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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雪花飞

“夏小荷这个人,表面装得很文静,实际上……”

“夏小荷?不会吧。”

一下课,我便听到这样的议论声。似乎并不避讳我。

现代文学老师刚刚走出教室,李子欣——一位很漂亮也以厉害著称的女同学,突然径直走到我面前。

“夏小荷,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都做了什么?”

同学们顿时围过来,奇怪地看着我们。我莫名其妙。

“说呀。”李子欣咄咄逼人。我确实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说夏小荷人不错吗?这次她怎么惹到你了,有什么事你明说,不要这样!”刘晨拦在我的面前。韩若男也靠近来,瞪着李子欣。

“哼,你问她自己好了,什么美女还是才女啊,不要脸,暗中抢别人的男朋友!”

“你胡说!”韩若男大声说,“你说话要负责任!”

李子欣掏出一张纸,在刘晨和韩若男的面前扬了扬,“你看,这是什么?”

韩若男一把抢过来,和我一同看。

原来是邻班那位学生会干部钟成写给我的所谓“情书”,唉。这位钟成已经莫名其妙地给我写了三封“情书”了。我知道钟成是李子欣的男友,所以,从未应答过他,也曾经告诉他,好好珍惜自己的女友。而且,钟成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这位先生不知为何又写了一封情书,并不幸落到了其女友手中。

“李子欣,你别激动,听我说……”我把“情书”交还给她。

“说,说什么?看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李子欣白皙的脸已经被愤怒的红潮淹没,她把“情书”揉成一团,狠狠摔在我身上。

“不要脸!拿别人的痛苦换自己的快活!我看念的诗词越多,就越风骚,别再装了!”

针刺一般的奚落。但我越是生气,就越是无话可说。

刘晨前进了一步,牢牢地挡在我身前。韩若男怒目圆睁,却似乎无话可说。

这时不知是哪位好事者,竟然把男主角钟成拉了来。他一进我们的教室,就冲进人群,隔开了我和李子欣,并且唯恐人们不知地说道:“子欣,你这样做是没有用的。快回去吧。——小荷,别难过了。”他竟然戏剧性地扶住我的双肩。我愤怒地躲开了。

“钟成,你——一样不要脸!你忘记了你自己信誓旦旦说过的那些话了?一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妇!”李子欣愤怒得口不择言。她举起一只手,要朝钟成的脸上打下去,却终于停在了半空中,黯然垂落。紧接着,她突然放声哭起来,跑出了教室。几位与她同寝室的女生连忙追出去。

钟成竟然转向了我。“对不起,小荷。”他似乎很怜惜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言情剧看多了,表演得竟然比当红的古巨基还深情款款。

我一言不发,快步走出教室。身后一片莫名的议论声。

泪水悄然滑落。仰头望天,一片灰蒙蒙,又要下雪了吧。

刘晨和韩若男跟在我身后。“不要太在意他们的话。”刘晨说。韩若男边追我边急急忙忙地说:“小荷不要哭,就当她放屁好了。他娘的这个李子欣,人都说她厉害,看不出还这么泼,我看是块骂街的好材料,该上吵架系。——对了,你到底和钟成有没有……”

我心一沉。看来这出闹剧是难以收场了。经此番折腾,就连同寝室的姐妹也未必会相信我。

我加快了脚步,把她们两人甩在身后。

……

此后,钟成竟然对人宣称我是他的女友,把玫瑰花送到我们班上来。李子欣仇恨的目光和忧郁的泪水,使我非常难过。我把那束玫瑰退还给了钟成。然而,流言蜚语是阻挡不住的。

“是你们班的夏小荷抢走了李子欣的男朋友。”

“现在的人真可怕,那个女孩看上去很清纯的样子,内心却……”
“真是不仗义,同班同学的男朋友也要抢吗?唉……”

当我走过来的时候,我们班和隔壁班那几位喜欢议论的女同学的话音就戛然而止,她们只是用无法言喻的目光看我。我浑身一冷,忽然想到了中学时候学过的《祝福》里人们看祥林嫂的目光,那大概是冷飕飕的,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热辣感,好恐怖啊。

平素与我要好的几个女同学也离我远远的了。同寝室的刘晨等人,似乎对我客气了许多。只有莲莲深信我绝对不会去“抢”。然而莲莲的心思都在高翔的身上,并不能领会我的无奈与痛苦。

有一天,班主任突然把我叫了去。

“夏小荷同学,我听同学反映了一些关于你的情况。大学期间,是可以谈恋爱;但是,还是要以学习为重嘛。”他试探般地说,“如果你们谈恋爱,只要不违背原则,我是不管的;但是,不要弄一些恋爱纠纷,导致同学关系僵化。”

“老师,我没有……”我试图解释。

“唉,要作文,先做人。何况我们这是师范院校,就更不该这样……”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

