  “你骗人,我妈说过马上会来接我的。”景菲大声说。
  “好啦,别吓着孩子。”舅舅听见舅妈数落景菲总想帮景菲说上几句。
  可是每次舅舅话没说完,舅妈就像连环炮似的噼里啪啦:“你看这孩子,声音比我还响,哪有小孩子这么对大人说话的。你姐生儿子干嘛要我们一起遭罪,白吃白睡白养不说,还要受你的气。”
  “你也不好这样说,我姐从小把我拉扯大,没有她就没有我们今天,你要有良心。”景菲外公外婆死得早,从小景菲妈像大姐又像妈一样照顾弟弟。
  “没有我们今天?你算什么?发财了还是当官了?要良心你去良心,没你,我还要嫁得好一点!”舅妈嘴里的米饭直往景菲脸上飞。
  景菲听他们吵,越吵越凶就哭着放下碗就往村口跑。风抚过村口的一排柳树,长长的柳叶垂在河里,几条小鱼在水里自由自在的玩乐。景菲羡慕地看着它们:蓝琳,晨依,芙蓉,好想你们!文娟,你在哪?天上吗?那里好玩吗?是不是和这里一样?
  整个暑假,舅妈几乎天天拖着景菲起早摸黑,田里地里有干不完的活。舅妈一边拔草一边骂景菲:“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狠心的爹妈,把你扔过来,至少也得送些钱过来。什么也不给,让我们白养你到什么时候?你看看你,拔草都拔不像样,还能做什么?今天这块田里的草,你要是拔不完,休想回家吃中饭。”
   蓝琳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这里,认准田里拔草的就是景菲。她才躲在田沟下不敢上去,直到景菲舅妈先回去烧饭了,才敢上到田里偷偷跟在景菲后面拔草。好一会,景菲抬起头往后看,以为自己在做梦,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泪“哗哗哗”往下落。
  “景菲——”蓝琳抬头看见景菲站在那里,便深一脚浅一脚笑着奔过去抱住景菲。
   “蓝琳!”景菲好好揉了揉眼睛再看:是蓝琳,真的是蓝琳。
  “景菲!”
  “蓝琳!”
  两个人哭着抱在一起,好一会蓝琳拉过景菲到马路上,从自行车座后的箱子里拿出一根赤豆冰棍,偷偷捏成两段:“拿着,这冰棍断了也卖不出去,你吃吧!”
  “不,你吃!”景菲推给蓝琳。
  “我天天有的吃,快,要化了!”蓝琳把冰棍硬塞在景菲手上,“我们好想你。”
  “我也是!”景菲没说上话泪先流了下来,“我想文娟,想田老师。”
   “给你,是上次我从文娟家桃树上采的。”蓝琳从口袋里掏出一串桃核给景菲戴上,眼睛红红的说,“上面有五颗,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们五个,我们等你回家。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说完蓝琳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怕一回头,自己又会哭得睁不开眼。她还有半箱冰棍没卖完,绕了好大一圈才好容易找到这里。现在她要赶快回去,否则天黑之前回不了家了。
   蓝琳一路飞车叫卖着往回村的方向赶。七月的天说变就变,没到傍晚一下子黑了下来,乌云从山顶低低地压过来。要下雨了,可蓝琳的冰棍还剩五支,她必须在大雨来临之前尽快把它卖出去。
