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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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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庙里回来,大家一路采着猪草下山。芙蓉采了好多草药,回家晒干了可以拿去卖钱。路过王斌家的萝卜地,大家一下子渴起来。晨依提议:“石头剪子布,输的人下去偷。”
   芙蓉输了却不干,非得和蓝琳再来一次,结果蓝琳输了。晨依话还没出口,蓝琳已老老实实跳过路沟,朝王斌家的萝卜地跑去。
   “芙蓉,你怎么老赖皮,明明是你输了,却让蓝琳去偷。”晨依气愤地说。
   “愿赌服输,是她心甘情愿和我赌的。”芙蓉看着已拔了六个萝卜的蓝琳回来,不满意地喊,“傻瓜,你就不会挑大的拔,这么小的谁要吃!”
   “有本事自己去偷,不要脸!”景菲愤愤地骂了句。
   “你骂谁,说清楚!”芙蓉一听,要冲过去打架。
   “不指名不道姓,哪个小狗来答应,你想谁就是谁!”景菲站在文娟后面也不示弱。
   “我说是你妈!”芙蓉一手插腰上,一手指着景菲的方向骂道。
   “你妈才是!”景菲回骂道。
   芙蓉被文娟和晨依挡着,也捞不到景菲什么好处,一气往沟里跳过去,正好和蓝琳碰了个满怀。抢过蓝琳手上连着叶子的萝卜往沟里一扔,拉上蓝琳回到萝卜地:“没出息,拔个萝卜都拔不像样,你还有什么做得好。”
   芙蓉蹲下身,两手同时一把一把飞快地拔过去,一下子把整块萝卜地翻了个底朝天。马路上四双眼睛越盯越大,嘴张成了O型:这哪是偷个萝卜吃,分明是鬼子进村扫荡了!
   不管蓝琳在边上怎么求她都无济于事:“不好这样的,萝卜还小,还会长很多,给王斌爸妈知道,不打死才怪!”
   看着整一片萝卜呼啦啦躺在地上,芙蓉就兴奋,挑出六个最大的拉上蓝琳要走:“你还想赖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抓你不成。”
   “不行,我把它们一个个放回坑里去,还会长的。”蓝琳看着心疼,蹲过身子,把萝卜一个个放回原处的小坑里。
   还没放到一半,王斌爸的吼声从远处追过来:“畜生,死日子到了,要偷也不是这么个偷法……”
   晨依在喊:“蓝琳,快跑!”
   还没等蓝琳反应过来,其他五个早没了影子,自己却被王斌爸老鹰捉小鸡似的拎在手上,蓝琳忙讨饶:“不是我,不是我!”
   “小兔崽子,都被老子亲眼看见了,还要抵赖,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蓝琳被重重地扔在地上,一巴掌打在蓝琳脸上,蓝琳捂着脸辣辣的好痛。
   又一巴掌打过来,蓝琳的牙齿被硬生生地打了下来,顿时满嘴鲜血喷了出来。王斌爸一看这阵势,重重踢了蓝琳一脚,悻悻离去。
   蓝琳挣扎着去小溪边,大石头边上停着一汪清水,像一面镜子,印着蓝琳的脸,红红的四道手印在水里晃动。蓝琳捧着水放进嘴里“咕噜!咕噜!”两下吐了,殷红的血飘在水面上,渐渐散去。蓝琳双手不停搓着脸,她要把手印搓得看不出来为止。
   
   蓝琳回到队里,家家房顶上都已经冒着烟,芙蓉家哭声断断续续,景菲跑过蓝琳边上说了句:“她爸真好笑,气一下噎了,一下又回过来,这回是真的要死了,活该!”
   回到家,妈妈一看到她就觉得不对:“脸怎么那么肿,又被谁欺负了?”
   “没有,摔到沟里,脸蹭在石块上了。”蓝琳捂着脸,躲开妈妈的手。
   蓝琳妈一把拉过蓝琳,挖开蓝琳捂着的双手,一看,又气又心疼:“说?谁打的?不说我打死你!”说完捡起边上的竹条,拎起来劈头盖脸要打的样子。
   “妈!真的不是我偷的……”蓝琳抱着妈妈的大腿,哭着把前后经过说了遍。
   蓝琳妈好容易听了个大概,又恨又气又伤心,也不管蓝琳哭着求她,一手拿着竹条,一手拖上蓝琳,往王斌家奔去。
   此刻王斌一家正好坐在堂前吃饭,外面哭声打骂声一片:“……我怎么生下你这么个傻乎乎的东西,不是你偷的也说是你偷的,今天我就把你打死在他家门口,做鬼自己去讨个公道……”
   “不要脸的,明明是她偷的,没让赔,还到我家来寻晦气!”王斌爸气得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吓得王斌气都不敢出。
   “好了,快出去道个歉!不要再打了,打死了,萝卜也飞不回来。要真是打死在我家门口好看!”王斌爷爷黑着一张快死的脸咳着,“都这样了,还什么偷不偷的,快去!”
