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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埋伏笔紫来煞费苦心 窥独舞善卿又见精灵

紫来一早出了醉春楼,拐过大街往小巷子里走,还不忘时刻回头张望,确信无人跟踪。经过昨天,她又长了见识,袁妈妈真是个精怪,居然能从善卿的脸色就猜出个八九……要注意细节啊,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满盘皆输。因为贸贸然的一个错步,她已经浪费了一个棋子,剩下的这个,再不能出什么纰漏。
巷子里,尽头是个首饰店,紫来在里头装模作样地挑了挑首饰,眼睛却不停歇地左瞅右望。清早没什么生意,她也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人,这才又从店子里出来,几转几转,抄进一条很窄的岔道,又是几拐,这才进了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一个身着灰布长袍,体型修长的书生拿着一本书,背门而立,脑袋晃动着,似乎在琅琅背诵什么诗文。
“如廉……”紫来轻轻地叫了一声。
书生转过背,文弱清秀的面上微微有些诧异:“紫来,这么早?”
“妈妈要送我到别的教坊去学习,需要很长时间呢……”紫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微笑道:“这个书,要还给你了,不然,等你去参加春闱了,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呢……”
“只是去考春闱,考完了还是得回来啊,房东家已经答应我了,房子给我留着,”如廉问道:“你还要借别的书看么?”
“你还肯借?不担心老虎借猪——有去无回?!”她说着,用手捋开了额前的发,朝他轻轻一笑。
他看着她,眼睛陡然一亮,脸忽地红了,讪讪道:“送书给爱书之人,也是幸事啊。”
“你真是个实在人。”紫来索性,把头发拨开,都挂到了耳朵上,露出了整张脸。既然这张脸在他们眼里都如此惊人,那就让它显示一下能量,在最后的时刻俘获他的心吧。
我就要孤注一掷。
紫来望着如廉,竭尽温柔地笑着。榈月教过她的,男人最不能抵御的,就是美丽和温柔。
如廉看着她,眼光想躲,却仿佛又舍不得挪开,脸越来越红了,他手足无措,最后只能低下头,腼腆道:“紫来,你知道么……你很漂亮……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
“星眸只因君顾盼,红颜初现亦为君……”紫来顿了顿,低声道:“如廉,希望有一天,你能替我挽起这些额前碎发……”话语已经不是暧昧,而是直白,虽然紫来心里带着目的,但此刻她说出来的,却是真心话。
如廉静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你嫌我是个青楼女子吗?”紫来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如果你不来赎我,那么我宁可在醉春楼里洗一辈子衣服……”她一定要告诉他,她是有气节的,她还是纯洁的,即便是出身青楼,她还不曾被玷污,这一点,很重要。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如廉喃喃道。
紫来闻言甜甜一笑道:“那你担心什么?”
如廉赧然道:“我一介穷书生……”
“银子么?”紫来柔声道:“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慢慢攒的……”猛地,她想起什么,从袖笼里掏出一小袋银钱,递过来:“你留着,买些书,改善一下伙食什么的……”
“我不要。”如廉仿佛是接到了烫手山芋一般,忙不迭地推开。
“拿着吧,”紫来坚持着,往他手里塞:“我这一走,差不多一年,又不能再来看你,有时候你代写书信,也不见得天天有生意啊,钱虽然不多,但临时救个急什么的,还是凑合,你别嫌弃……”
“你每次来,都给我带很多东西,书啊,糕点啊,生活用品啊,”如廉急了:“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我愿意给你,”紫来低声道:“我们之间,还分什么彼此……”猛一下抓住他的手,就把钱塞进去,又死死地握紧了,说:“就这么定了!”
