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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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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英雄都有出处

      
      人类的二十世纪,又一个“巨人时代”。太阳风和核爆炸,将人类史的光明与黑暗、智慧和愚蠢,一一推向了巅峰。这一页玄武岩般的沉重历史,压扁了多少可怜的灵魂——这才是人类史的真正悲剧。

  
1 不堪回首的童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每个故乡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童年故事。
  在徐克成的故乡,江淮膏腴之地,在那个炊烟馥郁的屋檐下,白云朵朵的蓝天和大地与他亲密无间,红春碧夏,金秋银冬,世外桃源——太平盛世应该如此。
  然而,他的童年,这块滨海冲积平原富甲天下的土地上,兵燹、战乱,杀戮、死亡……一夜数惊,尸血为常。政治精英们以各种美丽的口号高扬义旌,鼓动天下,裂地割据,肆虐丛林。
  徐克成天性胆小柔弱。害怕、恐惧,成了他童年记忆的深重底色。国共内战的那一页,不管多么的豪情壮丽,在徐克成的文化审美情趣上,都是真不忍卒读、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
  童年岁月的那一个个黑夜,曾像一群群嗜血咆吼的黑狼,疯狂地追堵着他,他在荆棘丛中狂奔,在逃离,在哭号……
  让时光倒流吧,回到1947年。那时,徐克成刚满7岁。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中午,时为家乡共产党干部的爸爸徐锦文,行色匆匆地回家来,告诉他们说:“国民党来了,要躲一躲。”
  爸爸让徐克成、妹妹和妈妈一起随他迅速离开。只留下了奶奶和爷爷在家,叮嘱一定不要外出,不要声张。
  空中传来愈来愈响的隆隆声,草荡里7岁的徐克成吓得紧紧抱住母亲。几架印着青天白日图案的飞机从远方飞来,从草荡上空飞快地掠过。片刻后,西边传来几声爆炸声,飞机渐渐消失在天际线。
  草荡里陆陆续续出来了几十个人。这些都是和小克成父亲一样的共产党员。这个时候,父亲来到娘俩身边,把小克成抱在怀里,对母亲说:“国民党部队和共产党新四军(解放军)打起来了。”
  从这时候起,他要去“支前”(支援前线),不能回家了。父亲叮嘱克成跟着母亲,要懂事要听话。
  随着解放军挺进大别山的炮声响彻中原,国共两党的第三次国内战争的战火,终于蔓延到了徐克成家如东乡村。这里是国军江北门户,解放军与国军残酷“拉锯”的地方。国民党来了,解放军撤退,小克成就跟着母亲和乡亲们逃到野外;解放军来了,大家就回家。
  身为共产党员的父亲徐锦文常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有时还带着一两个叔叔阿姨回来,要母亲为他们做好吃的,吃完就走;有时突然半夜来了几位叔叔阿姨,在家里床上、地上囫囵睡上半宿,母亲和奶奶就在门外为他们站岗。
  第二天天不亮,这些阿姨叔叔又走了。
  母亲对小克成说:“这些都是为穷人打天下的好人,如果国民党抓了你,你死也不能说呀!”
  徐克成记得清清楚楚,那是1947年农历4月27日半夜,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邻居张大婶,她急匆匆地说:“快走快走,国民党已经到了南庄,说要来抓你们家老徐的!” 徐克成的家是一个小园子,四周有小河,只有一个码头进出。
  母亲叫徐克成父亲先走,然后她自己抱着妹妹,让奶奶牵着小克成,出了码头。只有爷爷一个人留下来不肯走。
  “我这把年纪了,国民党能拿我怎么样!”爷爷说。
  天乌黑,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先向东走,突然“嘣”的一声一颗子弹呼啸着迎面而来、擦过耳边。小克成吓得一身冷汗。母亲带着大家立即调转头,向西逃。
  奶奶是小脚,跑不动,小克成拉着奶奶跑。他晚上是枕着奶奶的胳膊睡觉、在奶奶怀里长大的。奶奶看小克成瘦,经常悄悄地藏了鸡蛋煮给他吃,要他长个——他怕奶奶掉下或是摔倒。奶奶直喘气,紧张地说:“今天我们逃不出去了,全家死在一起了。”妹妹紧紧抱着母亲,低低地哭着。
  妹妹只有2岁,母亲反复对她说:“不要哭,不要哭,哭了要送命。”徐克成拉着奶奶,鞋子跑掉了,脚被地上什么东西刺得生痛。不知跑了多久,离家大约已经一里地开外,几个人全瘫倒在麦田里。
  这时,东方火光冲天,大伙都琢磨着房子被国民党烧了。奶奶和母亲都哭了起来。她们最担心的不是房子,而是留在房子里的爷爷。
  奶奶哭得趴在地上起不来,骂爷爷“不听话”,一定被烧死了。悲戚的哭声在夜空里像受伤的小兽哀鸣。
  天亮了。向东边望去,家那边仍冒着白烟。一直到了下午,几个人才回到家,发现东西两侧的草房全烧光了,中间的几间瓦房被烧掉大半。
  爷爷还好好的在家,他说他躲在猪圈里,亲眼看见敌人点火烧房子。父亲也回来了,他没有逃远,就在附近一条河里,头上顶着水草,在水里藏了整整几个时辰。
  一家人互相看着,人都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十天后,刚吃午饭,外面突然枪声大作,几里外的南边村子一片火海。村长缪大叔带着武工队来到徐克成家,说他们“刚跟国民党交了火”,叫徐克成一家跟着他们一起撤退。
  小克成和母亲、奶奶,抱着妹妹向北逃;爷爷另外找地方躲藏去了。这时,枪声从东边像雨点般打来。缪大叔拉着小克成,弓着身子,一边奔跑着,一边对他喊道:“把头埋着。不要怕!我护着你呢!要死我先死!”
  慌乱间,小克成想起父亲。他问缪大叔:“我爸在哪里?”
  缪大叔说:“你爸跟另一组武工队一起,你不用怕!”
  不知跑了多长时间,大伙儿来到一户人家。缪大叔把小克成交给一位大妈,说了一句“这是老徐的儿子”。就不知去向了。客厅里已经有好多人,全部是妇女、老人、小孩。
  一会儿,落在后面的母亲和奶奶也来了。小克成依偎在母亲怀里。一位年纪较大的阿姨对大家说,敌人马上可能就来,要大家手挽手,紧紧拉着,谁也不要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家属,也绝不能供出乡里干部。
  她鼓励大家说:“今天来的国民党兵里没有‘还乡团’(地方武装),不认识我们,大家要大胆些。”最后一句声色俱厉:“谁也不能当叛徒!”