   王斌爸不情愿站起来走了出去,一把抢过蓝琳妈手上的竹条:“好啦好啦,就算是我冤枉她,你自己的孩子也忍心下得了手。饭吃了没?到我家吃吧!”
   蓝琳妈这才停了手,拉过女儿,头也不回走了。
   回到家,蓝琳爸坐在堂前,自顾自喝着黄酒。蓝琳妈拉过蓝琳回到房里,一把抱住蓝琳:“疼不?”
   “不疼!”蓝琳咬着嘴唇回答。
   妈妈看着女儿被自己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心疼地抱住女儿哭起来。
   好容易哭好,洗好,坐到桌上吃饭,蓝琳爸像什么没听见,喝着他的酒,屁股没移开凳子半步。
   
   文娟拉着妹妹从王斌家萝卜地上一口气跑到家门口,还没时间担心蓝琳怎么样,却听妈妈哭天喊地的叫声,还有爸爸的打骂声。从小到大,文娟从来没有听父母争吵过,最多就是妈妈骂爸爸几句,然后是爸爸笑脸相迎,说几句好话就没事了。
   文娟和妹妹躲在门外,透过门缝往里看:妈妈披头散发地被爸爸骑在下面,爸爸一拳一拳打在妈妈身上:“你这个婊子,老子在外面挣钱,你在家里勾引男人!我让你勾,让你勾,今天老子非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去勾引男人!”
   “姐姐,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文娟妹妹摇着姐姐。
   文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看着妈妈这么被打,很难受,忍不住冲进屋里:“爸爸,求求你,别打了!”
   “你们两个给我滚开,她不配做你们的妈妈!”爸爸甩过手,一把推开了冲过来的姐妹俩。
   文娟和妹妹冲了几次,终于扑在妈妈身上。爸爸的拳头停下了,涨得通红的脸气得有些扭曲,一句话不说,站起来就往外走。
   “妈,出了什么事?妈,你说呀!”不管文娟怎么问妈妈,妈妈只是一个劲地哭,文娟问不出什么来,三个人索性抱在一起大哭。哭了好一会,文娟妈像是想起了什么,腾地一下站起来往外冲:“都是他,都是他害的,我要找他去!”
   原来一大早天还没亮,蓝琳爸背着个药桶去田里除虫,走过文娟家的屋后时,听到文娟妈的呻吟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他站在发出声音的窗口下打着玻璃叫了几下:“桂花!桂花!”
   屋里突然没了声音,他再叫了几下还是没反应:“文娟、丽娟!”
   蓝琳爸叫着叫着没人理会慌了起来,他并不知道文娟和妹妹一早出门去庙里烧香的事,忙丢了药水桶往王斌家跑,今天刚好轮到文娟爸给王斌家杀猪。
   来到王斌家,文娟爸看着蓝琳爸断断续续紧张得说不上话的样子,断定家里出了什么事,会不会来了杀人犯,大家一听马上拿了锄头铁耙往文娟家赶……
   文娟爸手上拿着杀猪刀,满脸杀气地冲在最前面。别看他生得横眉竖眼的,对老婆可是言听计从,这下一着急进了家门直往房里冲:“桂花!桂花!”
   房门撞了,灯亮了,两个光溜溜的身子从床上惊恐万状地跳起来。所有人一下子呆了!文娟爸杀猪刀被惊得掉在地上,好一会回过神来,像发了疯的狮子扑了上去,把赤裸裸的男人骑在下面往死里打:“我老婆你都敢上,老子今天废了你,看你是不是还到处留情!”
