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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蝶恋花

第十章 蝶恋花

图书馆那个熟悉的位子上,已经两天不见江帆的身影。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其实这只是一种感觉,细微到我自己都不曾在意。我不必和他说话,也不必想念他,只要看到他在那张位子上,埋头读书或书写,我的心就安定了,仿佛得到了一个答案:他很好,他和我一同在这里。

然而抬眼望去,那位子空着,心中便不由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失落了什么。

心也空着。

终于盼望到一节古代文学课。

讲台上的江帆,依然风采照人,却略显憔悴。他开口了,声音竟是沙哑的,依然是那些美丽的诗词,依然是传奇般的片段,他讲得毫不逊色。但那沙哑的声音,字字句句如钝刀般,锯着我的心。

后来我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听课,便索性不听了,仔细看他,他的目光似乎有些黯淡,唇也缺少血色。那原本很清俊的面庞,此刻竟如刀削一般,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疲乏之色若隐若现。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江老师,衰老了。

一阵强烈的、潮湿的疼痛钻进我的身体。我不知道是哪里疼痛,但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仿佛有泪水在眼底滚沸,却流不出来。

我知道他会老去,和别人一样老去;却不能阻挡无情的岁月。他为什么而忧伤憔悴?如果可以,我想为他抚平那额角的一丝乱发,为他斟上一杯清凉的茶;如果可以,我想倾注毕生心血,为他写下最美的文字;如果可以,我想倾听他的诉说,用柔和的目光化解他深沉的疲惫和痛苦……如果,如果他能够快乐,那么我什么都愿意做,就是死去也可以……

这样胡思乱想着,不觉已下课了。我很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很快离开了教室。

“今天江老师有些不对哦。”走在路上,田园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觉得很奇怪。”丁小甜挠挠头。

莲莲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他家里出事了。昨天,高翔他们在男生宿舍阳台上看到的——你们知道,高翔宿舍那栋楼和江老师的宿舍楼就隔着一道矮栏杆。他老婆这几天从家乡来了,两人吵起来,他老婆可厉害了,把家里的书啊,茶具啊,都从阳台上摔下去了!”

我心里猛地一惊。

“江老师那么温文尔雅,他老婆怎么那么恐怖啊?”丁小甜吐吐舌头。

“高翔见过他老婆,咱的师母衣服很讲究,好像家里很富似的。”莲莲不屑地说, “吵的时候,好像是说,让江老师辞职去他丈人的什么私企干,还说那企业效益很好,比大学挣钱多;江老师不肯去。”

“其实,现在都喜欢去效益好的企业的,既然是自己丈人家的企业,他为什么不去呢?”丁小甜说。

田园笑道:“那也要看什么人。你们看江老师这样的人,就是书生一个,恐怕不适合去那样的地方。”

莲莲点头:“对,人各有志,勉强不得的。——哎,小荷你怎么又发呆了?”

“没有呀,我在听你们说话呢。”我抑制着情绪,淡淡回答。心中却如同掀起惊涛骇浪。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他那样的一个人,却也不能避免世俗的纷扰!是啊,田园说得对,他只适合这样的生活:“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他不会需要世上的金碧辉煌,也不羡慕炙手可热的人生,他喜欢的是东篱采菊,西窗夜读,醉揽明月,啸傲林泉;若要有所作为,他追求的也应该是仗剑远游,报效国家,就像他自己激情洋溢地说过的一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可是,他正在忍受怎样的煎熬?我不明白,世界上只有一个江帆,才华横溢、傲然不群的江帆,正直真诚、光彩夺目的江帆,我们的师母得到了这样的丈夫,本应是非常幸福的女人,为何要如此不满足?难道人生真的是由种种缺陷构成的吗?

……

夜。坐在自习室里最靠窗子的一个位子上,可以看见月亮,是一弯湿润清凉的新月,在晴和的夜空里对我忧郁地微笑。

我翻开江帆的文稿,一首词跃入视线:



满江红

行遍天涯,扁舟下,秋风如铁。千阕意、尽从流水,几番哀乐。

书剑飘零歌壮志,寒窗寂寞邀明月。按玉箫、清韵共谁听,隔山岳!