“老师,我……他们对我有误会。”我努力想让他知道真相。

“唉,你听我说。”他皱着眉摆摆手,“学高为师,身正是范,这些你都是懂的。而且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名声。夏小荷啊,你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也有才气,千万不能为一点感情的事让人耻笑,耽误前程。”

我无语。我知道说也无用。人们往往相信流言是真实的。

不算老的班主任,如老年人一般,絮絮叨叨、语重心长地讲了一番品德与前途的重要性,然后,大赦般地让我走了。

我只是无语。走在石子路上,心仿佛被硌得隐隐作痛。

那段日子很冷。即使不下雪,天空也是灰色的。我喜欢一个人闷闷地走在人工湖边,拨弄那些落满雪花的枝条,看碎雪纷纷落下。有时我会坐在雪地里,想念故乡的冬天,想念我曾经拥有过的一个美丽的雪人和一只雪雕的小兔子。它们是那样的白,似乎纤尘不染,单纯得如婴儿一般。

那一天,我独自闷坐的时候,钟成忽然跑过来,非常激动地把一封信塞在我手里。

我打开,那是一首情诗。写得有些拙劣。我叠起诗,看着眼前的他,把诗交还给他。

“小荷,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他笨拙地说。

“你觉得,你和李子欣害得我还不够惨吗?”我淡然一笑。

“我并不喜欢她,去年,是她主动追求我……”钟成说着,便夸张地走近一步,抬手想为我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一阵烦闷和酸楚涌上心头。我厌烦地躲开。

“够了,钟成,你还是回到李子欣身边吧。请不要再这样了!”

我跑开,速度是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不知跑了多久,我跑得很累,很累。泪水在脸上泛滥开来,风吹着,很凉。雪花飘下来,落在我的黑发上,我脱下了棉衣,让雪花钻进我的衣领和袖口。泪落无声,雪落也无声。

就在图书馆前的花坛前,我停下来。我想我是再也跑不动了。花坛荒芜,空无一人。我席地而坐,泪水又奔涌而来,仿佛这些天来的所有辛酸都在这一时刻涌出。我没有去擦,任凭它们流淌。

“小荷。”

是他。江帆。我忽然想起,自己本能地跑到这里,也许潜意识中就是要见他。他总是在这个时候从图书馆出来的。我的心忽然疼痛得非常厉害,泪水如出闸的江水,汹涌无法抑制。

他没有问什么,在我身边席地而坐,轻轻拍拍我的肩膀。

我难以自制地伏在他的肩上,突然放声大哭。我不要再一个人偷偷哭了。我要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忘记。

他用我的棉衣裹住我,然后环抱住我,那手臂很有力,仿佛可以把一切都挡在外面。他的温暖的气息在我身体周围流淌,流进我的脉管,将那些封冻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孤寂都激活了,它们突然在这一瞬间冲出,然后溶解。雪花在我的泪水里模糊,依稀成为一些神秘的记忆,将我并不丰厚的往昔一一穿起。再没有人会伤害我了。我想。

我这一次哭了很久很久,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好像天色都暗了下来。可是雪却没有停。

“天黑了。”他简单地说。

我穿上棉衣,望着夜空。洁白的雪花在黑色的空气里更觉明晰,它们宁静地舞蹈,在风里回旋,如月中桂子,芬芳洒落一身。

我不知道怎样和他解释,他也没有问。

“餐厅已经关门了。”他说,“我请你吃饭。——因为,你那篇关于纳兰性德的论文实在写得太出色了。”

“哦。老师不回家吗?”我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我是一个人在这里的,家还没有搬过来。”他笑笑。

那是一间很干净的小餐厅。朴拙的木桌上有一枝美丽的红玫瑰,平添了一些浪漫气息。我们要了两碗面和两个菜。先上来的菜是砂锅炖的,热气袅袅上升。江帆要了一瓶啤酒,缓缓地,为我斟上一杯,然后才自己斟上,轻轻啜了一口。

“老师还喜欢喝酒?”我笑着看他。我可是第一次喝酒啊。

“一个人的时候,会喝一点点。——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低声说,笑容里有一丝可爱的狡黠。