   一看要出人命了,大家赶忙去拖开文娟爸。男人趁推拉那会儿,拿上衣服像个丧家犬似的一溜烟不见了。男的是隔壁小队的木匠,生得一张西门庆的脸,不久前在文娟家做了个大柜子,也不知怎么就好上了。
   这下蓝琳爸可闯了大祸,散了伙的村民心里都偷偷乐着,像看了一场好的电影。嘴上却骂着蓝琳爸:“你这呆子,不知道人家在做好事。”
   蓝琳饭还没挖上一口,文娟妈像头发疯的母狼,冲进蓝琳家,直扑蓝琳爸身上乱撕乱打:“你这个枪毙鬼,躲在人家的墙角根做贼,要害得人家破人亡才安心!一天到晚不做成个正事,祸水倒来倒去,我要你这么多事,要你这么多事,我今天就让你多事去……”
   蓝琳爸一下被撕破了衣服,抓破了脸。除了挡一下也不还手,嘴里结结巴巴解释个不停:“我—我—我以为你生病了,叫—叫—叫了几下没声音,以为你晕了。”
   文娟妈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是不解恨。索性随手拿上半人高的大门栓,在蓝琳家胡乱敲了一通。门口看热闹的看不下去了,不知谁偷偷叫来蓝琳的爷爷奶奶、大姑和小伯。
   这下可好了,这大姑从小没上过学,凡事冲在最前面。要在平时,他看到嫂子只会瞪个白眼。傻哥虽然有点傻,但没娶媳妇之前,让他干嘛就干嘛,如今可不这么好使唤了。
   每年蓝琳爷爷奶奶要口粮,到年底蓝琳家还拿不出来,大姑会站在门口,插个腰骂上一通。还是拿不出来,她和二哥拿着麻袋,把蓝琳家仅有的米都倒了去。
   蓝琳的小伯,生了两个儿子,平常见着蓝琳像见着瘟神。蓝琳家的自留地和小伯家都在一块,自留地中间隔着一条沟,每年这条分界线会一点一点往蓝琳家这边移。几年过后两块原本差不多大的自留地,只剩小伯家一半大了。蓝琳想,要是按这样子下去,再过十年,自留地不剩下一条沟才怪。蓝琳妈要是让蓝琳爸去理论一下,免不了一场家庭灾难,谁家看了都是蓝琳家的不是,哪有一个家族这么多个家庭都连在一块,一家搁着一边的。
   不管怎样,这下儿子被人打了,老两口当然都不肯,打的不是儿子的身体,是老两口的面子。老头子平常来逼口粮可不是他愿意的,被老太婆和女儿骂着才到儿子家来发发威,反正被压抑了太久找个地方发泄发泄也好。媳妇是他相中的,凡是好看的他都喜欢,不是没想过“扒灰”的念头,而是自己已没了当年的威风,没把握的事想都休想。
   今天蓝琳爷爷自个儿要来,他一把揪住文娟妈:“好啊,你敢到这里来撒野,老子走过的桥还比你走过的路多,哪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偷了男人还找人家的不是!”
   “骚货,管人家什么事,纸里包了硫磺,迟早都得烧起来。人家好欺负是吧!赔钱,今天你要是不赔钱,从这扇门里爬着出去。”大姑一手叉腰,另一只手点着文娟妈的鼻子。
   “在床上叫了个起劲,不是让人家听吗?要怪就怪自己,又不是跟自已老公做事,哇啦哇啦叫得那么响干嘛!”小伯阴阳怪气地朝文娟妈白眼,“怕天底下人不知道,还在这敲锣打鼓的!”
   蓝琳第一次觉得小伯没几根毛的头顶还蛮可爱的。看热闹的人群里,有男人幸灾乐祸接过话,好像是村里最长见识,最有文化的程勇爸:“这兴致来时,雌激素上升,荷尔蒙发射到了极点,另外所有细胞处于休眠状态,你说那个时候还怎么管得住嘴?”
   于是女人们都好奇的围着他讨教:“荷尔蒙是什么?有那么神奇,从没听说过。”
   “那是看不见摸不着,只能感觉到无比快乐的东西。那个时候的人,不要说听不到人家叫声,就是刀架脖子上也管不了了。”程勇爸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
   “那一刻男人说的话都是鬼话,千万别当真。”有人伸过头来。
   “我敢用性命保证,那一刻男人说的话绝对是真的。”景菲爸信誓旦旦道,“只不过那是烟花,看了、听了,千万别往心里去。”
   “你跟多少女人说了?”景菲妈一气拉过老公的耳朵问。
   文娟爸这下“噌—噌—噌”赶来,人群顿时静了下来,屏声息气的等着看好戏。
   只见他板着脸,一把抓过文娟妈的头发往外拖:“给我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老子这就回去跟你闹个够,卷个铺盖滚回你娘家去……看!看!看!看什么,给老子滚开!”
