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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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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晨依踩着紫荆花瓣踮着脚,趴在蓝琳家的竹篱笆上,夕阳的余晖洒在银杏叶上,斜斜的落下点点斑驳,流动在晨依红红的蝴蝶结上闪闪发光:“蓝琳!蓝琳!”
  蓝琳一听晨依叫唤,捧着爸爸刚吃好饭的碗往灶上一丢,急急地从黑洞洞的家里飞了出去:“妈!碗你来洗,晨依叫我!”
  “又来招魂了!”爸爸歪着脖子晃着脚,拱着手气呼呼地坐在高椅上朝屋外白了白眼,“怎么生这么个傻七傻八,二十一天也出不了壳的东西,还会有人给她吃?跟她玩?生了也就生了,可你也不能像阉了的鸡再也不下蛋啊!”
  “你说谁傻!阉得是雄鸡,跟母鸡下不下蛋有什么关系?嚼什么舌头,豆棚里会长出南瓜来吗?还是爬上梯子就想摘到星星?也不照照镜子,人家瘌痢头孩子自家好,哪有你这样的爸爸,说自己孩子傻。”蓝琳妈妈靠在灶前洗碗,一肚子火没地方出,碗筷在锅里被捣鼓得像热锅里爆豆子“噼里啪啦”响,“嫁给你这种人才是我瞎了眼,祖宗坟头被人挖了,要不就是被雷劈、被火烧了。”
  “我傻?这大学里要是有犁田和扛毛竹的,我都可以当上清华大学教授了。”蓝琳爸气呼呼的说着朝外看去。
  晨依握着的小手穿过篱笆贴在蓝琳手心里放开:“拿着,大白兔奶糖,我舅来过了。”然后换了手,又从口袋里边摸边说,“还有!看!猜猜?”
   “香蕉?”蓝琳的眼睛亮了亮,“电影里见过。”
   “算你聪明,给你!”隔着篱笆,晨依晃着小脑袋从破洞口递了过去,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藏好了,别让她们看见。”
   想起上次的事,蓝琳脸红红的,看着手上的香蕉和奶糖咽了咽口水说:“都是我不好!”
   那是暑假前的一个下午,晨依正好不在,景菲向伙伴们吹牛:“昨天我爸从城里回来,你们知道给我买了什么?”
   孩子们瞪大眼睛好奇地围着景菲猜:“花衣服?铅笔盒?”
   “枇杷!好好吃,很贵的!你们吃不起。”景菲坐在大石头上得意洋洋。
   “真的很好吃,甜甜的酸酸的!”蓝琳一激动,话出口了才知说漏了嘴。
   孩子们的脸齐刷刷转向蓝琳,她们宁可相信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吃过,也不希望蓝琳会吃上她们没吃过的东西。大家逼着蓝琳交代,蓝琳咬着嘴唇不说话。芙蓉上前一步,强行脱下蓝琳脚上稍好的一只鞋子拎在手上晃啊晃:“我数到三,你要是不说,我就把它扔溪里去!”
  芙蓉说扔就扔的,蓝琳不是没被她扔过。上次因为没听从芙蓉去偷玉米,结果裤带被芙蓉解了丢哪里都不知道。最后蓝琳只能提着裤子回家,差点被妈妈打个半死。
  那几天刚下过雨,溪水涨得很高,水流很急,桥洞下时不时传来水跟桥墩撞击的吼声。桥边上长满了青苔,文娟过去,故意剥下一块丢到急流的溪水里,青苔一下不见踪影。
  孩子们开始一起数:“一——二——”
  蓝琳耷着头,看着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的大脚趾被裸在磨破的鞋子外。想着妈妈又气又难过的样子,急得眼泪直打转:“是晨依给的!”
  蓝琳回答的声音很轻很轻,孩子们却听得一清二楚。
  “顾晨依!你不够朋友!”景菲气愤地说。
  足足一星期,孩子们不理蓝琳和晨依。
  ……
  “喂!你发什么呆!”晨依推了推蓝琳,急了,“你爸妈在吵架!”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蓝琳爸爸的声音,“你喜欢景菲爸,眉来眼去的,还当我看不出来。不要吃不到羊肉还染上一身骚!讨饭的命想做娘娘不成?白日做梦!”
