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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金色的年华

       对中华民族来说,那是一个最不能忽略的年代。燃烧的竹子,只有那一个个节,才会爆炸出清脆的响声。“解放”这两个字,在徐克成的人生字典里,重写了全新的注释。
      

5 知耻近乎勇

    
  “骤雨不终朝,飚风不竟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人乎?”十年文革动乱,终于结束了。
  文革之初最被伤害是知识分子,清算文革最获恩宠的当然也是知识分子。孟宪镛老师的“政治问题”全部推翻,且应邀赴美讲学。当时他是科主任,他要走了,谁来接替他的工作呢?
  老夫子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得意门生徐克成。
  那会儿,徐克成还是这座学术金字塔上垫底的一块大众化的普通石块:住院医师。且科室里医生的年资比徐克成高的不少哩,在回到“专家治学”的传统、十分看重资历的老教学医院,行得通吗?徐克成虽然以案牍成果在学术界锋芒大露,但自己毕竟还是个“小字辈”呀!
  “你行!”孟老师就是看准了他,说,“让大家投票选举吧。”
  结果,徐克成以全票通过,当选为“代理主任”。
  很有点“少年得志”的情趣啊!徐克成每天带着各级医生查房,讨论病例,修改论文,给研究生和进修生讲课,状态好极了。
  半年后,孟老师回国,当了医学院副院长。徐克成也晋升为讲师和科副主任。孟老师仍然兼任消化科的主任。院长老先生当然不能再事必躬亲了,时不时意想不到的在早晨上班前,让保姆给徐克成送来一张小字条,上面往往寥寥数语:今天上午开会,无空查房(或讲课),你代我去……等等。
  徐克成也习惯了。
  日积月累、天天年年,对徐克成这样一个大抱在怀的有心人来说,有如蛰伏眠茧一样,羽化蝉蜕只是时间的早晚。他对临床、对消化理论的研究已相当精深,如庖丁施刀,目无全牛了。无论给大学生讲正规课,还是给研究生、同事们讲进修课,徐克成从来不用讲稿,一支粉笔、一块黑板,滔滔不绝,一气呵成,且按规定时间结束,一刻不多一分不少。
  南通大学一百周年校庆。徐克成回校庆祝,一群已在国内外学颇有成就的学生聚集到他的身边,回忆当年听他课的情景,说比今天的“百家讲谈”还精彩,让他们“终身受益”。徐克成听了哈哈大笑:“我是个吹牛家吗?”
  其实,就在那一段日子里,徐克成深深地苦恼过,几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那一天,徐克成按常规为一个病人做了肝穿手术。晚上,这位病人突然腹部剧痛,家属以为是肝穿手术失败引发肝破裂所致。徐克成急忙组织同仁经过十多个小时的会诊,发现引发症状的罪魁祸首,原来是胆结石……
  尽管胆结石引发的症状与肝穿的手术没有任何的关系,徐克成却以为是自己“失手”了: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胆管部位呢?自己的学术论文都写过“局部与全局”、“个别与普遍”、“偶然与必然”等等辩证关系,可为什么犯这种盲人摸象、自以为是低级错误?
  医生的一个小小错误,就会有生命的代价:那位病人走了,肝破裂……
  那年头不会有“医闹”,徐克成自己却在一天天的“闹心”。在阮荣玲眼里,这是他自母亲去逝之后,最为灰暗的日子。
  正好那几天正是儿子宏汇高中毕业后报考大学的紧要关头。儿子是爸爸的铁杆“粉丝”,以为爸爸是他所认知的医学权威中,最最权威的人。就在上个星期,他还对爸爸说,他要报考医学院,走爸爸的路!爸爸很高兴,说好啊,子承父业,我们爷俩要成为中国的科恩伯格父子啰,一起去斯德哥尔摩拿诺贝尔医学奖啊!