   “呸!在谁面前称老子,自己老婆都管不了!”围观的人群里不知谁又轻轻说了句。一看两家人都像要吃人的样子,马上又让出一条道来。
   大伙一散,全家族都指着蓝琳妈的不是:“就这么个老实男人都管不了,还怎么当家?尽在外惹事。”
   想不通就是想不通,蓝琳妈说:“苦藤生苦瓜,苦娘生苦囡,那是命。”
   蓝琳妈嫁到这个村的时候还只有十八岁,甩着两根长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读过四五年的书,算得上有文化了。那一年,蓝琳外公上山摔断了腿,还不上所欠的八十元钱,外公就把女儿当作低债嫁给爸爸。结婚那天,新娘到了门口要新郎去拉一把,怎么找都找不到新郎,结果新郎躲在楼梯下被拖了出来。
   蓝琳不知爸爸意味着什么,她每天见着他怕。那个一定要和妈妈睡一张床的男人是她的爸爸,他从来没有抱过她或拉过她一次手,只知道所有的屈辱都是因为有这么个爸爸。那张脸好讨厌,不会笑也不会朝她看一眼。可是村里的另一个小男孩,就几个月大,胖墩墩的很可爱,蓝琳爸干完山上的活,天天往那家跑,抱着孩子的高兴劲就甭说了,每次笑得合不拢嘴。她想不通怎么会那样!后来看见小孩下面有个东东,自己却没有。那东东一撒尿,会甩起一根漂亮的抛物线,可她每次撒尿蹲着像个洒水壶似的,于是她恨自己怎么就不长上那个东东呢?可是晨依她们也没有,不也好好的?
   蓝琳的爸爸老是自家活懒得干,人家的活一呼就去。白吃饭没工钱,他也乐得开心。酒足饭饱,一路唱着京戏回家:“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
   一激动头脑开始发热昏。路上不管碰上老的少的,只要是女的,趁打招呼的当儿,没等人家反应过来,“梭——”的一下,朝人家胸口上摸。
   有一天黑灯瞎火居然摸上了晨依的奶奶,一下没摸上,往下一捞:“哈哈——羊奶奶——牛逼——!”
   “牛你妈个逼!”晨依奶奶用力一推,蓝琳爸一个踉跄,摔了个底朝天。
   第二天一大早,晨依奶奶就到蓝琳妈面前告状:“阿兰,你说我这老脸还往哪里搁,自家媳妇好好的不摸,摸上我这快去土里的人。我这把年纪什么没遇过,还真没碰上这么不要脸的。”
   蓝琳妈气归气,砍柴劈柴,自家的活还得自己做。看他回来,好话还得说尽:“你就这么摸一下,会摸出金子来吗?给人家说三道四犯得着吗?”
   “我就这么摸一下,犯得着说三道四吗?”蓝琳爸理直气壮,“摸一下又不会少一点,我的他们要摸,天天给他们摸,嘿嘿!最好下面的一起摸!”
   蓝琳妈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要是哪天不让他去帮别人,有人又会放话来:“真厉害的娘们儿,哪有那样管着男人的。”
   不过要在平时,蓝琳爸还是比较听老婆的话。只是每次出门,蓝琳和妈妈一直会等到他好好回来才放心。
   蓝琳一直认为爸爸一共只会说的那几句话都是别人教的,但是那种陌生的距离总是让她觉得害怕,不知道要是没做好或不及时改正,让别人知道了,不知又会教他怎么个结果出来了。
   记得有一次,蓝琳爸爸刚拿到扛了一个月毛竹的工资,景菲爸和王斌爸便一起上蓝琳家来喝酒。蓝琳一早就听景菲爸在肉墩铺前哄着爸爸买猪肉:“阿富,全村就你行,你看你又赚了钱不是。这么好的劳动力一天到晚青菜萝卜哪行,要是我老婆,早一桌子好菜备着等我了。可你就不一样了,自己不买,谁还来可怜你?只有做的份,没有吃的份,是头牛也该累得趴下了。不是我兄弟帮着你,今天你就把那猪腿买上,我们几个上你家喝酒去,看你老婆贤不贤惠。钱欠着没事,你媳妇明早准保乖乖来付。男人要活出个男人样,哪有被娘们儿牵着鼻子走的,一点威信都没了。”
   “谁说我怕了,给我称上,都到我家去,看她敢不烧给我吃!”蓝琳爸一下子来了勇气。
   蓝琳爸回到家,肉往桌上一丢,“阿兰,马上给我炖起来,等下孙土、建国他们来吃饭,你再准备几个酒菜。”
   蓝琳妈刚想说什么,景菲爸已跨进篱笆门:“阿富嫂,你看我们被请着来了,就怕给你添什么麻烦。阿富好福气,娶你这么个好老婆,又漂亮、又贤惠、又能干,我们哪一点比不上阿富,怎么就没那运气!哪像我家不会过日子的死婆娘,一天到晚只会往娘家搬!”说完,一双贼溜溜色眯眯的眼睛往蓝琳妈身上瞄。
   那是难得有肉的一天,蓝琳趴在门沿上,闻着香气咽着口水,看着桌上的肉一块块往他们嘴里放,馋得要命。妈妈还在厨房里忙活,酒快没了,爸爸抬头朝蓝琳这边望来:“去,再打两斤酒来。”
   不知怎地,蓝琳那天趴着就是不动:凭什么不给我吃还要让我去买酒!