   “你尿竹桶打喷嚏了,满嘴粪便,我看你是啃瓜子也会啃出臭虫来。”蓝琳妈一生气说不上话来,好一会捞起个快破的碗,裹着一大堆泡沫水,朝蓝琳爸坐的椅子上摔去。
  蓝琳爸原本坐在椅子上晃来晃去,被这么突然一吓,椅子砰的一下断了脚,一屁股坐在沾满水的地面上:“不喜欢我干嘛还打我?”
  蓝琳想进屋看看,却见景菲妈挺着大肚子,一手托着腰正朝这边走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蓝琳看见景菲妈就像见了三伏天的太阳,害怕得心惊肉跳。拿着东西的小手慌忙往后背放,可是来不及了,耳朵一下子被景菲妈穿过篱笆的手拉了过去,头被重重地挨在篱笆上。破损的竹条丝划过蓝琳的脸,辣辣地麻麻地痛:“臭东西,是不是又再骗东西吃了?”
  “不是你说的那样,是我自愿给的。”晨依急着掰开景菲妈的手。
  景菲妈没办法,使足劲拧了把蓝琳的耳朵才不得已松开:“不要脸,看在晨依面上饶了你!”蓝琳痛得直掉泪,怕妈妈听见,忍着不出声。
  景菲妈刚才对着蓝琳还像吃人的样子,此刻一下子换了个人似的,亲热地拉着晨依的手说:“晨依啊!这乌鸦专门想攀凤凰枝,什么时候你也被这傻不拉几的东西缠上了。听婶婶话,你是三亩棉花三亩稻,天晴下雨都不怕。这种人没天晴下雨,沾上了倒霉。我们景菲对你算得上比亲姐妹还亲,上次她还为你给别人吃东西伤心了好半天。”
  景菲妈一边说着,一边还朝着蓝琳这边看:“做贼就是做贼的,怎么看都没个人样。”眼光像一把刀子,吓得蓝琳不知道看哪里才好,“晨依,你和你妈一样菩萨心肠,看不得人家可怜。给一条狗吃了还会摇摇尾巴,人家可不和你想的那样,三百六十五天,连尾巴都不会摇几下,你可千万不要染这晦气。明天到婶婶家来,包馄饨给你们吃。景菲和你都像姐妹似的,没有什么隔夜仇!听婶婶话,少和这样的人来往,什么样的人要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才对。”
   景菲妈的话像落在枕头里的针,扎得蓝琳痛痛的。有次下雨天,蓝琳好像也听妈妈说过类似的话:“以后少和晨依她们一起玩,不是晨依不好,而是人家有雨伞撑着,你没有。你一定要躲人家伞下去,伞边沿下来的水,会把你淋得湿透。”
   蓝琳听了妈妈的话照做了!但晨依不管,她会跑到蓝琳家门口喊,每天上学放学还是拖着蓝琳一起走。她喜欢吃蓝琳妈烧的番薯粥,从家里拿来米,吵着缠着蓝琳妈:“婶婶,你是不是不给我吃你烧的粥?我最讨厌景菲妈的那张嘴,舌头翻来翻去,能把稻草说成金条。你要是不让我和蓝琳在一起,蓝琳就少不了她们欺负。你不会让蓝琳像他爸那样,被人指唤来指唤去的。”
  蓝琳想着想着,头上似乎又被景菲妈打了一下,还没等醒悟过来,却见景菲妈向前跨了几步,一脚踹开蓝琳家虚掩的篱笆门,站在院子里喊:“傻子,你给我出来!赔我家的稻谷,看你家的牛把它踩得……”
  屋子里一下停了噼噼啪啪的声音,蓝琳妈系着围裙,首先从屋里冲到门口:“玉莲,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家的牛好好关在牛棚里!”王玉莲是景菲妈的名字。
  “你故意把它关起来给别人看,我是有证据的。一早有人看到了,还想抵赖?我是这种会冤枉别人的人吗?”景菲妈很生气,双手插腰,“你让傻瓜出来,做贼心虚,做了不敢出来吗?”