飞逸兴,闻新乐。一曲罢,何人解?叹稼轩老去,发如霜雪。

落日楼头寻旧梦,荒凉满目肝肠裂。古今情、浩荡碧川中,男儿血。


这首词用新韵,却洋溢着古人之风,初见颇觉不协调。然我读了几遍,竟觉他词如其人,萧疏俊朗,卓然脱俗;又于字里行间感到一种喷薄欲出的英雄豪气,这气息却依稀被什么东西阻挡,如大江大河,博大汹涌,却被险礁狭谷束缚,空自澎湃,因而有了一种悲壮苍茫之感。我忽而联想到辛稼轩词:“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又想到纳兰容若诗:“浩歌幽兰曲,援琴终不怡。”胸中不觉升起一股荡气回肠的悲哀。

整首词他以行楷书写,那笔力刚健洒脱,如海潮奔涌,如行云飘飞,依稀还残留着当年他手指的温度。久久看着,我不觉痴了,想象他写下这首词时的情景,那一定是一个秋日的黄昏,他的眼前,不,是他的胸中,流淌着滚滚长江;斜阳把天空渲染为金色,把他渲染为巍巍玉树;晚风吹起他的青衫,翩然欲飞;他的眸光如阳光般,映亮了西天的晚霞,一曲浩歌在天宇飞荡,把我的心牵扯得几近零落……

我想如果那时我就在他的身边,一定只能为他研墨铺纸,但这也就是幸福了。

我举头看去,只见那一弯新月来到了窗子的正中央,美到无奈。

我捧起那陈旧的素笺,贴在自己的心口。

也许隐藏一种感情是痛苦的,但是,完美的梦永不会受伤,完美的渴慕将与月同在。江帆,我会一生如此,默默地欣赏你,就如欣赏一首好词,一幅好画。这对于我,已经是幸福。我能为你做的,除了校对文稿,只有默默在心中祈祷,期望你多些快乐,少些烦恼……

……

我就这样沉醉在他的文稿里,一连几天,浑不知花开花落。

直到那一天夜晚,我收拾好书本,正准备从自习室出去,莲莲气喘吁吁冲进来,对刘维说:“班长,快快,去扶江老师!”刘维惊慌地站起来,来不及问怎么了,便和莲莲一起冲了出去。我连忙跟在他们后面跑出去。

莲莲领着我们一直跑出校门,在我熟悉的张叔开的那家餐厅门前停下来。

“我和高翔在这里吃饭,遇到江老师,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一个人在这里坐着,什么也不说。”莲莲说,“他一站起来,就倒下去了,高翔太瘦,一个人扶是不行的。”

进了门向里拐,转过屏风,只见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江帆伏在桌上,高翔站在他的身边。张叔也在那里,见我们进来,叹了口气说:“唉,你们江老师一定是有什么愁事,只是喝酒,我劝他吃饭,他也不理,我给他下了一碗面,可是,你们看,都没有动一下……唉,他可从来不这样。喝酒伤胃啊。”

我和莲莲都默然。

刘维和高翔两人一边一个,扶住江帆,走出门去。我和莲莲跟在后面。张叔追出来,一面把他要找给江帆的钱交给我,一面说:“孩子,你们不知道,我和江老师是同乡,在老家和他叔叔家住过隔壁的;他……日子过得苦啊。你们可要照顾好他。”

我疑惑地看着张叔。张叔似乎要掩饰什么,欲言又止,转身回到了店中。

刘维和高翔一路小心翼翼,把江帆送回了他的宿舍。

打开灯,只见室内很凌乱,像是几天没有收拾了;高翔把江帆扶到他那张很旧的床上,为他盖上被子,长长地出了口气:“唉,这么儒雅的人,球技又一流,昨天还在篮球场上把我们打得一塌糊涂,现在怎么也和我一样酗酒啊?看明天怎么打球?”

莲莲狠狠瞪了高翔一眼:“神经病!这时候你还胡说八道!”