   “哦!卖冰棍喽——白糖冰棍,便宜喽!五毛钱两支!”蓝琳踩着自行车一路喊着卖力地叫着。她要在下雨之前赶到村子中央最热闹的地方,但不知怎的,车子一下没有了刹车。在下一个陡坡的时候,蓝琳连人带车重重地甩进了两米多高的水沟里。
   干干的泥巴舔着蓝琳渗血的膝盖,又辣又痛,冰棍箱的盖子远远地抛开了。裹着淡绿色的包装纸上,凝着水滞,剩下的五支冰棍散落在四围。蓝琳的心像被撕开了,她想自己做错事妈妈的痛一定也这样。扑过去小心捡起冰棍,轻轻地用袖子擦干粘着的污迹,把它裹进被子放进箱子里。还好盖子只是脱了螺丝,修一下就可以了。
   雨珠跟着噼哩啪啦打下来,蓝琳捧起箱子放在车的后座上,用皮绳子绑上,绕了好大一圈,才跌跌撞撞把车推上公路。本想跨上车骑着马上回家,一想不对,把车靠在大树下,跑到马路边水沟里,蹲下身子用最快的速度洗去膝盖上的血迹。她不要让妈和晨依看到这个样子,她要笑着回家告诉她们,今天淋了这雨有多凉快,今天有冰棍与她们一起分享。
   可是剧烈的疼痛让蓝琳一下子站不起来,脚麻麻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咬咬牙用手撑着边上的大石头,用另一只没受伤的脚吃力地直起身,失去知觉的脚才慢慢地回了过来。雨越下越大,沟里的水一会涨了好高,水花一朵一朵争相绽放着。蓝琳不明白它们没人看依然开得如此欢快?抬起头转身,晨依哭着撑着伞站在雨中。蓝琳觉得像是在哪部电影里放过的情节,那一淋淋的雨线,朦胧的小仙女吹散了手中的蒲公英伞,飞着向她奔来……
   晨依抱着蓝琳放声大哭:“蓝琳,我不要你这样,我不要你对我那么好,我想妈妈,我好想妈妈!”自从晨依妈妈走了以后,蓝琳不知陪着晨依掉过多少泪,有时她还真不明白自己在为谁哭,她自己想哭的时候还没找着机会。
   “喂!我今天看见景菲了。”蓝琳故作轻松地推了推晨依,“好啦,别哭了,我们赶快回家,今天可以吃冰棍了。”
   妈妈看着两个孩子像落汤鸡,心疼极了,忙给她俩拿换洗衣裤:“快—快—快,换上,妈给你们炖好姜汤了。你们要是感冒了,妈可没功夫照顾你们。”
   蓝琳把快融化了的冰棍分两个碗,把盛了三支冰棍的碗推给晨依:“你吃这,我吃这!”
   “不,你和婶婶吃三支!”晨依捧起碗就向门口跑去,“我要回家一趟。”
   晨依回到家,胖嘟嘟的弟弟正好趴在堂前的竹床上玩。晨依从厨房里拿了个小瓷勺,挑出碗里的两根冰棍棒,用嘴舔了一下扔了,挨着弟弟边上坐下。
   后妈从房里舀了米出来,刚好看见晨依一勺一勺地喂弟弟吃冰棍:“呦!和蓝琳都快卖了半个月的西瓜和冰棍,今天怎么想着给你弟弟尝尝鲜了?”
   “是下雨化了,没卖完剩下的。”晨依低着头只管着自己,没看她一眼。
   “那你是甜在弟弟嘴里,痛在姐姐心里喽!”
   “你想怎么说是你的事,要不你来喂,我要做饭去了。”晨依放下碗接过后妈的淘米舀子去了溪里。
   爸爸刚好回来看见晨依便说:“你卖什么我不来管你,但稻谷还是要帮着收的。”
   “定了收的日子告诉我,该我收的我不会拖后腿。等你们打稻机抬到,我一定把它收了等着。”晨依觉得这村长也够积极的,田里的农活都一块一块分包到每户家里,要是有一天都归了自己才好!