  言犹在耳。当宏汇真的要填志愿时,从门外回来的老爸却站在玄关处慢慢地换鞋,眼睛久久地盯着儿子,嘴唇颤动良久,没有回答。
  “爸他是怎么了?”儿子很奇怪,看着妈妈问。
  妈妈低下了头,似乎不敢面对儿子火辣辣的目光。
  徐克成走过来,表情凝重,拍拍儿子的肩,语气中不乏凄凉地说:“宏汇,我知道你爱好广泛,也知道你一直对工科很感兴趣,不要重复老爸,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报考工科,爸爸支持你!”
  宏汇有点惊愕的抬起头,看着父亲。
  后来,他报考了工科,并从母亲那里知道了父亲那些天“走麦城”的困窘,知道医生这个高风险行业所必须承受的心理压力。他的爸爸,不希望儿子像自己,在救人的菩萨与杀人的魔鬼之间,经历常人难以接受的欣喜与恐惧的巨大折磨。
  这一个医疗事件(算不得事故),给徐克成的教训是铭心刻骨的:真可谓一记闷棍的当头棒喝。他将这个案例做了一个全面的“综述”,探讨也罢,教训也罢,研究也罢,其主旨若说是学术研讨,毋宁说是对一个医务人员的心理素质的深层剖析。
  诚如著名医学教育家张孝骞所说:“病人以性命相托,我们怎能不诚恐诚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徐克成对自己的“苛求”更加严厉起来。

  徐克成的勤奋攻苦,遇到爱才如命的孟宪镛老夫子倾囊相授的雅怀,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在晋升讲师后第三年,省里给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下达了一个晋升副教授的“指标”。孟宪镛力荐徐克成去应试。徐克成以无人企及的英文和专业均取得第一的成绩,成为是时医院年轻医生中第一个副教授。四年后,他又是第一批破格晋升为主任医师和教授。
  孟宪镛先生对肝脏早有研究,著作颇丰。他在上世纪60年代研究肝阿米巴病取得很多成就,发表了许多论文。他对徐克成提出的重点突破肝脏研究的设想大为支持。时在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检验科的杨振华老师,是生化基础极为资深的检验专家(后调往北京,曾任中华检验学会主任委员),他创立和发展了一系列血清酶检测技术。于是,孟、杨两位大匠和徐克成组成研究组,珠连璧合,开始了血清酶、酶谱和同工酶检测诊断肝病的研究。临床和实验技术的结合,很快产生成果,一篇篇论文相继在自己主编的《医疗教学参考资料》和不久创立的《中华消化杂志》等国内专业杂志上相继发表。
  “肝病酶学诊断”,成为当时南通医学院的“标志”,并因此迅速闻名于全国。
  1981年,徐克成的《肝病实验室检查临床意义》,30多万字,在江苏科技出版社出版。平身第一次有徐克成的名字署名的书出版了!
  一天上午,徐克成应约来到位于南京的出版社。责任编辑徐欣见到他,递给他一本32开本的新书。他打开书,闻着书中油墨味,看到一些前辈老师对书的题词和写的序言,看到自己花费数百个日日夜夜一个字一个字写出的文字,真想哭一场!也许,徐欣已注意到他的心情,声音提高着叫了他一声,让他好好坐下,递给他一张银行支票。徐克成从来没有见过支票,只见支票上写着“2750元”。那时每月工资只有53元啊,2750!这是53的几十倍呀!徐克成不敢想象:我成为“富翁”了!
  徐欣让徐克成带好皮包,陪着他去到附近的一家银行兑取了2750元。徐欣反复叮嘱:保管好!防小偷!
  那时从南通到南京主要乘轮船。徐克成狠狠豪华了一把,买了一张两人包间的二等船票(那年头可是高干才可享受的),将皮包紧紧绊在身上。半睡半醒,一夜不敢深眠,回到家里,兴冲冲地和阮荣玲分享这笔巨大的“财富”!
  徐克成是个性情中人,经典的“苏北大萝卜”,给帮助他编写这本书的老师、同事,一一送上报酬,用剩余的两千多元,购买了电视机、洗衣机,一步“跃进”了“现代化”!