  屋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大家都屏着气。两岁的妹妹好像也吓坏了,很乖,趴在母亲怀里,一声不哼。
  一会儿,门外来了几个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兵,端着长枪,前端的刺刀闪闪发亮。
  为首的那个进屋后就大叫:“谁是共产党家属?不说出来就枪毙!”一个兵走到徐克成和母亲面前,用刺刀敲敲小克成的头,问:“你爸爸是不是共产党,快说!”
  小克成猛猛的摇着头,意想不到的大声说:“不是!不是!”这时母亲也生气地说:“你们怎么能欺侮一个小孩子!”
  那个兵冷笑地叫着:“好啊,不欺侮他,就欺侮你。”说着就抓住母亲往外拉。周围的阿姨一起围拢来,齐声喊:“你要欺侮她,我们就跟你拼了!”
  士兵看看周围,似乎有些犹豫,嘴上说:“好,看你们厉害!”他松开手,伸到母亲耳朵上,抓住耳环猛地一拉,母亲痛得惨叫了一声,耳边血流如注。那个兵转眼间就消失在门口。
  门外传来鸡叫声,国民党兵在院子里抓鸡。又过了一会儿,西侧邻居房子里传来女人阵阵尖叫声。
  这边客厅里的女人们一下子叫起来:“这些坏蛋欺负张家妹子了!”“国民党是畜生!”
  这一刻过得异常缓慢,人人却又都束手无策。等到那些国民党兵全都离开了,大伙一齐跑到不再喧闹的西侧房内,里面一片狼藉,却没有人,有人再到门外四下里一看,惊呼起来——这家女人已投井自杀了。
  悲剧远远不止于此。
  下午,缪大叔来了,让他们赶快回家,说“你们家老爷子不好了”!回到家,爷爷躺在门前场上,眼睛半睁着,身上盖了一张草席,旁边一滩血。
  翻开草席,只见肠子从肚皮里流出来。邻居说,老爷子被敌人不知从哪里抓到的,一个“还乡团”的认出了他,要他交出他的共产党儿子徐锦文,爷爷说“不知道”,敌人就对他开了一枪,又用刺刀桶了他的肚子。
   母亲、奶奶大哭起来。徐克成扑过来,抱着爷爷的手大哭。徐克成是家里的长孙,是爷爷最喜欢的心肝宝贝。有时他惹爸爸生气了,爸爸打他,爷爷就一把将他拉到怀里,和爸爸怒视。爷爷死了……爷爷死得苦……小克成哭得躺在地上不肯起身,小小的童心里,直骂“万恶的国民党”。
  世间倘若真有妖魔鬼怪,那么也一定就有神仙菩萨。他们其实都不神秘,更不遥远。兵荒马乱之际,正是这些鬼怪和菩萨斗法的时刻。
  这是决定国、共生死命运的紧要关头。解放军挺进淮北,驰骋苏、皖,“淮海大战”将中国进入热兵器时代后的内战悲剧,在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上推到了极至,尸骨蔽野,洪泽为赤。
  那场战争的阴霾冻结在徐克成童年的记忆里,如一个瘊子般的相伴终身,也像一粒贝珠闪动着绚丽的光华,那是他的坚强与感恩。他上小学后学会写字了,最先写会的是:爷爷徐守盛,爸爸徐锦文,妈妈叶兰芬,奶奶张……旧社会,女人出嫁前有小名,出嫁了嫁鸡是鸡嫁狗是狗,没有名字了。
  战火年月,全家居无定所,东躲西藏,常常在野外草窝里过夜。小克成身上生了疥疮。手指缝里、大腿上、手臂上,奇痒无比,皮肤抓破后,里面黄色脓液像虫子一样不断冒出来。
  母亲也生了疥疮,但只在见到小克成因为奇痒而痛苦时,她才流泪,说她没有照顾好儿子。
  一天夜里,家里来了一位穿着蓝布军装的阿姨,身上背着“巴克枪”,同来还有一位年轻小伙子,带着长枪,像是警卫员。进了屋,阿姨就把小克成拉在怀里,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黄白色药膏,取出药膏在他身上生了疥疮的地方涂起来。
  她说这是专治疥疮的“硫磺”。她还说她是父亲的同事,父亲正忙着为他们做“后勤”,准备“渡长江”,一举消灭国民党。
  “忍一忍,就快天亮了。”阿姨留下药膏和这句话,连夜走了。
  后来父亲告诉克成,这位阿姨姓杜,是解放军的政委,在渡江时牺牲了。
  后来徐克成当了医生后,每当遇到疥疮病人,或上皮肤病课,就不由得想起这位杜阿姨,想得眼窝潮湿,甚至流下两行清泪。
  在战争期间,父亲、母亲为小克成认了许多许多的“干妈妈”、“干爸爸”。那都是曾经搭救和帮助过他们的乡亲。
  2012年7月份,老家打来电话说,有个姑妈家的表兄生了肺癌,已是晚期。徐克成要家里无论如何送表兄来广州治疗。其实徐克成父亲没有姐妹,这位“姑妈”是他在战争期间认的干亲。
  那时跟着母亲逃难,鞋子穿得只剩下鞋帮,一位一起逃难的阿姨见了,心痛得不行,一下子为小克成做了三双布鞋。这位阿姨就成了小克成的“姑妈”。
  “表兄”来到广州住院了,但他的肺癌已广泛转移,心肺功能又极差,徐克成已无力回天……

  
2 阳光灿烂的日子

  
  在今天看来,解放后任共产党乡干部的徐锦文的儿子徐克成,算得上“官二代”了。其实,那是共产党最低层的“官员”。徐克成的母亲叶兰芬,只跟着共产党的丈夫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带着徐克成兄妹一次次死里逃生,解放后一辈子是个农民大嫂、大婶、大妈,没有享受过一两一钱的“皇粮”。所以,徐克成是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农民孩子。他在乡邻中让小伙伴们不乏羡慕的是,他时有机会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牢牢地抱着爸爸的腰,蹦蹦颠颠的土路,屁股蛋咯得生疼,也怪快活的。爸爸带着他,到小镇上“下馆子”——吃一碗面或一块烧饼……
  他的人生经历,让他有一种生与俱来的“民粹”情结,也就是“阶级感情”吧,他的骨子里满是对农民、穷人的非常情愫,影响着他一生的人格趣味……
  徐克成的小学是在家乡农村里上的。刚从战争幸存下来的小学,只是几间残破的瓦房和几个学历只有小学毕业的教师。小学第6年,父亲将他转学到镇上的小学。虽然老师不断补课,却无法跟班,以致小学毕业的成绩名列最后。
  他的初中是在离家十几公里的栟茶中学读的。这可是一所比较有名的中学哩,位于黄海之滨的古镇栟茶,解放初期的小镇很繁荣,学校就在闹市区。因为徐克成小学的“先天不足”,让他在初中一年级颇感吃力,每天晚饭后,总要和几个同学溜到街上,花二分钱买上一包花生米,边吃边走回教室上晚自习课,有时来不及赶回,就会受到老师的严厉批评。
  一天晚上自习课时,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张祥凤将徐克成叫到他的办公室。徐克成吓得有点发抖,因为张老师是不是特别在乎“师道尊严”呢?他是全校最凶、最厉害的老师。一次自习课时,徐克成与邻座的同学发生了争吵:因为那同学的手臂过了桌上中间的“分界线”!小孩子——特别是男孩——是不是太多动物性的“领地”意识,俩小男子汉为此大打出手,“寸土必争”。张老师将臣服对手的徐克成狠狠训了一顿,还让他在全班做了检查。
  这次被叫去,是否自己又犯了错?
