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老程的生日。他请我晚上过去吃生日面。面条擀得很好，又长又筋道，羊肉臊子，非常鲜美。我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说，这差不多有两米长！弟妹的面条做得真不赖，要是开面馆的话，管保能红火起来。
老程笑着说：“这还算长？据说情缘饭店能做出十米长的面条，所以如今有钱有势的人过生日，都在那儿订饭。人们认为，生日面越长，过生日的人阳寿就越长。这一带民间流传着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多病体弱的老人过八十岁生日，晚辈孝敬，给他做了一大碗寿面。这碗寿面只有一根面条，老人很高兴，吃得津津有味。从此身上的病渐渐消失，一天天健壮起来，活了一百二十岁！”
淑贞笑着说：“我下次给你做一碗只有一根面条的寿面，让你活上一百五十岁！”
老程说：“得了，我可不想活那么大。那么老，同代的人都没了，有啥意思？再说，亲人都走了，谁白眼你哩？”
淑贞说：我陪着你活到一百五十岁，那时大概到了共产主义了！“
老程嘻嘻地笑了几声，说：“只有天堂才是共产主义哩！”
我说：“老程，你接着讲讲李万禄那天晚上如何过生日吧。”
老程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李万禄的那个生日宴会自然是在情缘酒店举办的。那是他五十五岁生日。他订了亲缘酒店整个二楼餐厅，实际只用了三张餐桌。除了家人，请来祝寿的都是有头有脸的煤老板。他们吵吵闹闹地进了餐厅，嘻嘻哈哈地入了座，放肆大声说笑。突然有人向门旁站着的那个身穿红色旗袍的服务员大声喊：“小姐，快把电灯全关掉！”那服务员听了，愣着不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晚上了，为何让关灯？嗡嗡的吵闹声突然中断，大家循声望去，寻找说话的是何人。原来说这话的人叫胡富，外号叫胡闹。这胡闹年近五十，相貌不扬，豆豆眼，窄脑门，塌鼻梁，满嘴焦黄而参差不齐的牙齿；穿一身灰色西装，敞着怀，蓝色领带儿歪歪扭扭地挂在粗脖子上，像条狗链子。此人世代都是文盲瞎棒，不务正业，穷得叮当响。据他说，他的曾祖父的曾祖父曾经也阔过，在县衙门里当过侩子手。他本人因盗窃电缆，蹲了五年大牢，出狱后正赶上经济改革，和几个狱友承包了两个小煤窑，发了大财。大家一看大声说话的是胡闹，便知道他在搞恶作剧，但不知道他在搞啥鬼，一时都愣着不说话，餐厅静得像墓地。这胡闹站起来，把嘴里的半截纸烟吐在地上，咧着嘴巴大笑，像摸西瓜似的用一只手飞快地摸了摸自己的秃瓢儿，然后又挤眉弄眼地拍了拍头顶。大家一看，恍然大悟，顿时发出哄堂大笑，同时像猴子学人似的，将手伸向自己的秃瓢儿。
听到这里，我和淑贞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淑贞笑出了眼泪，不住地用手背去擦。
老程自己也笑得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中国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政府，号召男人割辫子，割掉了辫子的男人，留起了光头，后来人们渐渐留起了分头。近年来，在人群里又稀稀拉拉地出现了秃瓢儿。晓尘先生，你说说，哪类人脖子上顶着秃瓢儿？
我说，不知道，我没有观察过。
他笑着说，大体上有三类人，一类是暴发户，一类是黑社会坏蛋，一类是文艺界三流演员。他们脖子上顶着秃瓢儿，自以为与群不同，并为此而自豪。
我想了想，他你说得有几分对，于是说：“我佩服你的观察力。”
淑贞说：“你还佩服他呢！他的肚子里尽装那些垃圾。”
老程说：“这叫洞察社会，了解人性。我们言归正传。”
李万禄自然坐在第一桌的首位，身穿黑西装，系着红领带儿，胡子刮得光溜溜的，显得十分精神。刁进财和春花分坐在他左右。春花说：“今儿是我父亲的千秋，请各位来吃顿便饭。感谢大家的光临，请大家吃好喝好……”春花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见人们满脸狐疑，彼此交头接耳，以为自己说了错话，停了下来。突然有人大声说：“今儿不是李县长的生日吗？咋扯到他的铅球上啦，我也听说他爱扔铅球这玩意儿。这和他生日有啥关系？大家不明白啥意思。请李小姐给大家解释一下。”这说话的人姓邱名明，年近六十，他家宗三代都是神汉，外号叫邱大神儿。因为念过几天私塾，曾当过生产队的记工员。此人细高个，水蛇腰，三角眼，薄嘴唇，能说会道，承包了两个小煤窑，也发了大财。