刘维仔细看看江帆的脸,压低声音说:“老师还醒着,你们别说了。”

高翔吐吐舌头,不敢再吭声。

“现在没事了。咱们回去,商量一下明天球赛的事,这里让她们女孩照顾比较好。”刘维拉着高翔低声说,“你在这里,只是说胡话气老师。”说着,两人一起出去。

莲莲好像想起了什么,在我耳边说:“我还要去给高翔买护腕呢,小荷,江老师比较喜欢你,你先在这里照顾一下,应该不会有事。”

“好吧。”我点点头。

莲莲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我首先找到水壶,在走廊里那简陋的灶上烧开了一壶水,端了一杯水到他的面前,放在床头柜上。接着,我开始简单地收拾房间,把丢在桌上、地上和床头的书籍放回书架;把散乱在桌上的厚厚的文稿整理好,放回抽屉。然后,我发现一件被丢弃在书箱旁边的角落里、似乎已经被遗忘了的冬衣,上面落满灰尘。我拾起来,想洗一下。刚刚要把衣服浸泡在水盆里,便发现口袋里有折叠起来的几张纸,我想多半是他的文稿吧。于是我取出那纸,随手放在我的上衣口袋里,想等一会忙完了便放进他桌上的文稿中。最后我找到了他的毛巾,在温水里洗了洗,想为他擦拭一下脸和手。

这时,他轻唤了一声:“小荷。”

我忙走过去,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他的脸颊潮红,满眼是朦胧的醉意。

“谢谢你们。”他低声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他只是感觉头晕,内心里其实是清醒的。

“老师,没什么。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我问。

他不说话,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师母呢?”我问。

“回去了。”他简单地说。

我不敢再问,拿起毛巾想为他擦拭一下。他额前浓密的黑发有些凌乱,我轻轻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手指僵住了,一丝细腻的温柔缓缓从指尖流向全身,缓缓蔓延。他的额头是滚烫的,眉间依稀有淡淡的忧郁和苍凉。这忧郁和苍凉,仿佛有双翅一般,倏然飞起,钻入我的胸口,昔日对他的仰慕和尊敬中,突然生长出一种深深的怜惜之情。我默然想:他是那样一种人——就算醉了,疲惫地躺着,也还是光彩照人;可是,张叔说他过得很苦,谁真正懂他,爱他,照顾他呢?

当我为他擦拭面颊时,他突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的双手。

“小荷,我……很想找个人说话。”他说。

“哦,老师。”我痴痴地望着他,我的手被包裹在他宽大温热的掌心,我的心被包裹在他宽大温热的掌心了。那温热,几乎是在一瞬间,把我完全融化了。

他突然像想起什么,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我的手。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你的师母……她说要离婚。”

“为什么?”我奇怪地想,江帆这样的人她都不要,她究竟想要怎样的丈夫呢?

“因为我不能去她父亲开的公司工作,总是两地分居。”

我愣了一下。

“说实话,我并非一定要维持这样的婚姻。可是,已经有了孩子,还很小,一直在杭州我岳母家。”

“您是担心离婚对孩子的成长不利?”我说。

“是的。”他叹口气,“还有老人。我岳父岳母都很大年纪了,很传统,是接受不了这种事实的。”

“老师,您不要难过。慢慢再说这件事吧。”我知道自己的劝慰不会有什么作用,但只能如此说。

我费力地为他垫好枕头,让他喝了一点水。过了一会,他似乎清醒了许多,讲起了他的故事。

他出生在一个美丽的江南小城,如诗如画的富春江蜿蜒流过。他自幼丧父,家中很贫寒。母亲独自含辛茹苦抚养他。他一向勤奋好学,也很懂事,成绩非常突出,母亲和老师都觉得很欣慰。到他十四岁读初中时,母亲也因病离世,他被叔叔领回家中。在那个物质条件艰苦的年代,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婶婶不肯出钱供他上学,他面临辍学的危险。倔强的他要出去找工作。这时,一向很欣赏他的班主任老师向他伸出了援手。

“沈老师家中不宽裕,但他坚持为我交齐了学费,又请求学校每年免去我的一部分费用,还为我借来上一届学生用过的课本。我靠着沈老师的接济,和自己课余时间去工地打工赚得的一些钱,总算读完了高中。”他的声音是沉沉的,我听得入神,转眼看他时,只见他的眼光也是沉沉的。

“我考上大学后,又一次面临费用的问题。我想,只靠打工是交不起学费的,只好不读大学了。这时,改革开放几年了,沈老师已经停薪留职,开始做茶叶生意。他的女儿芷青没有考上大学,开始辅助家里做生意。他坚持说家里已经很宽裕了,于是不由分说,继续接济我,我靠着他的接济和自己课余打工的所得,读完了大学,那时他鼓励我一定要考研究生。当我考上后,有了一些补助,业余也做家教,替人翻译,等等,就不必靠沈老师接济了,可是,他还是很关心我,每年总要带着师母和芷青来学校看我。工作后,我坚持要把从前他付出的钱还给他,他说我这是在侮辱他,很生气……”他缓缓说,“是的,我自己知道,沈老师付出的,不是我可以偿还清楚的。如果没有他,我是不会有今天的。我从未见过亲生父亲,就一直把他当做父亲。