  “谁说不敢出来,这是我自己的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凭什么说是我家牛踩的?是谁说的,有种你让他来!”蓝琳爸刚从地上爬起来,滑滑的。身上的水被他一打,呼啦啦碎成了粉末飞在空气里。
  “人家好心跟我说出来,我告诉你是谁,你好去骂人家!我不是这种人,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反正是你家的牛,你赔也得赔,不赔也得赔!”景菲妈气呼呼指着刚出来的蓝琳爸。
  篱笆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景菲爸黑着脸跨过篱笆门,跟在后面的景菲正好走过晨依边上,被晨依拉住一起朝院子里看。景菲爸拉上景菲妈的手说:“跟我回去,都快生的人了,还闹。他们家穷得叮当响,杀杀没有肉,割割没有血,是他们家的牛又怎么,你闹也是白闹。”
  “你帮谁说话?脑子进水了还是中了邪被狐狸精迷上了,穷了就可以杀人放火?穷了就可以什么都做?再怎么穷,还是女人啊,被摸了睡了也少不到哪里去!”景菲妈被老公拖着愤愤地骂着出去。
  蓝琳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被咬成了紫色,泪水在眼里打着转就是不出来,往屋里冲去。
  人群渐渐散了,蓝琳听见屋里妈妈嘤嘤的哭声,不敢进去,跟着晨依和景菲往小溪边跑:“景菲,我家的牛真的一直关在家里,怎么可能是我家牛踩的?”
  “不要去想了,大人的事我们管不了。”晨依朝景菲看了眼,见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你怎么了?”
  景菲停下脚步,抬起头眼泪汪汪的看着她俩:“奶奶说,我妈要是生出来又是赔钱的货,就把我送了,送得远远的。”
  景菲生下来的第二天,爷爷从山上摔下来死了。奶奶不喜欢景菲,一直以为爷爷是被景菲克死的,“我爸是独子,说什么计划生育,只能生两胎。奶奶说不能断了张家的香火,要是生个妹妹出来,只能把我送了再生。”
   “那怎么办?”蓝琳想着景菲妈挺着的大肚子,感觉里面马上就会蹦出个小妹妹来。
   “我们还是去文娟家,一起想办法。”晨依说。
   “知道你们在这里,一下就给我找上了。”晨依话刚说完,文娟开心地朝这边跑来,“怎么都苦着脸,欠了债似的。”
   “我有办法!”晨依把景菲的事跟文娟一说,文娟想起什么,“我们明天一早去景山上烧头香,听说那庙里的菩萨很灵的。”
   “对!我们明天一早去!”四人一致认为可以。
   “可不可以叫上芙蓉?”蓝琳怯怯地问,“她爸快死了,拜了菩萨可能就会好起来。”
   蓝琳知道大家都讨厌芙蓉,她好像一年到头不洗脸洗澡,衣服又脏又破,身上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臭味,哭起来跟狼嚎似的。
   “好吧!我们现在找她去。”晨依想了想表示同意。
   
   天渐渐暗了下来。
   芙蓉挨着木门,眼睛朝屋里望去,昏暗的灯光下,人影在晃动。爸爸躺在床沿边上,黑黑的,有些模糊。这个人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生病的时间太长,长得连亲戚朋友都忘了他的存在。或者哪天突然想起来,会彼此说上句:“他还在啊?”
   “放心吧!死了一定会有人给你报丧的!”
   “我看是差不多了。”
   “去看看吧?”