  徐克成忐忐忑忑地走进张老师的办公室。昏暗的灯光下,张老师正在批改作文。直到徐克成轻手轻脚走到桌前,他才抬起头来,脸上竟然是慈善的微笑啊。张老师拿出徐克成的作文本,问他“你自己感到此文写得如何?”那是一篇写“参观洋口闸”的记述性作文。徐克成对洋口闸的建设太有感情了,因为他的家乡几乎每年都要闹水灾,一闹水灾,他家的水稻、玉米、棉花就要被淹。洋口闸是政府为他的家乡排涝而兴建的水利工程。上周,老师带着徐克成和同学们参观水闸,布置每人写一篇“观感”。徐克成是带着感情写的,写得如何呢?张老师的表情让徐克成有点小小地窃喜:好像还行呃。
  果然,张老师笑了:“嗯,你对洋口闸写景抒情,洋洋洒洒,情真意切,文笔不错!”
  徐克成悄悄地瞅一眼,看到张老师用红毛笔在自己的作文上画了许多许多的“圈”。张老师说,要将这篇文章在全班展览,并推荐到《中学生》杂志上发表。
  张老师是有名的儿童文学作家,经常在儿童文学刊物发表童话小说,徐克成对这位老夫子十分崇拜。听张老师的赞扬,徐克成有点飘飘然了。张老师最后拍拍徐克成的肩,是对得意门生的欣赏口气了,说:“小家伙,你有天才!好好努力,将来要成大家的!”
  “天才?”“大家!”这四个突如其来的汉字,有如四声春雷,在徐克成的脑袋里久久地轰响。
  人生如梦,也有“猛醒”的时候。就在这一瞬间,徐克成“醍醐贯顶”一般,自此告别了朦昧无知的童雅时代,不再浑浑噩噩,开始长“志气”了,也更 “用功”了。他吃过晚饭就进教室自习,不再上街买花生米。他的作文连续受到表扬,有的被作为“范文”在全校展览哩。他当了班级学习委员,又被选为全校少年先锋队副大队长。大队长是个比他高一个年级年龄却比他大好几岁的女孩,出生于当地镇上,据说当时正在与校长谈恋爱哩。那是个十分和善、说话细声细语的师姐,在牡牝初分、情窦正开的小小少年徐克成眼里,她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遥远而又抬眼可见、美丽而又神密莫测。
  徐克成雄心勃勃。张祥凤老师的垂青,给他灌了满满一脑子的迷魂汤:他要当作家,当记者,当鲁迅、当老舍、当郭沫若一样的大文人!——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徐克成高中毕业报考大学新闻专业,自以为探囊取物。可是,因为一个“三兄弟”照片事件而名落孙山。原来,高中时他和两个同学在照相馆里拍了一张合影照,上面写了“三兄弟”三个字。这不是“拜兄弟”吗?有人这样评价。那时正是“反右”时期,且发现他这个“天才”的张祥凤老师,偏偏被打成了“右派”。徐克成被列为“不可靠”学生,也就与政治性很强的“新闻系”无缘了。
  徐克成被录取到南通医学院。这个专业他一点也不感兴趣,鲁迅先生就不屑于这个职业。
  南通医学院是一所建于1912年的老校,迄今已有90多年历史,是国人最早创办的高等医学院校之一。创建人是清朝末代状元张謇。这位不想当官的“民商之父”、“红顶商人”,在战争和内忧外困的夹缝中,一手打造了“中国近代第一城”——南通。南通大学及其医学院算得上是张謇“兴学救国”的“形象工程”了。学院从1927年起,数易其名,先后称为私立南通医科大学、私立南通大学医科、私立南通学院医科。1952年社会主义改造,学院改建为公立苏北医学院,1956年改称为南通医学院。1978年再一次整改,学院隶属交通部和江苏省双重领导——这是后话了。
  求知欲正盛的徐克成进入南通医学院后的第二天,就到图书馆阅览室看书。因为刚开学,阅览室里的读者只有徐克成孤零零的一个人。管理员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矮蹬蹬的身材,皱巴巴的面庞,像那书架上的老书一样大众残破也一样深藏华彩。快到阅览室关门时间了,徐克成还在看书。他踱过来问看什么。徐克成说看学校的历史。他问道:“你知道张謇吗?”徐克成摇摇头。他不紧不慢地说:“他是南通大学,也就是南通医学院的创始人。他是书童出身,给人家做伙计,凭着自己的奋斗,考取了晚清最后一个状元。了不起吧?!”
  徐克成听着呆了。
  “你呀,看你的样子,鼻子和耳朵,是后发之才!但要比人家花更大的功夫,才会有出息啊。”他拍拍徐克成的肩,大大咧咧地说,“学学张謇吧!”