   “那好,再过三天,收的人我都叫好了,坑里那块五分地由你早一天去割完,我和你妈割阳山后的一亩多地。帮忙的人来了马上就要打稻谷,村里就没几台打稻机,大家轮着不让它空下来。我也不好让它在咱家田里呆长时间,这村长不起个带头作用,要做不像样可不好当。”晨依爸爸说。
   “你要当好就索性别吃饭。”后妈悻悻地说,“这么给你逼着不晕了才怪。等你哪天走了,村里还给你立个牌坊,像大禹治成了水,一代代供下去得了。”
   “你还耻笑我?我没你说得高尚,但也养着一家子。我在教育孩子,你教育起我来了,什么时候还轮着你这么教训我!”晨依爸拉着个脸,准是今天谁惹了他没地方出气。
   后妈也不示弱:“你心里不舒服是自找的,好好的土葬去抓什么典型要求火葬。”
   “不要给我这么大声叫,是上面的决定,管我什么事。”村长的脸被涨得通红。
   “不是你积极去争取,要火葬还轮不到我们这个村。我妈那个村比我们外面,怎么就没说起要火葬?你是听不见人家在说,还是装聋作哑?埋下去的人还要再挖出来,你等着把一个个鬼魂招着进来。”
   晨依知道被埋下去要挖出来的人正是王斌爷爷。为了火葬的事,王斌爷爷的死还颇费周折,死死活活,王斌姑父被吓得魂不附体。王斌爷爷在床上病了好长时间,除了爬不起来,会吃、会睡、会听、会说。
   自从村上贴了火葬通报日还有一星期时,他就开始拒绝吃饭,把三个儿子叫到身边:“就让我死吧,保个全尸,要是被火烧了,天上也去不了,地下也去不成,灵魂也没了,还怎么保佑你们。”
   家人怎么劝也没用,过了四五天,人真的奄奄一息了。通报日剩下最后一天,王斌爷爷叫来三个儿子发了最后一次威:“你们如果真的孝顺你爸,今天一定要让我去。把剩的安眠药都给我吃了,不然我死不瞑目。”
   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不知是谁悄悄把安眠药放在老头子床头边上。第二天一大早王斌爷爷断了气,算是赶在了火葬通报日前一天,弄得一村上了年纪的老年人羡慕不已。
   死的第二天半夜,陪夜的人都打起瞌睡走了,只剩下王斌爸三兄弟和王斌姑父四个人在死人边上搓麻将陪着。王斌爷爷全身裹着白丝棉,手动的时候没人注意,脸上丝棉被手扯下时,整个人居然从木板上坐了起来。王斌爸对着堂前坐着摸牌,正好看见爸爸朝这边转过头来,吓得手上的麻将牌乱飞:“我!我!出去一下!”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王斌姑父背朝着王斌爷爷,看着王斌爸往外冲不知发生了什么?很快,另两个突然也瞪大眼睛一脸惊恐的样子:“我去小便一下!”
   “我也去!”
   一眨眼,三个人都跑了。王斌姑父这才醒悟过来,往后转过头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死人睁着眼睛坐在他身后,手正朝他这边伸过来:“郭刚,你们搓麻将啊!拉我一下。”郭刚是王斌姑父的名字,他连跑带爬往门外奔去。
   王斌爷爷就这样活了过来,可没几天真的死了,害得王斌姑父生了场大病。可是这死的日子只能算到火葬通报日之后,王斌家人不同意,偷偷把老爸爸给下葬了。
  晨依奶奶听到晨依爸和晨依后妈的争吵声从里屋出来,这下两夫妻吵,奶奶怎么也坐不住了:“儿子,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要引起公愤。火不火葬的事你可千万别跟上头要什么积极,哪天嘣一下就在你头上开花,还不知道谁打。政府让你干嘛,你就让村上另外几个人配合着做,这游说是靠妇女主任的。”奶奶顿了顿看着晨依后妈放重了音,“有你这么说话的,屎不出屁先出,别人没说自己先说上了,给人听见不是也成事了。我看这事不会轻易算,你把嘴巴管紧点,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只剩个脖子在泥土外面都不急,你年轻轻瞎操什么心。反正轮到你这个年龄,再怎么都是火葬一条路,别给这个家引火烧身了。”
  晨依的奶奶生了十个孩子,基本上过不了七天都死了。有一对双胞胎,男的,养得白白胖胖活蹦乱跳的,过了六岁还是死了,就剩下晨依爸爸一个人。晨依觉得奶奶的承受能力非常人能比,爷爷死的时候晨依爸还只有七岁,一闭眼,扔下娘儿俩去阴间陪另九个去了。奶奶裹着小脚也不再嫁,好容易培养个村长出来,做不了凤尾至少还是个鸡头。村上的人都叫奶奶活菩萨,是贬义还是褒义就不得而知了。

  村里殡葬改革事件终于爆发,让晨依和蓝琳好好开心了一回,因为冰棍和西瓜每天早早被卖完了。孩子们天天兴奋得睡不着觉,这可不是电影里放的战斗片,而是实实在在的就在他们身边!
