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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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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问老程:“刁大宝是啥时候死的?”
老程想了想,摇摇头说:“记不得了,大概是夏季的一天黎明时分咽的气。”
传说,那天夜里,李万禄在娱乐一条街鬼混了大半夜。
这条街原来叫窑街,与窑姐同音,不好听,开放改革以来,全镇的娱乐厅,发廊,脚疗,桑拿,按摩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因此人们叫它娱乐一条街。
李万禄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见家人都已熟睡,悄悄地进了自己的卧室,抹黑儿和衣躺下,随手拉过一条薄被子盖在身上,不一会儿进入梦乡。他恍惚听见“嘭嘭”的敲门声,正要起身开门,看见刁大宝像往常那样,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走到他面前。
李万禄疑惑地问:“我从里闩了门,你咋进来的?”
刁大宝含笑说:“我从门缝儿进来的。”
“你尽开玩笑。你又不是鬼,咋能从门缝儿进来?”
“我开球个啥玩笑?我是鬼!咱们俩好了一场,合作了一回,在富县热闹了几年。闹了一场人生游戏。没有不散的游戏。我这就要走了,去做鬼去了,我们俩玩的这场戏就要了散了。我不来和你告别,哪还算球啥朋友?”
“别开玩笑了!好好的,说啥不吉利的话!你老刁壮得像头公牛,咋能成了鬼?是不是?我们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只相信马恩列斯,哪有球啥鬼哩?”
“快别卖弄你那套鬼话了!”
“咋是鬼话?”
“咋不是鬼话?你所信的那几个洋鬼子早就成了阴间的鬼,你信他们不是信鬼吗?”
“只有他们才能救中国。”
“呸!”刁大宝啐了一口,仰首“哈哈”大笑,笑了老半天,笑声像夜猫子叫,身子像风中的纸人瑟瑟颤抖。
“你这是笑球啥,啊?”李万禄一脸惊异的神色。
刁大宝收敛了笑容,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李万禄,用冷嘲的语气说:“我笑你是个傻球!他们的后代都不信他们,根本不供奉他们。你还喊叫信他们,供奉他们。你们信了他们快百年了,信出球个啥?越信越穷!其实你心里也不信他们,只不过用他们吓唬民众,像农民用草人吓唬麻雀一样。”
“快别瞎搅了!你这些话极其反动,要是五七年反右,你非被打成极右派不可。搁在文革中,你非被枪毙不可。”
“我没有福气赶上反右,我要是赶上的话,我一定是个积极分子。你别忘了,我老刁在文革中大小也是个造反派头头。再说哩,我问你,像那类绝灭人性的运动还会有吗?”
“谁知道呢!?别瞎说了!说正经的吧,你有啥话要对我说?直说!我尽力去办。”
“我只有两件重要事要和你说。”刁大宝用狡黠的目光瞅着李万禄,迟迟不开口。
“这个各跑又在捣啥鬼?”李万禄笑着说:“哪两件?坐下好好说!”
“不坐啦。我得快走。你没听说过,‘阎王让你五更走,不敢留到天亮去。’吗?”刁大宝一本正经地说,“这头一件事是,关于我们俩合伙开矿的事儿,我在阎王殿,任凭水煮油炸,电磨磨,电钻钻,收口如瓶,没有交待。”
“你真够朋友,是条硬汉子!我服了你。那么第二件是啥?
“第二件是进财和春花的婚事,我看,我走了百天后办了吧。他们都二十六七啦,该办啦。”
“是的,该办啦。只是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再说,晚几年办也好,我抓计生和晚婚这一块儿。我的两个女儿,都是晚婚,为我争了不少面子。我光光彩彩地坐在这把交椅上,与他们的晚婚是分不开的。”
“你这人自私得很,为了你的乌纱帽,竟然不顾别人的利益。”
“你咋这么说话呢?”李万禄沉下了脸。
“咋啦?我说得不对吗?”刁大宝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那些官迷,有哪个不是极端自私的?我这几年所以能混过来,还不是靠请客送礼吗?公安局、土地局、矿业局等单位的头头哪个没吃过我的?我经常低三下四的给他们陪笑脸,请客送礼。我送礼花了五六百万了。不然的话,不说别的,就说那次铁矿事故,我也得倒霉。你李县长倒落个清白和自在。我看你改名叫白发财吧。要不是为了进才和春花,我才不给你垫背哩,在阎王面前彻底揭发你狗的。你对春花和进才的婚事的态度,不考虑两个孩子的幸福,也不考虑我的后代,只为你的体面,为你脸上增光彩。你从不考虑我们产业的继承人!”