  人是需要鼓励的。这老头子一席话,就像当年张祥凤老师的一句嘉许,对一个正在成长的青年来说,是影响和伴随一生的文化胎记。徐克成后来知道,这位图书管理员姓张,曾经是张謇家的管家哩。
  徐克成来到南通南郊的“啬公墓”,即埋葬张謇的公园。那时“四旧”还在。他站在“啬公墓”前默立良久。他的潜意识里,耸起了一座让他为之倾倒的巨人石雕。
  早在上高中时,徐克成的年级里便自然地分成了两派:“西派”和“东派”。徐克成的那个如东县,西部是纯农业区,老百姓收入低,来自西部的同学手头拮据,而东部是产棉区,收入也高。更有甚者,东部人是来自长江的崇明岛和长江以南地区的移民,他们讲“上海话”。因此,来自东部的同学就将讲“苏北话”的西部同学称为“江北佬”。徐克成当然属于“西派”,心中自然有些“自卑”。进入大学后,是身份的提升和自尊的强化吧,这道“派”沟更加鲜明起来。历史上苏北人到上海多数从事理发、浴室“擦背”、修鞋和码头“抬杠棒”,谁也看不起这些江北苦力。徐克成的同学中,来自苏南、苏北各占半数。衣着、举止和讲话,两地域同学分明得像两个氏族部落群种,一览无余。
  南京、上海——苏南人,至今还称江北人为“苏北大萝卜”,内涵很多,直译便是“大傻瓜”。
  更让人徐克成感到隔膜的是,班上那些上海和苏南人,他们经常聚集在一起,哇啦哇啦地讲上海话,徐克成们就会知趣地悄然“靠边”,偶尔靠近了,他们的讲话就会“嘎然止住”。
  生活中总有例外:一个女孩的出现,冰释了徐克成对上海人的本能抵牾。
  学校院刊要在学生中招收两名业余编辑,徐克成以他的文科功底被录用了,还有一位同学是学院黄竺如院长的女儿黄晔君。黄竺如院长是日本留学回来的教授,他的夫人是日本人。黄晔君高高身材,皮肤白洁,一口软玉温馨的上海话,“阿拉上海人”,中日混血的清秀丽质,在当时的南通小城,可是个“风云”人物。那是中国“大yue进”的疯狂时期,“一天等于二十年”,“新闻”报道特别多,没能考取新闻专业的徐克成和与这位黄家才女的业余时间,几乎全花在新闻报道上了。对一个新闻事件的用笔,徐克成喜欢白描重彩、先声夺人,直取要害;黄晔君追求抽丝剥茧、曲径通幽,娓娓道来。是不是还有点“文人相轻”的陋习呢?两个小秀才常常为一个无关宏旨的句式争得脸红脖子粗:“真臭!”“你才臭!”有时争论后还可以一两天相互不讲话哩。徐克成有点小小的大男子汉主义,往往总要等黄晔君降下“格格”的身份来主动搭理他。这样两小无猜般地斗气,在局外人看来,是不是“少年维特之烦恼”了呢?
  应该是吧。春风草长,红紫满树,流莺呢哝。徐克成不再是那个在妈妈怀里、爸爸背上、一双赤脚逃难的稚童小屁孩了。倏忽之间,他已是一米七八的大小伙子——豪眉俊目、玉树临风的顾影少年。
  这样的男孩,形貌超众倜傥,下笔文彩飞扬,可是一般女孩春梦中的“白马王子”啊。
  这不,一个女孩要走进徐克成的个人空间了。
  
  有一段时间,徐克成他们年级的俄语老师因病不能教课。这老先生没有让教研室的其他老师代课,却点名要让徐克成来顶他执鞭。
  那年头“苏联老大哥”是放在嘴上唱的,我们党早期在江西建的政权就是“苏维埃共和国”。少年的徐克成以为中国的未来就是苏联的未来,俄语会是国语的。他做什么事都认真,无师自通,将俄语课自修得滚瓜烂熟,竟然将一本俄文版《内科病理学》利用课余时间全部翻译成了中文。医学院黄竺如院长大为惊讶,找来老师为他校对,并送到上海科技出版社准备出版哩。后来因为中、苏决裂,这本书才胎死腹中,而徐克成顿时大红大紫,名重一时。
  给同班同学们上俄语课,徐克成嘴上吭吭哧哧地谦虚了一下,其实并没有推辞,而且还有点小小的得意哩:他要给那些曾经“神气活现”、“趾高气扬”的上海同学和苏南同学们好好地“上上课”,给他们一点点颜色瞧瞧。
  “同学老师”徐克成抱着讲义和粉笔来讲课了。他改变了原来老师上课的模式,增加了提问,而且专门给苏南和上海的同学提问,听他们用上海话回答,“徐老师”会猛地喝一声:“哝哝个啥?请讲普通话!”
  其实哩,他倒一口浓重的苏北音嘞。
  有一位同学叫阮荣玲,是个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的“纯上海”女生。据说她中学就读于上海最有名的育才中学啊。这是个身材娉婷、眉眼清秀、婉若花仙子的女孩,身穿连衣裙,脚穿皮鞋,烫着卷曲的头发,在同学中可是十分的“洋气”呐。
  那年头“政治气氛”特浓,年级指导员是一位“阶级立场”特别坚定的老革命老干部,像“石光荣”一样古老的他老人家,很不大喜欢这种“资产阶级气味”的学生,屡屡在课上课下不指名地说“有些同学”——特别是“上海人傲慢”“娇气”太重,必须认真“改造”!帝国主义“和平演变”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徐克成是“知识越多越反动”,还是有一种天生的“叛逆”情结呢?那位指导员老革命越这样像老和尚说“女人是老虎”,“谈虎色变”,徐克成越看着心里直打花花,以为那是一种飘然若仙的“高雅”哩。
  小小少年虽然在心里悄悄地向往之,只不过远远地“察颜观色”、眼睛“加餐”享受罢了,没有——也不敢有半点行动——越雷池半步——“色心大色胆小”吧。这会儿他是她的“老师”了,机会难得哟,他是要“假公济私”,“包藏祸心”的了——逮着时机,一次次重点向她提问。
  是这阮家小姐求学心切?还是她的玲珑心窍里早就萌生了对这位“盛气凌人”的“同学老师”的特殊情愫?巴不得呢?对徐克成一次一次地“严厉”拷问,阮荣玲每次都是规规矩矩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或朗读课文,或回答习题。
  这间教室是阶梯式的。徐克成的座位在后排。下课后,她常常从她坐的第二排走上来,要找徐克成为她辅导哩。徐克成在心里美滋滋地,先是辅导她的俄文,后来辅导其他课程。阮荣玲讲话细声轻语,对徐克成讲话时总是用普通话,有时带出几句上海话,“阿拉……”马上又改讲普通话,“我是说,对不起……”其实,上海话从阮荣玲的口里说出来,徐克成一点也不讨厌,还像一股清泉淙淙,一阕丝竹袅袅,让他如浴春风、如赏阳春的沉醉哩……他和她走得近些了,他凭直觉感觉那上海姑娘一点也不“娇气”,学习很认真很刻苦的,课堂上集中精力听讲,课后很用功,晚自修常常是最后一个人离开。
  当然,应该是两个嘛。还有一个,当然是徐克成他自己。
  
  那时学院经常勤工俭学,下乡参加劳动锻炼。上海闺秀阮荣玲和徐克成男们一样地干活。有一次徐克成和阮荣玲撘对抬石头,阮荣玲在前徐克成在后。徐克成来了“惜玉怜香”的绅士风度,特意将扁担上的绳子往后移,以便重量多负荷在自己的肩上。阮荣玲不干了,硬要将绳子移到中间,生气地说:“我不愿人家说我怕苦!”