  首先是政府人员天天到村里来做思想工作,然后是警察一批批进来,一批批被村民轰出去。那天晨依一家人坐着吃早饭,奶奶跟后妈说:“今天你一个人照顾孩子,我和他们去山上守坟。”
  “妈!你拆我台吗?要是给乡里知道我连自己家都摆不平,还怎么开展工作?”晨依爸一听妈妈也要去凑热闹有点急,况且今天会采取行动,至于什么样的行动他也不是很清楚。
  “就因为你,我才去,要是我去了谁还会说我儿子出的主意。这两天肯定会有个结果出来,事情闹到这份上,不管是土葬还是火葬,你都要遭人骂。万一火葬,我去了,也代你给老百姓一个交代。”奶奶决定好的事谁也阻止不了。
  “那你要小心点!”
  “是不是乡里有什么事?”听晨依爸口气,后妈忍不住插嘴,“我看进村就这么一条路,村口拦着几百号人,难道还真开火死人了不成。”
  “好了,管他们怎样,我们做我们的,以后凡事掂量着做。”奶奶吃好了泡饭,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这样做也不对,那样做也不对,那怎么做才对?”晨依爸心里烦着。
  “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也错不了。你做一百件事,做对九十九件错一件,千年功劳一笔勾销不说,还要遭人骂,只有傻瓜还会再争取什么来做。”晨依奶奶第一次对儿子有看法。
  奶奶帮晨依拎了西瓜在前,晨依拿着板子和称在后。走过蓝琳家门口,晨依看见蓝琳妈在院子里搓衣服,忍不住想进去看看,于是对着前面的奶奶叫了一声:“奶奶!你先去,我一会过来。”
  进了蓝琳家院子:“婶婶,蓝琳走了?”
  “应该到镇上了吧!”蓝琳妈抬头一看是晨依,笑着问,“吃早饭了?”
  “吃了!”晨依觉得奇怪,蓝琳妈这两天只顾忙着自家的事,什么热闹压根就像没见着,忍不住问,“婶婶,人家这两天都去村口守着,蓝琳爸也去了,你怎么不去?”
  “人死了,宰成肉酱也不知道,管它火不火葬的,活着能好好的就行了。”蓝琳妈一只手翻着衣角,另一只手拿着个板刷,找着脏的地方刷几下,“这衣服不好什么地方都刷,刷得越多破得越快。我要是也跟着他们起哄,明天怕连这破衣服都穿不上了。蓝琳他爸我是管不了,他是他爸妈的儿子。两老在坟上热火朝天,他不去不对,这分分秒秒的我哪能时刻盯着,一眨眼没见人影了。”
  “那您说这样管用吗?”晨依觉得村上百姓已占了上风。
  “好戏还在后头,鸡蛋可以和石头碰不?共产党江山都可以打下来,还摆平不了这个?”
  晨依听懂了前半句,后半句就不那么明白了,反正蓝琳妈说好戏还在后头,那么就等着看好戏啦。孩子们一下赶到村口找父母,一下往村最里面的山上跑着找爷爷奶奶要冰棍钱。
  生意归生意,好奇心还是种在晨依和蓝琳心里,毕竟这架势村上还是头一朝。要知道村民们平常见着村长都像老鼠见着猫,这会居然敢跟政府斗上了,这正应了蓝琳妈的那句话:“厉害关系要是犯在自个头上谁还让着谁?何况关系着一村子的人!”
  一上午,蓝琳卖完了一早进来的一百支冰棍,车像风一样停在晨依的摊位前。刚好见晨依一手扶着西瓜,一手拿着菜刀,蓝琳急着阻止晨依:“别剖了。”
  “干吗?”晨依拿手的刀停在空中。
  “那边都快打起来了,待会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我们还是赶紧收摊吧,我也不去进冰棍了。”蓝琳本来每天基本会去镇上进两次货,但今天她一看村口那架势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刚才王斌爸和他大伯拿着猎枪,你爸今天话都说不上,站哪边都不是,我看他就站在中间!”