老实巴交的如廉从来没经历过如此架势,有些傻了。
“如廉,我觉得象你这么好学上进的人,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而且,你是个重感情的人……”紫来崇拜地望着他,眼睛咄咄放光。男人需要崇拜,如廉需要自信,为了自己的将来,紫来一定要把他推向成功。
“我,你高看我了……”如廉面上一红。
“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紫来鼓励他:“你非池中之龙,我很看好你的,在我心里,你最了不起了!你看那么多知识,都是你教我的……”
“不是我教你的,我只不过跟你解释了一些,大多是你自己参悟的,你很聪明啊,”如廉被紫来奉承得满脸发红:“你看,我读过的书,你也都读过了,好些见解,还强过我呢。”
“名师出高徒啊。”紫来狡黠地一笑,心想,今天的目的,达到了。
她想了想,又说:“我还是把你那本《翠微诗集》借过去看吧,省得教坊里的日子太枯燥。”是的,她得拿他一点东西,不然,难保他会忘记她。她知道,《翠微诗集》是他最钟爱的书,她要拿的,就是他最爱的。
“好啊。”他答得很爽快,须臾便将书找出来,一递,她的手,已经轻轻地盖在了他的手背之上,如廉一刺,脸一下红成了紫色。
紫来复又微微一笑,将手连书抽回,把头发放下,重又恢复蓬头的样子,说:“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一路袅袅婷婷地出来,一回头,只见如廉还站在那里,脸通红的,呆呆地望着刚刚被自己捂过的手出神。
傻瓜!紫来嫣然一笑,回过头来,正好看见房东的女儿端了一碗香喷喷鸡蛋面过来,迎面碰到紫来,于是低头羞涩地一笑,算是招呼。太阳已经老高了,黄黄的光线此刻正好穿透了门楣的间隙,照到了这个女孩的脸上,紫来一下就看见了她黑红的脸颊上成片的雀斑,分布在鼻梁两侧,有些扎眼。
紫来走两步,便又想起了那碗被小心翼翼端在房东女儿手中的鸡蛋面,骤然间停住脚,一扭头,看见那姑娘,果然是直朝如廉走去。紫来顿了顿,默然间,悠然一笑,轻快地离去了。
如廉会选择她的,紫来有这个信心。

紫来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里,一个诡异的身影停下脚步,折回头,认真地看了看如廉居住的小院子。

“紫来,你上哪儿了,怎么去了那么久?”一进门,蓝溪儿就靠上前来。
紫来不答,却看见桌上一碗莲子羹,于是问道:“哪来的?”
“袁妈妈差人送来的。”蓝溪儿说:“她说,好歹走前也吃一碗楼里莲子羹,惦记着味道,也好早些回来……”
哼!紫来从鼻子里哼一声,鸨母就是鸨母,巧言令色到了如此程度,连预先谋划都可以这么露骨,这个袁妈妈,也真成了精了。
她说:“我不吃,你吃。”
“怎么了?紫来。”蓝溪儿看她情绪似乎不高。
此刻紫来的心里,正有些烦躁,她本该是放下了,却不知为何,还惦记着房东女儿,还有那碗面,她觉得心头有些发慌,却又说不出具体的原因来,就这么堵在胸口。
她站起身,走近柜前,将衣服清理打包,一忽儿,又看见了榈月送的那个包裹。紫衣啊,梦一样的流年,她想了想,有了个主意。
“莲子羹好吃吗?”袁妈妈进来了。
紫来忍不住偷笑一下,想什么就来什么,真是个好兆头。她转过身,讨好地说:“妈妈真是好体贴呢,这么好的东西,都特意弄了给我们吃。”
“哎呀,不算什么,只要你们好好学,当上了花魁,一星期四次,比头牌还多两次。”袁妈妈笑眯眯地说:“那不止这个,还有好多别的呢……”
“只要有妈妈这句话,我们一定使劲地学!”紫来凑过来,甜声道:“妈妈,我想求你个事。”
“说。”袁妈妈态度是又好又爽快。
紫来笑笑:“明天是呆在楼里最后一天了,我有些舍不得呢。想最后再去洗一天衣服……”
“哎哟,乖乖……”袁妈妈跳起来:“那不行,你已经不是粗使丫头了,洗衣服那种粗活,不敢劳烦你罗……”
“我就是想,想再体味一下,”紫来笑嘻嘻地拉住袁妈妈的胳膊,撒娇:“行嘛,妈妈……”
袁妈妈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最后一次……”复又拉起紫来的手:“从现在开始,要好好爱惜你的手,跟爱惜你的脸一样……”一抬头,望过来,忽又变了脸色:“怎么还是不学着好好梳头?!”
紫来涎着脸道:“妈妈,师傅会教的,回来就不会是这样了,现在,你就饶了我吧……”
袁妈妈呵呵一笑,当真不追究了:“你呀,小嘴巴还是蛮乖的……”
“那我午后再去啊,东西还没完全收拾好呢。”紫来趁机又提出要求,心情愉悦的袁妈妈当然就放松了警惕,满口答应:“行,随便你,就明天一天了,想啥时候去都行!”
紫来一听,喜笑颜开,赶紧弯腰,小手捏成拳头细碎地敲打在袁妈妈背上:“还是妈妈最好,我给妈妈松松筋骨!”