  她真的很能适应环境哦。这些天劳动时,她穿的衣服是打了补丁的,头发也用布包着。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徐克成说:“我身上还有资产阶级味吗?”
  看来,这位美丽而可怜的上海姑娘,是不是一心一意按照那年月的世俗审美,在尽量地将自己打造成“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来和“贫下中农”的“红色革命后代”徐克成“无缝对接”呢?
  反正,他俩自此越走越近了。
  终于有一天,阮荣玲带着徐克成来到上海她的家。
  这时候徐克成才知道,她出身于职员家庭,比她年长近20岁的哥哥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与钱学森是先后同学校友,当时在一家大国营工厂担任高级管理工作,拿着高薪。她是靠她的哥哥抚养长大的。
  这是徐克成第一次来大上海。这里的每一样都让他这个“苏北佬”惊奇不已。她的母亲问他“乡下怎么样”?阮荣玲连忙解释说:“妈,他不是来自乡下,是来自城里。”她知道徐克成有很重的“苏北”情结,怕徐克成心里不舒服。
  上海人对外地人,不管是哪里,即使是北京,也认为是“乡下”,南通自然更是“乡下的乡下”。过后,她悄悄地要徐克成不要把妈妈的话“放在心上”。她的哥哥看到徐克成,高兴得不得了,亲热地问徐克成的学习、志愿,要他的妹妹好好与徐克成相处,还关照她“有什么困难,都帮助解决”。
  阮荣玲的姐姐领着这俩“同学”逛南京路,像带着乡下的小弟弟似地,让徐克成吃上海生煎馒头、炒年糕,给徐克成买了皮鞋又买中山装……徐克成立马焕然一新,没有了“西派”的半点痕迹,俨然成了“东派”“体面”人。

  徐克成其实心里空落落的。他担心的是阮荣玲是否真能接受他在苏北农村的家。那时他的家与南通虽然相距只有50公里,但乘小轮船要至少花五、六小时,而且上了岸以后还要坐“二轮车”(自行车)一小时才能到家。她第一次跟徐克成去苏北家乡时,徐克成怕她吓得不敢坐车,像个江湖黑道上的大哥,粗声粗气地要她眼睛闭着,双手紧紧把住座垫,两只脚牢牢蹬在车架子上……她凄凄艾艾地像个可怜地任人宰割的小绵羊,一声不吭地照着做,没有叫一声。
  颠颠簸簸地到了徐克成的家。徐克成的母亲见家中来了一位“上海姑娘”,乐傻了一般,不知怎么接待是好,尽抿着嘴欢喜地瞅着阮荣玲笑,笑出了满眼的泪花花。阮荣玲放下包裹,袖子一挽,围兜一扎,就和老母亲一起杀鸡、洗鱼、淘米……完全是个乡妹子小村姑的情状了。
  看着这一切,徐克成偷偷地直乐:嗯,呢个上海妹子……
  妈妈开心的笑颜对徐克成来说,才是真正的“最高指示”或“奉天承运”。徐克成契而不舍地加紧了对阮荣玲的“围追堵截”。不多久,他俩的恋爱关系定了下来。
  生活中总是少不了花边新闻的,堪称“风流才子”的徐克成当然躲不过这一劫。他和女同学黄晔君采编校刊的那一段“二人转”插曲,曾在同学中传为佳话,以为是学院的一对“金童玉女”哩,其实,作为当事人的这俩少男少女,可以说心灵相遥得像天空的两粒星子,不是凡人肉眼中的咫尺天涯。阮荣玲是个细心的女孩,知道那俩根本就是“井水没犯过河水”。可是后来有一天,黄晔君的妹妹来医院住院,经管医生偏偏就是阮荣玲。黄曄君的妹妹小声地问阮荣玲:“你认识徐克成吗?”
  阮荣玲笑:“肯定认识啦!”
  黄晔君的妹妹鬼鬼祟祟、神神密密地说:“你知道吗?我家老五(黄晔君)和他很好哩!我父母亲对徐克成的印象都特好!”
  暴风雨突然降临!阮荣玲向徐克成“兴师问罪”了。乘几个年轻医生工作闲暇间隙,氛围轻松愉快之际,徐克成瞅了阮荣玲一眼,不经意地问黄晔君:“黄晔君,你说说,我们谈过恋爱吗?”
  黄晔君傻了一瞬,转而笑得前仰后合:“谈过吗?弹棉花吧!”
  阮荣玲也开心地笑了。
  徐克成后来对阮荣玲说,黄晔君当时虽然一笑还了自己的清白,但他是不是对黄晔君有过“非分之想”呢?恐怕还不好“一言以蔽之”哩。反正,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和她连手都没有拉过!你信吗?”
  阮荣玲靠在了徐克成的怀里,点点头。这个,她绝对信。
  在今天的小青年看来,那俩真是……
  那是自比天堂的年代,那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位西方哲人说过吧:伊甸园里是两个傻傻的白痴,阳光下没有故事。
  “有情人终成眷属。”徐克成和阮荣玲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一忽五十年过去,两位医学大家、高知伉俪,恩恩爱爱,相濡以沫;他俩小心呵护与倾情创造的人生与事业的美丽,如一幅灰宏的画卷,让每一个注目者流睇不转,内中兴叹。


3 激情燃烧的岁月


  是爱情的力量呢还是因为对童年的救星杜阿姨的怀想,徐克成喜欢上了医学。学院竺如院长夫妇俩是本院学术泰斗,徐克成的老师孟宪镛和他的夫人教授杨锦媛,更是徐克成崇拜的偶像。后来的中国高考,将医学列为“理工”类,徐克成觉得不一定对。在他看来,医、文同源,特别是中医学,阴阳五行辩证,纯粹是人文哲学的要义嘛。
  正当徐克成像追求阮荣玲一样对医学倾情有加的时候,一股打倒学术权威、批判专家治校的“红色风暴”不期而至——“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对这场人间浩劫虽然早有权威定论,但莫名其妙地总是羞羞答答视为“禁区”,以至将中国当代精英与普罗大众撕裂为“西派”、“东派”般的两大类群。我们总在指责日本对“二战”不知“忏悔”、“修改历史教课书歪曲历史”。在徐克成看来,这是东方政治的卑鄙丑陋之处:死不忏悔认错、掩藏历史真相、丧失良知的自欺欺人……走着瞧吧,迟早有一天会堕落为千古罪人。
  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在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当医生的徐克成走进自己的医生办公室,里面人声吵杂。一位比徐克成年龄稍大的医生一把拉住徐克成,急冲冲地说:“你来得正好,就看看你的态度了!”