  此刻,王斌小伯正跨开双腿,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猎枪立在第一辆车前:“有种就往老子身上过,想挖老子爹的坟,想都甭想!”
  晨依想着前天在村中央开进来的几辆警车被村民围攻的事。听说要把几天前过了火葬通报日偷偷埋下的王斌爷爷给挖出来,要是不挖出来,政府下一步火葬工作可就开展不下去了。老百姓竭力反对火葬,这村里有用不完的土地,葬在哪里都碍不着谁。特别村上一百多号老年人,拼了老命也要护着埋下的人。
  被围攻的听说都是镇上的一些干部。被村民打的打,骂的骂,车的玻璃也敲了。反正看不清谁做的,最后灰溜溜全给轰走了。车在前面开,村民在后面像打了胜仗赶畜生似的幸灾乐祸着:“去—去—去—”
  今天一早,村口站岗的人通报有十几辆警车开过来,于是全村年轻的劳动力都往村口赶,几百号人就拦在村口的马路上不让车进来。只要车不进,坟就没人挖。为了保险起见,村上凡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待在坟上,好像那土下埋着他们的后世,究竟是去天堂还是地狱就看这次成败了。
   车辆熄了火停着,里面的人也不说话。僵持了一会,索性下来到边上的大树下乘凉去了。晨依、蓝琳和一帮小孩站在路口边的茶园地里,茶园地比路面高出三四米。王斌骄傲地望着爸爸对蓝琳耻笑说:“你看你爸熊样,只够得上给我爸倒尿壶。”蓝琳朝他白了白眼不去理会。
   芙蓉却不依不饶地接过口:“倒尿壶怎么了?哪家还不倒尿壶的,你王斌家不倒尿壶难道是吃了?”
   孩子们一听都乐了,在茶山上跳来跳去地叫着:“王斌家不倒尿壶,王斌家的尿是吃的!”
   这边的大人们听着孩子快板似的叫声,也笑着说开了……
   王斌的脸被涨得通红,他打心眼里暗暗喜欢晨依。他每天去晨依的西瓜摊前磨蹭好长时间,所有零花钱都花在西瓜上。晨依妈在的时候,王斌爸妈来晨依家总是亲家亲家地叫:“村长,您看两小东西多般配。”
   王斌见晨依只会傻笑,晨依却爱理不理。三年级两人被排在一起坐的第一天,晨依就在桌上和地上划了三八线。王斌忘着忘着手老往晨依这边靠,晨依就会用手肘使足力撞过去。顿时王斌的手臂麻麻地痛,心里却热热的。他喜欢晨依撅着小嘴生气的样子,晨依的脚踩上他的脚尖也不觉着痛。
   有一次,晨依站在凳子上扯了一下王斌的头发:“喂!大家看,他一定偷搽了他妈妈的松发油,又光又亮,你们说像什么?”
   同学们齐声回答:“汉——奸——”
   那以后王斌便有了新的绰号:汉奸!
   但有一天事情闹过了火,两人终于被老师分开坐了。那是刚过了儿童节,王斌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衫。午睡时,同学们趴在桌上睡,趁值班老师出去的那会,晨依刚好看见王斌睡着跟死猪似的往她这边靠过来。晨依轻轻翻开铅笔盒,拿着舅舅以前送她的钢笔,朝教室门看了一下,又环顾了一圈,同学们睡着正香。她卸下笔套,在三八线靠着自己的一边挤了一滴墨水,然后马上一切物归原位,头侧靠着平放在桌面的手臂上,右眼埋进臂弯里,一只眼却偷偷地睁着,墨水一半渗进了木头里。
   王斌穿着新衣的手臂触过三八线的瞬间,晨依突然后悔了,蓝墨水在雪白的衣服上缀开了花,沿着线丝迅速渗了开去。晨依马上用手推开了王斌的手臂,用手掌使劲擦去桌上的墨水,直到只剩下淡蓝色一块干的,才忐忑不安地睡去。
   午睡结束的铃声在教室里炸开了锅,一下热闹起来。王斌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跟着往外冲。晨依的视线跟着王斌进了男厕所不见了。蓝琳过来拉着晨依也去厕所:“你傻坐着干吗?”