  《肝病实验室检查临床意义》的出版,标志着徐克成和孟宪镛以及他们所带领的消化病团队,在肝病诊断实验研究方面,站到了国内顶级平台。1984年在苏州举行了“肝功能试验讨论会”,1984、1985年“中华内科杂志”和“中华消化杂志”相继发表了由徐克成执笔的规范全国肝功能试验的文章,以及近年来国内出版的几本《肝脏病学》专著中的肝脏实验室检查章节,均由徐克成以他的著作内容为基础改写撰文。数十年过去,直到今天,这本书还被国内一些医学院当成大学必读的基础教材哩。
  

6 一夜成名

  
  八十年代初期,南通还是个安静封闭的小城,南通医学院坐落于一片青葱苍翠之中。时光像一条平静的小河,一程一程的缓缓流淌,不起微澜。
  这天,徐克成像往常一样早早到了单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意外接到了院领导的电话,说是交通部来了一位叫做孙哲的局长,年事已高,陪同部长来南通医学院视察,叫他给孙老局长做一个胃镜检查。
  前面写到过,南通医学院在结束文革、恢复高考后,于1979年整顿院校时划归国家交通部主管。
  徐克成立即心领神会,也不乏压力:南通医学院直属交通部,消化病专科在全国都是久负盛名的了,现在部里来了领导,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是理所当然的嘛!
  偏偏,孙老局长对于这个提议并没有多少热情,他认为自己刚在北京做过例行体检,也查过胃镜,北京的医院方面表示并无异常啊,没必要重复检查了吧。事情一时陷入了僵局,其实有点小小的尴尬。
  此时,医院领导出面解围了,对孙老局长说:“我们的徐教授技术可是第一流的呀,无论如何,您要让他查一查吧。”
  老局长是饱经风霜的老干部,经受过枪林弹雨的考验,对下级从来谦虚谨慎,见医院盛意拳拳,也就没有再推拒。
  见老局长点头,徐克成立刻进行检查前的准备工作,胃镜检查的结果显示。胃并没有多大问题。镜子被缓缓退到食管,距离门齿35厘米处,突然发现到米粒大小的白斑。
  “啊?”徐克成的脑子猛地一个激灵,几乎要喊出来:“这不是问题吗?”
  “您是不是河南人?因为检查前听您的口音,似乎是北方人?”徐克成冷静下来,双眉微蹙,声音有些干涩。
  孙老局长因为被胃镜塞住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只能象征性的点点头。
  徐克成的心里打个愣:河南是食管癌高发区呀!
  徐克成的心顿时敲起了警钟。纷纭的学术见解和多年的临床经验告诉他,这可能是食道癌的早期症状!他暗自提醒自己要小心镇定。他屏着呼吸,仔细地在白斑处钳夹出4块可能感染病菌的组织,送去病理科,并特地关照检测人员进行仔细的检测化验。
  徐克成心情凝重的在家里呆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直奔病理科询问化验结果,病理科老师告诉他:“徐医生,你做了大好事,诊断出一个非常早期的食管癌!”
  “是真的吗?真是食管癌?”他显得有些兴奋,庆幸自己没有大意。如果孙老局长迷信北京的体检结果,对食道里的白斑视而不见,后果将不堪设想!
  徐克成第一时间将此事反映给院领导,但是此刻,孙老局长已离开南通,到上海去了。大家只好立刻打电话到北京,向部里汇报情况。
  一周后,孙老局长住进北京一家最著名的专科医院,再做胃镜复查,结果依然是食管未见明显病变。部办公室再次找到了徐克成。
  徐克成简洁的回复,语气几乎有些专家的“骄横”:“不管什么结果,现在最关键的是做手术!”