“你说的有道理,我接受你的批评。”李万禄心里虽然不服,嘴上却承认。
“还有几句话,我要跟你说说。常言道:‘富不过三代。’这话我看有一定的道理。我们现有资产四十个亿,将来还会更多。我俩算第一代,是创业的一代,进财和春花算第二代,是守业的一代,我对他们比较放心。可是他们的孩子呢?我就不敢说了,我很不放心。不放心,也没办法。我得走,这是阎王的命令,我无力违抗。”
李万禄安慰道:“你只管放心走好了,有我呢。”
刁大宝“嘿嘿”冷笑了两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别看你这会儿身板儿硬朗,没啥毛病。说不定哪一天突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我得这病是报应,我认了。不过你别忘记,你对我说过,我俩是一条线儿上的两个蚂蚱。我遭遇到这样的下场,你的下场也好不了多少!”
李万禄听了,惊恐万分,说:“你这是啥意思?你这是成心诅咒我……”
这时,床头的电话铃突然响了,把他从梦中拉回了现实,他一骨碌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抓起电话,问道:“是哪一位?”
电话那头说:“我是进财,我大大走了!”
这个消息开始并没有使李万禄感到吃惊,因为刁大宝得了怪病,卧床不起已经半年多了,近来简直成了一具皮肉腐烂的尸首,只剩下一口奄奄一息的气了,早死一天少受一天罪。他只是淡淡地说:“天一亮,你过来,商量商量看咋办后事。”
放下电话,他正要重新躺下,突然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冷风从敞开的卧室门吹了进来,几分钟前做的那个梦,立即又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头皮发麻,毛骨悚然,脊背上顿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穆凤英的卧室和丈夫的卧室门对门,也敞开着,所以这电话铃声把她惊醒了。
李万禄在外头寻花问柳,保养了好几个二奶。群众说他是风流县长。穆凤英对丈夫的德行很清楚,起初气得要命,见面就吵闹,嚷嚷着寻死觅活。李万禄威胁说,现在兴这个,场面上的人谁没有情人?要是没有,人家会笑话我,我这个副县长咋当?你如果受不了,我们离了算个球啦。穆凤英后来知道别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一样的货色,自己的心里稍微平衡了一些。但仍然耿耿于怀,暗暗地监视着他。
她睁开眼睛,心想:“这三更半夜的来电话,很可能是哪个狐狸精又对他发骚。”于是,她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竖起耳朵偷听。听了半天,只听见丈夫说“……商量商量看咋办……”
穆凤英进了丈夫卧室,发现他在黑暗中歪在床头坐着,随手拉开灯,见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问道:“谁来的电话?”
“进财。老刁走了!”李万禄平静地说。
“这也好。省得活受罪。”穆凤英不以为然地说,
“我正在做梦,来了电话。梦见了老刁。”。
“啊!他和你说啥来着?”
李万禄将梦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穆凤英听了,眼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说:“老刁放心不下,给你托梦哩。也是对你的提醒。我说,还是平平安安过日子吧。钱弄得再多,死也带不走。我看呀。今后你就别参合开矿的事儿了,撤出来好好当你的县长。”
“看你说的!真是妇人之见!你动脑子想想,即使我撤出来,我该负的责任能推卸了吗?”
“为啥推卸不了?”