“有一年回乡,沈老师忽然对我说,芷青一直很喜欢我。芷青当然很优秀,可是你知道,我是个死板的人,并不喜欢芷青那种女孩,也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我想,既然沈老师这样说了,那就听从他们安排好了,我不能愧对他。正好,这样等他们到晚年时,照顾他们也很方便。于是,我和芷青结婚了。婚后我一直在这里教学,她在家里帮助父母做生意。她一直想让我也去她家的茶叶公司工作,可我更喜欢现在的工作。”

他长长地叹息。

我扶他起来,为他端来水杯。

他喝了一口水,沉默了片刻。

“小荷,你还年轻,可能,我不该说这些。”

“不,老师,我懂。——您还是好好休息吧,注意身体,再不要喝酒了。”我轻轻地为他盖好了被子。

我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沉沉睡去。睡着的他,眉间依然有一抹忧郁,一抹苍凉。我想,那不是温热的毛巾能够抚去的。我的江老师,在我的眼中,没有一个男性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可是,为何他命运如此呢?谁能真正理解他,为他抚平心头的创痕?谁能在他孤独忧郁的时候为他端上一杯清茶,或是在深夜为他添香磨墨,陪他低吟长歌?难道世上永远没有完美?

我可以的。走在橙黄色的路灯下,我忽然对自己说:我可以理解他,我可以陪他做一切他喜欢的事!

不,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我初见他时,他讲过的诗句。我是绝不会渡水的。我知道渡水会溺死,水是一种宿命的安排。我知道我和我的老师之间,心灵是相通的,但是,永远隔着水,永远是一片清秋,一片萧萧的蒹葭横在水畔,像警示人生的精灵,在风里摇曳。永远是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苍茫无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诗句在我的心里,像掠过江面的风,很冷,悠长悠长,牵扯出一阵冷而悠长的疼痛。

我忽然想到了他衬衫口袋里的那几页稿子还在我的口袋里。于是我取出来,展开看时,只见前几页上是反复书写的李清照的《一剪梅》下阕,另有一首纳兰词,笔迹如狂舞,是江帆惯有的风格: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接下去看时,我陡然一惊,如闻霹雳。那页上都是我的名字,写得很凌乱,“小荷”二字被交叉重复地书写,不知有多少个。

然后,是一首他自创的词:



一剪梅 咏怀

落拓江湖几度秋。

宝剑蒙尘,击楫中流。

壮心徒在岁将零,空念伊人,欲语还休。

一见神凝忍回眸!

同咏佳篇,独自登楼。

知音咫尺若天涯,心沐莲风,身系孤舟。

作于雪飞之日,伤怀之时



我怔在那里。看了几遍,心想我不会看错。雪飞之日,是去年的冬天。很久了。一见神凝忍回眸,很久了。原来我在他心里并不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孩子,原来他深深感受到了二人心灵之间的那份投契,原来他如我欣赏他一样欣赏我!他为什么没有表达?听到他的表达,我是会幸福至死的。是的,如果真的有一天听到他亲口对我说,他对我也有这样的感情,那么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即使立刻死去也是幸福的。什么师生,年龄,婚姻,礼法,一切世俗的规范,都微不足道。但是……我自己不是也没有表达吗?呆立片刻,我懂了。江帆,你和我一样,你的顾虑比我更多。知音咫尺若天涯,我们注定了是这样。

一阵浓厚的悲凉袭上心来。我的胸口仿佛被堵塞,呼吸艰难。我无力地倚靠在路灯杆上,泪就那样泛滥开来,淹没了我所有的思想。我痛快地哭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孤舟,在茫茫的海面上飘零,不知道该向哪里去。那悲凉似乎与生俱来,在体内蔓延奔腾,流入血脉,融入骨髓,在头脑中慢慢升腾。我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它穿透了……

江帆,江帆,江帆。我轻轻地念出铭刻在我心底这个美好且神圣的名字,仰面看那路灯光,是一片模糊迷离的橙色,如烟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