  几天后,孙老局长在北京接受了手术。按部、院领导预先的布置,徐克成一直守在电话机旁等待消息。
  孙老局长的胸腔被打开。胸科医生在对食管进行检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肿块,也没有结节,甚至连外表色泽异常的现象也没有出现。
  怎么办?切不切食管?这是摆在现场所有医务人员面前的难题。
  而在电话的另一端,徐克成正在焦急的等候着,面前的电话铃刚响,他便立刻接起了电话。
  “你能保证,你们的诊断没有错吗?是否你们将病理标本搞错?”为孙老局长开刀的医生话语中不无怀疑和轻慢之情色。
  “没有错。请相信我们的认真和慎重。我建议将距离门齿30-40厘米的食管全部切下。”徐克成尽管坚信自己的判断,话语里却是温和的商量与诚挚的凝重。
  几天后,交通部卫生处处长兴奋地在电话中告诉徐克成:手术之后,医院病理科对孙老局长的食管标本做了认真检查,包括肉眼仔细观察,连续切片,显微镜下仔细判断,最后找到了“癌巢”,大小只有0.3厘米,局限在食管的黏膜层。按病理分类,这是最早期的食管癌,1000个食管癌里可能只能遇到一个。
  听到这一结果,徐克成长长地抒了口气;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本来徐克成在国内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但那是在消化病学术界,在平时不打交道的行政系统,人们并不很熟悉他。孙老局长手术成功的消息,在交通部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交通部的历史上,仅部里因癌症而死去的干部,多达20余人,无一人的癌症属于早期!
  徐克成在整个交通部大楼里一下子成为大名人,从部长到普通干部,都在耳口相传,说徐克成“查癌有本事”。
  当时的徐克成并不知道,大概这一事件,会改写他后半生的命运……
  后来连续3年,徐克成受部里邀请,带领一个医护小组到部里为干部体检,查出了一例早期结肠癌。
  许多年后,徐克成公出来到紫禁城经过和平里,再次与孙老局长见面的时候,徐克成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沉寂于南通医学院的医生教授了。然而,他的恭谦一如从前,因为他深深懂得,面前坐着的这位老人,并不仅仅是他的非凡经历与革命贡献,他可是自己走向世界、张扬人生的第一个驿站。
  孙老局长看着已两鬓微霜的徐克成,乐哈哈地笑,说,小徐啊,当年是你救了我一条命呀,你看,几十年都过去了……
  徐克成陪着孙老局长笑得甜甜地,倒是在心里说,老局长啊,你才是给我新生命的恩人,贵人!
 

7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上世纪80年代初,中日关系一下子火了起来。舆情猜动的“中日友好船”破冰之旅后,东渡日本成了许多中国人的期望。
  在上海的学术活动中,徐克成认识了时任世界肝病学会主席的日本肝病专家奥田帮雄教授。他是国际知名专家,主编的肝病著作,英文的日文的,加在一起真可谓著作等身。徐克成阅读了他写的许多论文,大有启发。他研究小肝癌、肝炎和肝癌的转化,在国际上是处于领先地位的。他提出的Okuda 肝癌临床分期方案,已为日本和世界上许多国家所采用。能与奥田教授嘉会于上海,一揖清扬,徐克成以为三生有幸。
  那时徐克成在南通医学院当消化科和消化研究室主任,主要从事肝病研究,尤其是肝癌早期诊断。徐克成真诚地邀请奥田教授来南通访问。
  奥田教授是盛情难却吧,带着他科室的同事,包括当时已在国际上初露头角的Omata教授,一起访问南通医学院来了。
  奥田教授等行色匆匆,原本只是走马观花的。可是,奥田教授对南通医学院的鸭肝标本产生了深厚的兴趣。南通,尤其是附近的启东县,是肝癌高发区。为了研究肝癌发生的原因,徐克成曾从启东购来100只鸭子,又从肝癌相对低发的里下河地区购来100只鸭子,全部解剖取出肝脏,进行病理组织学、超微结构和免疫组化研究。研究发现,鸭肝癌与肝内炎症、再生结节和鸭肝病毒感染有着密切的关系。