   “好吧,一起去!”晨依下意识跟着蓝琳出了教室门,走过操场。
   男生和女生厕所只隔着一面木板墙,墙那边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是程勇的声音:“哈——王斌,你的新衣服上花了。”
   “哪里——哪里——”很多人的声音,像是在争着看。
   “嘻嘻嘻——墨水——”
   “今天你就别回家了,给你妈打死。”
   “一定是你小媳妇干的好事——”程勇阴阳怪气的声音。
   晨依一听小媳妇就来气,对着木板骂:“你妈才是他小媳妇!”
   “听听听!我没指名道姓,她自己承认了。”程勇的声音直接从木板缝里过来,“你等着给老师批评吧,赔人家新衣服!”
   晨依刚想说,赔就赔呗!那边“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是王斌,大家呼啦着往门口涌去。王斌捂着眼从厕所里出来。还真哭了,两个肩膀跟着抖,晨依跑过去拉拉他手臂:“怎么啦,赔你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还是不是男人?”
   王斌一摆手躲开,自顾自哭个不停:“我妈早上说,这衣服要是弄脏,学别上了。现在弄脏了不说,还洗都洗不掉了,呜——”
   蓝琳拉上王斌往学校后门外的小溪边跑去:“跟我走,我有办法!”
   小溪里的水清清的,偶尔有几条小鱼游过,泥鳅在水底下的卵石堆里钻来钻去。溪边有一棵大大的肥皂树,叶子绿绿的,生着一颗颗圆圆的果实,听说这树上的叶子和果子可以用来做肥皂。
   蓝琳站在最高的石涧上,采下一把叶子,放进水里一洗,在手心里搓了几下,两手上顿时泛起了一捧泡沫:“快把衣服脱了。”
   王斌老老实实脱下衣服,晨依把染了墨水的袖子浸湿,自己一头拿着干的,湿的放进蓝琳手上的泡沫堆里。蓝琳对着墨水处使劲搓了好一会,直到白色的泡沫也变成了淡黑淡蓝的,才放进水里清洗。肥皂泡一点一点荡漾开去,白色的袖子上只残留着淡淡的蓝印迹,蓝琳把袖子拧得干干的,晨依对着空中来回摆着衣服,嘴上不停地哼哼。
   第二天,老师把他们位置换了,晨依高兴得不得了。王斌却暗自伤心,早知这样,他说什么也不会当着那么多同学哭鼻子,还赤着膊在太阳下晒了那么久。
  一阵争吵声断了王斌的思路,这下村民对着警车上下来的人就骂,骂了祖宗十八代,骂得人家狗血喷头。车上下来的十几号人就是不搭理,只管在大树下乘凉说笑,这样僵持着,村民也只好坐的坐,找树下乘凉的乘凉。
  大概三四个小时,有小孩喊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这边跑来:“快!快!快!坟给挖了,还来了好多特警!”
  村民一听知道上了当,呼啦啦往山里奔去。到坟上最起码有五里路程,村民们怎么都不相信这坟会被挖,那一百多号老人还死死守在上面。
  王斌爸边跑边问报信的孩子:“怎么回事?说清楚!”
  “他们从后山翻过来,很多很多的警察,放了一个跟鞭炮一样的东西,满是烟,反正眼睛辣辣的掉眼泪,受不了,大家都散了。”
  为了第一时间赶去山上看热闹,蓝琳索性骑上自行车。等村民跑到山脚下,老人们哭得跟孩子似的。蓝琳奶奶这下看见儿子来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着,和别的老人一样扑进自己儿子怀里痛哭:“儿啊!坟被挖了,妈这副老骨头看来死了也保不了全尸。好好的烧成一把灰,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以后可怎么保佑我的儿啊!”