   “不去,空个手还不如不去。好几次以为要死了要死了,到现在还没死!上次去看,买东西借的钱刚还上,这要是去了还不死,又得背上新债。”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给他家听到了不好。”
   “我说的是实话,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这么大一家子,四个孩子,我要是他,早自行了断了。”
   芙蓉奶奶不会生孩子,芙蓉爸爸是领养的。从小芙蓉和哥哥姐姐都知道新州还有个亲大伯,他们隔断时间会来看看,带上好吃的过来。每次父母分饼干,扯开一包,不管里面有多少片,芙蓉和两个姐姐,每人分到一片,剩下的都给哥哥。芙蓉每次远远地看着哥哥吃饼干满足的样子,口水就会不停往下掉。
   奶奶在爸爸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芙蓉妈妈五岁就到芙蓉家里做童养媳,也因此芙蓉爸一直看不起芙蓉妈。芙蓉爷爷很少说话,每天起早摸黑出门干活。这个家人太多,多得几乎没人注意芙蓉的存在。她整天像个野孩子,村里村外,山上地里,到处乱跑。
   四个小脑袋在芙蓉家的围墙上露出一排朝里看,一想到里面有个快死的人,谁也不敢进去。
   “做人真空啊!以前多风光,村里可算得上风流潇洒的一个,现在唉!”景菲在家曾听父母说起芙蓉爸的事,爸爸感慨万千。景菲不知道风流什么意思,好像是说芙蓉爸在外面有好多女人。
   景菲妈妈总为爸爸的一句话没来由生气:“你们男人没几个好的,畜生不如,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什么情啊爱啊,生病了快死了,一个个天仙美女都没了影。还不是家里那个被他嫌弃被他打骂的,却天天陪着,一年一年不离不弃。”
   芙蓉朝屋里偷偷望去,那个人鼻子快被烂完了,他在叫她:“芙蓉——过来——让爸爸看看——爸爸快死了——你让爸爸——再看一眼——”
   爸爸!多美好的称呼啊,怎么可能和眼前这个人联系在一起?他生病也应该躺在藤椅上,在那盛开的桃花下躺着,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嗡嗡的蜜蜂跳着舞,淡淡的花香飘来。芙蓉趴在爸爸的躺椅边上,看着爸爸用汤勺从罐头里捞出一颗桔子或荔枝,然后放进她的小嘴里:“好吃吗?”
   “好吃!”
   “再来一颗!”
   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很模糊,很遥远,像是在梦里……
   “芙蓉——过来——过来——爸爸要走了——再也看不见你了——让爸爸再看看你——”那声音让芙蓉害怕,她不想过去,她要离开这里,身子一点点往后面挪去。
   空气里除了药味还有一股浓浓的臭味。在“秋老虎”的热烘下,像刚揭开了的锅,一浪浪扑面而来。芙蓉好热好痒,感觉浑身上下有无数的蚂蚁在啮咬。
   趴在围墙外的四个女孩忍不住捂住鼻子,听着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叫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紧张得不敢发出声来。大家看着芙蓉的影子挨着门往外移,盼着芙蓉这会能转过头来看见她们。
   那声音还在重复地叫着!芙蓉终于挨到了门边缘,一转身,逃也似的往外奔。
   四人一溜烟跟着芙蓉身后跑!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谁也不敢回头,后面阴森森地像被什么追着赶着……
   跑到溪边,大伙还没停稳,文娟在芙蓉背后喊:“喂!我们明天去景山烧香,去不去?”
   芙蓉像是没听见,两个又黑又脏的小手不停地从头到脚又挖又抓,恨不得把整块皮都撕下来。景菲一手捂着鼻子一手不停地挥着:“好臭!你看她身上脸上的痱子怎么跟长了蛇皮似的,好恶心。”
   蓝琳拉拉景菲衣角,偷偷朝芙蓉望去,景菲很不情愿地住了嘴。芙蓉只顾自己不停地抓,蓝琳看了难受,忍不住走过去从背后抱住芙蓉:“明天我们去拜菩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芙蓉被蓝琳这么一抱,两只手动不来,又急又气:“放开我,讨厌,不要这么假惺惺,你不怕臭不怕脏吗?”说着朝蓝琳重重地踹了一脚。
   晨依见蓝琳被踢,一把拉过蓝琳指着芙蓉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她也是为你好,只是不想让你这样拼命抓个不停。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皮肤,血淋淋的,只会越抓越糟。老的伤疤没好,新的伤疤又出来,你要永远这样吗?”
   “多管闲事多吃屁,长我身上碍着谁了?”芙蓉别过头看着天,两只手假装插进破衣袋里,却在裤袋里掏个不停。
   “好啦好啦,明天大家都带上大草篮,回来时把猪草割上,好跟父母有个交代。”文娟可不希望吵架。
    “烧香要钱,我们到哪去弄钱?”景菲想了想又黯然下来。
   “我有办法,你们跟我来。”晨依神秘兮兮的样子。
   
   晨依带着她们四个来到溪头靠山边的一户人家,堂前的桌子一圈围着几十个人,里三层外三层,后面的都站到了木凳上朝桌上凑。晨依悄悄地说:“你知道他们在干吗?赌钱!”