   王斌爸脸色微红,有点摇头晃脑的:“生了个赔钱的,还这么叫不动,要是我,一巴掌过去了。”
   爸爸一听还真的冲过来就是一巴掌。
   蓝琳脸上火辣辣地痛,怕妈妈听见,一扭身往门外跑。
   不过自从被文娟妈折腾后,村里的人对蓝琳家敬了三分。景菲妈就属其中一个,她挺着快生的肚子,一边晾衣服,一边对着修锄头柄的景菲爸说:“你说这自家人到底自家人,平常看大姑、婆婆、小叔的霸道相,恨不得吃了呆子一家。事情一出来,居然帮得这么牢,看来这呆子家也不怎么好惹的。”
   “那当然,自个兄弟可以争个你死我活,要是来事不联合起来还不都倒霉着。这一辈子再怎么小心做人,总还要遇上一些麻烦事,亲戚朋友都是在这个时候派用场的。”景菲爸一手托着锄头底部,一手拿着柴刀,对好凸出的木块重重敲了一下,“平了!”扔了锄头,站起来伸了伸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以做人平常得悠着点,不要一睁眼把人家给看死了。你们这些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天到晚没事做,是非搬弄来搬弄去的,学学人家呆子老婆,你可不要小看她,说不定哪天有事求着人家。”
   景菲爸想起蓝琳妈那对奶子,像没生过小孩似的,一把抓手里,挺挺的不大不小刚好,想着想着全身就会热起来,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脸。
   那天队里开完会,趁没人的当儿,景菲爸摸了一下蓝琳妈的奶子,果然是实货,结果被蓝琳妈一个巴掌甩了。摸也摸了,打也打了,痛也痛了,可就是恨不起来,嬉皮笑脸一说完事:“谁家奶子不被人摸的,你是金奶奶还是银奶奶。过不了几年,耷拉下来,勒着裤带腰里去,倒贴给我摸都不要。”想着想着“嘿嘿嘿——”偷着乐!
   “你省省吧,老娘一天到晚为这个家忙死忙活,说我吃了饭没事做被你养着吃干饭的,你说谁?有本事自己洗衣做饭。”景菲妈一生气,两手牵着晾的湿衣角甩得哗哗响,“要不是赶上这年代,谁还嫁你这尖嘴猴腮的。你不要毒头想屁吃,等着被人家打断腿吧!”
   
   晨依回到家,见妈妈在备课,想溜去蓝琳家看看,却被妈妈抓了在边上写作业:“妈妈不要求你怎么做,但你自己对自己总要有个约束。”
   晨依爸爸不在,奶奶在厨房里忙碌。每次想起蓝琳,晨依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奶奶宠着,爸爸妈妈宠着,她到哪里好像都是最受欢迎的。
   晨依爸爸是大队长,妈妈是下放这里的知青,学校的老师,一到五年级什么都教:语文、数学、音乐。
   晨依家和学校后门隔着一条溪,溪上放着几块大的鹅卵石,这石头听说还是晨依爷爷在的时候放上的。都过了十多年,人早投胎了,这石头却还好好的在。有几次涨大水把石头冲得远远的,晨依奶奶和儿子总能想法把它抬回来再放上。
  晨依和蓝琳去学校玩的时候,会往晨依家门口的小溪过,往学校的后门溜进。从第一块鹅卵石开始跳,跳到对面为止。蓝琳跳着跳着老往水里掉,所以宁可绕上一圈。景菲说蓝琳笨,蓝琳“呵呵呵——”傻笑。