“这还要问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名义上是老刁开矿,实际上我们合股干,对半分成。我们有君子协议。老刁这个人有胆量,很能干,我佩服。但他做得太过分,只顾发财,忽视井下安全措施,几年来煤矿瓦斯爆炸、铁矿塌方等事故不断发生。那次铁矿塌方事故,成心不及时组织营救,结果三十六个矿工一个也没有活着上来。”
“他得的这种怪病,我看是报应。”
“我倒不信报应这一说法。但故意拖延时间,不组织营救,造成重大的矿难事故,是要负责的呀!遇难矿工家属几次联名写信上告,好在那些信最后都落到了我的手中。此外,还有偷税漏税、行贿也很严重。这个各跑一蹬腿儿走球了,一死百了。可是这些问题不能因为他死了,就不存在。 要是追查起来,你说我能逃脱责任吗?”
“君子协议只是你和老刁之间的,他死了谁能知道?咋能牵连到你呀!”
“你呀,你!真是猪脑子!可是进财是他的儿子,是他的继承人,他知道呀!他又是我们的女婿。”
穆凤英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沉默了良久,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呀!”
李万禄“嗤嗤”地冷笑了两声,说:“你呀,你!幼稚得像个三岁的孩子。他们迟早还得结婚呀。你也不给我生个儿子,春花如果是个男的就好了。”
“亏你是抓计生的县官儿,生男生女是你们男人的事儿,与我有啥相干?”穆凤英辩解道,一股怒火袭来,气得脸红到耳根,“你想要儿子,随便让你哪个狐狸精生去,我认同。”
“你看你?又来这一套把戏了!”李万禄生气地大声说。
“你们俩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嚷什么?”春花被父母的说话声吵了醒来。她穿着乳白色的睡衣,趿拉着拖鞋,一边说,一边打着哈欠,出现在父亲卧室的门口。
春花年方二十六,高挑个子,圆盘脸型,单眼皮,吊眉稍,薄嘴唇,给人一种刁钻孤傲的印象。她自费在新西兰留学五年,学习教育,可是没有拿到任何学位,纯属是那种所谓“垃圾留学生”。
“进财他大大走了。”李万禄淡淡地说。
春花听了,好像听到了什么期盼已久的好消息,眼睛倏地闪烁了一下光亮,宽慰地长出了一口气,说:“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半年算把他儿子折腾得够呛。他再拖着不咽那口气,非把进财拖垮不可。他死了对他本人也好,省得活受罪。”
“可是他在阴间也别想好,说不定阎王爷把他打到十八层地狱去了。”穆凤英说着,眼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李万禄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说:“愚蠢!哪有什么地狱呢?”
“他得的那种怪病全国那么多著名医生都说,没见过。你咋解释?”穆凤英争辩解道。
“那也不能证明有地狱呀?”李万禄红着脸反驳道。
春花笑着说:“看你们俩多无聊?干啥面红耳赤地争论这种永远没有结论的问题?快睡吧!”说完,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
穆凤英也觉得无趣,回自己卧室睡去了。
次日一大早,刁进财来找李万禄,商量他父亲的葬礼。刁进财说:“我父亲辛苦了一辈子,创了大业,可是没有享受几天,就走了。我想把他的葬礼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让人们看看我刁进财横竖是个孝子,对得起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李万禄赞同道:“你想得对头,我赞成。你大大创下这么大的业,你给他办不好后事,叫人笑话。你打算咋办?”
“我想大办。”
“咋个大办法?”
“停灵追悼七七四十九天,再下葬。在这期间,从彩虹山请五十四个和尚,从代王庙请五十四个道士,共一百零八人来做道场,念超度经。请四班吹鼓手,两班戏——一班山西梆子,一班秦腔。我父亲活着的时候,喜欢听这玩意儿。”
“啥木棺材?准备好了好吗?”
“杉木的,邦底都八寸厚。前天就运回来了。”
“墓地建在哪儿?建造的咋样?”
“按照我大大的遗愿,墓地仍在祖坟扩建,占地八十亩八分。墓碑、所有石俑,如石马、石人、石象、以及围栏等都是汉白玉的。估计最多一个月就完工了。”
“你估计,一共得多少钱?”