  蓝琳看着奶奶这还好好的没死,就一把鼻涕一把泪,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却看见芙蓉跟着警察跑上跑下,屁股上一大片湿湿的还不知,有人朝着芙蓉指指点点乐着。
  蓝琳突然想起了什么,难道芙蓉那东西也来了?蓝琳清楚记得自己来月经的那天早上,自己还在被窝里,感觉短裤上黏糊糊的,两手抬了被窝拉下短裤一看,是血。一想前一天刚好是星期天,在山上和晨依她们拣了一天的柴火,屁股摔在柴根上好几次,会不会裆下被柴支了,感觉还真的有点痛:“妈妈,快过来!”
  妈妈刚好起来准备早饭,听着蓝琳叫唤急着进来:“怎么了?”
  “我的屁股被柴根头刺了,流血呢!”蓝琳指着自己的裆下。
  妈妈一看,拉过坐在床上的蓝琳:“快把短裤脱了,跪到床边沿上,让妈妈看看!”
  蓝琳屁股朝着窗户翘着给妈妈看,“要紧不?”
  妈妈看过后愣了好久不说话,蓝琳马上拉了裤子坐了回去,却看见妈妈对着她笑:“孩子,你做大人了!”
  蓝琳隐约知道做大人是怎么回事。有一次正好看见妈妈坐在马桶上,从裆下抽出一根长长的带子,带子中间的毛糙纸上都是血,当时她可吓得不轻:“妈妈!怎么了?”
  “没什么,有一天等你长大也会这样。”妈妈笑着跟没事似的。
  “我不要,不要长大。”蓝琳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忍不住嚎啕大哭了好长时间。
  妈妈好容易劝她不哭:“一个月来三四天就会好,女人迟早有这一天,妈妈教你怎么做,别哭,等下上学迟到了。”
  蓝琳拿着妈妈给的卫生带,按照妈妈说的做。学校里的厕所没有遮拦,是一排木座坑,蓝琳怕同学看见,不敢上厕所。下课时,晨依叫她去跳橡皮筋,她不去。
  “你怎么啦?”晨依觉得好反常。
  “没什么,不想去,感冒了。”蓝琳坐着不动。
  “去吧,感冒跳跳热,出出汗就好了!”晨依伸过手拉蓝琳。
  “问你一个问题?”蓝琳岔开话没站起来。
  “你说?”晨依索性坐在她边上。同学们都出去玩了,教室里只剩她们两个人。
  “你知道‘红中’吗?”蓝琳试探着。
  “知道,不是很清楚!反正还早着!”晨依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张着嘴想说又说不出口,只是瞪大眼睛,“你该不是……”
  “没!没有!”蓝琳一脸慌张、她本来以为晨依可能已经来了,如果晨依来了她就打算告诉她。可是晨依没来,她就不想再说了,“怎么可能?我只是随便问问!”