袁妈妈轻轻一笑,缓缓道:“阿来,只要你想做,就一定能做好……”可是话语开了个头,她却又不往下说了。

紫来掩上后院的门,这还不够,想了想,干脆把门给反扣上,这样,谁也进不了她的天地了,她可以,为所欲为。
急急忙忙洗完衣服,紫来也没忘记打水给自己冲个澡。
盘腿坐在大平石上晒头发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漫天的红霞里,黄灿灿的太阳很是富丽堂皇,西下时候的太阳再没有咄咄刺人的光芒,金光带着别样的温柔铺洒在紫来的身上,她仰起头,闭上眼睛,呼吸到青山绿水的气息,闻到了阳光的味道,丝丝的宁静就这样把她陷进入,仿佛穿梭在梦里。
她终于,又穿上了那条紫色的裙子,淡淡的紫藤花静静地绽放在她的身上,将润润的头发轻轻地挽起,她站在平石边,望着水中的自己,就好象在照着镜子。
美丽的女孩,美丽的脸,美丽的裙子,倒映在水中,她仔细地看着自己的眼睛,黑的瞳仁深处,似乎闪耀着一颗紫色的水晶,透明的淡紫的光彩,遮掩不住地散发出来,带着飘渺神秘的气息,如梦幻般凄迷。
这样美丽的女孩,应该属于洁净富贵的房厅,而不是妓院……
可是究竟为何,我要堕落于此?
我不甘心——
紫来长叹一声,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青山。
远山寂静,如黛的山峦连绵不断,都沉默地望着这个安静而忧伤的紫裙女孩。这是她的天地,安静的,干净的,可以让她无拘无束的,可是,沉静下来的她,却也没有了以往深埋内心的犀利。因为她知道,不管如何地不认命,她还是卑微的,甚至是被人鄙视的,一个官妓。
“啊——”她拼尽全力,绝望地仰天大喊一声,震得自己都后退两步,胸腔内嗡嗡作响。
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活!
可是她知道,也不得不承认,她试图走出去的第一步,是彻底的失败了,接下来的路,她面临的障碍会更多,多得甚至会让她不知道如何去应付,但是无论如何,她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走下去,朝着自己的目标,绝不放弃!
我会做到的,我一定要做到!
她昂起了头,用这个不屈的姿势傲然而立,她对自己说:“我是打不倒的!”
她撑开双手,大声地,对面前的一切宣告:“我!甘紫来,是打不倒的——”
“我一定要做到!我一定能做到!”她愤愤的声音,久久地徘徊在山林之间、溪水之上。

片刻的沉寂之后,她缓缓地来到平石中间,双袖一展,跹然起舞。
不管努力有没有白费,毕竟她已经努力过了,已经尽力了,便不该再有遗憾。上天一定要给她磨难,她只能承受。内心饱含着屈辱和不满,还有不能与人言的失落与悲伤,此刻都随她的舞步轻轻地翻动,淡淡地散开,那样沉重的心事,只是化成了纤手扬起时的一段优美的弧线,落下时,你仿佛能听见了她心底深处的叹息。一声声,一句句,在她的裙裾之间飘忽着,悲伤着,隐约着,忧愁着,却又象烟雾一般,让你抓不住,够不着。
黄昏中,她淡紫的身影被镀上了一层金光,在如血的晚霞里,有种震撼人心的华贵。雪白的手腕舞动,雪白的赤脚跳跃,轻丝的紫裙就象漂浮在空气里,而那腕间的飘带悬浮在清风中,带动了一层紫色的光彩,就象她的叹息,绵长持久,幽幽地远去。
太阳徐徐地隐没到了山后,黄色的半球渐渐变成金黄的一小条线,终于,坠下。
月亮升上来了,皎洁的光,给她周身便洒了白白的荧光,在月光里,在紫裙中,她的手腕和赤脚显出惨惨的白,高贵逼人在此刻变得无限凄凉,流水都象呜咽,她仰面一个反式的燕子平衡,双手反垂,单腿而立,面朝月亮……
月亮的光芒很慈祥,带着柔情,一瞬间,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一个人的迷醉,是心底所有悲伤的聚集,这个有着淡紫色眼睛的女孩,她想坚持着不流泪,眼泪却在胸前分崩离析。为的,是她不想要,却不能摆脱的生活。
上天你既生我,缘何又要让我如此心伤?只为一出身的烙印,真的是打上了,就永远都磨灭不了了吗?
我一定要坚持,可是谁能告诉我,我到底要坚持多久?