刁进财偏起脑袋,眨巴着牛蛋眼想了片刻,说:“一共下来,大约得一千五多万。建造墓地用了七百多万,棺材用了二百五十百万。这四十九天的花费得三四百万。”
李万禄一脸自豪而严肃的神情,若有所思地说:“这么大的丧事恐怕是我们富县有史以来第一次,这得好好合计合计,组织得好些,开销管理要严,防止有人钻过空子。”
“您提醒得对!我打算抽出二十个可靠能干的矿工,再聘用二十个年轻妇女,二十个童男童女,一共六十人,分为六个组:守灵组、哭丧组、接待组、内勤组、外勤组和宿食管理组。由春花来做总理。您看咋样?”
李万禄脑袋靠着沙发,眯起眼睛,一面听一面点头,心想:“这小子有心计,比他老子心细。”末了,他突然睁大眼睛,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刁进财,说:“好!很周到。这对春花也是一次锻炼。”说着,大声喊:“春花,你过来一下!”
春花应声从洗漱室出来,一面用手搓着脸颊,一面问道:“有事吗?”
“你坐下!让进才和你说!”李万禄说着,往里挪了挪笨重的身躯。
春花在父亲的身边坐下,笑着说:“有啥命令下吧,我听着!”
刁进财笑了笑,把他的打算说了一遍,问道:“你看咋样?”
春花莞尔一笑说:“我没经见过这类事,我不知道如何做?我听你刁老板的,你说咋干,我就咋干。”
“那么说,你同意了?”
“岂敢不服从刁老板的命令?就怕干不好。”
“你是飘过洋,过过海的人,见识广,一定能办好。”
“我是学教育的,不是学办丧事的。人家外国总统死了,也不这样大办。我们中国富起来的这些人,真是的!有几个钱烧得坐不住,不知道拿来干啥好。”
“好啦。那就这样定了。具体如何操作,你们俩好好商量商量。”李万禄说着,起身进了卫生间。
“走!到我卧室去!”春花起身,拉起刁进财就走。
听到这儿,我说:“像这样不惜金钱大办丧事,我想是空前绝后的。”
老程笑着说:“在我们这一带空前是肯定的,但不会是绝后的。这一带有个办丧事的习俗,谁家死了人,请一个道士念念经,雇一班吹鼓手吹打吹打,亲戚好友带着供馍来吊孝;供馍通常每个半斤面,一共十二个。停灵吊孝期间吃油炸糕,猪肉豆腐烩粉条。少则三天,多则七天,就发引埋葬了。近年来,富起来的那些人办丧事也攀比斗富,你办得大,我要办得更大,不压倒你,我谁不着觉。
我们有个坏风气:攀比摆阔。这东西在那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中叫做斗富,在另一部官迷中叫做斗权。你说说,这种风气的根源是什么?”
我沉吟了老半天,牵强附会地说:“我想,这是人性使然,人们对自己没有的好东西,想拥有,想弄到手,于是产生了谢幕的心理,进而成了嫉妒。攀比摆阔也好,斗富斗权也罢,都源于嫉妒,是妒忌心理的膨胀和实践,折射出人的虚伪渺小的灵魂。”
老程说:“你的看法让我想起当前一句流行的话:一些暴发户穷得只剩下了钱。说白了,就是他们的灵魂是苍白的,精神是空虚的。他们以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昏昏乎乎,不知道天高地厚。或许这些人以前穷疯了,现在有了钱,走到另一个极端——富疯了。他们富疯了,就要斗富。或许这斗富是钱这个怪物在生活中所起的作用造成的。常言道:‘有钱能买鬼推磨。’钱不仅能买到一切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好玩儿的东西,比如,山珍海味、名牌儿衣服、高级汽车、豪华别墅等还能买到美女,也能买到权力,弄到官职。当了官儿,就有了权力,有了权力,就能把买官儿的钱成倍成倍地捞回来。所以呀,中国历代买卖官儿的生意都很红火,因为买官儿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我没有当官的造化,也没有买官的资本,更没有与别人斗富的资格,就知道一个心眼儿种我的菜,图个安安稳稳的日子过。平安一生,正终寿寝,死后把我的骨灰散在这块菜地里,让菜苗苗长得更喜人。”
老程说到这里,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环视着他那块在阳光下乏着金绿色光芒的菜地,眼里闪烁着喜悦而梦幻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