   “赌钱?”蓝琳不明白。
   “就是把你的钱放我口袋里!”晨依顺势做了个摸口袋的动作。
   “哪有这么好的事?”文娟瞪大眼睛。
   “那要比牌大小才行。蓝琳跟我进去,你们在这里等着,一会听我们的好消息。”晨依让景菲、芙蓉和文娟在门口等,自己拉上蓝琳蹑手蹑脚地往大人腿之间的空隙里钻。
   “老子有的是钱,要赢钱快下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晨依咬着蓝琳耳朵边上小声说,“听见没有,你爷爷的声音,他正在坐庄!”
   蓝琳抬头的那会,稳稳坐在凳子中间的爷爷正好打转头看着挤进来的两个小脑袋,边上的人见了,马上附着说好话:“阿昌伯,怪不得你今天手气好,孙女来了!”
   “爷爷好!”晨依甜甜地叫着蓝琳爷爷,手和脚撞了撞蓝琳。
   蓝琳听到爷爷的声音不敢抬头,胸口像揣了个兔兔跳个不停。晨依小手捏了她一把,她才低着头怯怯地叫了一声“爷爷——”
   爷爷一把拎过蓝琳放到膝干上,一手抓过牌笑着说:“我阿昌怎么生这么个木头木脑的孙女,还是隔壁孙女叫得欢。”
   晨依一听在表扬自己,忙挨着蓝琳爷爷的腿上:“爷爷,您多赢点,给我们买冰棍吃!”
   “好!好!好!给你们买。”爷爷拿过两颗骰子放到蓝琳手上,抱着蓝琳站了起来,“看看我孙女的手气,给爷爷骰一把。”
   蓝琳从没看过这架势,一紧张只丢了一颗出去,还有一颗还紧紧握在手心里。晨依看着急了:“蓝琳,这样——这样——”边说边用手做样子给蓝琳看。
   蓝琳回过神,爷爷已经把另一颗骰子又重新放进她手里:“看来我们孙女要弄副大牌出来了,别急,胆子大一点!”
   蓝琳只想着快从爷爷身上下来,她对这个所谓的爷爷既陌生又害怕。她的记忆里,爷爷还是第一次抱她,这样想着,一下就把骰子往桌上丢去。两颗骰子呼啦啦在桌上转,几十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骰子在桌上转来转去终于停下,只听大家齐声高呼:“九点!”
   爷爷即刻放下蓝琳,伸手拿过右手边第一副牌也不看。
   “天门九点!上门八点!下门三点!”等天门、上、下门的牌都翻开了,爷爷才翻看自己手上的牌,“哈!一筒豹,统吃!”
   蓝琳看着爷爷把钱拿到面前,知道是赢钱了,开心地拉上晨依就想往外挤。爷爷递过两张两元纸币给蓝琳和晨依各一张:“拿去拿去!买糖吃!”
   “谢谢爷爷!”拽上钱的晨依高兴得不得了。
   蓝琳像在做梦,平时妈妈最多只会给她五分零花钱,今天真是发大财了。
  蓝琳爷爷原是地主家里的管家,文化大革命没来之前,地主闻风逃去台湾,他还以为偌大个家产就这么给了自己,着实好好潇洒了几年。蓝琳还常听大人们开玩笑地说:“蓝琳,北村你还有个姑姑在,东村你还有个亲伯伯在!”
  蓝琳听不懂,大人们再解释给她听:“就是你爷爷跟别的奶奶生的孩子。”
   不过爷爷可算个人物,这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七岁离了家门,爷爷的大姐追出门外让他回去,他死活不肯,拿着块小石头往水里丢:“要是石头浮起来,我就跟你回去。”
   家里太穷了,他要去外面闯荡,走南闯北还真的活了个人样出来。二十多岁来到这个村,三十多岁才安了家,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但一年到头家里也见不着他几回,不过总会带回好多钱,老婆孩子吃的住的用的都比人家好。听人说蓝琳爷爷做人八面玲珑,日本鬼子进村,他还能跟鬼子来来往往。谁家给鬼子抓了,他居然也有办法保出来,不过银元可是一麻袋一麻袋往里背。
   特别让人称道的是有个八路军被鬼子抓了,他居然还能把他给搞出来,看来鬼子也是喜欢钱的。这村最大的地主和爷爷很投缘,硬请着爷爷给他当管家。两人一起时,常同出去一月半年才回来,后面还跟着一大帮吃干饭的跑前跑后。方圆几十里开赌场的,见了他们老远过去就会眉开眼笑地出门迎接。
   文化大革命开始,蓝琳爷爷的脖子上每天被挂着牌子,戴着高帽子低着头,游到这个村再游到另一个村。由于他配合较好,凡家里值钱的比谁都上交得快,加上平时人缘好,也没吃多大的苦头就回来了。和他一起游街,不好好配合的另一个地主管家受不了自杀了。可是人老了跑不动了,早年的风光一去不复返,才知道钱不是那么好赚的。这不,家里人都开始嫌他过去的种种不是:什么“外面有女人!”“赚的钱再怎么上交,你总还可以稍微留下一点金啊银的。”“挖个地洞埋下不就可以了吗!”“要不只顾着活命,家里人哪会过成现在这样?”但是赌博像吃了鸦片似的,爷爷怎么都改不了。有钱赌大的,没钱赌小的,每天转进转出好像也不愁没得钱花。
   几十年的人情可不是说断就断,要真弄得他急了,整个村欠他钱的人还真不少。但这些债都过了年代,经历了太多。走在路上碰到人,蓝琳爷爷总拖着人家唠上几句:“要不是我当年那几个大洋把你爸爸给弄出来,哪有你小子?”