   晨依妈当年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每次去溪里洗衣、淘米,总能碰上晨依奶奶在对岸洗东西。要是刚好有红薯、玉米什么的,总会往这边抛过来。掉在水里溅起一伞的浪花,不会摔破。遇上有烧熟好吃的,晨依奶奶会隔着溪喊:“田老师——田老师——”
   晨依妈有什么重活,晨依爸会适时出现,一切仿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晨依喜欢蓝琳,没有原因地喜欢。蓝琳每次去晨依家,在晨依家大衣柜的镜子前偷偷一站就乐。那镜子可大了,可以照着整一个人,蓝琳家的镜子圆圆的一圈就照着张脸。
   蓝琳家挨着小溪边上,前后有一片竹林。有时蓝琳起床,镜子上会横着条小蛇,多了就不怕了。晨依和蓝琳会学着大人的样子,拿一些茶叶和米糠撒过去:“带上它们回家吧,家里人在等你!”蛇一听就会乖乖往外游。
   镜子里的晨依,皮肤白白嫩嫩,蓝琳的皮肤却被太阳晒得黑黑的。
   晨依头上的三角辫扎着两个大花蝴蝶结,每次见着,蓝琳就盼挑着担吆喝着的义乌老人出现:“鸡毛——鸭毛——牙膏甲鱼壳——换糖——换针线喽——”
   孩子们一听这声音,忙着找遍家里的角角落落。什么鸡毛、鸭毛、牙膏壳……
   晨依要是什么也没找着,便会把家里还没用完的牙膏偷着出来,在墙角边上硬生生把牙膏挤完,一跳一蹦跑到蓝琳家的篱笆外:“蓝琳!快点!”
   “哎——我在找!”蓝琳应着。
   “你们家不是刚瘟了好多鸭子,毛呢?”晨依记得蓝琳家天天吃鸭肉的事。
   那段时间晨依和蓝琳每天吃着红烧的鸭肉,天天开心着,要是哪天吃完了,蓝琳和晨依便会一刻不停地盯着还活着的几只,看到哪只稍微头耷下来,蓝琳便会兴冲冲跑去告诉妈妈:“妈,又一只差不多了。”
   “婶婶!是真的,你快去看看吧。”晨依拽着蓝琳妈的手。
   蓝琳妈便会唉声叹气:“你们这两个小鬼头,一天到晚巴不得它们死掉。”
   蓝琳家本来有十多只鸭子,养到年可以卖钱,得了瘟疫,就这样一只只没了。
   晨依帮蓝琳找家里的鸭毛,拿一小部分,剩下的把它摊开耸了耸高,以防蓝琳妈看出来少了。可是每次去换蝴蝶结,蓝琳总没见着晨依头上戴的好看,最后蝴蝶结没换成就换糖吃了。再后来蓝琳对蝴蝶结的欲望一点没了,原因是头上老生虱子,多的时候,痒得蓝琳恨不得把整个头抓下来。
   蓝琳妈说虱子会飞,晨依和蓝琳都信了,有次蓝琳妈用敌敌畏给蓝琳药虱子,没想到过量了,第二天起来,蓝琳的头肿得像个大南瓜。
   晨依最怕蓝琳妈给蓝琳洗头,水滚烫地直冒气:“妈,疼!”蓝琳一个劲讨饶。
   “痛!痛!痛!痛什么,不这么烫着,虱子会死吗?”说着就把蓝琳的头往冒着热气腾腾的脸盆里蹭。
   晨依不相信虱子会被烫死!有一次,她特意抓了虱子放滚水里,然后再拿出来,过一会,虱子果然又活过来了:“婶婶,你骗人,虱子烫不死的。”
   大冬天时,蓝琳坐在小凳上,头枕着晨依的膝盖,暖暖的阳光下,晨依耐心拨弄她的头发:“看,这么大一颗牛虱,把手张开。”
   蓝琳用两个指甲挤着虱子,轻轻一下“啵——”,刚吸了血,饱饱的虱子像被蒸了似的扁扁的……
   晨依跟着蓝琳妈拖着蓝琳去理发店,蓝琳不愿意,蓝琳妈就讲故事吓她们:“有个女孩子,虱子长多了,有一天抓啊抓,头皮突然间整一块就掉了下来,里面密密麻麻爬着一窝的虱子。”
   晨依每每想起这个故事就会作呕。蓝琳的头发终于被剪了短短的,大家一看见蓝琳就喊:“半雌雄来了!”