  原来,台子上铺着他们已写好的一张大字报。标题是:“孟宪镛 ——资产阶级学术权威”。
  徐克成看着吃惊不小:他们在写孟老师!
  前面写到过,孟宪镛和他的夫人杨锦媛在徐克成的心目中是一对无可挑剔的完人。徐克成经常看到他俩在“中华内科杂志”上发表论文。他俩1953年从中山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到上海第二军医大学当医师和教师。因为他们全家的其余成员,不是在美国,就是在香港,“海外关系”复杂,便被认为“危险”分子,1958年从军队“下放”来了南通医学院,听说是“监控使用”哩。
  徐克成从没觉得孟老师俩口是“坏人”。他反复研读过医学杂志上的论文,包括孟老师的论文,自己也写了几篇论文,像童朦时期写“参观洋口闸”,希望孟老师能像张祥凤老师那样垂青自己。一天晚上,徐克成鼓起天大的勇气,敲响了孟老师家的家门。进了门,惶惶地不敢坐下。孟、杨老师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的学生,满脸是笑,问徐克成有什么事?徐克成从书包里掏出一叠文稿。孟老师问:“你写的吗?”“是。”徐克成嗫嚅着回答。“你几年级?”“三年级。”孟老师的眼睛顿时发亮了,兴奋地拉徐克成在他的身边坐下,问:“有人帮助你吗?”“我就是来请老师您帮助的。”徐克成实话实说。
  “好,徐克成,”徐克成离开时,孟宪镛老师一直把他送到户外的林荫道上,叮嘱他,“年轻人的思考能力就是生命活力。不会思考的生命,脑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
  一周之后,徐克成如约再到孟老师的家。孟、杨两位老师一起围着徐克成,亲热得不得了。孟老师将文稿还给徐克成。徐克成记得共3篇,每篇上都有用红笔改的一道道文字,其中一篇几乎是重写,只乘下一小块徐克成写的文字,象孤岛一样。徐克成很有点惭愧,尴尬的笑着。杨老师说:“不要紧,以后会写好的。”孟老师给徐克成出了几个题目,要求徐克成多读些文献,特别注意要写些“综述”,那是自己悟出的独到见解。
  两年后,徐克成毕业了,分配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内科当住院医师,孟宪镛老师是主治医师。他让徐克成不离左右,要将徐克成培养成消化内科的顶尖人物。他要求徐克成将十几年来的中华内科杂志通读一遍,再把一些内科重大疾病和症候都写出“综述”。孟宪镛对徐克成结结实实地说,这些都是别人的心血和成果,“谁能取其精华,谁就能成为这门学问的‘集大成者’!”
  ……万籁无声之中,一个细细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孟宪镛的得意门生啊,可要站稳立场呀!”
  徐克成脸上发热了。他当然知道,这话是冲着他讲的,刀锋凛冽,寒光凌人。
  大字报已写好了,内容是对孟宪镛老师的“口诛笔伐”,说他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业务挂帅”、“成名成家”、“用业务笼络年轻医生……”最后的一条“罪状”,明显是冲徐克成来的。
  后面是密密麻麻的签名。
  带头的那位医生将毛笔递给徐克成,让徐克成签名——抑或是“画押”吧。
  徐克成不假思索——也可能来不及思索——其实这是一个没有思索、不需思索、更不准思索的年代——屏着呼吸缭草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徐克成。
  那会儿他在怎么想呢?他将自己的名字草草小小地藏在一个仅及容身的小旮旯里,不全神贯注还真辩不出来哩——是怕自己的恩师孟老夫子看见了伤心吗?
  这个轻率也沉重的签名,成了徐克成一个病灶般的心结,只要一提起那个年月那段往事,他就会隐隐地心口疼,一种深深地自责让他情不能已:就像将一个人扔进井里,都在往里面扔石头,徐克成只胁从往里投了一粒小小的石头蛋,那个人的生死虽然与这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头蛋毫无关系,可是,他不能原谅自己:我与他们一起行凶,我们都是罪人……
  当然,他如果不扔下那一粒石头蛋,他可能会被扔下井去……一个没有了理性的疯狂岁月,一个以“牺牲”为快乐的着了邪的类群,是很让人伤心的。
  
  这张大字报很快贴到医院专门开辟的“大字报拦”上了。就这一晚上,那里已贴满了大字报,主要是“揭露”医院各科室的科主任、学术权威,大多数直呼其名。
  晚上10点多,徐克成来到大字报拦前。这里已经人头躜动。徐克成突然见到孟宪镛老师竟然正在看他们签名的那张大字报。孟老师转过头来,与徐克成的目光对上了。徐克成心头一紧,小偷一般,马上扭过头,隐到了人群中。他那会儿心跳加快,面孔发热,猜想孟老师一定看到了他的签名了。他,第一次尝到了“做贼心虚”滋味。
  第二天上午,党委书记将徐克成叫到他的办公室。书记是一位工农出生的干部,口粗,很会“骂人”,下面干部都怕他。他让徐克成坐下,说:“你知道这场运动的目的是什么吗?”他将一份《人民日报》放到徐克成的面前,上里有一篇社论,徐克成看到文内他已用红笔画了一道道重重的红线,标出了“重点”,主要是讲“革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命”。
  书记“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党培养的年轻知识分子,根深苗正,一定要听党的话,跟党走啊。”最后拍拍徐克成的肩,“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红海洋天翻地覆。徐克成正值满腔激情、蓬勃向上的青春年华,犹如一位西方思想家说的吧,“三十岁前不信仰社会主义,那是没有良心。”“世界上还有四分之三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解放全人类”的“伟大”口号,让血气方刚的徐克成热血澎湃,两股战战,真以为自己是“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战士”,为了全人类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和“真理”,赴汤蹈火,义无返顾。