   一连三节课,蓝琳坐在位置上没站起来。到了第四节语文课,老师提问题,同学们都举了手。老师一看蓝琳好像没专心,教鞭指着蓝琳:“你来回答。”
  蓝琳还真没听到老师在说什么,一上午她一直憋着尿,现在眼巴巴等着下课铃响好赶快跑回家。蓝琳一站起来,感觉裆下一阵冲动,好像有什么流了出来。她一急,脸被涨得通红,可是老师却没有让她坐下去的意思。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血会不会已经从裤子里出来了,后面的同学可能看到在偷偷笑她?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下课铃声终于响起。蓝琳强忍着尿,等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装着蹲地上拣橡皮。跨开脚,低着头看了自己的裆下,还好没事,便飞一样地跑回家去,晨依在后面跟得莫名其妙。
  山脚下哭声一片,景怡在人群里找芙蓉。男人们个个义愤填膺,瞧着半山腰上一整排特警,足有一百多,面无表情地站着,手上扛着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枪。
  一边的坟已被挖开,尸体被白布裹着放到了担架上往下抬,担架边上跟着跑的是镇上火葬场的两名工人,其中一个还是女的。蓝琳看着裹着的尸体,远远地过来,热风吹过,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蓝琳想起村里死的猫,用竹篮子挂在看不见的树叉上,腐烂了就这味。每次一闻到这味,伙伴们都会绕着跑开。王斌爸这下有点失控,对着山上喊:“住手——”
  村民们像是被喊醒了,纷纷推开哭着的老父老母,不顾一切往山上扑去,不一会特警和村民打成了一片。担架上的尸体被相互推拉着,腐烂了的头吧嗒一下掉在地上,蓝琳和小伙伴们站在远处目瞪口呆。火葬场的妇女赶紧弓下身捧起头,好像有脓水流了出来,看得晨依她们闭上眼直作呕。
  尸体被抢着回到了坟坑里,这边又有警察把担架拉回来。王斌三个伯伯不知哪来的力气,把拖着担架离坟最近的警察和尸体一起往坟里推……
  正在此时,空中枪响了。村民被吓得怔在那里。村口的一排警车已停在山下,又上来好多警察:尸体被抬上了殡葬车,推进坟里的警察好像三十多岁,这会被人扶着往山下走去,面如土色,好像吓得不轻。
  蓝琳在山下的警车边上找到了芙蓉,死命拖着她往自己停自行车方向走:“跟我去个地方。”
  “不去,这么热闹的事不看,跟你去干嘛?”芙蓉想挣开蓝琳的手。
  蓝琳好容易逮上芙蓉,使命抓着芙蓉不放,用身子挡在芙蓉背后抱住她,推着走到自行车边上。自行车座后绑着冰棍箱,蓝琳推着芙蓉到车龙头上,把芙蓉围在龙头里说:“你坐车梁上,没坐过吧,我带你去遛一圈。”
  “不要,你干吗?”芙蓉想挣脱出来。
  “听说外面也来了好多特警,好威风好帅,我们去看看!”蓝琳随机应变。
  芙蓉这才老老实实坐在了自行车上。蓝琳一踏上车,骑了飞快,也不理芙蓉说什么,一口气骑到芙蓉家门口停下。芙蓉跳下车指着蓝琳问:“你不是说看警察吗?骑我家来干嘛?”
  “你——”蓝琳吞吞吐地的指了指芙蓉背后,“好像那个来了!”
  芙蓉一摸屁股上,再仔细摸了摸,站在那里,泪“哗——”一下流了下来,一回头往屋里跑去。
  自从芙蓉被分在爷爷和大哥、二姐一家后,日子就更难过了。上次存钱的事被发现后,好容易再存点钱藏哪里,都会被哥哥姐姐找出来。钱虽然不多,但那是真正属于芙蓉的东西,更可恨的是还要遭一顿打。还好,没过几个月,芙蓉又被分到妈妈家过,原因是大姐脾气暴躁,老跟独眼龙过不去,最后大家坐起来商量,大姐跟芙蓉换了过来,这样芙蓉又跟了妈妈一家。
  芙蓉跑回家一看没人,跑到隔壁姐姐家也没人,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她隐隐约约听别人说过,但那是别人的事,她从来没跟自己联系起来。好容易找出一条短裤和长裤,翻遍屋子也没找出一张毛纸。
  “芙蓉——”是蓝琳的声音。
  房门开了,蓝琳手上拿着一些毛纸,还有一条布带进来,随手又把房门关上,故作轻松地做起了示范:“你不要笑我,我早来了这个,我教你怎么用,这些纸和带子给你。”
  第二天芙蓉问姐姐要钱买毛纸,不给:“问妈去要,你又不是跟我们一家。”
  问妈妈要钱,妈妈不明白:“你要钱干吗用?”
  芙蓉没法,低着头好一会说:“我那个来了,要买毛纸。”
  “好,你等着,我一会出来给你。”妈妈说着就进屋去了。
  好一会妈妈没出来,芙蓉却听到屋里妈妈和独眼龙的吵声:“不给就不给,你想怎样?”
  “我们不管她,没人管她,你就可怜可怜她吧。”
  “我可怜她,谁来可怜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