春花听了，明白了大家交头接耳的原委，哭笑不得，在心里骂道：“这帮暴发户，真他妈的是些无知的各跑！”她红着脸解释道：“千秋是个尊敬的词儿，千是一千元两千元的千，秋是秋天的秋，用来称呼人的寿辰，也就是指生日。”
大家听了七嘴八舌地笑着说：“生日就是生日，说球啥千秋？谁能懂？”
你可别小看这些暴发户，说不定他们家里的藏书比大学教授的还多呢。他们都有书房，里面摆着精致的红木书橱，书橱里尽是大部头精装书籍。然而，这些书从来没有人翻阅，一年四季懒洋洋地躺在那儿睡觉做梦，消耗精神儿。它们的主人在精神上却穷得叮当响，难怪他们不懂千秋的意思。
这生日宴会餐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山珍海味、烧烤炒煮的食物，可是对于这些腰缠万贯的煤老板来说，都是吃腻了看烦了的东西。
李万禄非常兴奋，再三给大家敬酒，让大家吃好喝好，他说：“这些鱼虾肉食大家并不稀罕，我只是趁此机会把大家请来，聚一聚，和大家说说话，狠抓一下安全生产，迎接下周上面的检查团。”
胡闹闭起眼睛，嘴里嚼着一块鱼头，含糊不清地说：“上面三天一帮，两天一伙地下来检查，每次都不是绕上一圈，吃上几顿饭，拿上些钱溜掉了吗？怕他们个球！”
刁进财说：“不是怕他们。我们怕他们做啥?人家下来检查，是对我们的促进，我们应当欢迎。借此机会狠抓一下安全生产，有啥不好？”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赞同说：“刁老板说得对！”
胡闹不服气地问刁进财道：“你是咋打算的，说说看，让我们也学一学。”
刁进财把如何抓井下安全设施，如何健全安全组织，如何制定安全制度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大家听了都点头竖大拇指，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表示趁着检查团来的东风，狠狠地抓一抓安全生产。
李万禄听了，乐得合不上嘴巴，亲自给每个煤老板斟了酒，端起酒杯，豪爽地说：“在座的各位老板都是我们富县的财神爷，去年各位交纳税的总额占全县税收总额将近百分之六十，今年会更多。各位对国家贡献很大，当然有理由感到光荣，觉得自豪。我代表县委向大家表示感谢！”说着，他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大家噼里啪啦地拍起了巴掌。
李万禄接着说：“我提议大家举起酒杯，为我们搞好安全生产干杯！”
“干杯！”大家发疯般地叫喊着，一齐端起酒杯，只听得像老牛饮水似的，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
酒过数巡，大家开始划拳行令，吵闹声，叫喊声，喝酒的咂嘴声，嚼饭菜的磨牙声，叽里呱啦的说笑声混杂成一种怪诞的声响，一直折腾到深夜。
最后上桌的是一大盆儿褐色的汤，散发着怪怪的气味儿。酒店经理介绍说：“这个汤名叫三巴汤，味道鲜美，营养奇特，健胃健脾健肝健肾，滋阴补阳，实属汤中之王！这是我们饭店派人到南方学来的，今儿初次推出上桌儿。请大家尝尝。”
胡闹瞪起豆子眼，瞅着汤问：“这三巴汤是用啥做的，还得到他妈的南方去向南蛮子学？这不是给我们富县人丢脸吗？”
那经理陪笑说：“材料很简单，可是各种佐料下不好，煮的时间不恰当，就做不出那个味道来。这需要科学上的优选法。咱们不懂，就得跟人家学。打个比方，我们能用莜面做出许多种好吃的东西，比如，薄如麻纸、小如鼠耳的莜面窝窝，那南方人就做不出来。同样道理给我们三巴汤的材料，我们也做不出人家做的那种奇特的味道。”
大家忙问：“这汤到底用些啥材料？他妈的这么神儿！”
那经理说：“都是驴身上的东西：嘴巴、尾巴和几巴！”
大家听了，人人惊异，个个张嘴瞪眼，突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接着争先恐后地把小勺子伸进汤盆儿里，吵吵闹闹地抢着喝了起来。
喝完三巴汤，大家心满意足地告别了。每个人和李万禄握手告别时，都不约而同地塞给他一个红包，说是孝敬他的生日礼物。
李万禄和季小妹回到家，拆开红包，里面都是崭新的百元票子！
季小妹惊喜得几乎发了疯，惊叫道：“啊哟我的妈呀！这么多钱！”
李万禄得意得眉开眼笑，一面喝茶抽烟，一面对季小妹说：“你数数，看有多少钱？”
季小妹好像在做一个发财的美梦，数了又数，点了又点，一直弄到黎明时分，才算数完。她梦呓般地推了推歪在沙发上打呼噜的李万禄，报告说：“一共八十八万块！”
李万禄正在做梦：