“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我卖弄般的引用了自己论文里的几句纳兰词。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他放下杯子,笑声朗朗。
“漫惹炉烟双袖紫,空将酒晕一衫青。”我依然用了自己论文里的纳兰词。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大笑,“其实这一首最适合今天的情况。”
“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我实在想不出了,又不愿服输,便拿一句唐诗凑合。
他若有所思,片刻,说道:“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我惊呆了。醍醐灌顶一般,我的思路突然明晰了。这是纳兰性德《金缕曲》中的句子。纳兰和顾贞观的故事,犹如伯牙与子期的高山流水一般,流芳千古。他分明是借此劝告我,不要在意那些人的讥嘲和议论;纳兰与顾贞观,是千古知音;莫非他借此表示引我为知音?
我真的无言以对。只隐约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脉管里奔涌的声音,像海潮,汹涌澎湃。我的面颊滚烫滚烫,心在那个瞬间突然沉入流水般的曲子,不愿醒来。金缕曲,我最爱的一首词。知音,我最渴慕的梦想。但觉万语千言在胸口涌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抬眼看他时,只见他正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目光相撞处,也依稀是万语千言。 我连忙把眼光转向别处。
恰好此时热情的店主人——一位年近六十的大叔——江帆叫他张叔,端着另一个菜过来,一面说道:“江老师这是在这里给学生上课啊,说了这么多我听不懂的话?”
江帆笑道:“是在上课。这学生该补课了。”
张叔对我说:“孩子,你不知道,这江老师可是好人啊。他的学问好,那是不用说的了;前两天你们一个学生在这里吃饭,把钱丢了,都是他给交的钱。你可要好好跟他学啊。”
我微笑点头。窗外的雪花更密了,轻盈飘飞,把小小的窗口装饰成了一幅独特的画。
回去的路上,落满了雪。我的故乡多雪,但我从未见过那天夜里的雪景:满路洁白,远望苍茫空旷。举头向天,稀疏的雪花依然在飘洒,却又有一轮明月,在云层里隐现。月出的时候,天地朗朗,只见点点白雪仿佛由月宫洒下,清华幽幽,皓洁不可名状。
“现在我们来对对联。”江帆说,“即兴出对,随意些,可以不必考虑平仄。如果你都对上了,或是把我难住了,我下次还请你吃饭。”
“好吧。”我欢快地一跃。其实我有些微醉。
“山间月映千重雪。”他即兴出上联,速度之快令人惊叹。 “江上风吟一叶帆。”我带几分调皮地对出。
他看了我一眼,笑意深深。
“夏雨霏霏,小荷才露尖尖角。”他报复性地出了上联。
“秋江漠漠,帆影已乘浩浩风。”我思索片刻便对上了,得意地一笑。
“这个很好,意境开阔,有味道!”他击掌称赞,紧接着又吟出一句:“雪落长空,清辉浩荡流江海。”
我叹息。只能叹息。看看他,他的眸中,有雪一般的光辉在闪烁,朗朗如初见之夜,如那夜醉人的箫声。我觉得自己就要飞出这个夜晚,融入茫茫的白云,看雪花在遥远的天外凝聚,结晶,看那六角形的小花朵纷纷飞下,浩渺的宇宙一片澄澈,如海,如梦;看时光浓缩,凝结为水晶,点点折射出神秘的前世今生。
缓缓踱步,我对道:“思飞碧野,诗梦纵横逐岁华。”
他点头微笑。
“老师,我出您对吧。”我兴致盎然,想感谢他一下,略一思索便说出了上联:“雪夜抒怀,忧心初解感君赐。” 他愣了一下,望向天空——天空已经晴了,那轮皓月完满无缺,映得天空澄明如水,地上也如白昼一般。 “月中寻梦,美酒才斟笑我狂!”他边说边朗朗大笑起来。
“老师,对词牌更好玩。我听到过这样的一个:忆江南,风入松,蝶恋花,醉桃源看长桥月。这个可就完全不论格律了,会痛快些!”
我幼稚地以为他一定要很费心思了,可是,片刻之间他便对出了下联:
“望仙门,鹤冲天,凤求凰,沽美酒赏武陵春。”
我很惊讶。想想他句中的意境,鹤冲天,多么高远豪迈!想起柳永那首著名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挥一挥衣袖,离开功名利禄,向天狂吟,那种洒脱不羁,我实在很喜欢。而《凤求凰》的故事更是令人神往。司马相如的手指在云端弹奏,美到极致的音符潇潇而下,那绵长的一曲,让卓文君一闻倾心,从此追随,二人过着清贫却幸福的日子。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我一向活在这些美丽的传说里。现实,实在黯然无光。
凤求凰。我默念着这绮丽的文字,忽然面颊滚烫了。抬眼看去,他微微仰头向天,月下他的脸清癯俊朗,眉目之间略带些傲然和苍凉。那是我喜欢的傲然和苍凉,是我在没有遇见他时就梦想过一千次的傲然和苍凉。
心猛然抖动,如有小雪霏霏而下。那种想哭的感觉又攫住了我。我沉默着,月亮已经升高,雪亮雪亮。 “
不对了?”他温和地说,“好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寝室。”
我们都沉默了。走了一段路,在靠近宿舍楼的那株大杨树下,他停下来,面对着我。
“小荷,记住,以后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要让自己受干扰。我相信你能做到。”他的声音在夜风里很清朗,一字一句,深深印刻于我心。
“谢谢江老师……”我低声说。我知道我所想说的不止是谢。
“好了,回去吧。”他柔声说。
我走向宿舍楼,忍不住回首。橙黄色的路灯光下,他的身影模糊又清晰,如那天病中,他独自立在这里,向我挥手。
江帆,江帆。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的潮水一层层解冻,碎冰之下是激荡不息的涟漪。
一天明月,照人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