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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第二年秋,洛泽从印度又回到了拉萨。洛泽找到我。
  “茜玛,今天是沐浴节最后一晚,我们要去拉萨河……”
  “我不去。”我走到里屋翻衣服,洛泽跟进来,他晒黑了一些,但更英俊了。想到那晚在酒吧里发生的事,虽已过去一年多了,我仍感到不好意思。
  “不去,我有别的事。”我掩饰地说。
  “茜玛宝贝,你可别去,会生病的。”妈妈跟进来。
  “阿妈啦,沐浴节下河一个冬天也不会感冒。”洛泽对妈妈笑道。我的心里有点想去了。洛泽的朋友都是国外长大的藏族,玩起来很尽兴。
  “阿妈的宝贝别去,那是胡说。”母亲站在我的左边,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一个要我去,一个不要我去地劝我。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 ”我没好气地笑道。我看看洛泽,又瞧瞧妈妈。突然,我说:“现在就走吗? ”
  “对!”洛泽喜出望外.又抱歉地对母亲笑笑:“阿妈啦,没问题的。”
  “茜玛你要去?!”母亲显得慌张又一脸无助。我瞟了一眼她地上的大铁箱,心想就让母亲和想象中的贼作伴吧,我笑道:“我当然要去了,晚上别等我。”说着,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我的东西跟着洛泽往外走。
  “阿妈,如果害怕,就给你宝贝儿子打电话叫他回来陪你吧。”说完,我忍着笑逃出家门……


 2

  
       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林,人们洗好的卡垫、氆氇五颜六色铺满了长长的河岸。河畔,草坪上开满了紫色的野菊和金灿灿的苦菜花儿。有的人躺在上面,把帽子盖在脸上酣睡,有的三五人围在一起玩藏式棋。我跟着洛泽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微风习习,河水清澈如镜。
    “你是不是天天都来呀? ”我不无羡慕地问洛泽。洛泽牵着我的手回头笑道:“差不多吧。”我想,洛泽在夜晚的河畔会不会有艳遇呢? 也许已有了新的女友。
    “他们煮好肉啦?!好香! ”洛泽说着高兴地跑上前。
    洛泽的朋友们煮了一大锅肉,还在河边扎起了帐篷,看来已经住了好多天了。还带了几个拉萨姑娘。我好像认识她们。一个像是拉萨小学的老师,有两个是医院的,另外一个也见过,是银行的……拉萨就这么小,总是似曾相识或知根知底。一个没有隐私和秘密的城市。 我瞧瞧几个拉萨女孩,又望望在河畔金色的夕阳中,走路也踩着舞拍又跳又唱快乐的小伙子们,我想,也许,我们的生活对外人,对生活在我们以外的人们,是不可知的,他们无从领会,我们的自在、欢喜、悲切和迷惘……
     白央、德吉、普珍、旺姆和茜玛我,我们笑着,我们很喜欢和受过西方教化,又不失藏族本色的人在一起玩。他们温文尔雅,浪漫和蓬勃的青春。而假如,假如那时我没离开洛泽,会有一个结果,一个家吗——我悄悄朝他望:夕阳中,他正弯腰给我们女孩子盛肉汤,一缕黑发垂下来,俊美得令我心醉……
    “嗨,茜玛啦,发什么愣?!”洛泽的朋友叫我。
    “茜玛,快吃呀! ”洛泽递过来刀和肉。
    “哇,好棒! ”我熟练的刀法令其他几个女孩赞叹不已。刀口朝里,对着自己,顺着肉的纹络肥瘦相间,一片一片割下来递到口中,真香啊! 石头垒灶,木柴生火,河水入锅,肉里有盐、野茴香以及奇妙的超乎食物的……
    “茜玛,给我几片。”白央说。
    “我也要。”普珍也伸出手。
    “来,男士们帮她们割肉呀! ”洛泽帮我给不会用刀的几个女孩割着肉说。
    “藏族人连肉都不会吃了! ”洛泽的朋友一面割了肉递给她们,一面摇头,“学学茜玛嘛! ”
  我笑着,心里却很吃惊。因为洛泽他们差不多出生在国外的,怎么吃起肉来那么利索? 还把煮肉的火候掌握得那么好?!
    “什么呀?!我们拉萨人才不这么大块吃肉呢,所以不会用刀嘛,都是切好的。”白央争辩道。
  “那人家茜玛怎么会?!”
  “我父亲是康巴人,他教我的。”我朝白央眨眨眼,对洛泽他们说。
  其实,我更会用筷子。在拉萨川菜、粤菜、火锅、东北水饺等等挤满了街市;近郊农民也改学种蔬菜。所以,用刀的技法以及其他,注定要丢失。
  “好好好! 请喝热汤,尊贵的拉萨妮啦……”洛泽和他的朋友们调侃道,一面给我们几个盛肉汤。听到他们以古老的尊称“妮啦”,即从前的贵小姐称呼我们,我们不禁乐得笑起来。妮啦,多么美妙的发音啊! 昔日里,拉萨那些打着阳伞的尊贵又窈窕的淑女! 可现在,我们身上,我们多少都染上了大蒜的气味……肉汤又鲜又烫,一碗喝下去,身上马上就热乎乎的,连心都温暖起来。
  “我再要一碗。”我说。
  “我也要。”白央她们也说。洛泽抱来一些干柴,一面添火,一面笑道:“好哇! 拉萨妮啦们的麻雀肚子今天变这么大了! ”他夸张地比画道。大家喝着热汤,笑着,天慢慢黑下来,河水越来越静了。再过一个时辰,可以下水了。我们望着天空,喝着牦牛肉煮的热汤。我们得到了多少啊! 独一无二的食物给了我们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我们沉浸其间却浑然不觉。
  “澄水星出来了,快看! ”
  我无法比拟。在西藏,如何可以不长久而痴醉地仰望天空呢! 白天,湛蓝如洗的天色,绽放的云朵,阳光五颜六色地旋转着;夜晚,繁星满天,几乎每一夜都能见到流星拖着长长的光焰飞翔在远天……
  “茜玛! ”洛泽凝视我,轻声说。是的,这样的时候,我知道,美,我变了。我变成那样一个清澄圣洁的美丽的女子。天上的澄水星照耀着我皎洁的面容,明朗的夜晚啊,清洌的河水多么甘柔,粼粼的波光在我周遭闪闪烁烁,我潜入它们,我像一个初来世间的生命,裸露我纯洁的心和无垢的身体,在水波中尽情欢愉……
  洛泽他们,以及岸上所有的人都下到河水中了。夜晚星光璀璨,神秘的风轻轻回旋于耳畔。洛泽牵着我的手朝河心走去,水越来越深,快淹过我的脖子了。我忽然想到,人的呼吸呼出十六指以外若吸不回来,就断气了。生命所依附的多么脆弱不堪一击啊。夜空辽远,肉身却随时可能
  