   但是晨依不让别人这么叫蓝琳,只要晨依在,就很少有人欺负蓝琳。
   芙蓉不一样,晨依不喜欢芙蓉,因为只有芙蓉对她说的话不理不睬。最讨厌的是芙蓉老犯事,她会把人家的麦子还是青苗的时候当猪草,整块整块割了。每次大伙割了猪草回家,芙蓉都会到蓝琳篮里捞上好几把放自己篮里。芙蓉到过的番薯地也好,马铃薯地也好,都会被她翻个底朝天。
   晨依让蓝琳不要和芙蓉玩:“你和芙蓉在一起,除了吃亏还是吃亏,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总觉得芙蓉比我们都可怜,没人管她爱她,哥哥姐姐都不喜欢她。”蓝琳喃喃地说。
   大家都说蓝琳傻,有一次晨依问妈:“妈妈,你说蓝琳到底傻还是不傻?你说傻吧,人人都可以欺负她;你说不傻吧,她有时候说的话,我想都想不出来。”
   “蓝琳喜欢画画,她看见什么都会像模像样的画下来,你说她傻吗?”晨依妈妈笑着说。
   晨依知道妈妈喜欢蓝琳。“六一”节的时候,老师排了一些演出节目,蓝琳也是大合唱里的一员,但由于家穷,没有合适的演出服装,老师想让她“六一”节那天别上台了。
   蓝琳的衣服上永远有补不完的洞,那衣服还是她大姨穿破了给小姨,小姨穿不上了给蓝琳,衣服穿在蓝琳身上就像苍蝇套豆壳。没想到那天晚上,晨依妈拉着晨依拿了包东西笑着来蓝琳家,把东西塞到蓝琳怀里:“给你的,上台穿的,不用还,放着平时还可以穿。”
   蓝琳记得那是一件新的白色的确良衫,还有一条藏青色裙子,特别是有一双蓝琳做梦都在想要的白球鞋。当蓝琳穿上这套衣裙上台时,所有人都认不出她来了:“这是阿富女儿吗?有那么漂亮?”
   “妈妈,你说蓝琳不傻,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喜欢蓝琳?”晨依还是不明白。
   “那是因为他们都不够善良!晨依,人最珍贵的不是他拥有多少财富和地位,而是拥有一颗善良的心!蓝琳不是傻,是善良!”晨依妈摸着女儿的头意味深长地说。
   晨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记住了,蓝琳不是傻,是善良,善良是最贵最好的东西。”
   可是蓝琳画的画给她妈妈看见就会往灶火里塞:“我让你画,让你画,画画好当饭吃吗?你现在给我读好书,另外什么也不用去想,你画一次我烧一次,看你还画不画?”
   蓝琳妈越不给她画,蓝琳越是偷着画。常常躲在晨依家里画,晨依妈看了:“啧——啧——啧——,看来我们的蓝琳长大了会当画家。”
   晨依妈从城里回来,给蓝琳带了一盒水彩笔和颜料,蓝琳只会用蜡笔,晨依妈就一点一点教蓝琳怎么使用颜料。蓝琳画一次晨依妈赞一次:“我看这孩子有灵气,聪明,以后准有出息!晨依,你可要多向蓝琳学习。”
   
   芙蓉的爸爸终于走了,芙蓉在路上听人说:“总算死了对他老婆讲了句人话:芙蓉妈,这辈子我最对不住的就是你!”
   芙蓉看着爸爸躺在堂前,头上手上都裹着一层白色丝棉,哥哥姐姐围着一圈在边上。妈妈坐在爸爸躺着的头旁,眼睛红红的招呼芙蓉:“你死到哪去了,快过来。”一把搂过芙蓉坐到自己腿上,在她耳边轻声说,“每次客人来上香,家人都要哭一下,听到没有?”
   芙蓉扭着头“嗯”了一下,眼睛却盯着供桌上满满一桌好吃的,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有那么多吃的,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桌上点着的蜡烛扑闪扑闪亮着,袅袅而起的烟雾伴着一桌的果香,人来人往。芙蓉像在梦里,是孙悟空的花果山……
   一阵呼天唤地的哭声惊醒了芙蓉的好梦。妈妈在芙蓉的大腿上重重捏了一把,把她的头往爸爸边上一按,她又痛又怕,吓得一下子大哭起来;想想那么多东西自己看得见,吃不到,越想越难受,越哭越响,直到妈妈不停地摇她:“好了,好了,别哭了。”
   有客人说:“这孩子真懂事,真孝顺!”