  徐克成的专业精神和独到创见,让奥田教授大为折服。他俩成了互相倾慕的契友。
  1985年,应奥田教授的邀请,徐克成作为访问教授赴日学习。
  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国门、睁开眼睛看世界。飞机降落在成田国际机场,受奥田教授之托的医生依多女士来接徐克成。依多比徐克成年龄稍大,白白的皮肤,高高胖胖的身材,一副标准日本女子模样。她为人豪爽大气,奥田教授访问南通医学院时,她是随行人员之一。她研究的题目是肝脏酶学,与徐克成的研究课题基本相似。那时候,他们已有过学术交流。
  成田机场位于千叶县。出了机场仅20分钟,就到了千叶大学医院第一内科,即胃肠肝脏科。依多女士将徐克成领到奥田办公室。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间,进门左侧一张写字台,上有一部台式电脑,靠墙书橱堆满了书。奥田热情地迎接徐克成,两人紧紧地握着手,是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了。
  奥田给徐克成安排了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小房间,一张简易办公桌,一张椅子,桌上有一架显微镜,靠墙有一小书橱。他拿出三盒肝脏病理切片,要徐克成按病变进行分类,第三天上午十点到他办公室讨论这些切片。他说这些可以在明天进行,“现在就去参加全科病例讨论会”。
  徐克成愕然了。时间已经是下午6点,自己刚来,还没有住下哩,就让他去参加会议。他在心里直打鼓:“日本人办事真有点不通人情呀!”
  按照原先的约定,徐克成这次到日本主要是学习和研究两方面内容:一是肝炎-肝硬化的病理演变过程;二是血清酶诊断肝癌。奥田直接负责前一个题目,后一个则由依多医生担任徐克成的辅导教师。
  依多医生陪同徐克成去了病房大楼内内科临床教室,Omata教授正在领着大约20多名医生进行病例讨论。墙上显示幻灯片,内容是一肝病患者的病史,全部是用英文写的,大家讨论时也讲的是英文。依多医生把徐克成安排在一张空位置上,然后就发言了。幻灯一张张更换,相当一部分是胃镜、超声影像照片和病理切片。大家在讨论中对这些话题得非常热烈。徐克成不觉暗自吃惊:日本的医生都是有脑袋的,知识面真广!
  一个半小时后,时钟已指向8点。Omata 宣布会议结束。他径直来到徐克成面前,大声叫着徐克成的名字,又是握手又是拥抱,把徐克成介绍给在座的同事。这位老兄访问南通时,冷颜厉色,不苟言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情态。这伙儿倒一团火似地热心快肠,让徐克成倍感亲切。
  Omata 重重拍了一下徐克成的背,说:“跟我走!回家!”他不由分说,拉着徐克成三步两步地走到停车场,打开一部丰田车,让徐克成坐上副驾驶位置,他坐上驾驶位,汽车发动,快速开出医院,向郊外开去。40分钟后,车子停在一座独立的二层楼前。一位女士来到汽车旁,向徐克成深深鞠躬,Omata 介绍说,这是他的夫人。他们走进楼内,厅内已聚集十几名Omata的同事,依多女士带着大家一起欢迎徐克成的到来。Omata说这是按照中国的习惯,为徐克成“洗尘”哩。
  晚餐是日本式的。Omata夫人不停地从厨房里端出已准备好的一盆盆菜,主要是各种生鱼片、寿司,也有冷切的牛肉、色拉。酒是日本青酒和啤酒。在简单表达对徐克成的欢迎仪式后,晚餐就变成了“闹酒”,这些在病例讨论会上满腹学究、斯文雅尔的医生,一下子变得十分活跃,唱歌、饮酒,相互嬉闹。由于他们讲的都是日本话,徐克成很难插上嘴。看着这帮与开会时完全判若两人的情态,徐克成大感新鲜也颇费思量:这就是日本人的生活法则吗?工作时古道枯禅,一丝不苟;休闲时轻松放达,疏狂由人?