好像是傍晚时分，太阳像贫血病人的脸，苍白惨淡，在西山顶上晃动。他和季小妹一起顺着一条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小道来到一片陌生的榆树林前，每课树的枝头上挂满了百元票子，树下都有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堆儿，每个土堆上坐着一个留着光头的人，咋看起来，好像是本县的那些煤老板，可是仔细看去，却又不是。他们都闭着眼睛打盹儿。李万禄走上前去，伸出手去捅一捅其中的一个，那人慢慢地睁开眼睛，怒目圆睁，骂道：“爷爷正睡觉做一个发财的好梦，你这个灰各跑把爷爷弄醒了，搅了爷爷的美梦。你活得不耐烦了吗？”说着，跳了起来，举起拳头就要揍他。
李万禄陪着笑脸说：“请息怒！请息怒！请问这是啥地方？”
那人重新坐下，气呼呼地说：“你看是啥地方就是啥地方，问爷爷做啥？”
“我不知道，才问你。”
“我且问你，你是哪来的各跑？”
“我名叫李万禄，是富县的副县长。你呢？”
“我告诉你，你也不知道。所以我省些口舌。你立即从爷爷的眼前滚开，不然的话，别怪爷爷不客气。”他说完，又闭起了眼睛。
李万禄连连后退，赶忙说：“息怒！息怒！我滚我滚！”他拉起季小妹的手，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刮来一股大风，把树上的钱稀里哗啦地吹了一地，树下的那些打盹儿的人像皮球似的，都跳了起来，疯狂地抢钱！他们都把抢到的钱堆在自己坐的土堆儿上，然后躺在上面睡去了。突然，一声巨响，那些土堆儿几乎是同时都裂开了大口子，像巨大的怪兽嘴巴，瞬间把上面躺着的人都吞没了！那些钱随即变幻成白色的冥钞，随风飘散得无踪影……李万禄惊得目瞪口呆。季小妹用力推着他说：“快走！快走！”
李万禄忽地坐起来，睡意朦胧地说：“好好！我们走，我们走！”
季小妹笑着说：“你在做啥梦？”
李万禄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说：“我睡了一大觉。你还没数完？”
季小妹说：“数完了，刚数完。”
“一共多少钱？”
“可好八十八万块。”
“共八十八万！好好！八八发发，好好！吉利吉利！”李万禄嘴里说着，心里一直在嘀咕那个奇怪的梦。
讲到这里，老程说“如今赃官们学得很鬼头，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如满月、生日、红白喜事等，设宴请人，收礼受贿。而那些惟利是图的商人和别有用心的小人对赃官的意图心领神会，赴宴送礼行贿。通过这种方式行贿受贿已成为一种气候，像我们这一带春天的大黄风，无法改变，并且显出了越来越厉害的势头。”
淑贞说：“我不明白，他们要那么多钱干啥？”
老程笑着说：“干啥？干啥不好？钱是个好东西，能换来你喜欢吃的穿的用的看的玩的好东西，能买到美女、小车、别墅，还能买到官做，在人前耀武扬威，享受荣华富贵，过上神仙般的生活，因此自古以来就有赃官。我如果是个官儿的话，我也许向他们那样拼命地贪污受贿。晓尘先生，你说为啥？”
我说：“你不是说钱是个好东西吗？”
老程说：“这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我就是一个部门的皇帝，我的话就是圣旨，一句等于一万句，说了就算，想咋就咋，没人敢违抗。如果有法律约束，有人监督我，我即使有贼心，也没有贼胆！”
他接着讲，闲言少叙，我说说李万禄迎接这次检查团。
李万禄在上面检查团到来之前，紧锣密鼓地做了充分的迎接准备。季小妹帮了大忙，准备了五个原装美女做三陪。
原先说，检查团一共五人，可那天却来了六个红光满面的男人。李万禄对季小妹说：“你看咋办？能不能再找一个？”
季小妹说：“这不像拿钱上街买山药蛋，要多少有多少。你要的那种美女实在不好找。我给你弄了五个，算你有造化。你今儿晚上就要用，时间这么紧迫，除非我是个孙悟空，拔根毛一吹，就给你变一个！”
李万禄咬了咬牙，说：“你顶一个咋样？”
季小妹红着脸说：“我又不是你要的那种，让我滥竽充数？”
“不是就不是吧。总比缺一个强，再说，你的模样俊美，肌肤细腻，可以说冰清玉洁。你那个地方也刚……”
“你胡嚼啥呀？亏你还是县长哩，半点成色也没有！”
“你到底干不干？”
“你舍得吗？”
“舍不得，又有啥办法呢？只好委曲求全。”
“你给我多少钱？”
“比她们多一倍！”
李万禄陪同安全检查团到下面转悠了三天。全县煤窑安全工作受到了检查团的好评，特别表扬了刁进财的安全措施。检查团走了第二天，省报，省电台，省电视台都报道这个消息，号召全省煤老婆学习富县安全第一的理念，特别向刁进财学习。
李万禄感到很得意，心想：“看来真是事在人为！”暂时打消了带着季小妹隐退的想法，继续向上爬一级的想法又从心底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