   芙蓉偷偷地想,这两天她不会离开这里半步,她要看着这一桌,说不定哪天就能吃上。
   蓝琳跟着妈妈来上香,晨依也和妈妈来了,还有文娟和景菲。大人们是什么样心情孩子们不想知道,她们看到的只有这一桌童话里描述的“山珍海味”。
   看她们上香的时候,芙蓉妈会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哎呀啊!老公啊——你啊啊——怎么啊——丢下我们不管啊!哎呀啊!老公啊——这么一大家子啊——要我怎么办啊——”
   接着芙蓉的哥哥姐姐也“呜呜呜”哭起来。芙蓉两手捂着脸,从手缝里看见妈妈脸上一点泪都没有,怎么就哭得那么起劲?与其说妈妈在哭,还不如说是在唱。芙蓉还没琢磨透,身上又被妈妈狠狠拧了一把,好痛,索性也放声大哭,要是拧了不够重,哭不出来,她就学着妈妈的样子:“哎呀啊!爸爸啊……”
   正在上香的晨依听了实在忍不住,假装低着头“扑哧——”笑了出来。
   晨依妈妈拿着香点火,身子轻轻撞了一下晨依:“没样子!”
   烧好了香,大人们相互安慰一番。芙蓉趁机跑到大门口,招呼蓝琳她们过去,王斌和程勇也跟着过去。
   “外面下雨了?”芙蓉说。
   “是啊!怎么了?”王斌像是感觉有什么好事会发生。
   芙蓉把想法好好描述一番,直到大家一一点头为止,还不妨再叮嘱一番:“记住了,谁拿哪个盘子里的东西,不准重复,不准拿错,每个盘子只能拿一份。”
   说完,大家各就各位。
   好一会,又有客人进来,湿漉漉带进一片水珠,上香!拜祭!哭!
   刚哭好,程勇和王斌抬着半簸箕的石灰,没等大人们反应过来,芙蓉跑过去,双手接过簸箕就往地上呼啦啦一倒,大声说:“妈——这地方好湿!我把它弄干了,是石灰,你们快闭一会眼就没事了。”
   石灰粉“轰”的一下在空中腾起,即使你不想闭眼也不得不闭上眼,有些捂着嘴还往屋外跑去……
   七八只小手伸到供桌上。
   一眨眼,孩子们都集中在银杏树下,每人都从口袋里拿出吃的:苹果、桔子、香蕉、饼干、面包……
   芙蓉一看阴谋得逞,却不敢回去,跟着大家一起往河对岸跑。雨说停就停,太阳出来了,浓雾渐渐散去,一道彩虹挂在了空中。
   晨依跑了上气不接下气:“芙蓉,你天生就是哭的料。”说完,学着芙蓉刚才哭的样子,“哎呀啊!爸爸啊——”
   大家一听都乐了,你学一句我学一句。
   “别学啦,你们都比我先死好了,我一个个给你们唱过去。”芙蓉说完把王斌推到地上,“你睡好,就当死了,我来哭。”
   “干嘛要我装死!”王斌不高兴地挣脱芙蓉想爬起来。
   孩子们一听,一哄而上,抓脚的抓脚,抓头的抓头,按胳膊的按住胳膊,硬把王斌按在大石头上动弹不得:“就是你死了又怎样?”
   “死就死呗,有什么了不起的。”王斌一看没辙,索性眼睛一闭,头一歪不动了。
   “看我的,就当他妈来一回!”芙蓉一挽袖子开始了呼天抢地:“哎呀啊——王斌啊——”
   “不对!应该是哎呀啊——儿啊——我来!”文娟一把推开芙蓉扑在王斌身上大哭起来,“啊呀啊——儿啊啊——你怎么啊——去得那么早啊——白发送黑发啊——啊呀啊——儿啊啊——不要啊——丢下老娘不管啊——白生白养啊——望子成龙一场空啊啊——”
   “噗——”王斌实在忍不住睁开眼,“喂!你有毛病啊,我妈头发还黑黑的,什么白发送黑发。”
   “在演戏,你紧张干嘛?”芙蓉说,“这样吧,我们一个个轮下去哭!”
   “你们都是在瞎嚎,一点泪也没有,我来!”景菲说着跪在王斌边上。
   “快快快!眼睛闭上!”晨依踢了王斌一脚。晨依的脚上有电,王斌赶紧合了眼,头一歪死去。
   景菲闭上眼,想着自己要被家人送走不由泪如雨下:“老天啊——为什么啊——怎么就我啊——那么命苦啊——老天啊——你听到啊——不要把我啊——送去人家啊——”
   “呜呜呜——”蓝琳忍不住也蹲在王斌边上哭了。
   大伙一看景菲真哭,一想到大家真的要看不见景菲了,一个个跟着哭。
   王斌闭着眼睛只听没人唱了,头上哭声一片:“我还没死,你们真盼我死啊?”赶紧从石头上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