  晚餐直进行到11点半。这里与中国的时差有一小时,在国内已是半夜凌晨以后了吧。依多和她的几个同事送徐克成到千叶大学酒店。这是一座花园里的小楼房,主要招待国内外来大学进修的学者,属于大学免费接待。但星期六、日酒店休息,徐克成要搬到医院对面的日式旅馆内,那是他们消化科付费。依多说在旅馆内住的是榻榻米,让徐克成体验一下日本文化吧。
  按照课程时间表,徐克成第二天7点50分赶到科室。此时离上班还有10分钟,各个房间里已是一派忙碌景象。徐克成后来知道,他们一般要提前半小时上班,如果在病房工作,还要提前一小时。徐克成估算一下,他们每天上班时间至少12小时,中午只有半小时吃饭时间。后来还了解到,年轻住院医生除了在院内“24小时负责”外,每周还有一个夜间去其他的“社会医院”值班。因为在院内收入很少,院方安排他们到其他医院值班,以弥补收入不足。

  在日本,大医院的专家可以在外院看病,而且是由医院安排的。住院医生是到其他医院值班,专科医生去查房,均有可观报酬。在日本期间,多数星期六或日,徐克成均陪奥田或Omata出诊。那是紧张的一天。往往早晨5点起身,乘火车或开车,去到离千叶市几十公里的医院。一进医院,直奔病房,院长和医生们已在那里等着他们。随之,查房,做超声、内镜、血管造影、胃肠X 线检查,全部由他们完成。忙到9点,他们到休息室,那里已准备好牛奶、面包。十分钟后,工作又开始。下午一点吃中餐,一般仅休息半小时。然后忙碌又开始,直到晚上8点。院长会在附近饭店等他们,桌上摆着丰盛的生鱼片、大吓。日本的生鱼片和虾别有风味,吃起来带有甜味,真是享受啊。大家边吃边聊。回到“家”常常已是半夜了。
  到外院看病就是“炒更”,现在在中国司空见惯,称为“走穴”,成为专家们收入的重要来源。 但这种“炒更”是偷偷摸摸的,在法律上是非法的。医生应该是自由职业者,“多点执业”利己利民。日本医院把这种“炒更”合法化、常规化,大家收益,可谓医、患“双赢”。
  在国内的时候,徐克成自认为工作很辛苦。到了日本,他才知道医生这个职业“辛苦”的真正含义。与日本同行相比,中国同行算是很“轻松”的了。
  医生悬壶济世,就是要为病人最方便最有效地解决病痛。医生看病不能太专业。日本医生是“多面手”。徐克成在日本那段经历,学会了很多。后来回国后,徐克成不仅能做作为消化医生必须会做的操作,如胃肠镜检查,还会做超声、胃肠钡餐造影,这些都得益于在日本的那番“辛苦”时光。
  医学真是一个飞速发展、与时俱进的行业。这就要求医生坚持不懈的学习,不断更新知识“模块”和“内存”。在日本,参加每天晚上的病例讨论会,实在是是最好的学习机会。
  半个月后,徐克成也参加“排班”了。为了讨论一个病例,他必须熟悉病情,完善并熟悉各种检查,特别是病理检查和影像照片,再查阅文献,制成幻灯,发表看法。因此,讨论一个病例,就等于写一篇论文啊。徐克成这才知道:培养一个医生,其实重在基础。这个基础,包括知识全面和接触处理病人的能力。徐克成很感谢在日本的“排班”,让他后来在临床上能够“游刃有余”。
  日本医生的“认真”让徐克成大开了眼界。他们绝不会为了赶时间而匆忙“完成”一项工作;他们将病人的安全和诊治的正确始终放在首位。例如做胃镜检查吧,对每个病人都要仔细观察,对任何有怀疑之处,都要作一系列的辅助检查,包括镜下染色、细胞刷片和活检……事后要亲自看病理切片。他们每个上午每个医生只检查10个病人,认为检查太多的病人,一定会犯错误。
  这一套徐克成照搬回国。他后来在科室里坚持胃镜检查限制一定数量,宁可多安排检查天数。他凭这一条本本主义,接连发现了一个个“早期胃癌”。
  好的医生必须不停的思考与探索。一个有着丰富思辨能力的人可能有所创新。依多医生在肝病酶学方面写了许多论文,主要涉及肝癌早期诊断。徐克成提出在国内研究的GGT同工酶诊断肝癌的课题,在依多医生的帮助下,展开了进一步的试验。
  奥田开玩笑对徐克成说:“Dr 徐,如果你能将你的GGT 同工酶诊断肝癌的敏感性提高到70%,你将是百万富翁!