  溃散。
  洛泽和他的朋友们在水里长长的一排,面朝天上的澄水星虔诚地祷告着。突然,白央顽皮地朝他们泼水。我正想加入,只觉得水里双腿被人往下拽。是洛泽。
  “好哇! ”我惊叫着,猛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我和洛泽在水里“摔跤”。别看他来自印度洋,这儿可是高山雪水,不一会儿他便要浮出水面换气。我紧追不放,该他逃了!
  玩得正高兴,水面上忽然有光连续闪动。树丛里咔嚓咔嚓的,是有人在拍照! 我们停下来,正想责骂,洛泽要我们假装继续玩,他带上两个人游向远处悄悄爬上岸,从后面绕到灌木林里。突然,只听一阵惊叫,洛泽他们果然捉到了,是一个女的,其他几个跑掉了。
  “拍什么拍?!没见过吗?!”白央我们七嘴八舌地喊道。
  “你是机器人? 不到河水里? ”洛泽说着冲我们挤眼睛。
   挂着相机的女人战战兢兢地解释道:“我是搞摄影的,来旅游,想给你们拍些照片。”
  “是吗? 你们是搞摄影的?!”我讥笑道。我和几个女孩从水里出来,一步一步朝那女人走去。那女人剪着个男人头,个子不高但看上去挺结实,她慌张地左右张望,洛泽抓住她不放。
  “看什么? 你的同伴不会来救你啦,他们早跑啦! ”我们几个女孩一拥而上,“脱光了也让我们替你拍几张纪念照吧! ”说着,我们把那女人的相机抢过来,又把她压在地上七手八脚扒光了衣服,对着她开始连连按快门。那女人无处躲藏,蜷缩在卵石上蒙着脸大声哭喊。
  我们停下来。这个圣洁的夜晚,她的嘶喊令我们惊悸以及卵石上,那软虫般扭动着的没见过阳光和星月的驱体,我想呕吐了。
  “哭什么? 刚才你偷拍我们时不是挺自以为是的吗?!”我气愤地说。
  “起来吧,算了! ”洛泽摇着头。但那女人没衣服,怎么也不肯站起身。
  “把她扔到水里去! ”白央建议。
  “不行呀,没准她有性病或乙肝! ”我开玩笑还没说完,洛泽的朋友们已经抬起她唱着歌朝水里跑去了,在四周人们的欢叫声中,那女人被扔进了澄水星涤荡的拉萨河……
  那该是莫大的福缘,在菩萨的圣地,被具有八种功德的河水洗涤,以及远天星辰的祝福与加持……多么唯美的时刻! 但那女人惊恐地从水里站起来,没命地朝岸上跑,抱起衣服、鞋子和相机逃向灌木林。
  “喂,别跑,今天是沐浴节……”洛泽在她身后喊。
  “她才不懂呢! 让她去吧——”我对洛泽笑道。在汉地,我见过她们。在一个公共浴室,她们裸露毫无自我意识的肉体,挺着长满阴毛的腹,毫无羞耻地走来走去。或者叉开双腿,躺在众人之中,像一头待宰的肥猪一般,把身体扔弃在床上,任女工翻来覆去搓揉污垢。但这些活着并不尊重自己身躯的人,死后都会要求穿上衣服还要化妆,真是愚昧啊! 或者在家里的浴室每天洗澡像接受电击治疗,仿佛得不到阳光抚摸的心灵,唯有以热水才能激活生命——
  我们重又在甘冽的水里领受着这秋夜,无上的恩泽。突然,我多么希望母亲,母亲她能一起来。多少比她更老的人,这晚,在水里宛若圣婴……