  随着“革命”的深入,特别是他的公社领导的父亲、许多出生入死从战争硝烟中走过来“革命叔叔”、“革命阿姨”,一夜之间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fan革命”,让阅读面太广、喜欢思考的徐克成不理解了;当年同学们的“东”、“西”两派虽然互为沟壑,但温文雅尔,不乏“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君子态。可这会儿,革命造反派们都宣称自己是“毛泽东思想”的捍卫者,却像当今伊斯兰教的“什叶派”和“逊尼派”,势若水火,不共戴天,“文攻武斗”,血流满地……
  徐克成的“革命热情”一下子低落下来。一个个“最高最新指示”宣传“不过夜”的群众集会,他像行尸走肉般地地乌合其中,但回到家里,他和他的爱人阮荣玲在一起,反反复复地翻看那些翻破了的中华内科杂志,有些篇章他俩都可以背下来了。
  1968年下半年,医院向农村派医疗队。徐克成率先报了名,并担任了队长。他厌倦了学院里“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想着在实践中多增加些知识积累。他带着这只15人的队伍,来到了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住在农民的家里,白天和农民一起,锄草、割稻、挑粪,吃 “忆苦饭”;晚上,为农民们看病。
  徐克成开办了一个“乡村医生”训练班。全公社有18个大队,每个大队选出一名高中文化程度的青年,每天下午集中到公社礼堂,由徐克成和一位外科同事方医生讲课。从人体解剖、生理讲起,再讲到诊断、疾病和治疗。
  
  徐克成向笔者谈起那段时光,倒不乏怀念之情,这个农民的儿子,对农村的感情是骨子里的亲热。他说那是他“十分快乐十分惬意且有成就感的日子”。几年没有书读的农村青年,参加训练班的积极性特别高;徐克成们几年没有学生教了,“好为人师”的年轻学院派们大显身手,教学热情也是高涨得很的。徐克成与伙伴们带领学生,一副听诊器,一个药箱,挨家挨户,访病治病。说也奇怪,几个月的巡回,小至伤风感冒胃肠炎,大致各种癌症、心脏疾患,看到了几乎所有的常见病。别小看这一群小青年花拳绣腿啊,他们不仅用西药,而且用草药,中西结合,几分钱几角钱,就能看许多大病哩。
  那是“实践出真知”的年代,不长的时间,让徐克成受益匪浅。
  徐克成有点气不顺但没有吐出来的是,我们虽然倾举国之力在支持“亚非拉人民反帝反修斗争”,要“解放全人类,世界一片红”,可自己的农民却在温饱线上痛苦的挣扎,严重的缺医少药。徐克成的医疗小队像“救世主”似地,被农民们奉为从天而降的神仙菩萨。
  徐克成和同伴们找了两间房,开起了诊室哩。其中一间作为“手术室”,一间用作门诊,里面放了一张床,白天作为诊台,晚上是徐克成和那位外科同事方医生的寝床。他们带领“毕业”的乡村“赤脚医生”普查了全公社3万多人的慢性病,发现230多人患有疝气,100多人有大隐静脉曲张。这些人一个个全部被请来“诊室”。外科方医生主刀,徐克成队长当助手。他俩在一个多月内,就将这些病人的疝气、静脉曲张几乎全部“清除”了。
  马克思主义的来源之一“乌托邦”“空想”思想,是天真善良的理想主义。那年头的徐克成,可谓虔诚十足的信徒。他按照“伟大领袖”的“谆谆教导”,“一不怕死二不怕苦”、“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只工蚁似地兢兢业业地忙碌着,无私地“奉献”着他的青春、他的才华,乃至他的生命。
  一天上午,疹室来了一个患乙型脑炎的病人,高热42摄氏度,已经意识模糊。徐克成马上为他体检。这病人突然抽筋,心跳呼吸停止了。徐克成没有半点犹豫,将身子扑到病人身上,口对着口给他进行人工呼吸,同时胸外心脏按摩。几分钟后,病人心跳呼吸恢复,同伴们都惊呆了。
  徐克成过后其实也有点紧张:因为乙型脑炎是急性传染病啊。他将这个事告诉了他的妈妈,妈妈倒笑了,说:“好孩子,你将来一定会有好报的。”这个病人后来完全康复,从家里拿了许多农村土特产来感谢徐克成。
  妈妈远没有徐克成的“政治觉悟”高。妈妈是个宿命论者,相信“好人会有好报”。
  在举国疯狂的红海洋里,徐克成有如一粒没头没脑的浮游生物,信风逐浪,飘忽茫然。直到有一天,一个突发事件,有如晴天霹雳,将他从沉沉大头梦中惊醒过来。
  

4 与狼共舞的时代


  徐克成和他的医疗队从农村回到学院附属医院后的一个下午,他跟往常一样巡视病房。他身后匆匆跑来一位年轻护士,对他说:“徐医生,您母亲来了,在宿舍等您!”
  返回医院宿舍的路上,徐克成隐隐有些不安。
  当看到母亲时,徐克成惊呆了:才几个月不见,母亲面容憔悴,双手捂着右上腹。徐克成伸手摸母亲的腹部,手抖了起来。那一刻,徐克成的心碎了——一个大肿块将母亲右上腹顶得老高。
  作为一名医生,尽管心里有十万个不情愿,理性还是马上告诉了徐克成,这是晚期肝癌!
  ——癌症是一种慢性病,可以从防卫和改造两个方面进行预防和治疗。长期带瘤生存是完全可行的。目前对癌症治疗的认识,已从不惜代价企图“彻底”杀死癌细胞,转变为目的在于有效调控疾病过程,或基本控制疾病发展;从与癌症“对抗到底”转变为同肿瘤“和平共处”。
  ——哪怕是放在当今新世纪,晚期肝癌在国际上都是不治之症,更莫说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医疗水平尚待改善和提高的中国。
  ——这是对肝癌已有百战经历、“料敌如神”的徐克成,在本书采写时,和笔者交流的看法。
  但在当时,徐克成可以说犹如五雷轰顶、天昏地暗、痛不欲生……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医生,是乡亲们交口称赞的有本事、有水平、响当当的医生……可是,徐克成救不了自己的母亲……但他不想放弃。他费尽周折,请来了上海几位专家为母亲会诊。他的种种努力都成了徒劳。三个月后,徐克成的未满六十岁的母亲走了……母亲一生向善,心地慈悲,还来不及享受晚年生活,留下还未成年的幼弟、妹妹,是在他的眼前、拉着他的手……万分不甘地痛苦的离去的……
  送走了母亲,徐克成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谈笑风生、妙语连珠的年轻医生、助教,变得落落寡合、沉默罕言了。最先发现变化的当然是阮荣玲:他,额头上猛然间怎么长出了细细的皱纹呃!