舞步又起,她甩甩头,发丝从面上拂过,她微微地闭上眼睛,旋转……
紫裙仿佛溶进了月亮,变成了一颗紫色的水晶,随着她的旋转,幻化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好象裙是透明的,好象她是透明的,神秘莫测,变幻万千。
她又做到了……
回去了——
绿树荫荫的小院子,紫藤正开着串串紫铃似的花朵,在她的头顶悬挂着,晃荡着,嬉笑着,她还是那个赤脚的小女孩,穿着淡紫色的纱裙,在紫色的花晕旋转陶醉,象紫烟一样地飘渺虚无,那粉红而稚气的脸蛋,被幽幽的紫光笼罩,是梦幻般的迷离……
她看见了紫藤花的喜笑颜开,听见了紫藤花的殷切召唤,那声音,轻清淡淡的,似乎都带着清幽的紫色,还有花香:紫来,回来呀……
它们都是有生命的,那生命注定要跟她紧紧相连,她失去了它们没有了依靠,它们也失去了她没有了生气,因此,不管隔了多远,不管过了多久,她都能听见它们心底的切切呼唤:紫来,回来呀……
紫来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猛地睁开眼,更加投入地跳起舞来。
紫色是她的世界,她一定要回去的!
身影急剧地变幻,舞步婀娜却充满了力量,她的悲伤渐渐地隐去,希望,令月亮里那片紫色焕发出璀璨的光彩,眩目之下,只见流光飞舞,月下她的轮廓,象剪影般清晰,每一个姿势,都妙不可言。她似乎是月亮之魂,被月亮捧在心上,轻盈亮丽,高贵神秘,散发着无尽的魅力,尽管没有音律,安静独舞的她,却有种倾国倾城的清灵和傲然,足以摄人魂魄。

对面的山半腰,一个修长挺拔的男子,一个婉约精致的女人,并肩而立。
“怎么样?”男子微微地侧过脸,低低地问道:“可有天份?”
“她已经无须调教了。”那女子柔声道:“王爷好眼光。”
男子转过脸来,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今天是否可算不虚此行?”
“今天来与不来,我都没打算换弟子。”那女子缓缓侧身,正好一张美丽的脸庞全部显露在月光之下,正是善卿。
“为什么?”煜王爷眼中精光一闪,随着问话,流露出一丝不屑而痞气的笑意。
善卿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挺看好她的。”王爷嘻笑道。
“知道。”善卿会心道:“你向来这样,看似不经意,其实,什么都了解得很透彻。”她默然片刻,轻声道:“你发现了个芙霜,让她音满天下,成就了一段伯乐相马的佳话。如今这个丫头,是不是也打算如法炮制,让她舞绝天下?”
王爷轻轻地摇摇头。
善卿纳闷着,想问,却笑笑不语。
“她不是芙霜,我也没想过让她成为芙霜第二。”煜王爷略微低头,再抬头时,只用低沉而坚决的声音说:“我要让她成为,天下第一的花魁娘子。”
他的脸上,并没有一贯挂着的微笑,非常认真,却也略显阴沉。
不知为何,看到他的表情,善卿觉得心底一沉,说不出为什么,她会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些隐情,不,应该说是阴谋更加确切,可是,她什么也不能说,更不能问。只在心里忐忑而纠结着,转向平石上的舞者,远远地望着,忽然叹道:“观者心动,思者沉溺,她,该是天上的精灵……”
“是吗?”王爷也转过身,看着月亮下跳舞的紫来,说道:“善卿,你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美好,不应该都要毁灭……”善卿长叹一声。
“难道做花魁,就是毁灭?!”他呵呵笑道,完全不认同。
“毁灭?所谓的毁灭,是要看各人心里的感受,”善卿细声道:“只是我们都看到了,她并不想当花魁……”
“小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就是要让她知道,谁都可以掌握她的命运,只除了她自己……”他沉吟道:“善卿,你似乎想成全她?”
“王爷,没有哪个烟花女子会甘心一辈子风尘,而且她,照我揣想,是有些烈性的,逼急了,只怕执意不当花魁,她宁肯去死……”善卿微笑道:“王爷实在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对她的态度,倒叫人费思量呢。”
“我还觉得你奇怪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了?”王爷冷声道:“不管是什么结局,她都应该感谢我,难道,我不把她送上花魁的位置,她就可以随意赎身?!”
放过她吧。善卿蠕动了嘴唇,想说,却没有开口。
“善卿,你若想自由,就该好好带她,”王爷幽声道:“她的确是有些个性的,但是我也知道,你有办法。”
善卿默然片刻,忽然问道:“为什么你要选中她?王爷,能告诉我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