  
3


       夜深了,我们背上洗好的卡垫,提着喝剩的酒,离开河畔,穿行在帕尔廓洒满星光的青石小路上。帕尔廓里静极了,街两旁的门和窗子都紧闭着,沉睡在黑暗中。小巷里,再没有从前此起彼伏的狗吠。白天的纷涌和浮躁恍若一场梦,我们不自觉地压低了说话的声音,更不敢像以前,放声唱歌。洛泽的朋友们似乎从酒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大家默默地围着大昭寺转了一圈,便各自回去了。我跟着洛泽,再次回到了他租的那所熟悉的小院。但时过境迁,没有任何幻念的我,再不会像上次那样,痛苦地逃避自己的感情。我和洛泽之间,可以比过去更亲密了。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爱情吧。
 

 
4


       没和洛泽住几天,传来黛拉流产的消息。
       原来,那夜,当金灿灿的左旋柳在夜风中摇曳,沐浴节藏历十五圆润的月亮升现在天上时,我们的母亲,琼芨啊,她多么孤独。秋夜的肃静和月儿的圆满令她更加忐忑不安。她拉开门,穿过一条条街巷,去往旺杰和黛拉的家。
       “旺杰,是妈妈……”她叩了叩门,颤声说。
       “怎么? ……”旺杰忙开门让母亲进来。
       “茜玛去河边了,我一个人……”
       “阿妈啦? ”黛拉为她沏好茶,在她身旁坐下来。孩子不到两个月,黛拉的身材还没变。
      琼芨朝她肚子上瞟了一眼,对旺杰说:“这段时间很害怕,真的,每天晚上都有人企图从天花板上爬过来,茜玛不回家我真的害怕……”说着,她的眼里盈满了泪。
       “这个茜玛又上哪儿鬼混去了?!”旺杰拖着拖鞋,点燃一根烟骂道。
       “旺杰求求你陪我住几天。”琼芨望着旺杰恳求道。旺杰在沙发上坐下来,吸着烟,沉默不语。琼芨见状,又转而恳求黛拉道:“黛拉,让旺杰陪我住几天可以吗? ”
       “可以可以,他应该的。”黛拉忙点头,“旺杰,你去吧,我没事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旺杰慢吞吞地站起来进到里屋换衣服。黛拉没听懂他的意思,她对琼芨笑笑说:“旺杰说什么呢? ”
       琼芨没搭话,她阴沉着脸,想着自己的满腹心事。
       旺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来:“我中午下了班就过来。”他拍拍黛拉的肩说道。黛拉点点头,拉开门,目送着他们母子在这深夜远去的身影——


 5


       回到儿时的家,母亲身旁,旺杰和琼芨都显得有些激动。琼芨毫无困意,她要旺杰帮忙,翻出一个大木箱。打开箱子,里面全是旺杰小时候玩过的东西,有弹弓、木头手枪……还有一把红色的钳子。
        “还记得吗? ”琼芨拿起钳子兴奋地问他。旺杰摇摇头。
        “有一天上午,我们邻居家烧电炉引起火灾,眼看火苗顺着电线要烧到我们家了,你当时只有八岁半,你翻出这把钳子,爬上了屋顶,剪断了电线,你太聪明了……”琼芨陶醉地说。
        “对,我想起来了! ”
        “你真勇敢。”
       旺杰拿过那把手钳,左右看着。
         “看,这是你小时候画的画。”
         “真的是我画的? 画得真好! ”旺杰惊喜不已。
         “你是个乖孩子,但有时也很淘气,”琼芨沉浸在回忆中,“有一次,你妹妹茜玛在温室顶上玩,我让你叫她回家吃饭,她不肯下来,你便拉盖在温室顶上的毡子,一下把妹妹拉下来摔出老远! ”
         “摔晕了?!”旺杰想笑。琼芨点点头,“晕过去差不多有十分钟! ”
       旺杰笑出了声。
         “我怀疑她的脑子有点笨,也许就是你那时摔的? ”琼芨也笑了。
      “她小时候又笨又肥——”旺杰打了个哈欠笑道。
      “困了吗? 我们睡吧? ”琼芨问,“我去给你铺床? ”
      “不困,好像有点饿。”旺杰揉揉肚子说。
     琼芨让旺杰靠在卡垫上盘坐好,拿来一床毛毯盖在他的膝上,又转身端来一盘风干牛肉,烧好了滚烫的酥油茶。旺杰一面吃着,一面看电视。琼芨还在厨房为他热菜,她轻声哼着歌,旺杰的心,不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被一种苦涩的甜蜜充盈着——