   “是!是!是!我听爸说过。要是我爸活着多好,哪有您老人家的命好,天天搓麻将,我们年轻轻的还没你那福分!”
   “咳!咳!咳!”爷爷干笑几声,哪天又见着别的人了他还会忍不住说,“当年要不是我借你爸的钱,你小子早饿死了。”
   “我听我爸说了,让我们一辈子不能忘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爸一天到晚念叨着当年的事,可是以前的钱,现在我都可以给你一大把,我们家小孩都在当四角片子玩玩摔呢!”
   蓝琳妈有一天在路上也正好听了些对话,看着公公自讨没趣,便顺口答了句:“是啊!钱是改了朝代变了样,这债还怎么算,人家记着有这回事就已经不错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只有蒙蒙亮,大家说好在村口的银杏树下等。
   文娟把妹妹也带来了:“我妈一定要我带上,不然我也没得出来。”
   芙蓉说了句:“讨厌!”顾自背着竹篮往前走了。
   文娟的妹妹只有四岁,聪明伶俐,眼睛很大,亮亮的,嘴巴也甜。她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她跟着,说什么也不让姐姐背她。跟在大家边上一步也没落下,窜来窜去说个不停:“晨依姐姐,你的蝴蝶结好漂亮,跟你人一样漂亮!”
   “景菲姐姐,村里的那个大电视机里放的大明星,你和她好像!”
   “蓝琳姐姐,你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我做梦都会梦见你笑的样子。”
   “芙蓉姐姐,你在我心里就是个大英雄,长大了,我一定要做你的样子。”
   “嘻!就她那样子像英雄,我看像狗熊还差不多。”景菲跟在后面,看着文娟她妹妹拉着芙蓉长长的破衣袖忍不住想笑。
   芙蓉只管开心地拉上文娟妹妹:“好啊,等下你要是走不动,姐姐背你上山去。”
   到了庙门口,晨依买了门票和每人一份香烛,刚好蓝琳爷爷给的钱用完。
   景菲跪在观音娘娘面前闭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观音菩萨,保佑我妈生个儿子,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做你徒弟,给你端茶端尿……”
   “菩萨不喝茶不撒尿,就你爸那熊样,会生出小鸡鸡?”芙蓉重重地跪在垫子上,把景菲挤过一边。
   “什么意思,就你爸那死样,还活得过来吗?”景菲一生气,哭着朝芙蓉推了推,“你这个哭猫,臭鬼,干嘛咒我?我们本来就不要你跟着来,要不是晨依答应,谁也不想和你在一起。”
   芙蓉忽地站起来,扑了过去,一下把景菲按在地上:“是谁在咒谁?咒你又怎样?你妈生女儿,生女儿,就生女儿!生一百个都是女儿!看吧,用不了几天,你就会被你奶奶送走,被狼背了去,被老虎咬了去!”
   大伙被她俩的吵声惊着奔了过来,文娟边说边和晨依把芙蓉拖开:“早知这样还拜什么菩萨,越拜越糟。”
   蓝琳慌着扶起景菲,忍不住抬起头朝观音菩萨偷偷望去。心里默默祈祷着:观音娘娘,保佑保佑她们,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