  1987年,也就是徐克成回国后的那一年,他主导的实验室成功地用电泳法分离出GGTII 区带,其对肝癌诊断的敏感性达90%,特异性达95%。这一重大成果,徐克成虽然没有就此成为“百万富翁”,但给肝癌病人增添了一个在当时可谓独门宝典的诊断手段——这份里程碑式的贡献,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在没有“专利”意识的时代,其“财富”让今天每一个“福布斯”榜上人,窃想望洋兴叹。

  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还没有一寸高速公路,而日本高速公路已是蛛网交汇,四通八达。奥田开车陪徐克成逛东京。他说:“我们现在走在东京高楼的屋顶上啊。”
  啊!徐克成想起了他特别喜欢的一部日本电影:《追捕》。大概只有今天的日本,电影艺术家才可能有灵感创作那个地、空不分,时速飚人的浪漫故事。
  徐克成惊奇不已,人间竟然有这么高的高架路!奥田指着公路两旁的“隔离墙”,问徐克成那是用什么做的?徐克成答不上来。他说,那是不锈钢板。徐克成懵了,日本哪有那么多钢铁?!徐克成逛街,看到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和各种各样的化妆品从店里摆到大街边,感叹“日本人真会享受”。徐克成在大街上收集了免费赠送的香水、布料、手巾、原子笔,准备回国送人——据说那年头的“中日友好船”上,尽是中国贵人哩,也像徐克成这样,大捡日本人的“便宜”。
  徐克成喜欢星期日单独“自由活动”,因为他可以拿到“补助”,而这一天徐克成可以通过少开支生活费把钱节省下来。他真的将这些“补助”积累起来,买了些小电器。
  离开日本回国的前一天,徐克成在房里整理行李,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了,科里一位医生来了。他是徐克成在病房见习时辅导徐克成的医生。他见房里地上、床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物件,马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半小时后,又有人敲门,那位医生出现了。他手上抱了一个纸盒,里面是一个收录机。他的英语不太好,用结巴的英语夹着日语连连说:“对不起,原来我不了解……”意思是不知道徐克成的经济困窘,要早知道他会帮助徐克成的。
  日本战后渡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利用朝鲜战争的后方基地和中国的政治封闭,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起飞,到七十年代就称雄亚洲、可以叫板美国了。他们将被远东军事法庭判处绞刑的战争甲级罪犯,一个不留地请进了“靖国神社”,对美国的反对之声嗤之以鼻,更不在乎其他亚洲国家的脸色了。那些年,中国……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抑或一个人的尊严,只不过经济成就亦即富裕程度就罢了,其它的,都不过是阿Q的伟大“胜利”吧。徐克成堂堂大学教授,在日本进修期间,竟然有“拾荒”之嫌,是很让人汗颜的。
  流旅日本半年来,徐克成很感幸运,因为在这段时间他确实学到了好多好多的东西,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精彩。可是,又让他深感压抑。虽然日本朋友给他吃、住,对他亲如手足,却让他总有一种“施舍”之感。
  我们的人民,我们的教授,我们的学者,一点也不比人家笨啊,可是……唉,徐克成懒得想这些了,“肉食者谋之”吧。徐克成的大脑里塞满了从日本装回来的肝胆病理学知识,想着如何像日本的同行,在自己的国土上一展抱负,冒出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