  那年头正批判“白专”道路,徐克成却认准了这条“道路”。没日没夜,徐克成除了应付手头上的工作,一门心事蹲在对肝病、肝癌、消化疾病解析的灰色王国里。
  “你完全换了一个人,”阮荣玲说,“变化很大。”
  “老了么?”徐克成自我解嘲地笑笑,却像哭一样的难看。
  “不。”阮荣玲说,“是变得稳重了,成熟了,老练了。”
  “是该变了。”徐克成叹口气,“古人说‘三十而立’。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没有长出直立站起来的脚后跟,情何以堪……”
  不声不响地,徐克成开始了对肝癌——癌病学的重点冲剌。
  他不放过每一个学习进修的机会。
  1971年,徐克成来到上海医科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消化科进修。中山医院消化科是全国著名专科,老主任林兆耆教授是中国消化学和肝病学创始人哩。进入中山医院后,徐克成师从肝病专家朱无难、刘厚钰和中西医结合消化病专家李其松。来到这些顶级人物身边,徐克成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浮浅不文。
  那时的中山医院病房大楼4楼东侧是消化病房,西侧是肝癌病房,后者是后来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的著名肝癌专家汤钊猷所创立。汤老师和李其松老师是夫妻,徐克成自然有机会去肝癌病房学习。那段不长的时光,为徐克成攀登消化病领域的极峰,垫下了厚重的基石。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在向纵深发展,一会儿“将刘、邓开除出党”,一会儿“打五一六”、“清理阶级队伍”,一会儿“九大”、“九一三”,一会儿“批林批孔批宋江”,一会儿“反击右倾翻案风”……这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崇魔”时代,可谓群魔乱舞、百舸争流,后来都说那是林彪、“四人帮”几个魔头在折腾捣鬼,在破坏干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到是底谁在幕后操纵“破坏”,徐克成心里清楚,人上者心里清楚,当事人心里都清楚,但谁都在装糊涂,不会说出这个清楚。是我们今天这个“很生气”、吼着嗓门在说“不”的世界最大经济体,颇为汗羞的软肋吧。
  徐克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医学书。少不更事时受张祥凤那位“老右派”老师的“蛊惑”,他有过不大不小的“文人梦”。而立之年,有感于母亲的病苦,他一门心事地做起了“专家梦”——他给自己的人生座标是:要跻身于消化界群伦之间,即便不能出类拔萃、叱咤风云,起码要有所建树,像像林兆耆、朱无难、刘厚钰、汤钊猷、李其松、孟宪镛等等老师一样,自成一家,小领风骚。
  他利用在农村“普查”的资料写了论文,将这些近年来的读书卡片和各文献,写出了几篇自我感觉不是泛泛之论的“综述”,他并不想出手去在杂志上发表——在眼目已高的徐克成看来,那些冠以“工农兵”出版的“医学杂志”,太业余太水了,到那里去发表,他们还不一定能看得懂哩!
  抽屉里的文稿有些份量了。徐克成悄悄地找到孟宪镛老师,斗胆说我们自己能不能办一个杂志?譬如像五、六十年代本学院的——让徐克成和黄晔君大出过风头的“院刊”?——文革开始后那个院刊当“反动学术阵地”砍掉了,能不能恢复出版呢?即使是“传单式”的,当“内部参考资料”也好啊!
  孟老夫子猛地瞪大了眼球:“徐克成,你就不怕犯政治错误吗?”
  徐克成早就胸有成竹了,说:“孟老师,我们来个政治加业务嘛。政治上多用毛主席语录挂帅,用醒目点,保证不偏大方向就行!”
  孟宪镛权衡再三,特别是认真阅读了徐克成的几篇论文,不觉叩案兴叹,以为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不能见诸于铅字,不能走时医学同仁的视野,实在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在他的鼎力支持下,南通医学院内部刊物《医疗教学参考资料》正式“出版”。
  这本“大参考”似的平面读物,眉头报尾穿插了大量的 “最高最新指示”,且用黑体字显要凸出,可见作文者用心之良苦。就这份内部刊物,很快风靡全国,免费赠送到全国数百家医院。
  徐克成后来谈起这件事,感慨万千:“说的是文化革命,其实是在革文化的命。在那个魔鬼当道、文化干枯的当时,一本小小的内刊,却像及时甘霖啊。”
  过了些时间,孟宪镛和徐克成合编了一本“白皮”书:《皮质激素在治疗和诊断上应用》,20来万字,虽然书内还是不得不充填了大量牵强附会的黑字体“语录”,但业内行家读起来,会越过那些莫名其妙的黑段子,丝毫不会影响他们对知识的理解和共鸣。
  后来,“文革”中停了的江苏出版社恢复后,派人来到南通医学院,说要找书出版,问孟宪镛和徐克成愿不愿意将《皮质激素在治疗和诊断上应用》放到出版社出版,但不能署名,只能用医院的名称。在那个批倒、斗臭了“三名”“三高”的时代,谁还敢、也不会想在书上署自己的大名啊。
  这本书很快就出版了。这是江苏省在文革后出版的第一本科技书,在全国,可能在当时也是屈指可数的了。
  徐克成有用不完的精力。那一年下乡,他的潜意识是想多一些临床实践的经验。人和人的需求、品位不一样,感觉、审美也就不一样。那次下乡对徐克成来说,有如孙悟空进了一次太上老君的丹炉,说受罪也真是受罪,说受益也确实大受裨益了。
  徐克成既然私下里有问鼎消化病学问的雄心勃勃,那就首先必须具备一双阅读天下本科知识学问的慧眼。他的俄文与老毛子基本没有差别了,可他发现医学文献中,英文远比俄文多得多。
  他开始自学英文。世界文化也是触类旁通的。由于他的俄文基础好,学起英文来也就轻车驾熟,快得让阮荣玲“刮目相看”。才几个月,半年都不到吧,就能轻松地阅读英文医学文献了。
  “你呀,”妻子由衷地赞赏自己的丈夫,“真是有点鬼天才!”
  “是鬼才还是天才?”
  “天才天才超天才,好么?”妻子笑得咯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